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
亚丽丝匆匆穿过风格奇特的拜内克广场,靴子踏着四四方方的干净水泥砖。珍本图书馆[3]有如巨大的方块漂浮在地面之上。白天时,窗玻璃闪耀琥珀色泽,有如光亮的黄金蜂巢,感觉不像图书馆,比较像神殿;夜晚时,这里则像座坟墓。这一区和耶鲁大学校园的其他地方非常不一样──没有灰色石材、没有歌德风拱门、没有低矮的红砖建筑,达令顿说过,那些红砖校舍其实不是殖民时代的建筑,只是故意建造成那种风格。他解释过拜内克图书馆之所以会采用这种设计,是为了制造镜像效果,也为了可以刚好卡进校园的这个角落。不过,她总觉得这里很像七◯年代的科幻电影场景,好像学生应该穿上紧身连身装或超短白袍,喝名为「萃取精华」的饮料、吃做成药丸的食物。就连那座大型金属雕塑也是,虽然她知道那是知名现代艺术家亚历山大.考尔德的作品,但在她眼中还是感觉像倒反的岩浆灯。
「那是考尔德。」她低声喃喃说道。这里的人谈到艺术都会这样,他们不会说那是某某人的作品。那座雕塑是考尔德,那幅画是罗斯科[4],那栋建筑是诺伊特拉[5]。
亚丽丝迟到了。昨晚她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提前写好英国现代小说的报告,保留充足的时间来监督脏卜仪式。但她在史特林图书馆的自修室睡着了,那本《诺斯特罗莫》[6]还松松地抓在手中,双脚则架在暖气管上。十点半时,她猛然惊醒,脸颊上还残留口水的痕迹。她惊呼「完蛋了!」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中有如猎枪发射般响亮。她用围巾蒙住脸,背包挂在一边肩膀上,急忙逃出去。
亚丽丝抄近路穿过公共餐厅,富丽堂皇圆形大厅的大理石上,深深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几座雕像在一旁守卫──分别象征和平、奉献、缅怀,最后一座则是勇气,这座雕像是个持盾戴头盔的裸男,亚丽丝总是觉得比较像舞男,而不是哀悼的勇士。她冲下楼梯,穿过学院街与果林街的交叉口。
耶鲁校园每个小时感觉都在变化,每条街也都各有特色,亚丽丝经常感觉像第一次造访一般。今晚的校园彷佛梦游的人,深刻均匀地吞吐气息。赶往三S楼的路上,她遇到的人彷佛都困在梦境中,他们眼神蒙眬、互相对望,戴着手套的手中捧着热咖啡,热气袅袅升起。她有种诡异的感觉,彷佛她是他们梦中的人,一个穿深色外套的女生。等他们一醒来,她就会消失。
薛菲尔──史特林──史特拉斯科纳楼感觉也昏昏欲睡,教室门窗紧闭,为了节省电力,走廊的灯只点亮一半。亚丽丝走楼梯上二楼,听见一间讲堂传出回荡的噪音,耶鲁学生每周四晚上会固定在那里播放电影。梅西将时间表贴在她们宿舍的门上,但亚丽丝从来没有仔细看。星期四晚上她很忙。
崔普.海穆斯懒洋洋地靠在讲堂旁边的墙壁上。他对亚丽丝点头打招呼,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即使灯光昏暗,她依然看出他的眼睛很红。他今晚来集会之前一定抽了大麻,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骷髅会的高层才会派他来看门。但也可能是他自愿的。
「妳迟到了。」他说。「里面已经开始了。」
亚丽丝不理他,并回头张望一下,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她没必要对崔普.海穆斯解释那么多,主动找借口只会让她显得软弱。她伸出拇指单击墙板上的机关,按钮小到几乎看不见。照理说,墙壁应该要顺畅开启才对,但每次都卡住。她用肩膀推一下,门突然整个打开,亚丽丝跌了进去。
「别急嘛,美女。」崔普说。
亚丽丝进去之后关上门,在黑暗中慢慢走过狭窄的通道。
真糟糕,崔普说得没错,脏卜仪式已经开始了。亚丽丝走进老旧的手术室,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空间没有窗户,夹在大讲堂和研究生上讨论课的教室中间。以前医学院在三S楼上课,后来才迁去新大楼,这间手术室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大约在一九三二年左右,资助骷髅会的信托基金派人封住这间手术室的入口,装上新的木饰板作为掩饰。这些秘辛都写在《忘川会传承录》中,她好像该把时间拿去读《诺斯特罗莫》才对。
没有人多看亚丽丝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正在进行占卜的脏卜师,手术口罩遮住他瘦长的脸,浅蓝色长袍染到点点鲜血。他戴着乳胶手套,井井有条地翻着内脏。亚丽丝不确定该如何称呼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病患?实验品?祭品?应该不是「祭品」。理论上,他不会死。确保他能活命也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在她的监督下,他会平安撑过苦难,回到医院病房,他们就是把他从那里带来的。不过,一年之后他会怎样?她想知道。五年之后呢?
亚丽丝看手术台上的人一眼:麦克.雷耶斯。两周前,他们选定以他作为占卜媒介,当时她看过他的资料。他的腹腔被掀开,皮肉用钢夹固定住,他的腹部看起来像盛开的花──厚实的粉红兰花,中央鲜嫩红润。这样不会留疤才怪吧?不过,她自己的未来已经够她操心了。雷耶斯只能自求多福。
亚丽丝转开视线,努力用鼻子呼吸,她的胃翻腾着,口中冒出带着铜味的唾液。她看过很多严重外伤,但都是在尸体上,活人身上的伤口感觉更可怕。一个人类的身体,只靠一台不停哔哔叫的机器维持生命。她的口袋里有姜糖,可以抑制恶心──这是达令顿传授的小秘诀──不过,她没办法说服自己拿出来打开。
于是她注视着手术室中央没有东西的地方,这时脏卜师报出一连串数字与字母──纽约证交所的上市股票代号与股价。晚一点他会接着报那斯达克、泛欧证交所、亚洲股市。亚丽丝从不费心解读,无论是买卖或继续持有,这些指令都以她听不懂的荷兰语下达。那是商业的语言,世上第一个证交所,老派纽约风,也是骷髅会的官方语言。骷髅会建立的年代,太多学生通晓希腊文与拉丁文,因此,他们的活动必须以更隐密的语言进行。
「荷兰语的发音很难。」达令顿告诉她。「而且骷髅会的人可以用这个当借口跑去阿姆斯特丹。」当然啦,达令顿精通拉丁文、希腊文、荷兰文。他也会说法语、中文,葡萄牙语也还算可以。亚丽丝才刚开始上中级西班牙文,她小学的时候上过西文课,加上以前经常听外婆讲大杂烩的拉迪诺语[7],她原本以为可以轻松过关,却没料到会遇上假设语气之类的艰深文法。不过,她的程度可以问葛萝莉雅明天晚上要不要去迪斯科舞厅。
隔壁播放电影的大讲堂传来一阵闷闷的枪响。脏卜师原本专心观察麦克.雷耶斯的粉嫩小肠,这时抬起头来,神情流露厌恶。
当音乐变大声,亚丽丝察觉播放的是《疤面煞星》。许多人的声音同时大喊粗鲁的台词。「你们想搞死我?好啊,要来点猛的吗?」观众跟着背诵台词,就像「洛基恐怖秀」的观众常做的那样。她看过《疤面煞星》至少一百次,那是里恩最爱的电影。他的品味相当简单,喜欢所有硬派的东西──彷佛他邮购了整套「如何当流氓」的教材。他们在洛杉矶的威尼斯海滩木栈道上第一次遇到海莉时,她的中分金发有如拉开的布幕,大大的蓝眼睛彷佛剧院屏幕,亚丽丝立刻联想到穿着缎面小礼服的米歇尔.菲佛。海莉和她一模一样,只少了柔柔亮亮的浏海。不过,今晚亚丽丝不愿意想起海莉,因为这里的血腥味。里恩与海莉属于她以前的人生,他们不属于耶鲁。但话说回来,亚丽丝自己也一样。
尽管勾起了回忆,但亚丽丝很感激有噪音,至少能盖过脏卜师翻动麦克.雷耶斯内脏的声音。他究竟看到什么?达令顿说过,脏卜术基本上和算塔罗牌或用动物骨头占卜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比较恐怖而已,而且预言得比较精准。一般的算命师只会说些不着边际的好话,例如:你在思念一个人。新的一年你会得到幸福。
亚丽丝看看在场的骷髅会员,他们全都身穿长袍、头戴兜帽,围成一圈挤在手术台旁,大学部的书记写下预言内容,这些纪录之后将交给世界各地的避险基金管理人和私人投资者,以确保骷髅会与他们的校友财务安稳。骷髅会的校友包括几位前总统、外交官,以及至少一任的中情局长。亚丽丝想起《疤面煞星》中的一幕:主角东尼.莫塔纳泡在热水池中,夸夸其谈地说:你知道资本主义是什么吗?亚丽丝看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麦克.雷耶斯,心里想着:东尼,你绝对想不到。
她瞥见俯瞰手术区的二楼座位有动静。两个当地的「灰影」每次都固定坐在那里,彼此相距几排。一个是女性精神病患,一九二六年,她遭到拐骗被切除卵巢与子宫,对方答应如果她活下来,就给她六元美金;另一个则是男性,生前是医学生,一八八◯年左右,他在几千英里外的鸦片窟冻死,却一再回到以前的教室座位,观看下方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生百态的场面。脏卜术一年只会在这个场地举行四次,就在每个会计季度开始的时候,不过,这样似乎就足以让他满足了。
达令顿常常说,遇到幽灵时,守则就像搭地铁一样:避免视线接触。不要微笑。不要攀谈。否则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东西跟妳回家。他说得倒容易,但现在这里能看的东西,除了幽灵,只有一个人的内脏被当成麻将牌搓来搓去。
达令顿发现她不但不需要任何魔药或咒文,就能看到幽灵,而且还是彩色版,她还记得他当时有多么震惊,而且莫名其妙地火冒三丈。亚丽丝觉得很好笑。
「怎样的颜色?」他问,放下原本架在茶几上的脚,沉重的黑色靴子落在令牌居的地砖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一般的颜色,像老旧的拍立得照片。为什么这样问?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子?」
「全都是灰色。」他没好气地说。「所以才会称他们为灰影。」
她耸肩,知道满不在乎的态度会让达令顿更生气。「没什么大不了。」
「对妳而言或许没什么。」他喃喃说道,然后气呼呼地跺着脚步离开。那天剩下的时间,他都窝在健身房,操出一身郁闷的汗水。
那时候她觉得很得意,原来还有他无法轻易做到的事。然而,现在当她绕着手术室走动,检查四个方位上用粉笔画的小符文时,她只觉得紧张不安、青涩生疏。第一次踏进校园时,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更早之前她就有过这种感觉。那天桑铎院长坐在她的病床边,伸出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敲敲她的手铐,然后说:「我想给妳一个机会。」但那是以前的亚丽丝,属于海莉与里恩的亚丽丝。耶鲁的亚丽丝从来没有戴过手铐,从来没有打过架,也不会为了替男友抵债而在厕所和陌生人发生性关系。耶鲁的亚丽丝虽然很辛苦,但从没有怨言。她是个好孩子,努力想达成各种目标。
但是她没有做到。她应该提早到场监督,确认他们画的防御圈够安全。坐在楼上的那种古老灰影,虽然会受到鲜血吸引,但通常不会惹事。然而脏卜是大型魔法,她有责任确认骷髅会员确实遵守相关程序,并保持警觉。但她却只是虚应故事;昨晚她临时恶补,努力想记住正确的符文,以及石灰、煤炭、骨粉的正确比例。真是的,她甚至把重点写在提示卡上,强迫自己在研究康拉德之余拿出来温习。
亚丽丝认为符文看起来没问题,不过,她对防御符文了解的程度,和她对现代英国小说了解的程度差不多。秋季时,她和达令顿一起来监督脏卜仪式,那时候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学?没有。她忙着吸吮嘴里的姜糖,因为诡异莫名的场面而惶惶不安,很担心会因呕吐而丢脸。当时她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学习,有达令顿在身后时时留意。看来他们两个都错了。
「Voorhoofd!」脏卜师高声说,一个骷髅会员急忙上前。美琳达?米兰达?亚丽丝想不起那个红发女生的名字,只记得她加入了一个纯女声无伴奏合唱团,团名叫「奇想节奏」。那个女生用白布轻轻擦拭脏卜师的前额,然后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亚丽丝尽可能不看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但她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的脸上。麦克.雷耶斯,四十八岁,罹患妄想型思觉失调症。雷耶斯醒来后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吗?如果他跟别人说,他们会不会认定他只是讲疯话?亚丽丝很清楚那种感觉。原本的我,很可能有朝一日也会躺在那个手术台上。
「骷髅会专门选疯子,越严重的越好。」达令顿告诉她。「他们认为这样预言会更准。」她问为什么,他只是说:「越疯狂的媒介越接近神。」
「真的吗?」
「唯有透过神秘与疯狂,灵魂方得显现。」他引用,然后耸肩,「至少他们的银行存款证实了。」
「我们就任由他们做这种事?」亚丽丝问达令顿。「无辜的人遭到开膛剖腹,只为了让钱多多先生可以重新装潢夏季度假屋?」
「我还没遇到过名字叫钱多多的人。」他说。「但我会继续怀抱希望。」他停下脚步站在库房里,神情凝重。「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太多位高权重的人仰赖骷髅会的占卜结果。忘川会成立之前,根本没有人监督。所以啦,就算妳去大声疾呼抗议,也只会害妳自己失去奖学金而已,不如留在这里善尽职责,把监督工作做到最好。」
即使在那时候,她心中也怀疑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达令顿对忘川会如此死忠,说不定不只是因为责任感,也是因为他渴望了解一切。不过当时她没有说什么,现在也不打算说。
麦克.雷耶斯是在耶鲁纽哈芬医院的公众病房被找到的。在一般人眼中,他只是个普通的病患:流浪汉,不断进出精神病院、急诊室,以及监狱。他有个弟弟住在纽泽西州,是他资料中登记的家属,而他签了手术同意书,以为只是为了治疗肠穿孔的一般程序。
一位特别护理师专门照料雷耶斯,她名叫吉恩.加度拉,已经连续三天值夜班了。由于所谓的「排班错误」,她必须再多值两天的夜班,但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没有争执、吵闹。那一周的时间,她每天都背着超大的包包来上班,她的同事或许注意到了,但也可能没有。大包包里面装着一个小冰桶,里面是麦克.雷耶斯的餐点:白鸽的心脏,可以让占卜结果更清晰,此外还有天竺葵的根,以及各种苦味香草。加度拉不知道这些餐点的作用为何,也不知道麦克.雷耶斯即将发生怎样的遭遇。她不知道以前看护过的那些「特殊」病患后来怎么了,只知道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张支票,而她亟需这笔钱,因为她丈夫经常去快活赌场玩二十一点,欠下了大笔赌债。
亚丽丝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但她总觉得能闻到雷耶斯的内脏飘出欧芹的气味,她的胃一阵翻腾,状况不妙。她好想透透气,层层衣物下满是汗水。手术室为了保持低温,拥有独立的空调系统,但手术照明用的移动式卤素灯散发出高热。
亚丽丝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急忙看麦克.雷耶斯一眼,脑中闪过恐怖的画面:雷耶斯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身边围着一群戴兜帽的人,而且他的内脏被挖出来。但他的眼睛闭着,胸口规律起伏。呻吟不断持续,还变得更大声。除了她还有别人觉得不舒服吗?但骷髅会员都没有难受的表情。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绽放光彩,在昏暗的手术室中感觉有如求知若渴的月亮,一双双眼睛紧盯着脏卜过程。
呻吟继续增强,有如逐渐变大的风在手术室中扰动,在深色木饰板间不停回荡。不可以直接眼神接触,亚丽丝提醒自己。只要稍微确认一下那两个灰影──她强忍住惊呼。
那两个灰影不在座位上。
他们靠在环绕手术区的栏杆上,手指紧抓住木头,脖子拉长,身体往前伸向粉笔防御圈的边缘,有如站在水坑边想尽办法喝水的野兽。
别看。她脑中响起达令顿谆谆告戒的声音。不要太仔细看。灰影很容易和人产生连结,黏住就惨了。而她已经知道那些灰影的故事了,所以更加危险。他们在学校太久,一代代的忘川会员写下他们的故事,但所有文件上都没有写他们的名字。
「只要你不知道名字,」达令顿解释道,「就不会去想,也不会说出来。」名字是一种亲密的东西。
别看。但达令顿不在这里。
那个女灰影全身赤裸,小小的乳房尖端挺立,她死的时候一定很冷。她举起一只手衷情抚摸肚子敞开的伤口,彷佛孕妇得意地表明肚子里有孩子。那个男孩──他确实只是个大孩子,体型瘦弱、五官柔和──穿着一件松垮的酒瓶绿外套,裤子上有污渍。灰影永远呈现出他们死亡那瞬间的模样,但看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一个全裸、一个穿着衣服,感觉有点猥亵。
两个灰影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极致,眼睛瞪大注视前方,嘴巴大大张开。他们黑漆漆的嘴巴有如洞穴,单调的哀号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不是呻吟,而是一种毫无起伏、不像人类的声音。有一年夏天,在她母亲位于加州影视城的公寓,亚丽丝在楼下车库发现一个黄蜂巢,她现在听到的哀号声很像黄蜂在黑暗中发出的单调嗡鸣。
脏卜师继续以荷兰文念诵。另一个会员把水杯送到书记嘴边,而他继续不停书写。鲜血、香草与粪便的气味非常浓烈。
两个灰影一吋吋往前弯,不停颤抖,嘴巴张大,现在变得太大,彷佛下颚脱臼了。整间手术室感觉都在颤动。
但只有亚丽丝看得见他们。
这就是忘川会带她来耶鲁的原因,桑铎院长尽管不情愿,依然将千金难买的机会送给戴着手铐的女孩,也是因为这个。虽然亚丽丝知道别人看不见,但她仍环顾四周,希望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希望有人伸出援手。
她后退一步,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灰影通常平静、朦胧,年代久远的更是如此,至少亚丽丝这么认为。难道达令顿还来不及传授的课程当中,也包括这件事?
她绞尽脑汁回想上学期达令顿教过的几个咒文,那些防御咒语,紧急的时候也可以用死亡真言。但这种状态下的灰影,死亡真言还有用吗?她应该在口袋里放盐和牛奶糖才对,这些东西可以引开他们,什么都好。这是最基本的招数,达令顿的声音在她脑海说。很容易上手。
被灰影抓住的木栏杆开始扭曲崩裂。那个参加人声合唱团的红发女生抬起头,寻找是哪里发出木头裂开的声音。
木头快要碎裂了。符文一定画错了,防御圈撑不住。亚丽丝看看左右,穿着可笑长袍的骷髅会员一点用也没有。假使达令顿在场,他绝对会留下来拚搏到底,控制住灰影,保障雷耶斯平安无虞。
卤素灯变暗又变亮。
「去你的,达令顿。」亚丽丝低声嘀咕,已经转身准备要逃了。
砰。
手术室剧烈摇晃,亚丽丝站不稳。脏卜师和其他会员一起看着她,表情很不爽。
砰。
那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有东西在敲打。很大的东西,绝不能过来这个世界的东西。
「但丁喝醉了吗?」脏卜师低声抱怨。
砰。
亚丽丝张嘴想尖叫,想叫他们快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拦住那个东西,但万一挣脱就惨了。
呻吟声突然停止,彻彻底底地停止,彷佛盖上了瓶盖。监视器发出哔哔声响,卤素灯发出低低噪音。
灰影回到座位上,互不理会,也不理她。
亚丽丝的大衣底下,上衣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她闻到自己散发出浓浓的恐惧气味。卤素灯依然炙热明亮,手术区散发一波波高温,有如器官重新充血。骷髅会员盯着她,隔壁讲堂的影片播完,正在跑工作人员清单。
亚丽丝看到栏杆上刚才被灰影握住的地方,白色木材纤维绽开,有如玉米须。
「抱歉。」亚丽丝说。她弯下腰呕吐在石头地板上。
*
他们终于将麦克.雷耶斯缝合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脏卜师和大部分的会员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去洗澡以除去仪式的臭味,然后开派对狂欢到天亮。
脏卜师可能会坐上米色真皮内装的黑色高级轿车直接回纽约,但他也可能会留下来狂欢,随意挑选自愿献身的女大学生,或男生,或一起。她听说过,「服侍」脏卜师被视为无上的荣耀。亚丽丝猜想,如果嗑多了药、喝多了酒,或许真的会相信事情是这样,不过感觉还是很像被皮条客送去取悦给钱的大老板。
那个红发女生──原来她叫米兰达,「跟莎士比亚《暴风雨》的女主角一样」──她留下来帮亚丽丝清理呕吐物。她真的很好心,亚丽丝几乎有点难为情,竟然不记得她的名字。
雷耶斯被移到轮床上送出去,他们以扰乱视觉的法术,将他伪装成一堆盖着塑料布的影音设备。这是今晚仪式中风险最高的部分,一不小心,社团的活动就会曝光。骷髅会基本上除了脏卜之外什么都不太行,而手稿会的人不愿意把伪装魔法借给别的社团用。每次只要轮床震动,法术造成的幻影就会摇晃,轮床突然出现又消失,医疗设备与呼吸器发出的声响依然能清楚听见。如果有人停下脚步,仔细看他们推着经过走廊的东西,骷髅会就完蛋了──不过亚丽丝相信凭他们的财力,什么都能解决。
等雷耶斯回到病房之后,她会去确认他的状况,一周后再去一趟,确认他的伤口顺利愈合,没有出现并发症。以前举行脏卜时出过不少问题,然而,自从一八九八年忘川会成立,负责监督魔法社团之后,就只发生过一次。一九二九年股市崩盘之后,一群骷髅会员仓促举行紧急占卜,不小心害死了一个流浪汉。结果骷髅会遭到处罚,接下来四年都禁止举行脏卜,还差点失去位在高街上的巨大红色石造会墓。「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理由。」达令顿说,亚丽丝翻到忘川会纪录中列出所有脏卜媒介姓名的那一页,上面也列出举行脏卜的日期。「吾等乃牧者,史坦。」
亚丽丝指着《忘川会传承录》书页边缘写的几个字问:「『再无死游』[8]是什么意思?」
达令顿做个苦脸。「再也不会有死游民。」他叹息着说。
所谓忘川会的崇高使命,原来只是这样。尽管如此,今晚亚丽丝无法自命清高,因为她差点为了保命而扔下麦克.雷耶斯。
亚丽丝默默忍受一大堆奚落嘲弄,谁叫她把晚餐吃的炭烤鸡肉和扭扭糖全吐了出来。她留在手术室确认剩下的骷髅会员确实完成消毒清洁的程序,她希望消毒有用。
她向自己承诺,晚一点会再来一趟,在手术室洒上骨粉。要赶走灰影,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使用会联想到死亡的东西,因此,墓园其实是最没有鬼的地方。她想起那两个幽灵张大的嘴巴,以及恐怖的昆虫嗡鸣。有东西企图闯进防御圈,至少感觉像是这样。灰影──幽灵──不会伤人,大部分啦。他们得耗费很大的力量,才能在活人的世界现形。他们能够穿透最后一道界幕吗?能够化为实体,接触人类吗?能够制造破坏吗?当然可以。亚丽丝亲身体验过,但可能性非常小。
即使如此,这间手术室举行过上百次脏卜,但她不曾听说有灰影企图现形或干扰。为什么今晚他们的行为如此异常?
真的是异常吗?
忘川会让亚丽丝进入耶鲁大学,给她全额奖学金,像强效化学清洁剂一样将她的过去刷洗得清洁溜溜,除此之外,他们还给了她一份更大的礼物。他们让她确切知道,她从小看到的那些东西是真的,而且一直存在。但她多年来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实在无法一下子停止。达令顿相信她,他一直相信她,只是现在达令顿不在了。
他会回来的,她告诉自己。再过一个星期,新月就会升起,到时候就可以带他回来。
亚丽丝摸摸裂开的栏杆,已经在思考忘川会的报告该怎么写,要如何描述今晚脏卜的经过。所有报告桑铎院长都会看,他会注意到任何异常状况,但亚丽丝并不担心。更何况,严格说来,今晚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只有一个可怜人的内脏被人翻来翻去。
亚丽丝走出暗门回到走廊上,懒洋洋靠在墙上的崔普.海穆斯吃了一惊,急忙站好。「里面快结束了吗?」
亚丽丝点头,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也没多清新,但比里面好多了,她等不及想出去。
「很恶吧?」崔普笑嘻嘻说。「如果妳需要,等解读完毕之后,我可以给妳一点提示。多少能减轻学贷的压力。」
「妈的,你哪知道什么是学贷的压力?」这句话脱口而出,她来不及制止。达令顿绝对会很不高兴。亚丽丝应该要保持文明、疏远、圆滑的态度。更何况,她没资格说这种话。忘川会的资助让她可以不用担心毕业之后得背负巨大债务──前提是她要能熬过四年的考试、报告,以及这样的夜晚。
崔普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尴尬地笑了几声。「嘿,我也只是勉强过得去而已。」崔普是帆船队的选手,家族三代都是骷髅会员。他是名门绅士、名校学生、血统纯正到极点的黄金猎犬──傻兮兮、闪亮亮,花钱不手软。他的外表像个健康的婴儿,不修边幅、脸色红润、沙色头发、肤色黝黑,寒假时他八成去热带岛屿晒太阳了。他有种独特的自在,因为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他永远可以从容平安,就算犯了再多错也可以轻易脱身。「我们没问题吧?」他急切地问。
「没问题。」她说,不过其实她有很大的问题。她依然能感受到呻吟嗡鸣造成的颤动,整个肺里都是那种感觉,连脑子也随之震动。「只是里面太闷了。」
「对吧?」崔普等不及想当个好朋友。「说不定整晚站在这里反而是好事。」他的语气不太有说服力。
「你的手怎么了?」亚丽丝发现崔普的风衣袖口露出一截包扎。
他拉起袖子,秀出手臂内侧,那里贴着感觉油油亮亮的玻璃纸。「今天我们一群人去刺青。」
亚丽丝靠过去仔细看:一只趾高气昂的斗牛犬跳出大大的蓝色Y字母。这等于是男生版的永远好姐妹!
「不错喔。」她撒谎。
「妳有刺青吗?」他那双好像没睡饱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想剥掉她的层层冬装。以前那些总是赖在原爆点的人渣也会这样,他们的手指扫过她的小腿、手臂,描着上面的图案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没有。我不喜欢。」亚丽丝裹好围巾。「明天我会去医院确认雷耶斯的状况。」
「哈?噢,对喔,好。达令顿到底跑去哪里了?他已经开始把鸟事推给妳了?」
崔普容忍亚丽丝,尽可能友善对待她,因为他像狗一样,希望每个人都喜欢他、摸摸他的肚肚,但他真心喜欢达令顿。
「西班牙。」她说,因为这是上面交代的说辞。
「真棒。跟他说声Buenos Días(早安)。」
如果亚丽丝可以跟达令顿说一句话,她一定会说:快回来。无论用英文、西文都没问题,她甚至愿意用命令式。
「Adiós(再见)。」她对崔普说。「等下派对玩得开心点喔。」
一走出大楼,亚丽丝立刻脱掉手套,拿出两颗黏黏的姜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她累了,不愿意继续想达令顿,但姜糖的香气以及在喉咙后方留下的辣味,让她更加清楚鲜活地想起他。她回想他颀长的身体躺在黑榆庄的石造大壁炉前。他脱掉靴子,袜子放在壁炉上烘干。他仰躺,闭着眼睛,头靠着臂弯,脚趾随着飘送的音乐扭动,那是古典曲目,亚丽丝不知道曲名,强烈的法国号带来热闹欢快的气氛。
亚丽丝坐在他旁边,双手环抱膝盖,背靠着古董沙发的底座,努力想表现出轻松自在,努力不盯着他的脚趾。感觉好赤裸。他把黑色牛仔裤的裤管卷起来,以免皮肤被弄湿,那双修长洁白的脚掌,脚趾上散布着汗毛,让她觉得有点色情,活像古老黑白电影里那种光是瞥见女人脚踝就发颠的变态。
去你的,达令顿。她气呼呼重新戴上手套。
一时间她只是呆站着。她应该回忘川会写报告交给桑铎院长,但她只想回到和梅西共享的宿舍房间,倒在双层床的下铺,在上课之前尽可能补眠。这个时间回去,室友全睡死了,她就不必编借口应付她们的好奇。不过,假使她在忘川会过夜,梅西和萝伦也一定会缠着逼问她在哪里过夜、和谁在一起。
达令顿建议她捏造一个男朋友,解决经常缺席活动、太晚回去的问题。
「如果我说有男朋友,迟早得真的变出一个怜爱地看着我的男性人类。」亚丽丝沮丧地回答。「你怎么有办法这样过三年还没出包?」
达令顿只是耸肩。「我的室友以为我到处拈花惹草。」亚丽丝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了。
「好啦、好啦。我跟他们说我和几个康州大学的人组乐团,经常出去表演。」
「你真的会乐器吗?」
「当然。」
大提琴、低音提琴、吉他、钢琴,还有一种叫作乌德琴的东西。
亚丽丝希望回到房间时,梅西已经熟睡了,这样她就可以悄悄溜进去拿盥洗篮再悄悄溜出去。应该很难。只要接触到隔绝阴阳两界的界幕,身上就会留下可怕的恶臭,像是暴风雨过后雷电留下的臭氧,加上放在窗台上太久的烂南瓜。有一次她忘记洗澡就回宿舍,身上的臭味让她不得不瞎掰说她跌进垃圾堆,梅西和萝伦为此嘲笑她好几个星期。
亚丽丝想想宿舍满是污垢的浴室……然后再想想令牌居一尘不染的浴室,那里有四只脚的巨大古董浴缸,四柱大床非常高,她得用手撑才上得去。理论上,耶鲁校园里到处都有忘川会的安全屋与藏身处,但亚丽丝只去过地洞和令牌居。地洞离亚丽丝的宿舍比较近,但那里只是个邋遢舒适的小公寓,位在一家服饰店楼上,地洞里随时都有大量洋芋片和达令顿的蛋白质补给棒,那里比较适合短暂休息,在弹性不太好的沙发上小睡一下。而令牌居非常特别,它是距离校园中心大约一英里的三层楼豪宅,作为忘川会的总部使用。今晚将灯火通明,眼目会在那里等候,准备好热茶、白兰地和三明治。这是传统,就算亚丽丝没有去,这些东西一样也会准备好。然而,享受奢华的代价则是必须应付眼目,今晚她实在不想面对道斯咬牙切齿的沉默。还是带着工作留下的恶臭回宿舍吧。
亚丽丝过马路,再次穿过公共餐厅的圆形大厅。她忍不住频频回头,想起那两个灰影站在防御圈边缘,嘴巴张得太大,漆黑洞中发出昆虫嗡鸣般的低低声响。万一栏杆断掉会发生什么事?万一防御圈撑不住会发生什么事?是什么刺激到他们?她的体力与知识足够抵挡吗?Pasa punto, pasa mundo。
亚丽丝拉紧大衣,把脸缩进围巾里,她呼出的气吹在羊毛上感觉湿湿的。亚丽丝加快脚步走过拜内克图书馆。
「如果失火的时候被困在里面就死定了,因为所有氧气都会被抽光。」萝伦信誓旦旦地说。「为了要保护珍本书。」
亚丽丝知道这只是毫无根据的传闻,因为达令顿这么说。他知道这栋建筑的真实秘密、各种面貌,这座图书馆以柏拉图理想为核心(这栋建筑是殿堂),采用排字工爱用的比例(这栋建筑是书本),使用佛蒙特开采的大理石(这栋建筑是纪念碑)。入口的设计每次只能让一个人通过,有如朝拜的信徒。她记得达令顿戴上处理珍本书籍专用的白手套,修长手指虔诚地放在书页上。里恩只有数钱的时候才会这么敬重。
拜内克图书馆里有一个密室,藏在……她想不起来是几楼。即使她记得也不会去。她没有勇气下去中庭,在窗玻璃上画下秘密符文,并走进黑暗密室。达令顿非常爱这座图书馆。对他而言,没有比这里更神奇的地方。但她却觉得整座校园中,这里最假。
亚丽丝拿出手机看时间,希望没有超过三点太久。如果四点之前洗好澡上床,她还可以睡上三个小时,然后起床再次穿过校园,去上西班牙文。她总是在进行这样的计算,每一夜、每一刻。有多少时间可以完成工作?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她怎么算都不对,只能勉强过关,把时间预算撑大,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因此慌乱一直缠着她,在后面追赶。
亚丽丝看着发光的屏幕,骂了一句脏话。一大堆讯息。刚才进行脏卜仪式的时候她关静音,忘记改回来。
所有讯息都是同一个人传的:眼目──帕梅拉.道斯。她是研究生,负责打理忘川会的各处房屋,也兼做研究助理。潘蜜,虽然只有达令顿会这样称呼她。
回电。
回电。
回电。
每则讯息间隔十五分钟,非常精准。可能是某种程序规范,不然就是道斯比亚丽丝想象的更神经质。
亚丽丝考虑要不要干脆装作没看见。不过今天是星期四,是魔法社团聚会的日子,换言之,很可能有个小混蛋干了什么坏事。天晓得呢,说不定狼首会那些玩变身术的白痴把自己变成一群野牛,踩死了几个从布兰福德学院出来的学生。
拜内克图书馆的方块建筑由许多柱子撑起,她走到一根后面躲风,顺便回电话。
才刚响一声,道斯立刻接起。「我是眼目。」
「但丁回电。」亚丽丝说,感觉很臭屁。她确实是但丁没错,而达令顿是味吉尔。照理说,忘川会应该由两人合力运作,直到亚丽丝升上大三,晋升为味吉尔,并教导大一新生。达令顿说出他们的代号时──他称此为「职位」,她配合达令顿露出浅笑,假装明白其中的幽默。后来她去搜寻,这才知道在《神曲》中,但丁游地狱时,味吉尔是他的向导。又一个忘川会的笑点白白浪费在她身上。
「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前面有具尸体。」道斯说。「百夫长已经到现场了。」
「尸体。」亚丽丝重复,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累,连基本的人类语言都听不懂了。
「对。」
「死人的尸体?」
「没──错──」道斯显然很努力想表现出镇定,但她呼吸不顺,连简单两个字的抑扬顿挫都拉得很长。
亚丽丝靠在柱子上,石材的冰凉触感渗透大衣,感觉一波愤怒的肾上腺素迅速窜过。
妳在整我吗?她好想问。这件事感觉像整人。被恶搞。小时候她在同学眼中是自言自语的怪胎,而她实在太想交朋友,因此当莎拉.麦金尼开口拜托:「放学以后妳可以去『三个男孩』餐厅吗?我想知道妳能不能和我奶奶说话。以前我们常去那家店,我真的好想她。」她答应了。那家店是谷区最烂美食街里最烂的墨西哥餐厅,当时亚丽丝独自站在门口等了好久,最后不得不打电话叫妈妈来接她,因为始终没有人来。当然不会有人来。
这次是真的,亚丽丝提醒自己。帕梅拉.道斯或许不讨人喜欢,但她绝不是莎拉.麦金尼那种烂人。
换言之,真的有人死了。
她必须去处理?
「呃,交通意外?」
「可能是凶杀。」道斯的语气彷佛一直在等她问。
「好。」亚丽丝说,因为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道斯尴尬地回答。她最重要的台词已经讲完了,现在她准备下台。
亚丽丝挂断电话,站在寒风刺骨、凄凉寂静、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达令顿失踪前努力教的那些东西,她已经忘记一半了,不过,他绝对没有教导该怎么处理命案。
她不懂为什么。既然他们两个要一起下地狱,谋杀似乎是个恰当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