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塔涅尔感觉爬了好几个钟头的台阶，最终才得见克雷西米尔宫殿整体的模样。正如德尔所说，这是一个空壳——巨型空壳，成千上万的房间、厅堂和廊道曾经充塞其间，如今唯有外层的火山岩保存了下来，以及沿内墙盘旋而上的宽大楼梯。他们越往上走，积灰越少，脚步有了回响，不久，塔涅尔发现上头细小的光斑来自窗户。他拼命地爬上去，速度加快，也不管德尔是否跟得上。
周围几乎寂静无声，塔涅尔失去了时间概念。他仿佛看见苍白的影子在阴暗处闪现，如同消亡已久的魔法灵光，而团团灰尘时不时腾起，好似幽灵。等他们接近顶部，他看见了那些窗户，可惜它们太高了，远在楼梯之上，不能作为射击点，也找不到攀爬的路径。他接着前进，墙壁逐渐围拢，楼梯越来越窄，终于抵达了一处平台。这里光线充沛，四处焦黑，宽敞如舞厅。塔涅尔看到了拱形屋顶，以及位于高处的狭长窗户。
塔涅尔背靠着墙坐了下去，等候德尔。
“在哪里?”等修士气喘吁吁地赶到，塔涅尔猛地揪住德尔的长袍。“在哪里?你说我可以从上面开枪。给我指一扇该死的窗户啊!”他狠狠地摇晃修士。
“那里!”德尔哭喊道。他闭上双眼，伸手越过塔涅尔的肩头。
塔涅尔放开德尔，转身望去——他重新观察房间时，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他的心脏。
这是克雷西米尔的王座厅，大厅尽头有一座高台，十三级台阶之上摆着一把烧焦的椅子。他看见椅子背后有光。
塔涅尔匆匆登上高台，经过空空如也的王座，发现了一条无门拱道。他鼓起勇气，钻了进去。
前方的房间令他突然刹住脚步。他喘着粗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里窗明几净，家具齐全，墙上挂有织锦，窗户上装着玻璃，房间中央有一张四柱大床，还有铺了天鹅绒软垫的椅子以及黄金镶边的桌子。这里没有灰烬，白净的地毯铺在脚下，塔涅尔仿佛从山洞里一步踏进了天际宫。他头晕目眩。
“你把波留在后面了吧?”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塔涅尔脑袋发蒙。朱利恩从阳台进到室内。
“是的，夫人。”德尔出现在塔涅尔身边。
“女孩呢?”朱利恩的嘴角浮现冷笑。
“守着波。”德尔挺起胸膛，高昂着头，人也不发抖了。他完全不像德尔。年轻的面孔不见了，变得皱纹丛生，塔涅尔看着假修士从兜里掏出一副尊权者手套，戴在手上。
朱利恩大步迎向塔涅尔，用一根手指钩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两人四目相对。他感到恶心。死亡潜伏其中。
“我早有感觉，你可能追到这里来。”她说，“好在我把杰科尔留了下来。他的计划是什么?”她问尊权者。
“尽可能多地射杀我们的人手，阻止您召唤克雷西米尔。”杰科尔说。
“这也许可行，”朱利恩承认，“需要大量巫力才能把克雷西米尔拽过隔离世界间的幽冥。”
塔涅尔感到天旋地转。他想拔枪——至少有可能干掉假修士——手指却不听使唤。他彻底失败了，于此他心知肚明。
“为什么?”塔涅尔问，他吸了好几口气才得以发声。
“召唤克雷西米尔吗?”朱利恩翻了个白眼。
“不。为什么放这条狗出来?为什么用这种诡计?他可以寻找机会，轻而易举地灭了我们。为什么现在还不杀我?”
朱利恩耸耸肩。“如果你父亲能熬过即将到来的地狱之火，你对我多少能当点筹码用。他的脑子虽说不上机灵，但固执有余。”
塔涅尔强忍怒火。“快杀了我吧。”他说。
朱利恩的长指甲在他脖子上刮过。“如有必要。”她举起手来。塔涅尔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指甲在皮肤上挠得生疼。
“这一下是为了报复你把我扔下悬崖。”她说完转身走开。
塔涅尔动了动手指。正常了。很好。他能做什么?“你要召唤克雷西米尔了吗?”他问。
朱利恩扑哧一笑。“已经召唤了，”她说，“我准备迎接他的降临。要不要一起来?上次他落地时，压垮了半座山。你也许愿意寻求我的保护。”
朱利恩对杰科尔使个眼色，后者跟了过去。塔涅尔眨了眨眼，摸着手枪，也跟上了他们。
阳台上人满为患，有二三十个尊权者，可能还不止。他们全都抬头望天，这里是巨大建筑的顶端——至少在最接近顶端的位置。塔涅尔挤过那群尊权者，探头张望，看到湖边确实曾有座竞技场，差点笑出声来。他从这个角度可以直接看到那里。
“欣赏表演吧。”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是杰科尔。假修士冲着塔涅尔微微一笑。
“你们令我作呕，”杰科尔说，“你和你的同类。克雷西米尔将彻底摧毁火药魔法师，一个不剩。该死的缚印者。”
塔涅尔揪住杰科尔的长袍前襟。杰科尔冷笑一声，举起戴手套的双手，但塔涅尔猛地把他扔下了阳台。
尖叫声持续了很久，那个奸细在宫殿外壁巨大而光滑的火山岩墙上一路蹦弹、滑行。
“怎么回事?”有人问。
“这人是谁?”另一个尊权者说。
塔涅尔拔出手枪，然后对掏枪做什么产生了怀疑。他能造成多大伤害呢?他的眼角瞥见了一道闪光，远在云层之上。他面无人色，握紧了手枪。至少能拉几个垫背的。
一个尊权者冲着塔涅尔举起双手，十指舞动。塔涅尔扬起手枪，却发现那尊权者突然——带着兴高采烈的笑容——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又一个尊权者紧随其后。第三个则倒地惨叫，乱抓自己的眼睛。塔涅尔扭头望去。
卡-珀儿站在阳台入口处，叉开双腿，张开双臂，鹿皮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颈项上，帆布包则搁在脚边。人偶散落一地。她火红的头发乱蓬蓬的，举起了一只手。
数十个人偶升到半空中，在她面前散开，好似占卜师面前的纸牌，而许多无形的手将它们拿了起来。朱利恩回头看见卡-珀儿，尖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尊权者们慌忙戴上手套，做手势施展守护术。朱利恩呆立当场，惊慌失措，与此同时，卡-珀儿发起了攻击。
火焰从她指尖喷射而出，击中了一些人偶，尊权者身上随之着火。一根针出现在她手中，她既快又狠地戳向不同的人偶，痛苦的喊叫在阳台上此起彼伏。
一个尊权者发起攻击，一道闪光劈向卡-珀儿。但她稳如泰山，闪光拐了个弯，劈中了一个人偶。塔涅尔右侧的一个尊权者应声化为齑粉，被风吹散。
猫鼬摸进了毒蛇的巢穴，而塔涅尔处在屠杀的中心。他抬枪击杀了一个卡-珀儿没注意到的尊权者，然后扔掉手枪，又拔出一把来开枪，之后他从肩上取下步枪。
随着卡-珀儿大肆消灭尊权者，朱利恩终于回过神来。她紧握拳头，逼近卡-珀儿，愤怒得五官扭曲。塔涅尔心生恐惧，但并非担忧自己：卡-珀儿能以异域魔法对付凯兹的尊权者，却不一定能对付朱利恩。
塔涅尔举着刺刀，杀向朱利恩，然而对方只一挥手，他便感到自己飞了起来，撞上阳台栏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慌忙寻找抓手，差点坠落阳台，步枪则滑到了另一头。那些尊权者要么死了，要么命不久矣，但朱利恩迎着卡-珀儿走去。
尊权者一死，卡-珀儿的人偶也慢慢溶解。有的摇摇晃晃地坠地，有的逐渐飘远。但她双手一动，其余的人偶又飘了起来，塔涅尔认出了其中朱利恩的人偶。
卡-珀儿操弄人偶的时候，朱利恩疯狂地大笑。卡-珀儿令后者张开了嘴：
“塔涅尔，快跑!”
话是朱利恩说出来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充满绝望。
“快出去!”
朱利恩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她一低头，冲向卡-珀儿，火焰从指尖喷射而出，触之者无不燃烧——无论石头还是皮肉。卡-珀儿的人偶也着了火，又有两个尊权者发出痛苦的哀号。
塔涅尔在对面的角落里找到了步枪。幸存的尊权者无暇顾及他，纷纷远离卡-珀儿，四散开去，歇斯底里地抵御她的魔法。
不，他不能跑，不能留下卡-珀儿独自战斗。
塔涅尔抓起步枪，看了看枪管。刚才摔倒时，子弹已从里面滑落，他清理了枪管，重新填装了两颗子弹，都是红纹弹。他用棉花压进子弹。一个尊权者举着双手，踉跄着经过，他挥起刺刀，刺透了尊权者的眼睛。
他在栏杆边找到位置，准备射击。他不久前瞥见的光芒从天而降，好像一团云彩，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
云团朝着竞技场的中央飞降。塔涅尔舔着嘴唇，清了清嗓子，稳住双手。少许火药帮他集中精神，提升目力。
竞技场太远了，至少有六里。他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开枪。他深吸一口气。云团落地了。
一只脚从云团中出现，然后是一个人的身体。塔涅尔抵抗着晕眩感所带来的昏暗视角。
云中之人比塔涅尔见过的任何人都美。他拥有无瑕的肌肤，光泽亮丽的金色长发，身着束腰外衣，形似描述克雷西米尔时期的戏剧服装。他离开云团，驻足观望，精致的五官却因为眉头紧皱而显得美中不足。
塔涅尔眨掉眼皮上的汗水，扣动扳机。枪声在耳际回荡，他随之放低枪管，与其说看见，不如说他感觉到两颗子弹正快速飞向克雷西米尔。在子弹早该落地的时候，他的意志使之持续飞行，脑袋因为用力而疼痛，双手开始颤抖。不断引燃火药驱动子弹令他头痛欲裂，但他仍在坚持。
一颗子弹钻进克雷西米尔的右眼，另一颗击中他的胸膛，穿心而过。塔涅尔看着神的躯体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塔涅尔情不自禁地呜咽了一声。他杀了一位神。
他瘫在阳台地板上。
朱利恩的咆哮声在脑子里炸响，他却无力关心。他听见剧烈的重击声，然后世界摇晃起来。他抱着步枪，尽力缩成一团。宫殿在垮塌。我杀了一位神。
卡-珀儿。她还活着吗?他挣扎着爬起来，丢开步枪，但哪里都找不到卡-珀儿的影子。朱利恩也不见了。他脚下的建筑吱嘎作响，剧烈摇动。又一次地震?外面，派克湖中央，一股巨大的水柱喷向天空，塔涅尔感到了水柱的热度，勉强退回到房间里面。
卡-珀儿躺在王座厅的拱门边，鲜血正渗出她的口鼻和一侧眼角。她盯着塔涅尔，手里依然抓着一只人偶。毫无疑问，那正是朱利恩的形象，面孔怒不可遏。
塔涅尔在卡-珀儿身边跪了下来。
“我不能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了，”他说，“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我杀了一位神。”
卡-珀儿眨了眨眼。塔涅尔的喉咙哽咽了。
“棍儿?”
她笑了，伸手钩着他的后颈，拉了过来，力气之大，远超塔涅尔的想象。
然后他感到整座宫殿开始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