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初春
亚丽丝只有一件还算称头的羊毛大衣，但等她清理掉上面的血迹，天气已经太热，穿不到了。春季来得拖拖拉拉，早晨浅蓝色的天空没有变成蔚蓝晴空，午后的天气变得潮湿阴郁，顽固的霜高高堆在马路旁，有如肮脏的蛋白酥。不过，三月中左右，旧校区石板小径间的草坪上，积雪开始融化，露出一簇簇结块，又潮湿、发黑的草。这里是约克街二六八号楼上的秘密公寓，亚丽丝窝在窗边的座位上，阅读《忘川会人员选拔标准要点》。
她听到壁炉架上的时钟滴答走动，楼下的服饰店客人进出时，迎客铃发出清脆声响。忘川会的成员昵称服饰店楼上的秘密公寓为「地洞」，楼下的店面在不同时代入驻过各式各样的生意：鞋店、野外活动用品店，以及二十四小时Wawa便利商店，里面有「塔可钟」[2]快餐专区。那些年的忘川会日志写满了抱怨，因为炒豆泥与烤洋葱的臭味会透过地板飘上来──一九九五年，终于有人施行法术，让地洞和通往后巷的楼梯间永远飘散衣物柔软精与丁香的香气。
自从橘街那栋大宅发生事故之后，接下来几周亚丽丝都躲在这里过得迷迷糊糊，某天，她偶然找到了忘川会的指导手册。她只用地洞的老旧笔电确认过一次电子邮件，看到桑铎院长发了一长串讯息，然后她就注销了。她任由手机电力耗尽，没有去上课，看着外面的树木枝枒冒出新叶，宛如女人试戴戒指。她把储藏柜和冰箱里的食物全吃光了──先吃高级干酪和烟熏鲑鱼，然后是标示「紧急口粮」箱子里的罐头：豆子和泡在糖水里的桃子。全部吃光之后，她就疯狂叫外卖，费用全都算在达令顿还能用的那个账户上。光是上下楼就能让她累坏，所以开动享用午餐或晚餐之前，她都要先休息一下。有时候她干脆不吃了，窝在窗边的椅子上睡觉，或是直接躺在地上，睡在塑料袋和铝箔外带容器旁边。没有人来探望她。其他人都不在了。
那本手册很廉价，只是打印出来用订书机钉在一起，封面印着哈克尼斯钟塔的黑白图片，下面印着「吾等乃牧者」字样。创立忘川会的人应该没听过乡村歌手钱宁.凯许的歌，但他们却选了这句话作为会训。她每次看到这句话就会想起圣诞节，她人在洛杉矶凡奈斯区、里恩的公寓里，躺在老旧床垫上，感觉天旋地转，身旁摆着吃到一半的蔓越莓酱罐头。钱宁.凯许唱着：「我们是牧人，我们翻山越岭。新星出现时，我们离开羊群。」里恩翻身过来，一手钻进她的上衣，在她耳边呢喃：「那些牧羊人也太烂了吧?」
忘川会人员选拔标准要点收录在手册最后面，从一九六二年之后就没有改过。
学业成绩出色，特别着重历史与化学。
擅长多种语言，熟悉拉丁文与希腊文。
健康良好，卫生习惯佳。有固定健身习惯者尤佳。
性格稳重且心思谨慎。
热衷奥秘学者不适合，因为通常只有「外行人」才会如此。
对人体真实状态不会感到恶心。
MORS VINCIT OMNIA.
亚丽丝不太熟悉拉丁文，所以去查了一下意思：死亡征服一切。不过有人划掉vincit，在边缘空白处写上irrumat，因为用蓝色原子笔画了太多次，原文几乎看不见。
在这些项目底下有一条附录：曾经有两次放宽选拔标准的特例：罗威.史考特(英语系学士，一九◯九)，以及辛克莱尔.贝尔.布瑞佛曼(无学位，一九五◯)，影响好坏参半。
又有人在空白处写字，像心电图一样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达令顿写的：亚丽丝.史坦。她想起那栋十九世纪富豪安德森建造的豪宅，地毯被血浸透发黑。她又想到桑铎院长──脸色惨白，股骨刺出大腿，空气中满是野狗的臭味。
亚丽丝放下外带餐盒，马穆餐厅的炸鹰嘴豆丸已经冷掉了。她在忘川会的运动衫上抹抹双手，跛脚走进浴室，接着打开安眠药唑吡坦的罐子，拿出一颗放在舌下。她打开水龙头，捧起双手在下面接水，她看着水从手指旁溢出，听着排水孔发出的吸吮声响。曾经有两次放宽选拔标准的特例。
几周来第一次，她望向满是水渍的镜子，看着里面那个女孩掀起坦克背心，衣服的棉质布料被脓染黄。亚丽丝腰侧的伤口很深，结了一片黑色的痂。被咬的地方留下了明显的弧形痕迹，她知道愈合之后会很丑，甚至有可能不会愈合。她的道路改变了。她的界线移动了。Mors irrumat omnia，死亡恶搞所有人。
亚丽丝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齿痕附近发烫发红的皮肤。伤口发炎了，她有点担心，她的头脑提醒她要自保，但实在太麻烦，要先叫车去大学部健康中心，然后还要处理后续引发的新状况，她受不了，而且身体以高温攻击自己时产生的温热钝痛，几乎有点舒服。说不定她会发烧，开始谵妄。
她看看肋骨突出处，瘀血淡了不少，下面的蓝色血管有如倒下的高压电线，嘴唇上干死的皮很像羽毛。她想着写在手册空白处的她的名字──第三个特例。
「影响确实好坏参半。」她说，沙哑粗糙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她大笑，排水孔彷佛也跟着笑。说不定她已经发烧了。
在浴室的日光灯下，她抓住腰侧咬伤的边缘，手指用力捏，掐住缝线周围的肉。剧痛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她迎接眼前发黑的感觉。
现在是春天。但麻烦的起源发生在冬季一个漆黑的夜晚，塔拉.哈钦司死了，亚丽丝当时依然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可以全身而退。
Taco Bell，美国的快餐连锁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