第一章 清音
这是那场大战结束后不久的事。
清音住进鸟越家工作已经两周了,她逐渐对屋子的格局和工作内容熟悉起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来工作,却并不觉得特别辛劳和痛苦,反而很感谢这家的主人能为她提供这么一份工作。
今天晚上做什么?老爷究竟喜欢什么样的食物?站在鸟越家宽敞庭院一角的古老的门边,清音这么想着。门旁静悄悄地生长着紫阳花和结了黑色果实的植物。
正值梅雨季节,天空阴云密布,一副行将下雨的模样。清音站在那里看着紫阳花,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木屐声。
门前有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几乎被竹林隐没了一半,鸟越家的主人正沿路朝这边走来。咔嗒、咔嗒、咔嗒,那声音由远及近,主人温和的目光也落在了清音的脸上。
“您回来了,老爷。”主人走到门边时,清音恭敬地低头行礼。
“我回来了,清音。”主人在清音身旁驻足,目光停留在清音背后盛开的紫阳花上,“紫阳花开了啊……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呢。”
主人将双手交叉着伸进和服的袖子里,微笑着。清音一下子被他年轻的面庞吸引了。
宛如女人——每次看到主人的脸,清音都会这么想。留长头发,染红双唇,他就会像日本人偶一样充满魅力。
主人名叫政义,以写作为生。钢笔在他细长白皙的手指上磨出了茧,这让清音惋惜不已。政义是清音父亲的友人。
“清音,工作习惯了吗?”政义眯起了眼睛,“你这么年轻,一个人做家务很辛苦吧?”
没有这回事。清音满腔感激之情却无以言表,只是笨拙地笑着。除了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之外,清音是喜欢鸟越家的。
突然,清音注意到政义出门前拿着的茶色厚信封不见了。他刚才一定是去村子里仅有的邮筒那里寄信了。
“您吩咐我,我就会替您去寄的。”
“没关系。我也不能总待在屋子里不出门。”
“这样啊。对了,那间屋子不打扫可以吗?”
“嗯,那间屋子优子会打扫的。”
听到“优子”两个字,清音吓了一跳。她每次听到都会吓一跳。
“那个……夫人身体还好吗?”
话音一落,政义的脸明显地笼上了一层阴云。和天空一样,清音想。
“不太好,恐怕暂时……”
清音无法真切地感受政义的心情。她来到鸟越家已经两周了,却还没见过夫人一面,只知道夫人在政义的房间里过着几乎卧床不起的生活。他的妻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每当政义说起优子时,清音都会这样想。
“紫阳花啊……”
政义靠近清音身旁盛开的紫阳花,清音闻到了他衣服上的香味。
“你知道吗?紫阳花的花瓣其实不是这样的。”政义指着淡蓝色的紫阳花说道,“看起来像蓝色花瓣的部分其实是紫阳花的花萼,不是花瓣。”
清音不知为何激动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想。
“紫阳花和细雨真是相映成趣——这个长着黑色果实的植物究竟是什么呢?”政义看着紫阳花旁生长的黑色果实,疑惑地问道。
政义俯下身,把鼻子凑近黑色果实。清音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乌黑的果实像小指头那么大,富有光泽,一颗一颗地、孤独地生长着。
“好漂亮的黑色。”政义说罢,就踩着木屐向玄关走去。咔嗒咔嗒的清脆声响传到清音的耳边。
清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雨将至,森林般的香气氤氲在空气中,充盈着她的肺,她不禁咳嗽起来。
往政义离去的方向看,鸟越家的结构就像舒展开的翅膀。清音从没想过能在这么大的宅第里工作。铺着细石子的庭院,连接大门和玄关的石板路和踏脚石,这些她从没见过。
清音又想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优子的女人。
政义总是和优子一起在他的房间里用餐。一到吃饭的时间,清音就会用托盘端着两人的食物送到房门口。走廊两侧的墙壁斑驳,土都露了出来。连成一排的房间被纸拉门隔开,没有窗户,平日里总是一片昏暗。走廊的黑色地板很光滑,每次走过都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们就是这样听出清音来送食物的吧?每当清音端着食物来到房门前,还没出声通报,政义就会在里头吩咐道:“就放在那儿吧,谢谢你了。”
清音把托盘放在政义和优子的房间门口,随即退下。清音从没见过房门打开的样子。
老爷和夫人都是奇怪的人呢,清音心想。她认为政义和优子是故意不在她面前开门的,他们似乎竖起了耳朵,警惕地听着她经过走廊时发出的吱吱声。每每想到这一点,清音都觉得后背发冷。
鸟越家昏暗潮湿的长长走廊里,远处和角落里都沉积着黑暗,身处其间,清音会察觉到无法忍受的被人嫌弃的视线。来到这个家后,她不止一次地经历了这样的瞬间。走廊墙壁上挂着的般若[1]和天狗[2]的面具,似乎会趁她移开视线的一瞬间改变表情,这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刚到鸟越家工作的某一天,清音去政义和优子的房间收托盘。他们用过的餐具就和被送过来时一样,孤零零地放在走廊上。清音一如往常地默默将托盘端回厨房。
那天晚饭的配菜是天妇罗。清音只吃过一次天妇罗,还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吃的,后来便再也没吃过。因此,自己做天妇罗给政义和优子吃,她感到不放心。
这样可以吗?正宗的天妇罗是这种味道吗?清音将面前的天妇罗和记忆中的反复比较。
清音经常到邻村的一家店买蔬菜,也会顺便向他们请教烹饪的事。天妇罗就是按他们教的做的,但她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做法。因此当她去政义和优子的房门前收餐具时,看到饭菜剩了一半,她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愧疚之情。
怎么办?要开口吗?是不是该问问我的天妇罗哪里做得不好?清音端着剩了一半的饭菜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出了政义温和的声音。纸拉门依旧关着,清音觉得隔着门对话有些奇怪。
“清音,你现在方便吗?”
来了,清音想。
“清音,从明天起给我和优子各盛半份食物好吗?”
盛半份是什么意思?我做的菜那么难吃吗?是再也不想吃了吗?
“我们两人的饭量很小,平时也都不怎么活动,所以从明天起我们的食物都减一半的量,好吗?”
“那个……”清音小心翼翼地问政义,“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呢?如果是的话,还请您直说……”
门那头传出了政义爽朗的笑声。“你做的天妇罗真的很好吃。”
清音感到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匆忙退了下去。当她意识到只听见了政义的笑声而没听见优子的声音时,已经是那天夜里辗转反侧时的事情了。
食材都放在储藏室里,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出厨房,十分方便。储藏室里堆放着许多被干燥发白的泥土覆盖的纸箱,还有落满了灰尘的火炉等杂物,弥漫着像有潮湿稻草的仓库那样的气味。
纸箱里总是装着从邻村买来的土豆和胡萝卜等蔬菜。一天,清音向内一看,发现箱子空了。
怎么办?这样一来就无法准备午饭了。清音将纸箱一个一个地打开。纸箱因受潮而变得柔软,表面的泥却是干燥的。她摸着箱子,手指慢慢变白了,身上也渐渐冷了起来。
每个箱子都是空的,看来没有做午饭的食材。怎么办?早应该注意到食材不够的,清音非常自责。可她没有放弃,继续把脸贴在灰尘弥漫的石板地面上寻找着。终于,她发现火炉后面藏着一个纸箱。
清音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打算移开火炉看看纸箱里有什么。火炉非常重,抬起来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还装着煤油。
纸箱里还有少量已经放了很久、变得发黄的萝卜和洋葱,似乎可以勉强做出政义和优子的午饭了。
至于我……算了,我随便吃点野果就好了。
清音正这样想时,发现储藏室墙壁一侧的架子上并排放着几个木箱,粗糙的表面写着“人偶”的字样。无论字迹还是箱子本身,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
清音被这两个字吸引了。她不会认汉字,但因为父亲是人偶师,她知道这两个字的形状和意义。
那些并排放着的木箱里都装着人偶吗?如果是,那数量还真不少,或许里面还有身为人偶师的父亲的作品。清音被好奇心驱使着,决定打开其中一个。
清音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木箱。一拿到手里,她感到有些意外。放到地上打开一看,她才明白箱子为什么格外轻。
木箱中空空如也。其他箱子也都一样,应该收在里面的人偶一个都没发现。
那天下午,清音决定去邻村买蔬菜。她告诉了政义,政义慷慨地给了她足够的钱。
“家里没有汽车,但可以用储藏室里的板车。你一个人可以吗?如果太重,就让那家人帮你送回来吧。”
清音向他道谢,说着“没问题”便出了家门。
即使什么货物都不载,要想挪动板车也很费劲。不过一旦车子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它就会自己前进。穿过鸟越家的大门和被竹林遮挡的石板小路,清音和板车一起出发了。清音不明白,为什么老爷特意嘱咐她去邻村而不在本村买呢?
说起来,清音感觉住在这一带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冷淡。她拉着板车跟他们打招呼,可大家都移开视线,好像她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似的。
村子和村子之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沿着崎岖的道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邻村,那里有一家鸟越家经常去买菜的店。他们卖蔬菜给清音,热心细致地教厨艺不精的她烹饪。他们对她和对别人一样,没有差别,十分亲切,因此清音很喜欢他们。
在梅雨季节难得放晴的天空下,清音拉着板车走在铺着大小石头、崎岖不平的路上,看到了一辆从邻村驶来的三轮卡车。道路狭窄,不足以让卡车和板车并排行驶,于是卡车驶近后便停在了路边,等待清音通过。
清音道了谢,想赶快走过去以免挡路。就在这时,卡车司机叫住了她。
“你……是鸟越家派出来办事的吗?”看起来司机是邻村的人。
“是的。”清音答道。
“哦……”司机抚摩着下巴,“那——加油吧。”他这样生硬地说了一句。
这句听似冷淡的话中隐隐带着一丝温暖。清音有些明白政义为什么让她来邻村买菜了。
收完麦子的田野似乎变得有些暗淡。抬头看去,天空中飘着一片云,遮住了太阳。
[1]日本传说中一种内心充满女性的忌妒与怒火的妖怪。
[2]日本传说中一种会幻术的妖怪,有些地方将其作为山神来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