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颠茄
医院的木门十分老旧,推到一半便卡住了。走进医院,潮气和药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塞在胸口,令人不快。茶色的拖鞋也很旧了,找了又找,也没发现一双完好无损的。
和昏暗潮湿的室内不同,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已经是盛夏的阳光了吗?
候诊室里的黑色皮椅多处都破损了,黄色的填充物露了出来。穿过候诊室再经过老旧的木地板走廊,政义被带到眼前的房间。一名医生正坐着等待他。
医生看起来很年轻。他脸色黯黑,用阴郁的目光盯着走进来的政义。政义紧张起来,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手帕。
“啊,太好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哎,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听说老爷很快就能出院了,只要和医生再谈一会儿就可以出院了。我很担心,所以问了医生,医生是这样说的。他还说,对老爷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地方好好静养。老爷现在正在和医生交谈。父亲,老爷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你们可是朋友啊。”
得知政义不用住院,清音十分欣喜。对她来说,最让她高兴的消息就是政义虽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生活了。
“来吧,能跟我说说吗?”医生让政义坐在圆凳子上,开口说道。
政义微微一动,凳子就会发出四分五裂般的尖叫声,刺耳难耐。“优子……优子在燃烧。我回家以后,优子就已经被火烧着了。啊,啊,到现在我都无法忘掉那一幕!”政义的声音在颤抖。一闭上眼,包裹着优子的火焰就在眼底跃动,怎么都不肯消散。“啊,优子……医生,优子什么时候能回到我身边?”
医生皱了皱眉,轻轻地答道:“不……你最好不要见她。她的尸体惨不忍睹……”
汗水从政义的后背缓缓滑落。他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指尖变得黏糊糊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医生沉痛地说道。
“优子是我的第二任妻子。前妻已经去世了,要说与她有关的回忆,大概也就只剩下那台三面镜了。”
政义将身子向前倾,凳子发出了很大的声响。那是犹如用指甲挠墙一样的声音,随即就被吸入房间的角落里,消失了。
“镜子确实有裂缝,不能再用了,不过那是我因肺结核死去的前妻留下的宝贵遗物,所以当清音把碎片拿走后,我感到有些惋惜。”
“您第一任夫人是何时去世的?”
“两年前。我为她修了气派的墓厚葬了她。她生前在村子里受到了充满恶意的对待。”
“原来如此……您第二任夫人也去世了啊……”
“这是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
“优子……我没想过优子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政义和医生都沉默了。沉默久久地笼罩着房间,以至于政义觉得或许是声音从世界上消失了。
忽然医生打破了沉默。“我刚才和清音谈过了……”医生脸色苍白,“你们说的话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政义沉默良久,然后像放下重物似的把叠好的手帕放在了木桌子上。“或许你不会相信。”政义看着医生的眼睛说道。
“我不会相信什么?”
政义没有回答。在医生的注视中,他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打开了桌子上的手帕。
手帕里有两颗漆黑的小果实,犹如吸收了所有光线般闪闪发亮。
是生长在鸟越家门旁的植物的果实。
“这是什么?”医生将脸凑近桌子上的黑色果实。
“这些果实是我在清音房间的角落里发现的。这些小果实很有光泽,对吧?这是生长在鸟越家的植物的果实,名叫颠茄。”
“颠茄?”
“是的……”政义脸色发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在忍耐呕吐一般,“颠茄……据说哈姆雷特的父亲就是被这种果实毒杀的。”
医生正要伸手去拿黑色果实,闻言停了下来,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我有个在出版行业工作的朋友,我拜托他调查的。”
“这种有毒的果实究竟是怎么回事?”
政义皱紧了满是汗珠的眉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不得不说的事有很多。“虽然和这场不幸没有直接关系……”
医生点了点头,示意政义说下去。
“我是从朋友那里听说的。那是十多年前发生在山那一头的事……啊,不,准确来说是传言。”
政义和医生身上都渗出了汗珠,却感到很冷。
十多年前,几个男人到深山里去挖野菜。傍晚时分,他们在深山中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植物虽小,却结着看似无比美味的果实。
会是什么味道呢?他们想。可是光看是无法弄明白的,于是其中一人摘下一颗尝了尝。
那就是他的不幸。
其他人都围着那个吃了果实的人,问他到底是什么味道,可是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趴在地上,像野兽一样狂奔而去。据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炯炯。
其他人错愕地站在原地,眼看那个人消失在深山中。
过了一会儿,三声似人又似狼发出的奇怪号叫声从远处传来,响彻山谷。
敞开的窗户中吹进了一阵风。
“之后,听到号叫声的人们战战兢兢地进入深山,发现那人口吐白沫,已经断了气。”
医生一脸严肃,身子向后仰,椅子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他吃了有毒的果实后以为自己是狼,然后就死掉了,是这样吗?这和清音有什么关系呢?”
政义和医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上的黑色果实。远处传来人从走廊跑过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认为清音吃了颠茄,这种果实只要0.1克就能置人于死地。”
医生瞪大了眼睛。“可如果清音吃了这种毒果就活不了了吧?但她还活着啊……”
“虽说只要0.1克就能毒死人,可这个数据并不是在人身上做过实验而得出的,所以没办法断定。而且清音可能吃到一半就吐出来了,还有效果也可能因人而异。清音确实还活着——不,应该说她是幸存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和刚才你说的那个吃了毒果实而变成狼的男子一样,清音也出现了类似的状态,对吧?”
“稍微有些不同。我认为与其说是出现了由颠茄的主要成分颠茄碱引发的早期症状,不如说清音是因为吃了这种恶魔果实,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也就是说,清音吃了颠茄后幸存了下来,但代价就是陷入持续的谵妄状态……”
“说起谵妄状态,就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界限,意识陷入混乱……”
“正是如此。唉,真是一件糟糕的事啊!”政义呻吟起来,“清音小时候曾有过被人偶师父亲关在工作间里一整夜的经历。听说在那之后不久,她就变得非常害怕女性人偶。那种恐怖的经历和由恶魔果实引起的谵妄状态结合在一起,使清音根本无法将人和人偶区分开来。对她来说,人和人偶的界限如今就像云雾一样模糊。”
医生瞪大了双眼。“清音对优子是人偶一事深信不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全都是这些黑色果实的错!”
政义没有用手去指,但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小果实。
“颠茄是恶魔的植物,恶魔的果实让清音陷入了幻想,真是一言难尽啊。名叫优子的人不存在,但名叫优子的人偶存在——颠茄在清音脑中植入了这样的幻想。”政义双手捂脸,咬着牙哭了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是无法相信啊!”
“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真可怜啊,优子和清音都太可怜了。清音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恶魔的果实迷惑了,变成了被操控的人偶啊!”
“可是,为什么不让清音靠近房间呢?为什么不把优子介绍给清音呢?我不明白……”
“优子也……”政义抽泣着,“优子也患了肺结核。我不想让清音靠近优子,不想把病传染给她。她来我家工作之前,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刚因肺结核去世不久。看护优子的工作一直都是由我一个人做的。还有,优子患了肺结核这件事是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清音。您应该明白,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人们会用怎样的冷眼……我不想再让优子像我前妻那样饱受冷嘲热讽。”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房间。政义觉得好像快要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垮了似的,脚下失去力气,身子开始瘫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撑不住。
汗津津的胳膊变得冰凉,医生叹了一口气。
政义重新坐好,凳子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请告诉我,优子那天晚上没有吃清音做的饭,是吧?清音还说,优子对她的呼唤声也没有任何反应,被抱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反抗,就连被浇了煤油也没逃跑。这到底是为什么?优子为什么会任由清音摆布呢?”
政义慢慢地思索着。他想吐,但不知是因为房间里通风差还是天气酷热难耐,他只是觉得不胜悲伤,无所适从。
“优子常常陷入恍惚。她会茫然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对了,就像人偶一样。一旦陷入那种状态,优子就很难清醒过来,除非有人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或者在她耳边呼唤。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她才会自己醒来,因此就算把她放在地上……”
一闭上眼,优子燃烧时的样子就浮现在脑海中。
对不起。每次想起优子,政义的心中都会充满内疚。
对不起。
我就是不幸的根源。
“啊,颠茄的果实……”医生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只能说桌子上的这些果实让清音和优子都掉入了陷阱。可是,这种能让一个少女分不清人和人偶的危险植物为什么会生长在你家里?”
政义把手指抵在额头上,苦恼地垂下了头,沉思良久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讲述起来。
“鸟越家自古以来就是名门望族,可是实际上我身体里流淌的并不是鸟越家的血液。”政义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听母亲说,好几代之前,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倒在了鸟越家门前。这就是因果报应的开端。”
“因果报应?”
“是的。当时鸟越家的主人不该照顾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母亲没有明说,但我想那个女人或许迷惑了鸟越家的主人。不,一定是这样。那个女人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倒在鸟越家门前的。”政义悲痛不已,“鸟越家的主人有妻子,可她在那个女人到来之后突然死了,鸟越家的主人随即就娶了那个女人做新的妻子。”
“新的妻子……”
“嗯,是的,这还没有完——那个女人一成了鸟越家的人,鸟越家的主人就死了!”
医生咽下了一口唾沫。
“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继承了鸟越家的家产,我身上流着的便是她孩子的血,而不是鸟越家的血!”政义不禁泪流满面,“鸟越先生和夫人溘然离世——啊,我的胸口好像要裂开了!我的祖先毫无疑问毒杀了那对夫妇,攫取了鸟越家!听说那个女人到鸟越家时,她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枝花。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枝花是什么了!村子里的人对鸟越家冷眼相待,并不仅仅是因为肺结核啊。他们一定知道我的祖先对鸟越家的所作所为!”
医生想要让政义冷静下来,但政义站起身来,紧握的拳头不住地颤抖。
“这是因果报应,这就是延续到我身上的被诅咒的命运。鸟越家的祖先在复仇!啊,我无能为力,杀死优子的正是我这个与恶魔签下契约的人的后代!不只是优子,还有我的前妻,还有清音……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我!”
政义大叫着,抬头望向天花板,顾不上拭去潸然流下的泪水,哭泣不止。
医生皱起了眉头,闭上眼睛,默默等待政义的泪水流干。
这是注定的吗?
政义静静地看着桌子上的黑色果实,开口了。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站了起来。所有的颜色都从他心中脱落了。“带着恶魔之花的孩子和他的母亲在鸟越家门前演那出戏时,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吧?”
医生沉默片刻,用手帕将那些黑色果实原样包好,起身塞进政义手中。
政义发现医生的手也在颤抖。
“赶快烧掉吧。不只是这些果实,还有生长在你家的颠茄,全都烧掉吧!然后再把清音接回去。我会为她治疗后遗症的。就算无法治愈,你也要把她接回去,因为现在你们俩都是孤身一人了,不是吗?心情平复后再慢慢告诉她吧。你们一定都很痛苦,请慢慢地接受这一切。因果报应什么的,就让它在你这一代结束吧!”
政义紧紧握住医生递给他的颠茄果实,崩溃似的跪倒在木地板上。医生静静地离开房间后,仍然可以听到政义的呜咽声。
医院里远远地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哎,父亲,你在听吗?我啊,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很优秀的人。父亲你也喜欢他的。
清音对着坐在身旁的人偶,不停地说着。那是父亲的遗物。明亮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柔地洒在床上的清音身上。一阵风吹过,病房的白色窗帘轻轻飘扬,好像在说“过来,过来”。
父亲,今天天气很暖和。回到家之后,我得把帮他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晒呢。
人偶没有一点儿回应。清音歪着脑袋。
有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