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优子
清音再也无法忍受了。
昨晚她到政义的房间去收餐具,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木托盘放在纸拉门前,上面摆着几个空了的盘和碗,这没有什么问题。政义和优子两人用的筷子和茶杯都在,这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们都剩下了同样的食物,没动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清音疑惑极了,忍不住询问房间里的政义。
“老爷,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怎么了,清音?”政义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温柔。清音感到心都被揪紧了。
“老爷,今晚的竹荚鱼是不是不合您的胃口呢?还请您如实相告。”
“没有,你做的菜没有问题,只是我和优子都不喜欢吃竹荚鱼。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好。虽然知道这很失礼,我和优子还是把竹荚鱼剩了下来。”
“可是……可是,老爷和夫人都讨厌竹荚鱼吗?都讨厌到不愿尝一口的地步吗?”
“嗯,是啊,清音。”
这样说来,清音想起了很早以前两人也曾把菜剩下来过。
没错,那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不知道两人都吃得少,做了很多菜送来。
想到这里,清音心中一惊。那时老爷和夫人都把饭菜剩下了一半,后来老爷便吩咐她以后只给两人盛半份食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老爷说的是真的,那么两人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饭量,换句话说,两人的饭量合在一起就是一人的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老爷说的都是谎言……
不,这不可能,我不希望是这样。可是倘若优子这个人真的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死去了呢……
清音想象着政义伪造出一个优子,吃着两人食物的场景。
政义先用筷子将食物送到嘴里,然后再扮作优子继续用餐。
接着政义对着不存在的优子柔声低语,再模仿优子的语气回应。
以这种形式进餐是吃不掉全部食物的,因此两份食物才各剩下了一半。政义不吃的竹荚鱼在优子的盘子里也剩下了。
优子就是政义。
优子的食物前坐着的一定是那个躺在被褥中的人偶,可是政义却相信房间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名叫优子的女人。
啊,这是什么样的噩梦啊!清音感到天旋地转。
老爷,名叫优子的夫人不是已经在两年前死去并埋葬在竹林的墓里了吗?
清音从政义房门前离开时,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流了下来,滴在了托盘上的碗中。走廊依旧吱吱作响。
第二天,清音终于下定了决心,契机是政义突然要外出。
“清音,我中午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应该很晚了。”政义一身要外出的隆重打扮,还拿着平时不怎么用的黑色大皮包。
“清音——”政义盯着清音的眼睛说道,“千万不要进优子的房间,知道了吗?”
“是。”清音应了一声。
“好。绝对不可以进入那个房间哟,你答应我。”
“是,我答应您,绝对不进夫人的房间。”清音的声音有些颤抖。
听了清音的回答,政义便离开了鸟越家。他今天少见地没有穿木屐,所以没有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很快就只剩下站在门外送行的清音一人了。
今天就都结束了,老爷。
清音在心里对已经看不见人影的政义说道。
老爷,您今天回家的时候,住在您脑海里的夫人就会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啊,这样一来,您一定会讨厌我吧?可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和您都结束这场梦吧!待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相信迎接您的将是空气清新的早晨!
“夫人,夫人,我送晚饭来了。”清音向屋内呼唤,然而没有听到回应。
为慎重起见,清音还是把优子的晚饭放在了房门前。如果来收餐具的时候食物都没有了,说明优子这个人吃光了食物,那就证明她真实存在。
我正在做背叛老爷的事。清音这样想着,将火炉中的煤油用漏斗倒入玻璃瓶中。
吊在储藏室天花板上的灯泡摇晃着,微弱的橘黄色灯光照在清音的手上,流入墨绿色瓶中的煤油散发出暗淡的光。
突然,清音抬头看见了架子上曾用来装人偶的木箱。每当看到上面的“人偶”字样,她就有一种被催促的感觉。
把煤油倒入瓶中后,清音把玻璃瓶和火柴拿到了鸟越家宽阔的庭院中央。
在这里不管燃烧什么,都不用担心火会蔓延到别的地方。
太阳隐匿形迹,四周全都没入了黑暗之中,让人分不清是竹丛还是夜空。今晚是一个没有星辰和月光的多云之夜。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黑暗的,这有如无底深渊般的黑暗,这湮没了真实存在的竹林和石灯笼的黑暗。这一夜的黑暗,将会折磨我一生吧?
清音举着点燃的蜡烛呼唤优子。烛火来回摇摆,照在清音的脸上,宛如在跳舞。
吱吱,吱吱……清音穿过走廊,来到政义的房门前。政义外出了,不会在房间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房间里现在应该只有一个名叫优子的女人。
然而看到门外的托盘时,清音心里一阵悲伤——食物和拿来时别无二致,没有人动过。
老爷,如果房间里真的住着一个名叫优子的女人,放在这里的食物怎么会丝毫没有减少呢?您口中的优子在两年前已经死了,您只是在人偶身上看到了逝去的妻子的幻影,不是吗?
“打扰了。”清音噙着眼泪,推开了纸拉门。
打开房间里的电灯后也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面色苍白的女孩模样的人偶并排放在那里。柔和的灯光映出人偶白皙圆润的脸颊和乌黑柔顺的长发,令清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究竟有多少年没像这样身处被人偶包围的夜了?清音想起了小时候在人偶师父亲的工作间里过夜的情形。
清音害怕人偶。她们好像总在盯着自己,令人厌恶。她们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动起来?在移开视线的瞬间,她们是不是就会摘下面无表情的面具笑出来?或是像号啕大哭的孩子那样,身披不齐整的红色和服,骑着马飞奔而来?每思及此,清音都害怕得想赶快逃跑。
房间中央铺着两床被褥,一床是政义的,另一床应该是优子的。
可是睡在被褥中的那张雪白的脸怎么看都不属于人类,而是人偶。
清音确信这个人偶就是优子,而且很可能是父亲的作品。
清音掀开被子,发现人偶穿着一身白色睡衣。我洗的是人偶穿的衣服——清音想要扼制这个想法,却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我不就是被这个名叫优子的人偶操控的人偶吗?而且被操控的不仅仅是我自己。
清音抱起优子。
走出房间,关上灯,并排陈列的人偶全都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时候,人偶或许在笑,也或许在哭。
清音把优子抱到庭院中央,让她仰面躺好,然后点燃了蜡烛。烛火来回摇晃,在清音的脸和优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了颤动的黑影。庭院里形成了一个朦胧地浮动着的明亮空间。
这个人偶迷惑了老爷,以长眠于墓里的优子的名义被老爷宠爱。
想到这里,清音把瓶子里的煤油泼到了优子身上。白色睡衣很快吸收了煤油,变得透明。清音继续泼着煤油,直到瓶子变空才把它放在地上。
地上的优子被煤油浸湿,反射着烛光。清音心想,这个人偶真美,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美。
清音静静地点着了火。
火焰瞬间将充分吸收了煤油的白色睡衣吞没,膨胀起来。包裹着优子的火焰比蜡烛明亮数倍,照亮了鸟越家的庭院。
如同白昼一般,清音心想。她看着那火焰,眼眶热了起来。
人偶在燃烧,老爷深爱的人偶在燃烧。清音反复想着这句话,后退一步,远离了火焰。
火焰包裹着优子全身,全然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火星飞溅,在没有风的夜空中升腾。在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的黑夜里,火星飞到了又远又高的地方,闪烁着红色的光亮。
突然,政义激动的喊叫声传来。
“这是在干什么?!优子!优子!”
政义把皮包扔在门口,拼命冲到火焰旁。
“啊!这……这……”
政义完全说不出话了,只是一次又一次激动地喊着。他迅速脱下外衣盖在火焰上,紧接着自己也扑了上去。周围只剩下蜡烛和渗入地表的煤油燃烧着的火焰。
“老爷!那是人偶!优子已经不在了!清醒一些,老爷!”
可是政义仿佛当清音不存在似的,不断地喊着“优子,优子”,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老爷!您看看我,老爷……”
政义用自己的身体扑灭了火,用力地抱着被火烧灼、美貌不再的优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贴近优子的脸,哭泣着道歉。
“啊,优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仿佛灵魂被切掉了一块,全身颤抖不已。
看着眼前的政义,清音痛彻心扉。
政义紧紧抱着优子,哭泣不止。清音从背后抱着政义,也放声大哭起来。
丢在地上的蜡烛熄灭了,残存的火星燃烧着,微微照亮了清音脸颊上滑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