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真见鬼,奥莱姆心想,他看见几个人被抬进来放到塔玛斯面前。
疾风骤雨拍打着他们头上的帆布帐篷。外面的声音——犹如女妖非人的喉咙发出的尖叫——还有硫磺的气味,令他窒息,每隔一会儿他就想吐口水。
透过摇晃的树林,他偶尔能瞥见南派克山。整座山,不,东南方向的整片天空都光芒闪耀,山坡烈火熊熊。无论陆军元帅怎么说,距离如此之近依然令他极为不安。大山发生了变化,司空见惯的环形山顶从南面坍塌,冲着凯兹平原喷吐炙热的岩浆。
奥莱姆希望该死的凯兹大军全都被吞噬干净。
足以覆盖亚卓的灰云和浓烟悬在他们头顶上,映衬着大山震天撼地的律动。灰烬洒落如雨,必须以布遮面。一股火流自大山南边喷射而出,消失在视野里,势必直奔凯兹而去。奥莱姆打了个寒战,那股火流可以吞没一座城市。
休德克朗消失了,它在大山坍塌时随之毁灭,而最后一批疏散人员刚刚进了塔玛斯的营地。看样子他们及时撤出了全部守山人。他们还带来了在山顶战斗的幸存者,以及惊心动魄的流言。
“他们都死了吗?”奥莱姆问。他夹着香烟,凑近火盆,然后把烟塞进嘴里,吸食甜美的烟气。彼得里克医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奥莱姆扮了个鬼脸。他应当管好嘴巴,他说的可是陆军元帅的儿子。
一共三个人,从头到脚缠着布,以抵挡落灰。其中一个确定没死。此人中等身材,虚弱憔悴,面无人色,是被担架抬进来的,手脚也被捆得结结实实。他的双臂高高悬起,以树杈支撑,好让双手始终裸露在外。这是尊权者波巴多,奥莱姆推测,先王的王党中仅存的尊权者。波四下张望。虽然嘴没被堵死,但他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人。士兵们拆开了他们身上的裹布,以便彼得里克医生做检查。那个女人——不,从体形判断应该是女孩——是个野蛮人,生着雀斑,发色火红,可惜头发几乎被烧光了,奥莱姆也说不好她是否还有呼吸。年轻男人是塔涅尔,奥莱姆很熟悉他,塔玛斯所有的士兵都熟悉他。
奥莱姆侧身来到尊权者的担架边,拉来一张板凳。
“上头情况很糟糕?”奥莱姆问。胸膛的疼痛依然令他龇牙咧嘴——查理蒙德留给他的伤口整齐利落,所以米哈利能用奥莱姆无法理解的巫术进行治疗,虽说治愈了,疼痛依然难免。
波瞟了他一眼。
“抽烟?”奥莱姆卷了一根,塞进波的唇间,又擦了根火柴将之点燃。波吸了一口,咳嗽起来。奥莱姆取出香烟,片刻后才塞回波嘴里。波微微颔首。
“听说你们的人都撤出来了,”奥莱姆说,“在山崩之前。真幸运啊。”
波沉默不语。
“据说有一个强大的巫师在上头,与你和塔涅尔大战一场。她活下来了吗?”
“不知道。”声音几不可闻,波含着香烟,嘴唇微微翕动。
“太遗憾了。”奥莱姆说,“如果她还活着,但愿她在凯兹那边的山坡上。”
波不作声。
这时候,有人进了帐篷。这人可能是大熊转世,块头之大,肩上还披着毛皮。他的背心上戴有守山人司令的徽章,奥莱姆不认识他。
塔玛斯离开儿子身边。“贾寇拉。”塔玛斯问候守山人司令。
“你小子情况怎样?”贾寇拉问。
“半死不活的。”
“奇迹啊,”贾寇拉说,“你要感谢那个女孩。你有多关心塔涅尔,就该有多关心她。如果他能活下来,可以说完全是她给的。见鬼,按他们说的,我们的命都是她救的。”
塔玛斯望着蛮子女孩。“她比塔涅尔还虚弱。我不知道我们能为她做什么。”
“反正多试试吧,”贾寇拉说,“除了这个老笨蛋,你还有不少医师呢。”他走到塔玛斯的床边坐下,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酒壶。
奥莱姆皱起眉头。他应该呵斥对方无礼吗?但此人的块头足有奥莱姆的三倍,而在此之前,萨伯恩是唯一一个对陆军元帅说话随便且安然无事的人。
“贾寇拉,”奥莱姆说,“这名字好耳熟。”
波微微摇头。“我只知道他叫加夫里尔。”
奥莱姆从波嘴里取下香烟,掸掉烟灰,又塞了回去。“贾寇拉,”奥莱姆说,“贾寇拉,贾寇拉。噢,等等,潘斯布鲁克的贾寇拉!”他瞪圆了眼睛,“是他吗?”
“别问我。”波说。
奥莱姆坐在凳子上抽烟,拼命回忆军中的流言。据说贾寇拉是塔玛斯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有人说是他亡妻的兄弟。奥莱姆怀疑故事有几分真实。早在奥莱姆参军前,贾寇拉就没了音信。
塔玛斯跛着腿过来,蹲在波所在的担架边。他之前拒绝接受米哈利的治疗,直至救到塔涅尔。他的伤腿情况糟糕,且仍在恶化,但他固执依然。
“我有问题问你。”塔玛斯说。
奥莱姆取下波嘴里的香烟,以便他回话。
“上头发生了什么?”塔玛斯说。
波神色阴郁地盯着陆军元帅,似乎一时半会不愿开口。
“我不会处决你,”塔玛斯说,“至少不是现在。这个——”他指着绳子说,“只是以防万一。我想,盖斯还控制着你吧?”
波点点头。
“你和塔涅尔没能找到摧毁它的办法?”
“过去几个月忙着抵挡凯兹大军,”波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没时间。”
“盖斯什么时候杀死你?”塔玛斯问。
“我不知道。”
塔玛斯若有所思。“暂时就这样,我们会尽量让你舒服些。我知道你有杀我的冲动,这不是你的错。”
波看样子并未松口气。
“上头发生了什么?”塔玛斯又问了一遍,“塔涅尔真的射中了克雷西米尔?”
“是的。”波说。
“你看见了吗?”
“我感觉到了,”波说,“九国的每个尊权者都感觉到了。我的灵魂被撕裂了。你感觉到了吗?”
塔玛斯摇摇头。“奥莱姆,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没有,长官。”奥莱姆说着抽了一口波的香烟,以免其熄灭。“我也许能感觉到,但自从吃了行军干粮就消化不良。我想念米哈利做的饭菜。”
“你真该感觉到。”波说。
塔玛斯挺直腰身,痛得龇牙咧嘴。“这么说克雷西米尔死了。”他抓着担架边缘,恢复了平衡。
奥莱姆皱着眉头。“您的拐杖呢,长官?”
波开始轻声发笑。笑声低沉,令人不安,但慢慢地越来越响亮。
“有什么好笑的?”奥莱姆问。
波摇摇头。“没什么好笑的。”他说,“你不明白,塔玛斯。不可能杀死神。”
塔玛斯坐在儿子身边。塔涅尔保住了半条命。医生说他陷入了昏迷,但没说什么时间,或者能不能醒来。
塔玛斯应该坚持让米哈利过来的。他吞咽着口水,希望塔涅尔能坚持到返回亚多佩斯特。神当然可以治愈他,等他恢复健康,塔玛斯就让米哈利治好自己的腿。
“你做得很好。”塔玛斯说着,抚摸塔涅尔的额头。很烫。“现在,不要死在我面前。我不能失去你。我失去了你母亲,不能再失去你。”
帐篷帘子被掀开。燃烧的大山投下一道巨大的黑影。
“你儿子可真能打。”
塔玛斯看着虎背熊腰的内兄进来,坐在唯一一张凳子上。“我现在该喊你贾寇拉还是加夫里尔呢?”塔玛斯问。他抹了把脸,指望对方没看见他擦去的泪水。
“加夫里尔就好。”守山人司令说。
加夫里尔。那是他和塔玛斯刺杀凯兹国王伊匹利未遂之后,为了躲避追捕而起的名字。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恍若隔世。从那之后,加夫里尔开始酗酒,但他现在似乎清醒了些。
“我们离开南派克山时,看到凯兹军队向西行军,”加夫里尔说,“朝着瓦萨尔门。”
“他们打算进攻,”塔玛斯说,“大规模进攻。不给我们喘息的时间。”
“他们那边有神的协助,如果波没说错的话,克雷西米尔还活着。”
“我们也一样。”
“什么?”
“我们有亚多姆,克雷西米尔的兄弟。”塔玛斯说,“但亚多姆是不崇尚暴力的神,他和克雷西米尔不一样。等双方开战,凯兹的胜算更大。”
加夫里尔伸直了腿,背向后靠去,听到屁股底下的椅子嘎吱作响,他慌忙调整坐姿。“神,”他轻声叹道,“两位神!还有古老的巫师。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了,塔玛斯。”
“我满脑子都是他。”塔玛斯指着儿子。
加夫里尔沉默了片刻。“我曾用十五年之久哀悼我死去的姐姐。”他说,“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请求你。也不要在他尚未离世时就为他哀悼。”
塔玛斯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呢?
“我听说了萨伯恩的事,”加夫里尔说,“我很遗憾。”
“有叛徒混进了我的人当中。”塔玛斯说。
加夫里尔面色一沉。
“我倚仗那个侦探查出了议会里的叛徒。”塔玛斯深吸一口气,“他做到了,可是到头来,他自己也是叛徒,他的家人成了人质。萨伯恩因此送命。”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让他赎罪。”
“别被仇恨冲昏头脑。”加夫里尔告诫他。
“不是仇恨,”塔玛斯说,“是正义。”
加夫里尔说:“克雷西米尔将以正义之名焚毁整个亚卓。”
塔玛斯强撑着起身,走向旅行箱,每一步都痛苦难耐。他打开盖子,取出塔涅尔送给他的一对赫鲁施手枪。
“我儿子正在鬼门关外徘徊,”塔玛斯说着重新坐下,手枪搁在膝上,“我妻子早就死了,我的很多朋友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他检查枪管,拉开击锤,在帐篷里瞄准。“再没有什么能唤起我的同情心。我将在瓦萨尔门对阵伊匹利的军队。我要击退他们。我要送他们回凯兹,再一路杀到伊匹利的家门口。”塔玛斯扣动扳机,击锤随之弹响,“我要面对克雷西米尔,教他知道正义究竟为何物。”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