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去年秋季
「快走吧。」达令顿拉她站起来。「幻象屏障随时会消失,到时候路过的人会看到妳躺在院子里,以为妳大白天就喝醉。」他半拖半拉带她走上门廊台阶。她面对胡狼的表现不错,但她的脸色很难看,而且呼吸粗重。「妳的样子很吓人。」
「你这个大混蛋。」
「看来我们两个都有必须克服的缺陷。妳刚才问加入我们要做什么,现在妳明白了。」
她甩开手臂。「我要你告诉我,而不是企图杀死我。」
他注视着她。必须让她理解才行,这件事很重要。「刚才其实妳不会有危险,但以后就难说了。妳一定要严肃看待忘川会的工作,否则迟早会害自己或别人受伤。」
「例如你?」
「对。」他说。「一般而言,秘密社团通常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妳会看到想从脑中抹去的事情,也会见证奇迹。不过,没有人真正了解界幕另一边的世界,也不知道万一那边的东西跑来这边会发生什么事。死神觊觎黑翼振,唯有吾等为防御,一身担当为己任,轻骑重骑龙甲披。」
她双手按住大腿,抬头瞄他。「你随口编的?」
「凯伯特.柯林斯写的。大家称他为忘川会诗人。」达令顿伸手要开门。「他穿过多维传送门时,门突然关闭,导致他失去双手。当时他正在朗读最新的作品。」
亚丽丝打个冷颤。「好吧,我懂了。狗屁诗人、严肃工作。刚才那些狗是真的吗?」
「相当真。牠们是灵兽猎犬,效忠于忘川会儿女。史坦,妳为什么穿长袖?」
「注射毒品的针孔。」
「真的?」虽然他想过可能是这个原因,但他不太相信。
她站直,伸展背部发出喀喀声响。「当然。我们到底要不要进去?」
他抬下巴指着她的手腕。「给我看。」
亚丽丝举起手臂,但没有卷起袖子。她只是把手伸到他面前,彷佛等他抽血。
挑衅。他忽然不想管了,反正不关他的事。他应该说他不想看,然后就这样算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反而握住她的手腕,她的骨头纤细但突出。他用另一只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推到手肘。感觉像前戏。
没有针孔。她的皮肤完全被刺青覆盖:响尾蛇蜷起的尾巴、盛开的牡丹,以及……
「命运之轮。」那个图案在她的臂弯下方,他好想用拇指摸一下,但他努力克制冲动。这是塔罗牌的图案,道斯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或许可以作为她们破冰的话题。「为什么要藏刺青?这里没有人在意。」一半的学生都有刺青。虽然刺满整只手臂很罕见,但也不是没听说过。
亚丽丝将袖子扯下去。「还有什么关卡要过吗?」
「很多。」他打开门带她进去。
门厅昏暗清凉,彩绘玻璃的图案映在地板上。他们眼前的大楼梯沿着墙延伸到二楼,深色木质雕刻着精致繁复的向日葵花纹。米歇尔曾跟他说过,光是这座楼梯的价值便超过整栋房子与这块土地。
亚丽丝轻声叹息。
「终于不用晒太阳,所以很高兴?」
她发出像哼歌的轻柔声音。「这里很安静。」
他过了片刻才领悟她的意思。「令牌居有结界保护。地洞也一样……真的有那么严重?」
亚丽丝耸肩。
「总之……他们不能进来。」
亚丽丝看看四周,面无表情。高耸的门厅、温暖的木质、彩绘玻璃,松树与黑醋栗的香气让人一进门就想到圣诞节。这些都不足以令她赞叹?还是她故意想装酷?
「这个会所很不错。」她说。「不像陵墓。」
「我们不是社团,运作的方式不一样。这里不是会所,而是我们的总部,忘川会的核心,收藏了百年来研究奥秘学所得到的知识。」他知道这样说感觉太正经八百,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古八会每年遴选一批大四会员,十六个人──八男八女。我们每隔三年才选一个大一新生担任但丁。」
「因为这样所以我很特别?」
「希望如此。」
这句话让亚丽丝皱起眉头,然后对衣帽架旁边那张小桌上的半胸像一撇头。「那是谁?」
「忘川会的守护圣人,亥伦.宾汉三世。」很可惜,宾汉的娃娃脸与下垂嘴角很不适合化做永恒的石像。他感觉像摆臭脸的百货公司假人。
道斯拖着脚步从客厅出来,她穿着非常宽松的运动衫,双手藏在袖子里,耳机挂在脖子上,整个人一片米色,达令顿感觉到她全身辐射出不自在。潘蜜讨厌新人。大一的时候,他几乎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才赢得她的信赖,但即使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只要稍微太大声,她就会冲回藏书室躲起来,再也不出现。
「帕梅拉.道斯,认识一下我们的新但丁,亚丽丝.史坦。」
道斯伸出手说:「欢迎加入忘川会。」但她的态度彷佛面临霍乱肆虐。
「道斯负责管理所有大小事,让我不至于太出丑。」
「这是全职工作吗?」亚丽丝问。
道斯愣了一下。「傍晚和下午,不过只要事先通知,我随时可以配合。」她焦虑地回头看起居室,她写了很久还没完工的论文放在那里,表情彷佛听到论文宝宝大哭。道斯担任眼目已经将近四年了,这段时间一直努力打造论文──探讨早期塔罗牌图像中的麦锡尼宗教仪式。
达令顿决定让她逃离这场煎熬。「我带亚丽丝参观一下,然后再带她穿过校园去地洞。」
「地洞?」亚丽丝问。
「我们在约克街与榆树街交叉口的一间小公寓。那里没什么,不过如果不想跑来离宿舍这么远的地方,就可以去那里。那里也有结界。」
「那里有很多吃的。」道斯小小声说,她已经悄悄往起居室移动,准备躲回安全的地方。
达令顿打手势要亚丽丝跟他上楼。
「贝丝希芭.史密斯是谁?」亚丽丝在他身后问。
看来她确实看了《忘川人生》。他很高兴她记得那个名字,但如果他没记错,贝丝希芭出现在第一章的第一页,所以还是别高兴得太早。「镇上农夫的十七岁女儿。一八二四年,有人在耶鲁医学院的地下室发现她的遗体。学生把她挖出来做研究。」
「老天。」
「在当时并不稀奇。医生需要研究人体结构,因此需要遗体。但我们认为贝丝希芭被挖出来,是因为有人企图与死者沟通。一个医科助理扛下罪责,耶鲁的学生学会以后要小心。发现贝丝希芭的遗体之后,镇上的人差点放火烧掉耶鲁。」
「说不定烧了比较好。」亚丽丝喃喃说道。
或许吧。他们称之为复活暴动,但其实没有很暴力。无论爆发或熄灭,纽哈芬永远处在即将发生大事的边缘。
达令顿带亚丽丝参观令牌居:富丽堂皇的起居室,壁炉上方挂着纽哈芬的地图;厨房与储藏室;楼下的健身房;二楼的库房和里面的药房抽屉柜,每个抽屉里面都放着草药或圣物。
道斯负责确认补给充足,坏掉的换新或丢弃,以免发臭,一些道具也需要以特殊方式维护。卡斯伯特的护身珠炼必须每个月拿出来配戴几个小时,否则会失去光泽,也会失去保护配戴者不受雷击的作用。忘川会校友当中,有一位名叫李.德佛瑞斯特的发明家,他在大学时期曾经因为害全校大停电而遭到停学,他留下无数发明供忘川会使用,包括革命时钟。这个装置能准确指出世界上哪个国家即将发生武装暴动,并且进行倒数,精准到一分钟也不差。这个时钟有二十二面、七十二根指针,必须定时上发条,否则会直接大声尖叫。
达令顿指给她看存放骨粉与坟土的抽屉,星期四晚上固定会派上用场,另外还有装在几根试管中的珍贵地狱水,据说是从地狱的七条河川取来的,只有在最紧急时才能使用。达令顿从来没遇到需要用上的场合,但他依然希望能有机会。
库房中央放着亥伦坩埚,忘川会成员习惯称之为「大金碗」。大小和牵引机的轮子差不多,以二十二K黄金打造。
「多年来,忘川会一直知道纽哈芬有幽灵。闹鬼事件层出不穷,谣传有人撞鬼,魔法社团也曾经藉由降灵或召灵仪式穿透界幕。但忘川会知道没有这么单纯,一个神秘的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并且经常造成干扰。」
「怎么干扰?」亚丽丝问,他看出她狭窄肩膀的线条变得紧绷,稍微拱起背脊摆出准备打斗的姿势。
「那时候还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怀疑灰影进入魔法圈或圣殿,打乱社团的咒文与仪式。证据显示,灰影干扰仪式造成魔法乱窜会导致各种难以意料的后果,可能是十英里外某地的所有物品都结霜,也可能是小学生集体狂暴作乱。但忘川会无法证明,也无法制止。年复一年,他们努力改良能让他们看见幽灵的魔药,用自己做实验,从错误中摸索,有时候甚至会致命。尽管他们如此努力,却始终拿不出成果。直到取得亥伦坩埚。」
亚丽丝伸出一只手指,摸摸巨大坩埚的黄金边缘。「感觉像太阳。」
「马丘比丘中的许多东西,都是为了崇拜太阳神而建造。」
「这个东西是从秘鲁来的?」亚丽丝问。「你干嘛这么惊讶?我知道马丘比丘在哪里。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甚至能在地图上找到德州。」
「请见谅,我不太了解洛杉矶公立学校的课程内容,也不知道原来妳上课有在听。」
「姑且原谅你。」
或许吧,达令顿想。但亚丽丝.史坦感觉像是会记仇的那种人。
「亥伦.宾汉是忘川会的创始会员。他在一九一一年『发现』马丘比丘,这个说法会惹怒很多人,因为当地人一直都知道马丘比丘的存在。」亚丽丝没有回答,于是他接着说:「谣传他是印第安纳.琼斯的原型。」
「赞喔。」亚丽丝说。
达令顿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可想而知这件事会赢得她的注意。「宾汉偷走了四万件文物。」
「全部送来这里?」
「对,送来耶鲁,供皮博迪博物馆研究。他宣称一年半之后就会归还,秘鲁追讨了整整一百年才取回,一点也不夸张。」
亚丽丝弹一下坩埚,它发出低低嗡鸣。「归还的时候漏了这个?应该很难没发现吧?」
「坩埚不在纪录中,因为没有送给耶鲁,而是直接运来忘川会。」
「赃物。」
「很遗憾,但确实可以这么说。不过,这是灵视魔药成功的关键。忘川会的配方没有问题,只是容器不对。」
「那么,这是个魔法大锅?」
多么野蛮无知。「我不会用这种说法,但是没错。」
「整个都是黄金?」
「如果妳想偷了就跑,请记住这个坩埚的重量至少是妳体重的两倍,而且整栋房子都施了防窃法术。」
「你说是就是吧。」
以他倒霉的程度,她很可能会想出办法让坩埚滚下楼梯,用卡车载走,融化之后做成耳环。
「除了灵视魔药这个名称之外,那种药水还有许多名字,例如黄金试炼、亥伦子弹。忘川会成员每次服用药水、每次使用坩埚,都是拿生命在打赌。药水有毒性,发挥药效的过程极度痛苦。但我们还是愿意服用,一次又一次,只为了一窥界幕另一边的世界。」
「我懂。」亚丽丝说,「我看过很多有毒瘾的人。」
不是那样,他很想抗议,但或许真的是。
接下来的参观过程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达令顿带她去看二、三楼的储藏室与研究室,教她使用藏书室──不过,他告诫在房子认识她之前,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来用。最后是卧房与附设的浴室,全部整理好等候新任但丁。去年底他把东西搬去味吉尔的套房,那时的他还相信自己会有个具备各种条件的好徒弟。当时他十分感伤,现在想来有点难为情。味吉尔的房间在但丁的楼上,面积有两倍大。他毕业之后,这个房间会先空着,这样他如果来造访,随时可以住。梳妆台属于十八世纪的知名校友,达特茅斯学院创办人伊立雅萨.徽罗克。面对床铺的那面墙一半是彩绘玻璃,因为角度的设计,每天日出日落时,玻璃上的森林与天空彷佛会随之改变颜色。他搬进来那天,发现米歇尔之前来访时,留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张短笺:
此地乃为原始林。松树与铁杉低语。
青苔低垂若胡须,身着绿裳,暮色之中难辨明。
宛如德鲁伊长老[11]伫立,音调悲伤预知……
一座修道院酿造出无比甘醇的雅玛邑白兰地,路易十四开玩笑说要杀光里面的修道士,以免秘诀外流,吓得他们逃往意大利。这是最后一瓶。不要空腹喝,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来烦我。祝你一切顺利,味吉尔!
他一直觉得写那首诗的诗人朗费罗很无趣,但他十分珍惜那封短笺和那瓶白兰地。
现在,他看着亚丽丝满身大汗站在这个曾经属于他的豪华卧房里,他虽然很少用这个房间,但他十分钟爱──深蓝色墙壁,有顶棚的大床,青绿色厚重寝具,彩绘白色山茱萸的大衣柜。这里的彩绘玻璃比较朴素,花纹磁砖壁炉两侧各有一扇优美的窗户,彩绘的星空上方堆栈层层蓝紫色云彩。
亚丽丝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环抱腹部缓缓转圈,他再次联想到温迪妮。不过,或许她只是个在汪洋中迷失的女子。
他一定要问。「妳第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
她看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窗户,月亮永远固定在彩绘玻璃的天空中。她拿起放在书桌上的Reuge手工八音盒,手指轻触盒盖,但后来又改变主意重新放下。
达令顿能言善道,但其实他最喜欢没有人跟他说话的时候,这样他就不必扮演自己平常的角色,只要观察别人即可。亚丽丝有种模糊的感觉,像老电影。他感觉得到她正在犹豫该如何选择。要暴露她的秘密吗?要逃跑吗?
她耸肩,他以为她会就这样算了,没想到她再次拿起八音盒,然后说:「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们是人,小孩子对着空气说话,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我记得看过一个很胖的男人站在马路中间,只穿着袜子和内裤,一手抱着遥控器,像抱泰迪熊那样。我记得我一直告诉妈妈那个人会被车撞。我们有一次去圣塔莫妮卡码头,我看到一个女人躺在水里,就像那个谁……」她比个像搅动锅子的手势。「长头发拿花的那个?」
「哈姆雷特的恋人奥菲莉雅。」
「奥菲莉雅。她跟我回家,我大哭大叫想赶她走,她却一直逼近。」
「他们喜欢眼泪。盐、悲伤,任何强烈的情绪。」
「恐惧?」她问。她整个人静止不动,彷佛摆姿势给人画肖像。
「恐惧也是。」很少有心怀恶意的灰影,但他们确实很喜欢让人惊吓、害怕。
「为什么没有更多灰影?不是应该到处都是吗?」
「只有少数灰影能够穿透界幕。绝大部分都会留在阴间。」
「我在超市看过他们,通常会挤在熟食区或那种粉红色烘焙食品纸盒附近。他们非常喜欢我们学校的餐厅。我一直没有想太多,直到有一次杰可布.克瑞格问我想不想看他的小鸡鸡。我说我看到不想看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他妈妈知道了,她打电话给学校。于是老师把我找去,问我:『妳说看到不想看了,那是什么意思?』那时我不知道应该说谎蒙混过关。」她用力放下八音盒。「想要学校联络儿童保护局,最快的方法就是说看过鬼的老二。」
达令顿不确定他以为会听到什么答案。公路强盗在窗外浪漫徘徊?疯女人在洛杉矶河畔游荡,像墨西哥传说中的哭泣女鬼?她的故事非常平凡,但也非常惨。她整个人都是这样。有人将亚丽丝的个案通报儿保局,可能是忘川会的搜寻算法找到她,也可能是他们收买的众多公务员当中,有人发现她的档案中出现关键词:妄想、偏执、幽灵。很可能从那一刻开始,忘川会就一直在观察她。「那天晚上在赛德罗大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皱起眉头,然后说:「噢,你是说原爆点。别说你没看过档案。」
「我看过。我想知道妳怎么会活下来。」
亚丽丝用拇指搓搓窗台边缘。「我也想知道。」
这样就够了吗?达令顿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以及警察抵达现场时拍摄的影片。五个男人死去,每个都被打到血肉模糊,其中两个的心脏被木头刺穿,像吸血鬼那样。尽管那些人死状凄惨,但血迹喷溅模式表明凶手只有一个人──弧形血迹,非常凶残地殴打,从左到右挥舞凶器。
整件事感觉很不对劲,但警方从不曾将亚丽丝列为嫌疑人。首先,她是右撇子,再者,她身材太瘦小,不可能以那么大的力量挥舞凶器。更何况,她体内的吩坦尼剂量非常高,她运气好才没有死掉。她的头发很湿,被发现时全身赤裸,像新生儿一样。达令顿始终甩不开怀疑,于是更深入调查,但下水道没有鲜血或残渣──表示如果她确实涉案的话,并没有洗去证据。那么,凶手为什么饶过那两个女生?如果警方的说法没错,行凶动机确实是毒贩间的恩怨,为什么放过亚丽丝和她的朋友?能用球棒打死人的毒贩,应该不会对妇女儿童有恻隐之心。或许凶手误以为她们已经用药过量死掉了,也可能是亚丽丝出卖了同伙。总之,她所知道的事绝对不只是告诉警察的那么简单。他从骨子里感觉得出来。
「海莉和我嗑药之后嗨到失去意识。」她轻声说,继续用手指摸窗台。「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她完全没醒。」
她突然感觉非常瘦小,达令顿觉得很内疚。她才二十岁,虽然比一般的大一新生年纪大,但在许多方面依然只是孩子,而且处境非常困难。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朋友、男友,熟悉的一切。
「跟我来。」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觉得不该刺探,或许是因为虽然她接受了正常人都会拒绝的交易。但她不该因此受罚。
他带她回到阴暗库房。这里没有窗户,每一面墙都被足足两层楼高的柜子、抽屉遮住,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想要的柜子。他一手按住柜门,整栋房子停滞了一下,然后允许柜门打开,但发出不太高兴的喀答声响。
他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盒子──沉重、光亮的黑色木盒,镶嵌着珠母贝。
「妳可能需要脱掉上衣。」他说。「我把盒子拿给道斯,请她──」
「道斯不喜欢我。」
「道斯谁都不喜欢。」
「好吧。」她说,将上衣拉过头脱掉,露出黑色胸罩,肋骨的影子很明显,有如刚犁过的田。「不要叫道斯来。」
为什么她愿意将自己交给他?太大胆?还是单纯肆无忌惮?无论是哪一种,对她未来在忘川会的生活都很不利。但他有种感觉,应该两者都不是。现在好像换她在测试他,再次对他提出挑衅。
「稍微端庄一点不会死。」他说。
「说不定会,何必冒险?」
「通常女人要在我面前脱衣服,都会先说一声。」
亚丽丝耸肩,阴影在皮肤上移动。「下次我会先通知。」
「这样最好。」
刺青覆盖的面积很大,从手腕到肩膀,再延伸到锁骨下方。感觉像盔甲。
他打开盒盖。
亚丽丝突然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
「怎么了?」他问。她几乎退到房间另一头。
「我不喜欢蝴蝶。」
「这是蛾。」几只蛾整齐排列在盒子里,轻柔的白色翅膀颤动。
「都一样。」
「妳必须静止不动。」他说。「可以吗?」
「为什么?」
「相信我就是了。绝对值得。」他思考一下。「如果妳认为不值得,我就载妳和室友去Ikea。」
亚丽丝双手用力抓住上衣。「买完东西还要请我们吃披萨。」
「没问题。」
「艾琳阿姨还要帮我买几件新的秋装。」
「好啦。快点过来,胆小鬼。」
她侧身小小步走向他,完全不敢看盒子里的蛾。
一只接一只,他取出蛾轻轻放在她的皮肤上。右手腕、右前臂、手肘弯、细瘦的上臂、小小的肩膀。然后左边也一样放上蛾,最后在锁骨放上两只,两条黑蛇的头窝在那里,在喉咙下方的凹处,蛇信几乎碰在一起。
「Chabash,」他喃喃说。蛾以一致的动作拍动翅膀。「Uverat。」牠们再次挥动翅膀,颜色逐渐变灰。「Memash。」
那些蛾每次挥动翅膀,颜色就变得更深,刺青逐渐消失。
亚丽丝的胸口不规则剧烈起伏。她因为恐惧而瞪大眼睛,但随着蛾的颜色变身、刺青从皮肤上消失,她的表情变了,豁然开朗。她的嘴唇分开。
她目睹过死亡,他想。她见识过恐怖,但她不曾看过魔法。
这就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并非出于内疚或自大,而是因为这就是他等待的那一刻:有机会向别人展现神奇,看着他们领悟到一直以来自己都被骗了,原来他们不必摒弃小时候曾经相信的魔法世界。森林里、楼梯下、星辰间,确实藏着神秘,一切都充满奥妙。
蛾一次又一次挥动翅膀,完全变成黑色之后又变得更黑。其中一只从她的手臂跌落,发出轻微声响。亚丽丝的手臂一片空白,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刺青,只有刺得比较深的地方还能看出一点痕迹。亚丽丝往前伸出手臂,用力喘气。
达令顿捡起娇弱的蛾,轻轻放回盒子里。
「牠们死了吗?」她轻声问。
「吸太多墨水醉了。」他盖上盒盖,将盒子放回柜子里。这次门锁发出的喀答声响似乎比较认命,等一下他要好好训诫这栋房子。「信蛾最早是用来传送机密数据。牠们喝下文字之后,就可以送去任何地方,装在口袋里、藏在一箱古董里。只要把牠们放在白纸上,就能重现文字,但是收到的人必须知道正确的咒语。」
「也就是说,也可以把我的刺青放到你身上?」
「理论上可行,但说不定会变形。只是要当心……」他挥挥手。「亲密接触。人类的唾液会让法术逆转。」
「只限人类?」
「对。尽管让狗狗舔妳的手肘。」
她的视线转向他。在阴暗的库房中,她的眼睛显得漆黑、狂野。「还有更多吗?」
他不需要问她的意思。这个世界会继续展现吗?会继续吐露秘密吗?
「嗯。还有很多很多。」
她略微犹豫。「你会带我去看吗?」
「只要妳愿意。」
亚丽丝露出微笑,若有似无,让人得以一窥藏在她内心的那个女孩,快乐、比较不那么提心吊胆。这就是魔法的力量,让人找回初心,找回相信一切都有可能的那份心,找回被生活消磨殆尽的信念,找回所有寂寞孩童渴望的世界。忘川会带给他这样的体验,或许亚丽丝也能拥有。
几个月后,他会想起那些蛾在掌心的重量。他会想起自己有多傻,竟然以为多少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