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冬
亚丽丝终于回到旧校区时,天色已经微亮,漆黑的天空变成灰色。她先去地洞用马鞭草香皂洗澡,莲蓬头上挂着一个香炉,里面烧着檀香和秘鲁圣木──想要除掉界幕的恶臭,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很少自己一个人来忘川会的房子。以前达令顿总是在,她依然有点期待会看到他窝在窗台座位上读书,听到他抱怨她把热水都用光了。他建议她在地洞和令牌居都放几套衣服,但亚丽丝的衣服太少,她只有一条牛仔裤、两副胸罩,连宿舍那个难看的衣橱都装不满,更不可能在别的地方放衣服。于是乎,当她离开浴室走进小小的更衣室,她只能换上忘川会的运动装──上衣左胸口和长裤右臗部都绣着忘川会的灵兽猎犬,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图案的意义。达令顿的衣服依然挂在这里──Barbour牌的外套,达文波特学院的条纹围巾,干净的牛仔裤仔细折好压痕,完美显旧的工作靴,Sperry Top-Sider牌的帆船鞋还在等他穿上。她从来没看他穿过,不过或许还是要准备一双比较保险,以防万一有人要检查。
亚丽丝离开地洞的时候,留着一盏绿色台灯没关。道斯一定会不高兴,但她不忍心让这里一片漆黑。
她正要打开范德比宿舍的门,这时桑铎院长的简讯来了:已会晤百夫长。安心休息。
她好想把手机扔到中庭。安心休息?既然桑铎打算亲自处理这起命案,何苦让她白费时间去现场?害她浪费掉一枚使役金币。她知道院长不信任她,他凭什么信任她?听到塔拉遭到杀害时,他八成正在喝洋甘菊茶,大狗睡在脚边,等着电话铃声响起,确认脏卜没有出状况,亚丽丝也没有让自己或忘川会丢脸。他当然不希望她插手命案。
安心休息。他没说出的话都藏在里面:我不指望妳处理这件案子。没有人指望妳处理。没有人指望妳做任何事,只求妳不要引来无谓的关注,安静等我们把达令顿救回来。
前提是他们要能找到他。要能找出他跑去了哪个黑暗的地方,然后把他救回来。剩不到一个星期就要举行新月仪式了,亚丽丝不明白究竟如何运作,只知道桑铎院长相信这种法术一定有用,在那之前,她的责任就是不要让别人问太多,好奇忘川会的金童怎么不见了。至少现在她不必担心杀人案,也不必应付坏脾气的警探。
她走进客厅,发现梅西已经起床了。亚丽丝很庆幸她先去了地洞洗澡换衣服。她原本以为大学宿舍会像饭店,长长的走道两边满是房间,但范德比宿舍感觉像老式公寓大楼,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哼哼唱唱,有人大笑着进出公共浴室,中央楼梯回荡着关门声。她和里恩、海莉、贝恰加上其他人合住的地方非常吵,但那间公寓发出的唉声叹气和这里不一样,感觉沮丧无力,有如病入膏肓的身体。
「妳起床了。」亚丽丝说。
梅西正在读吴尔芙的《灯塔行》,书页上贴了很多粉彩色调的注记标签。她的头发编成精美的辫子,她没有裹上她们的破烂钩织披毯,而是披着一件印着蓝色风信子的丝质长袍,盖住牛仔裤。「妳昨晚没有回来?」
亚丽丝决定赌一把。「有,可是妳已经睡到打呼了。我刚起床去跑步。」
「妳去了体育馆?这么早,那里的浴室有开吗?」
「只供员工使用。」亚丽丝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知道梅西最不关心的就是运动。亚丽丝既没有慢跑鞋也没有运动内衣,但梅西从不觉得奇怪。一般人不会毫无理由怀疑别人撒谎,更何况,谁会拿清晨慢跑这种事骗人?
「真变态。」梅西将一迭用钉书针固定的纸张抛向亚丽丝,她接住,但没有勇气看。那是她的米尔顿报告,梅西自告奋勇帮她看。亚丽丝已经看到上面全都是红字了。
「妳觉得如何?」她问,沉重地走进她们的卧房。
「不太糟。」
「但也不好。」亚丽丝嘟囔着走进洞穴般的小房间,脱掉身上的运动服。梅西在她那边的墙壁贴了很多海报和家人的照片、百老汇戏剧的票根、一幅中文书法的诗,梅西说小时候她爸妈强迫她背起来当作晚宴上的余兴节目,但现在她爱上了这首诗,还有一系列服装设计师亚历山大.麦昆的素描图、用红包拼成的星星。亚丽丝知道这些装饰部分是在作秀,堆栈出梅西希望在耶鲁拥有的形象,但每件物品、每个小玩意都将她连上其他人事物。亚丽丝觉得好像有人早早切断了她和一切的连结,只有外婆算得上和过去真正的连结,但爱丝翠雅.史坦早在亚丽丝九岁时过世了。米拉.史坦虽然伤心,但她对母亲的故事与歌谣毫无兴趣,也不关心她烹饪或祈祷的方式。她自认是探险家──顺势疗法、对抗疗法、宝石疗法、克里昂神秘学、灵性科学,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不管什么食物她都放螺旋藻──每次她都以同样的热忱投入,拖着亚丽丝从一个天启真理奔向下一个。至于亚丽丝的父亲,米拉总是闪烁其辞,如果逼她,她只会更闪烁。他是个问号,亚丽丝不存在的那一半;她只知道他爱大海,双子座,棕色皮肤。米拉无法确定他究竟来自多米尼加、危地马拉还是波多黎各,但她知道他上升水瓶、月亮天蝎,也可能是别的星座。亚丽丝从来记不住。
她从家里带了几样东西过来。她不想回原爆点去捡她的旧东西,而放在妈妈家的东西都是小女孩用的──塑料小马、彩色缎带做的假花、泡泡糖香味的橡皮擦。最后她只拿了妈妈给的一大块烟水晶、外婆遗留的食谱卡,虽然上面的字几乎看不懂,还有一个她八岁就有的耳环架、一张加州复古地图,她贴在梅西的可可.香奈儿海报旁。「我知道她信奉法西斯主义。」梅西说。「不过我就是戒不掉她。」
桑铎院长建议亚丽丝买几本素描簿和炭笔,她乖乖买来放在空空的五斗柜上当作伪装。亚丽丝尽可能选简单的课──英国文学、必修西班牙文、社会学入门、绘画。她以为至少文学会简单一点,因为她喜欢阅读。即使以前在学校状况最糟的时候,她依然可以蒙混过关。但这里的文学简直是另外一种语言。她的第一份报告拿了D,上面还写着这不是报告,是读书心得。状况像高中时一样惨,但现在她甚至还努力读书了。
「我爱妳,但妳的报告烂透了。」在客厅的梅西说。「妳应该少花点时间建身,多花点时间写报告。」可不是?亚丽丝想。如果梅西要求亚丽丝跑一段路或举起重物,结果一定会让她大吃一惊。「等一下吃早餐的时候我再跟妳解释。」
亚丽丝只想睡觉,但一般人好像不会慢跑回来立刻跑去睡觉,而且梅西都已经费心帮她修改糟糕透顶的文学报告,所以她绝对要陪她去吃早餐。忘川会提供了一个家教给亚丽丝,他是美国研究的硕士生,名字叫安格斯。他们每个星期上课的时候,安格斯大部分的时间都看着亚丽丝的作业无奈地冷笑摇头,简直像被苍蝇纠缠的马。梅西虽然不算温柔,但至少有耐心多了。
亚丽丝穿上牛仔裤和T恤,然后再套上克什米尔毛衣,当初她在Target百货看到时觉得挖到宝了。直到她看到萝伦超柔软的紫色套头毛衣,傻呼呼地问:「这是什么质料?」她才终于明白,克什米尔羊毛也分很多种,就像大麻一样。而她那件从特价区找来的可悲毛衣,充其量只是不值钱的茎和种子,不过至少很保暖。
她在大衣上喷一些檀香精油,以免还有界幕的臭味残留,她拎起包包,犹豫了一下。她打开五斗柜的抽屉,翻出藏在后面的小瓶子,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眼药水。她不给自己时间多想,仰起头在左右眼各滴了两滴颠茄魔药。这是一种兴奋剂,效果很强,类似魔法版的聪明药阿得拉尔。药效退了之后会很痛苦,但如果没有药物帮助,亚丽丝绝对撑不过这个早上。忘川会的校友在担任监察员期间全都有写日志,他们留下许多偷鸡摸狗的秘诀。达令顿消失之后,亚丽丝发现这一招。
亚丽丝和梅西一起离开宿舍,再次走在早晨的寒风中。亚丽丝很喜欢从旧校区走去强艾学院餐厅的这条路,但今天天色阴沉,庭院感觉没那么美。夜里,矮矮的雪堆闪耀朦胧洁白的光泽,但现在显得脏兮兮,边缘变成棕色,很像一堆堆早就该洗的脏鞋子。哈克尼斯钟塔矗立在一旁,有如融化的蜡烛,敲响报时钟声。
亚丽丝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想通,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耶鲁看起来怪怪的。这里完全没有光鲜亮丽的感觉。在洛杉矶,即使是最贫穷的谷区,即使是最惨淡的日子,那座城市依然格调十足。即使是她妈妈的紫色眼影配大块绿松石;即使是她们的破烂公寓,灯罩上盖着披肩;即使是她那票穷朋友,聚集在后院烤肉,昨晚的狂欢宿醉还没醒,女生穿着紧身小短裤露出肚子,及腰长发甩来甩去,男生有的剃光头、有的将滑顺长发扎成包头、有的把头发编成很粗的黑人辫。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有造型。
但是在这里,颜色变得很模糊。大家好像都穿制服──运动员反戴鸭舌帽,就算天气很冷一样只穿及膝短裤,串在锁炼上的钥匙晃来晃去充当装饰品;女生穿牛仔裤和铺棉外套;戏剧挂的学生在洗手台把头发染成果汁粉的颜色。每个人穿的衣服、开的车、车上飘出的音乐,这些都应该要告诉别人你是谁。在这里,彷佛有人都将所有序号归档,抹去指纹。妳是谁?有时候亚丽丝会这么想,当她看着另一个女孩,穿着同样的藏青色毛呢短外套,羊毛帽下洁白的脸蛋有如缺口的月亮,马尾垂在肩头,有如死掉的小动物。妳是谁?
梅西是特例。她喜欢狂野的印花,而且好像有无数副眼镜,她总是挂在亮晶晶的链子上,但亚丽丝从来没看她戴过。今天她选了一件锦锻大衣,上面绣着圣诞红,让她显得像全世界最年轻的怪怪老阿嬷。亚丽丝扬起眉毛,梅西只是说:「我喜欢夸张。」
她们走进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的大餐厅,一阵暖风吹来。冬季晨光斜斜洒在真皮椅垫上,有如一汪水洼──整体带有一种忸怩的假朴素格调,连高处的屋椽与餐厅的石造壁龛也一样。
她身边的梅西大笑,「只有来吃饭的时候才会看到妳笑得那么开心。」
确实没错。如果拜内克图书馆是达令顿的圣殿,那么,餐厅就是亚丽丝每天祷告的地点。住在凡奈斯区占用的空屋时,他们有钱就吃塔可钟、Subway之类的快餐,没钱的时候就吃早餐玉米片,主要是干吃,如果她真的受不了,就会泡汽水吃。每次获邀去埃丹家烤肉的时候,亚丽丝都会偷一整袋热狗面包,这样就有东西配花生酱了,有一次她还试着吃洛基的干饲料,但她咬不动。即使以前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时候,三餐也只有冷冻食品、即食饭。米拉被拉去卖贺宝芙的健康食品之后,菜色就变成诡异的奶昔和营养棒。亚丽丝曾经连续好几个星期带蛋白质布丁粉去学校当午餐。
一天三餐都有热腾腾的食物等着她享用,这件事依然令她感到震撼。然而,无论她吃了什么、吃了多少都不会饱;彷佛她的身体在经历长久饥饿之后,现在开始报复。每个小时她的肚子都会咕咕叫,像哈克尼斯钟塔的钟声一样响亮。亚丽丝总是会带两个三明治在身上,随时拿出来吃,还有用餐巾纸包起来的一迭巧克力脆片饼干。背包里的食物有如买保险,如果这一切突然结束,所有东西都被收回,至少她还可以撑上两天不必挨饿。
「幸好妳常常健身。」梅西说,她看着亚丽丝大口吃早餐谷麦。当然啦,问题在于其实她没有去健身,所以迟早她的身体代谢会停止配合,但她真的不在乎。「如果我穿裙子去参加明天晚上的奥美加狂欢派对,妳觉得会不会太夸张?」
「妳还没放弃那个兄弟会计划?」梅西制订了一个「五派对计划」,要扩展她和亚丽丝的社交生活,奥美加狂欢派对也是其中一环。
「我们不像妳这么好命,有超帅的表哥带妳去各种好玩的地方。所以除非有人邀请我参加更高档的派对,否则我会继续下去。我们不是高中生了,不必可怜兮兮等别人约我们。我有那么多漂亮衣服,只给妳看太可惜。」
「好吧,如果妳穿裙子,那我也穿。」亚丽丝说。「问题是……妳得借我裙子。」没有人会为了兄弟会派对特别打扮,不过,假使梅西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一群穿连身防护衣的男生看,那么,她也只好舍命陪君子。「妳可以穿那双绑一大堆鞋带的靴子。我要去拿第二份。」
她正忙着把花生酱松饼端到托盘上,颠茄魔药偏偏在这个时候发挥药效,她倒抽一口气,瞬间精神大振,感觉有点像被人用冰凉的鸡蛋敲后颈。她倒霉的程度果然惊人,因为就在这一刻,餐厅角落铅玻璃窗下的那张餐桌有人对她挥手,贝尔邦教授示意要她过去。教授的白色直发闪耀光泽,有如刚破水而出的海豹。
「妈的。」亚丽丝小声抱怨道,然后吓得一缩,因为贝尔邦教授的嘴角扬起,彷佛听到她偷骂脏话。
「等我一下喔。」她对梅西说,将托盘放在她们的餐桌上。
玛格丽特.贝尔邦是法国人,但英文讲得非常完美。她的头发雪白,剪成利落柔顺的鲍伯头,几乎不会移动,感觉彷佛用骨头雕刻成的头盔,仔细戴在她头上。她穿着不对称剪裁的黑色衣裳,垂坠的线条极度时尚。第一次在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的新生介绍活动上见到她时,亚丽丝立刻对她感到崇敬,她的外表苗条精致,香水带着辛辣气息。她是女性研究的教授,也是强艾学院的院长,年纪轻轻便取得终身教职的殊荣。亚丽丝不确定以终身教职而言怎样算「年轻」,三十?四十?五十?在不同的光线下看贝尔邦,感觉以上三种年龄层都有可能。此刻,因为亚丽丝体内颠茄魔药的作用,贝尔邦看起来像鲜嫩的三十岁,白发折射的光线有如一道道迷你流星。
「嗨。」亚丽丝说,站在一张木椅的后面。
「亚丽珊卓。」贝尔邦双手交迭,下巴靠在上面。她总是弄错亚丽丝的名字,但亚丽丝从不纠正。对这位教授承认自己的真名是「银河」,她实在办不到。「我知道妳正在和朋友一起用餐,但我需要暂时偷走妳一下。」用餐绝对是亚丽丝听过最上流的词。几乎和避暑不相上下。「妳有时间吗?」她的问题听起来都不像问题。「妳可以来办公室一趟吗?我们安静聊一下。」
「没问题。」亚丽丝说,但其实她很想问,我有麻烦了吗?第一学期结束时,亚丽丝获判留校察看,当时贝尔邦在高雅的办公室里告诉她这件事,面前摆着她的三份报告:第一份是社会学的报告,以电视剧《太空先锋》为例探讨组织灾难;第二份是分析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深夜的旋律〉,她之所以选这首诗,单纯是因为篇幅短,后来却发现她想不出该写什么,但又无法大量引用内容充版面;最后一篇则是斯威夫特解析课的报告,因为她读过《格列佛游记》,她以为这堂课会很好玩。没想到她读的那本是儿童版,原版简直读不懂。
那时候贝尔邦一手轻抚印着字的纸张,温柔地对亚丽丝说,她应该早点说出她有学习障碍。「妳有阅读障碍,对吧?」
「对。」亚丽丝撒谎,因为她必须找理由解释为什么学业严重落后。亚丽丝觉得很可耻,她应该承认不是那样,但她太需要帮助,能抓住就要尽量抓。
现在又怎么了?学期才刚开始没多久,亚丽丝应该还没有再次彻底搞砸。
贝尔邦眨眨一只眼睛,捏一下亚丽丝的手。「不要害怕嘛。妳看起来好像随时要逃跑的样子。」她的手指很冰凉,全都是骨头,像大理石一样硬;她右手戴着一个大宝石戒指,深灰色表面隐隐反光。亚丽丝知道自己正在盯着看,但她体内的药水让那个戒指感觉有如高山、圣坛、绕行轨道的行星。「我喜欢单宝石。」贝尔邦说。「简单大方,对吧?」
亚丽丝点头,强迫自己的视线移动。她戴的耳环是三个五美元的那种,而且是在时尚广场购物中心的Clair's饰品店偷来的。简单大方。
「走吧。」贝尔邦说,举起一只优雅的手挥了挥。
「我先去拿一下包包。」亚丽丝说。她回去找梅西,并将松饼塞进嘴里疯狂咀嚼。
「妳有没有看到这则新闻?」梅西将手机转向亚丽丝。「有个纽哈芬市区来的女生昨天晚上在校园被杀。就在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前面。今天早上妳一定经过了现场!」
「哇塞。」亚丽丝说,草草浏览梅西的手机屏幕。「我看到警车的灯光,还以为只是出车祸。」
「好可怕。她才十九岁。」梅西搓搓手臂。「美女贝尔邦找妳做什么?我们不是要修改妳的报告吗?」
整个世界亮晶晶。她觉得自己非常清醒、无所不能。梅西慷慨伸出援手,亚丽丝很想趁药效消失前和她一起改好报告,不过现在没办法了。
「贝尔邦现在有空,我要跟她讨论一下我的课程。等一下回房间见?」
这个小贱货很会撒谎,就像呼吸一样简单,里恩曾经这样形容亚丽丝。他生前说过很多屁话。
亚丽丝跟着教授走出餐厅,穿过中庭去她的办公室。丢下梅西让她觉得很不应该。梅西出身自芝加哥的富裕郊区,父母都是教授,她写了一篇很狂的小论文,连达令顿都觉得厉害。她和亚丽丝毫无共通之处,但她们都曾经是在学校餐厅里独自吃饭的孩子,而且当亚丽丝把歌德的名字念错时,梅西也没有嘲笑她。有她和萝伦在,亚丽丝比较容易装出在学校该有的样子。尽管如此,美女贝尔邦约见,学生无法不从。
贝尔邦有两个助理,他们轮班坐在她的办公室外面。今天早上轮到非常学院风、非常俊俏的柯林.卡崔。他是滚动条钥匙会的成员,听说是化学神童。
「亚丽丝!」他开心大喊,彷佛她是期待已久的派对贵宾。
柯林的热情总是感觉很真诚,但不知为何,光是那种高亮度的开朗,就让她想做些唐突暴力的事,例如用铅笔戳穿他的手掌。贝尔邦把高雅的大衣挂在架子上,召唤亚丽丝进入她的殿堂。
「麻烦送茶进来好吗,柯林?」贝尔邦说。
「没问题。」他回答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感觉不像助理,比较像侍奉上师的小徒弟。
「谢啦,亲爱的。」
大衣,柯林用嘴形提示,亚丽丝急忙脱掉。她曾经问过柯林,贝尔邦知不知道魔法社团的秘密。「一无所知。」他说。「她认为只是老男孩的菁英狗屁。」
她的想法没错。亚丽丝曾经很好奇,八会每年遴选的那些大四生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原本以为那些人肯定有什么神奇的能力,但他们只是风云人物──富二代、优等生、人气女王、《每日新闻》的主编、美式足球队的四分卫,还曾经有过一个会员以特别前卫的手法搬演舞台剧《恋马狂》,虽然没有人想看。这些人毕业之后会去管理避险基金、新创公司、挂名执行制作。
亚丽丝跟随贝尔邦走进去,让办公室里静谧的气氛浸润她。书架上满满的书籍,贝尔邦在旅途中精心挑选的收藏品──棕色玻璃醒酒器,形状很像水母;一面古董镜子;窗台上种植香草用的陶土容器很像几何雕塑品。就连阳光也感觉比较温和。
亚丽丝深吸一口气。
「香水味太重?」贝尔邦微笑询问。
「不会!」亚丽丝大声说。「味道很棒。」
贝尔邦优美地在办公桌后坐下,打手势要亚丽丝坐在对面的绿色丝绒沙发上。
「特蕾莎之香。」贝尔邦说。「埃德蒙.鲁尼茨卡的作品。他是二十世纪数一数二的调香师,他为妻子设计了这款香水,只有她能搽。很浪漫吧?」
「那么──」
「我怎么会搽?呵,他们夫妻都过世了,而且有钱可赚,于是佛瑞德理克.马雷[12]将这款香水商品化,让我们这些下等人也能买。」
下等人,真正的穷人绝不会用这个词,就像真正高尚的人不会说自己是上等人。但贝尔邦的笑容表明将亚丽丝也视为其中一分子,于是她也跟着微笑,希望有同样心照不宣的含意。
柯林进来,小心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红土色的茶具,他把托盘放在办公桌边缘。「还需要别的东西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贝尔邦赶他走。「去找点重要的事情做。」她倒好茶之后端了一杯给亚丽丝。「如果想加糖和鲜奶油,自己来,别客气。我这里也有新鲜薄荷。」她站起来,走到窗台前,摘了一小段种在那里的香草。
「请给我薄荷,谢谢。」亚丽丝说,接过那一小段香草之后模仿贝尔邦的动作:揉碎叶片放进杯子里。
贝尔邦重新坐下,喝了一口茶。亚丽丝有样学样,接着热茶烫到舌头,她掩饰惊讶与疼痛。
「妳应该听说那个可怜女孩的新闻了吧?」
「塔拉?」
贝尔邦扬起细细的眉毛。「对,塔拉.哈钦司。妳认识她?」
「不认识。」亚丽丝急忙说,气恼自己竟然这么笨。「我刚刚才在新闻上看到她的名字。」
「真可怕。不过我承认,我很庆幸她不是学生,这个想法好像更可怕。当然啦,虽然她不是学生,不代表她失去生命不可惜。」
「当然。」但亚丽丝总觉得贝尔邦的这番话就是那个意思。
「亚丽丝,妳希望在耶鲁得到什么?」
钱。亚丽丝知道玛格丽特.贝尔邦肯定会嫌这个答案太粗俗。妳第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达令顿曾经这么问。或许有钱人都只会问不对的问题。对于亚丽丝这样的人而言,重点从不在于想得到什么,永远是能得到多少?足够活下去吗?足够在大难临头时照顾妈妈吗?过去的经验告诉她,灾难永远会降临。
亚丽丝没有回答,于是贝尔邦换个问题。「为什么没有选艺术学院而来了耶鲁?」忘川会帮她伪造画作,捏造出许多艺术成就,找了几个有头有脸的推荐人,藉此弥补她在学业上的不足。
「我很厉害,但没有厉害到能靠绘画出人头地。」确实如此。魔法能制造出优秀的画家、熟练的音乐家,但无法创造天才。为了满足各方的期待,她特地选了几门艺术课程,这是她学业中最轻松的部分,因为不是她的手在移动画笔。当她偶尔想到要拿起桑铎建议她买的素描簿,感觉就像玩碟仙时碟子自己会动那样,虽然画出来的图来自于她的内心──半裸的贝恰拿着打洞的罐子喝啤酒;海莉的侧身,一双帝王斑蝶的翅膀从她的背上挣扎而出。
「我不会说妳是假谦虚。我相信妳明白自己的才能。」贝尔邦再喝一口茶。「优秀但称不上伟大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会很辛苦。好吧。妳想要什么?稳定的生活?可靠的工作?」
「当然啰。」亚丽丝说,尽管她很努力控制,但这个回答依然感觉有些呛。
「妳误会我的意思了,亚丽珊卓。想要这些东西不犯法,只有一辈子衣食无缺的人才会嫌俗气。」她眨眨一只眼睛。「最纯粹的马克斯信徒永远是男人。女人太容受到灾难打击,只要一个动作,大手粗鲁一挥,我们的人生就会四分五裂。至于钱呢?钱是我们攀附的岩石,让我们不会被急流冲走。」
「对极了。」亚丽丝往前倾身。她的妈妈从来不懂这个道理。米拉热爱艺术、真实、自由,她不想成为金钱机器的一部分,但机器不在乎她的想法。机器碾压她,无情地将她卷入齿轮中。
贝尔邦将杯子放在杯碟上。「那么,当妳有了钱,终于可以不必攀附岩石,甚至可以爬上去,妳想在那上面建造什么?当妳站在岩石顶端,妳想宣扬怎样的道理?」
亚丽丝原本兴致勃勃,这时全泄了气。她真的应该知道要说什么吗?分享智慧?不要辍学?不要嗑药?不要搞上坏男人?不要让坏男人搞死妳?就算爸妈很糟糕,还是要对他们好,因为他们有钱可以带你去看牙医?少做春秋大梦?不要让最爱的好姐妹死掉?
沉默持续。亚丽丝注视茶杯中漂浮的薄荷叶。
「唉。」贝尔邦教授叹息。「我之所以问妳这些,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激励妳,亚丽丝。妳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在乎吗?」
老实说,亚丽丝不想知道。她单纯认为贝尔邦很重视身为强艾院长的工作,用心照顾学院里每个学生。但她还是点头。
「亚丽丝,我们都有各自的出身。这里的学生很多人不用努力就能得到太多,他们忘记了如何去争取。但妳充满渴望,而我尊重渴望。」她用两只手指敲敲桌面。「但妳渴望什么?妳逐渐在进步,我看见了。我猜妳应该找到人帮忙了,这样很好。我看得出来妳很聪明。虽然留校察看有点危险,但我更担心妳选的课程。妳似乎没有特别感兴趣的方向,只想找轻松的课。如果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当然可以,以后也会,亚丽丝心里这么想,但口中说:「对不起。」她是真心的。贝尔邦想找出她身上秘密的潜力加以开发,但亚丽丝注定会让她失望。
贝尔邦挥挥手,表示不需要道歉。「亚丽丝,好好想一想妳要什么。或许不是能在这里找到的东西。不过如果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妳。」
亚丽丝想要的就是这个,这间办公室里完美的安详气氛,窗户透进来的温和阳光,精美的薄荷、罗勒、墨角兰,叶片生机蓬勃。
「妳暑假有计划了吗?」贝尔邦问。「妳愿不愿意留在学校?愿不愿意来帮我做事?」
亚丽丝猛抬起头。「我能帮妳做什么?」
贝尔邦大笑。「妳以为伊莎贝儿和柯林在这里做什么高难度的大事吗?他们只是帮我排行程、整理文件,规画我的生活,让我不用自己伤脑筋。我相信妳一定也能做到。暑假期间有门写作课,我认为应该有助于让妳赶上学校要求的写作能力。妳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思考一下未来要走哪条路。亚丽丝,我不希望妳一直落后。」
利用暑假的时间赶上课业、休养生息。亚丽丝很善于判断机率,她必须如此。毒品交易时,必须先预测是否能全身而退。她很清楚,想靠打混摸鱼在耶鲁撑过四年,几乎不可能。达令顿在的时候就已经够艰难了,他的帮助让她能有一点余裕,勉强可以搞定大学生活,不至于毫无机会。但达令顿消失了,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受够了一直在原地踏步。
贝尔邦给她三个月的时间喘息、休养、规画、寻找资源,成为真正的耶鲁学生,而不只是忘川会花钱雇用来扮演学生的人。
「真的可以吗?」亚丽丝问。她想放下杯子,但她抖得太厉害,担心会发出碰撞声响。
「让我看到妳能够持续进步,在学年结束时拿出亮眼的表现。下次我问妳想要什么,希望妳能给我答案。妳知道我的沙龙聚会吗?昨晚刚举行过,不过下星期还会再办。妳可以先来参加,作为第一步。」
「我做得到。」她说,虽然她其实不太确定。「我做得到。谢谢。」
「亚丽丝,不用谢我。」贝尔邦看着红色杯缘。「多努力就好。」
*
亚丽丝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离开办公室时,她对柯林挥挥手。她走进中庭,发现竟然非常安静。有时候会这样──所有门都关上,没有人在上课或吃饭的途中经过,为了抵挡寒风而窗户紧闭,留下一方寂静。亚丽丝置身宁静的中庭,想象四周的建筑全部空无一人。
暑假时校园就像这样吗?这么安静?潮湿无人,有如展示柜中的城市模型。寒假时亚丽丝一直窝在令牌居,用忘川会买给她的计算机看影片,担心道斯会出现。她用Skype和妈妈通话,偶尔鼓起勇气出门买披萨或面条。就连灰影也消失了,彷佛少了学生的亢奋与焦虑,也就失去了吸引他们来校园的诱因。
亚丽丝思考这片宁静,想象暑假期间或许可以晚点出门。她会坐在平常柯林与伊莎贝儿用的办公桌后面,更新强艾的网页,完成所有交办的工作。她可以慢慢选课,找出内容变化不大的课程。她可以抢先把书读完,去上那门写作课,以后就不用那么依赖梅西──假如明年梅西还愿意当她的室友。
明年,多神奇的两个字。贝尔邦为亚丽丝搭起一座桥,通往可以成功的未来,她只要走过去就好。暑假不回加州,妈妈会很失望……真的吗?说不定这样比较轻松。亚丽丝告诉妈妈她要来耶鲁的时候,米拉一脸哀伤地看着她,亚丽丝困惑了一阵子才想通,妈妈以为她又嗑药了。亚丽丝满怀内疚地用手机拍摄空无一人的中庭,将照片传给妈妈。早上好冷喔!毫无意义,但可以证明她平安无事,而且真的在这里。日常生活的证据。
去上课之前她先去洗手间,用手指整理一下头发。她和海莉都很爱化妆,难得手上有一点钱就拿去买亮片眼线和唇蜜。有时候她会想念。在这里,化妆会变成异类,传达出刻意招蜂引蝶的讯号,这可是无法饶恕的大罪。
亚丽丝勉强撑过一小时的西班牙文二──虽然无聊但她能够应付,因为只要背起来就好。所有人都在聊塔拉.哈钦司的事,只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是那个死掉的女生,命案死者,被刺死的市区女生。他们在讨论有哪些生命线和紧急心理咨商服务,被这起事件勾起伤痛的人可以利用。西班牙文课的助教提醒大家,天黑之后如果要在校园走动,可以利用校园护送服务。那时候我就在附近。案发前一个小时我才经过那里。我每天都会经过。亚丽丝听到这些话一次又一次重复。有些人忧心忡忡,有些人感到可耻──无论有多少连锁店进驻,纽哈芬永远不会成为剑桥市。不过,似乎没有人真的害怕。因为塔拉不是你们的一分子,亚丽丝想着,一边收拾书包。你们依然感到安全无虞。
下课之后,亚丽丝有两个小时的空堂,她打算躲在宿舍吃偷藏的三明治,撰写要交给桑铎的报告,然后睡一觉度过颠茄魔药的后劲,接着再去上文学课。
然而,她的脚却往潘恩.惠特尼体育馆走去。十字路口解除封锁,人群散去,但体育馆对面寸草不生的路上,依然有警用封条围出的一块三角形。路过的学生偷偷摸摸看一眼,然后加速离去,彷佛担心被人看到他们竟然在冰冷灰暗的阳光下窥探耸动事件现场,那会很丢脸。一辆警用巡逻车一半停在人行道上,对面有一辆新闻采访车。
她不禁想象,桑铎院长和耶鲁的行政单位一定匆匆忙忙赶着开一堆会,商讨今天早晨该如何降低这件案子造成的伤害。亚丽丝不懂耶鲁、普林斯顿、哈佛这些学校与所在城市之间的差异。在她眼中,这些学校都是同样不可思议的地方,位在同样宛如想象的城市。不过,从萝伦和梅西的说笑中,她感觉得出来,和其他学校相比,纽哈芬与耶鲁比较没那么「长春藤」。在离校园那么近的地方发生命案,即使死者并非学生,依然会损害形象。
亚丽丝很想知道,塔拉是在这里被杀死的吗?或者只是单纯弃尸在这里?她应该趁法医受魔法影响时问清楚。如果想弃尸,应该不会选繁忙的十字路口。
亚丽丝脑海闪过一个画面:海莉的鞋子,粉红色果冻凉鞋,从她擦了指甲油的脚尖落下。海莉的脚很宽,脚趾挤在一起,皮肤又厚又硬──那是她全身唯一不美的地方。
我来这里做什么?亚丽丝不想太靠近曾经陈尸的地方。凶手是她男朋友。法医都这么说了。他是毒贩。他们发生争吵。手法很凶残,但假使他嗑了药,天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这个现场依然让她觉得怪怪的。昨晚她从果林街走过来,但现在她站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对面是贝克馆宿舍,以及塔拉陈尸的冰冷地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两条马路,塔拉遇害或弃尸处的地面打进了许多桩。单纯因为现在是白天,而且没有围观群众,所以感觉不一样吗?虽然好像看过,但其实只是错觉?难道是颠茄魔药快失效所造成的影响?忘川会日志里有很多前人留下警告,这种魔药效力很强。
亚丽丝想起海莉的鞋子悬在脚尖一下,然后坠落公寓地板发出响亮声音。里恩转头看着亚丽丝,海莉瘫软的身体让他几乎撑不住,他双手勾住她的腋下,她的膝盖跨在贝恰的臗部两侧,彷佛在跳摇摆舞。「快点。」里恩说。「亚丽丝,快来开门,让我们出去。」
让我们出去。
她摇头甩开回忆,望着聚集在体育馆前的那群灰影。今天数量比较少,而且他们的情绪也恢复正常了──如果他们真的有情绪。
不过,鬼新郎依然在。虽然她尽可能装作没看到他,但很难真的不看见──笔挺的长裤,闪亮皮鞋,有如老电影主角的英俊脸庞,深色大眼睛,黑发往后梳,带着轻柔的鬈度,只可惜他胸前枪击造成的血红大洞破坏了整体效果。
他是真正会作祟的鬼,这样的灰影能够穿透层层界幕,让活人感受到他们的存在。他家的马车工厂──也是他杀害未婚妻之后自杀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停车场,那里的车子经常发生挡风玻璃喀喀作响或警报器莫名启动的怪现象。那里是新英格兰灵异导览团的热门景点。亚丽丝不允许视线停留,但眼角余光发现他离开聚集的幽灵,慢慢朝她接近。
看来该走了。她不想引起灰影的注意,尤其是能够以任何实体出现的那种。她转身背对他,快步走向校园中心。
她回到范德比宿舍时,药效减退的后遗症全面发作。她感觉全身无力、精疲力竭,彷佛得到人生中最严重的流感,大病一周之后刚刚痊愈。看来给桑铎的报告要等等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可写。先补眠吧,说不定会梦见暑假。她的指尖上还留着撕碎薄荷的香气。
她闭上眼睛,海莉的脸庞浮现,因为太常晒太阳而颜色变浅的眉毛,嘴唇上还沾着呕吐物。都是塔拉.哈钦司害的,金发的女生总是会让亚丽丝想起海莉。不过,为什么犯罪现场感觉那么熟悉?那块位在两条马路中间的哀伤荒地,究竟让她联想到什么?
根本没什么。
只是因为她太常熬夜,只是因为太常听到达令顿在她耳边低语。塔拉一点也不像海莉。她有如劣质仿冒品,如果海莉是名牌精品,塔拉就是三流假货。
不对,她脑中的一个声音说──是海莉,她站在滑板上,那双宽脚板前后移动重心,完美保持平衡。她的肤色死灰,比基尼上衣挂着呕出的最后一餐。她就是我,她就是妳,只是没有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
亚丽丝在睡意的浪涛中拚命挣扎。房间里很暗,唯一那扇窄窗只透进一点光。
海莉早就不在了,害死她的那些人也一样。但有人害死了塔拉.哈钦司。那个人没有受到惩罚,还没有。
交给透纳警探吧,她心中只想求生的那一面说。安心休息。放下吧。专心在课业上。想想暑假。亚丽丝可以看到贝尔邦为她搭建的那座桥,她只要走过去就好。
亚丽丝从五斗柜中拿出颠茄魔药。再撑一个下午。她至少该给塔拉.哈钦司一个下午的时间,然后就可以将她永远埋葬之后继续前进,就像埋葬海莉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