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初春
玻璃碎裂的声音惊醒亚丽丝。她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在哪里,认出眼前地洞浴室的六角形地砖,以及滴水的水龙头。她抓住洗手台边缘撑起身体,站一下等晕眩过去之后,这才赤脚穿过更衣室去到客厅。她呆站许久,望着地上的碎玻璃──一块铅玻璃破了,清凉春风呼呼吹进来,碎玻璃落在窗边座位的格纹羊毛椅垫上,旁边还有她没吃完的炸豆饼与《忘川会人员选拔标准要点》,那本小册子依然翻开在亚丽丝放下的地方。死亡恶搞所有人。
她谨慎地偷看下面巷子。鬼新郎在那里,过去两个星期他每天都来。还是三个星期?她不确定。但梅西也在,她穿着系腰带的外套,上面印着百叶蔷薇图案,她的黑发扎成马尾,表情满是内疚。
亚丽丝考虑要不要装死。她不知道梅西怎么会找到她,但她不必出现。只要亚丽丝一直不出现,梅西等到累了自然会死心离开。但她也可能再丢石头打破窗户。
另一个人走过来,梅西对她挥挥手,那个人穿着紫色钩织长外套,并裹着有亮片的深紫红色围巾。
亚丽丝把头靠在窗框上。「靠。」
她穿上忘川会运动衫,遮掩脏兮兮的坦克背心,赤脚蹒跚下楼。她做个深呼吸,然后开门。
「宝贝!」亚丽丝的妈妈大喊,朝她冲过来。
春季阳光刺得亚丽丝瞇起眼,她尽可能不退缩。「嗨,妈。不要抱──」
太迟了。妈妈用力抱住她,亚丽丝痛得倒抽一口气。
「怎么了?」米拉问,急忙放开。
「只是小伤。」亚丽丝说。
米拉双手捧着亚丽丝的脸,拨开她的头发,眼泪涌出。「噢,宝贝。噢,我的小星星。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妈,我没有嗑药。我发誓。我只是真的、真的身体很不舒服。」
米拉的表情满是质疑。尽管如此,她目前状况极佳,很久没有气色这么好了。她的金发最近才挑染过,肌肤光泽透亮,好像还胖了一点。都是因为我,亚丽丝心痛地领悟。那些年她之所以感觉那么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都是因为担心我。但后来她女儿成为画家,还录取耶鲁大学。像魔法一样。
亚丽丝看到梅西在巷子墙边晃来晃去。告密鬼。
「来吧。」亚丽丝说。「进来吧。」
带外人进地洞违反了忘川会的规定,但既然柯林‧卡崔可以教兰斯・葛瑞生怎么空间移动去冰岛,她当然可以邀请妈妈和室友进来喝茶。
她瞥鬼新郎一眼。「你不准进来。」
他开始朝她移动,她急忙关上门。
「谁不准进来?」她妈妈问。
「没有啦,没什么。」
爬楼梯让亚丽丝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但她打开地洞的门让她们进去时,依然知道很丢脸。她状况太差,没察觉自己把这里弄得多乱。她用过的毯子堆在沙发上,到处都是脏餐具和外带容器,里面的食物都腐败了。现在她呼吸过新鲜空气,这才惊觉客厅臭得可怕,那个气味很像沼泽,也很像病房。
「对不起。」亚丽丝说。「我最近……我最近没什么精神打扫。」
梅西动手开窗,米拉收拾垃圾。
「不要收了啦。」亚丽丝因为太丢脸而起鸡皮疙瘩。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米拉说。「妳去坐下,我来处理。妳好像随时会昏倒。厨房在哪里?」
「左边。」亚丽丝引导她去长条形小厨房,里面也像客厅一样脏乱,甚至可能更糟。
「这是谁的房子?」梅西边问边脱外套。
「达令顿的。」亚丽丝说,这个答案不算撒谎。她压低声音问:「妳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梅西尴尬地左右移动重心。「我,呃……跟踪妳来过这里一、两次。」
「什么?」
「妳太神秘了,好吗?我很担心妳。顺便说一下,妳的样子惨透了。」
「唉,我也觉得惨透了。」
「妳跑去哪里了?我们都快担心死了。我们不知道妳是失踪了还是怎么了。」
「所以妳打电话给我妈?」
梅西双手往上一甩。「别以为我会道歉。要是我失踪了,希望妳也会找我。」亚丽丝皱眉头,但梅西只是伸出一只手指戳戳她的肩膀。「妳救我、我救妳。事情不就是这样?」
「这里有回收桶吗?」米拉在厨房大声问。
亚丽丝叹息。「洗碗槽底下。」
或许好事和坏事都一样,有时候只能任其发生。
*
梅西和米拉合作效率惊人。她们整理好垃圾,强迫亚丽丝洗澡,帮她跟学校的健康中心约好时间去打抗生素,虽然她根本没有给她们看伤口。她说她只是得了流感或什么怪病毒。她们强迫她洗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运动服,接着,米拉去那间高级的小超商买汤和运动饮料。亚丽丝说她不得不丢掉靴子,现在没鞋穿,于是米拉再次出门。
「鞋子弄到柏油。」她说。「全毁了。」柏油、血迹。差不多啦。
一个小时后,米拉回来了,她买了一双靴子、一条牛仔裤、两件耶鲁T恤、一双浴室拖鞋,虽然亚丽丝用不到拖鞋,但还是道谢。
「我还帮妳买了一件洋装。」
「我不穿洋装。」
「以后说不定会穿嘛。」
她们坐在壁炉前喝茶和速溶热可可。很可惜,道斯的高级棉花糖被亚丽丝吃光了。现在没那么冷了,不需要生火,在午后阳光照耀下,客厅感觉温馨安全。
「妳打算待多久?」亚丽丝问。这句话听来很不知感激,虽然她不是故意的。
「我要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飞机回去。」米拉说。
「不能待久一点吗?」亚丽丝不知道她希望妈妈待多久。不过看到妈妈露出灿烂笑容,因为这个问题感到开心极了,她很庆幸自己有问。
「我也很想待久一点,可是星期一要上班。」
亚丽丝领悟到今天应该是周末。自从躲进地洞之后,她只看过一次电子邮件,桑铎传的讯息她全都没看。她任由手机耗尽电力。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想到,没有忘川会的人到场监督,秘密社团有没有继续进行仪式?或许令牌居出事之后,所有活动全部暂停。她不在乎。她比较想知道妈妈哪来的钱临时买机票飞来东岸。亚丽丝很后悔,之前要求加分的时候,应该顺便跟忘川会勒索一点钱。
梅西把三周来她缺席的课堂笔记整理好带来,已经开始研究如何在期末考前恶补。亚丽丝边听边点头,但根本无所谓。条件已经谈好了。桑铎承诺会让亚丽丝过关,即使他食言,亚丽丝也没心情读书。但她愿意假装。为了梅西,也为了妈妈。
她们吃了简单的晚餐,然后慢慢走回旧校区。亚丽丝带妈妈去看范德比宿舍的中庭,她和室友一起住的宿舍,卧房墙上的加州地图、海报,还有英国十九世纪画家雷顿的《燃烧的六月》,达令顿看到这张海报时大翻白眼。她让米拉看她的素描簿,妈妈开心赞叹,她一直提醒自己,偶尔要拿出来画一下做做样子,但她必须承认,她真的很少画。
妈妈点燃一把鼠尾草,弄得整个客厅都是烟,亚丽丝尽可能假装没有丢脸到想钻到地底。尽管如此,她没想到回到宿舍的感觉竟然这么棒,看到萝伦的脚踏车靠在壁炉架上,小烤箱上堆着好几盒Pop-Tarts夹心饼。感觉像回到家。
终于到了米拉该回饭店的时间,亚丽丝送她出去,尽可能掩饰走下几级台阶对她而言有多么辛苦。
「我没有问妳发生了什么事,我以后也不会问。」米拉说,裹好她的亮片围巾。
「谢谢。」
「不是为了妳。而是因为我太胆小。既然妳说妳没嗑药,我愿意相信妳。」
亚丽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暑假我可能要打工。这样就不能回家了。」
米拉低头看鞋子,她一直穿这种手工皮鞋,在同一个工艺品市集跟同一个鞋匠买,至少十年了。她点头,伸手抹去泪水。
亚丽丝发现自己也冒出眼泪。她害妈妈哭过多少次?「对不起,妈妈。」
米拉从口袋拿出一张面纸。「没关系。我以妳为荣。我也不希望妳回来。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还有那些可怕的人。妳属于这里,注定要在这里茁壮绽放。不要翻白眼,银河。不是每座花园都适合每朵花。」
一波强烈的爱与愤怒涌上心头,亚丽丝无法拆解。妈妈相信精灵、天使、水晶球,但如果见识到真正的魔法,她会怎么想?她能够察觉有多丑恶吗?魔法并非金光闪闪、善良无害的东西,魔法只是另一种资产,只有少数人玩得起。车子来了,该道别了,没时间为了旧伤争辩。
「我很高兴妳来了,妈。」
「我也是。我希望……要是妳的学业赶不上──」
「没问题的啦。」亚丽丝说,感谢桑铎,她不必说谎,这种感觉很棒。「我保证。」
米拉拥抱她,亚丽丝闻到广藿香和晚香玉的气味,小时候的回忆。「我应该更用心。」妈妈啜泣着说。「我应该设立更严格的规范。我应该让妳吃快餐。」
亚丽丝忍不住笑了,但立刻痛得皱起脸来。再严格的睡眠时间、再多的反式脂肪,也无法带给她平安。
妈妈坐进车子后座,但关门之前,亚丽丝忍不住问:「妈……我爸爸……」多年来,每当亚丽丝问起生父的事,米拉总是设法敷衍。他是哪里人?有时候他跟我说是墨西哥,有时候又说是秘鲁、斯德哥尔摩或辛辛那提。那一直是我们说笑的话题。到底哪里好笑?好像真的不好笑。他是做什么的?我们不谈钱的事。他喜欢冲浪。妳爱他吗?爱。他爱妳吗?一阵子吧。他为什么离开?人都会离开,银河。希望他找到幸福。
妈妈是认真的吗?亚丽丝不知道。长大之后,她终于明白这些问题让妈妈多难过,而且答案永远不会改变,于是她便不再问了。她决定不要放在心上。既然爸爸不在乎她,她也不要再为他伤神。
但现在,她却发现自己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吗?」
米拉大笑。「所有地方?」
「我是说……」亚丽丝努力思考该怎么说,妈妈才不会觉得她疯了。「他像妳一样,喜欢塔罗牌、水晶之类的东西吗?妳有没有觉得他好像能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米拉低头望着查普街的地面,眼神变得遥远。「妳有听过吃砒霜的人吗?」
亚丽丝愣住,不懂她的意思。「没有?」
「他们每天服用一点砒霜,皮肤会变得光亮、眼睛有神,心情也很棒。但其实他们只是在吃毒药。」米拉的视线转向亚丽丝,亚丽丝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眼神如此锐利稳定,平常她总是强颜欢笑。「和妳爸在一起就是那种感觉。」她微笑,以前的米拉又回来了。「看完医生传简讯给我。」
「知道了,妈。」
亚丽丝关上车门,看着车驶离。鬼新郎原本站在远处以示尊重,静静看她们交谈,但现在他过来了。他会有放弃的一天吗?她真的不想去令牌居,但她需要去忘川会藏书室查数据,研究怎样才能切断他们之间的连结。「人皆有死。」她气冲冲地对他说,他不甘愿地往后缩,穿过砖墙消失。
亚丽丝一走进客厅,梅西立刻问:「妳妈还好吗?」她穿着风信子睡袍窝在沙发上。
「应该吧。她只是担心我可能撑不过这学年。」
「妳不担心?」
「当然。」亚丽丝说。「当然。」
梅西嗤笑。「少来,妳根本不担心。我看得出来。继续当神秘的亚丽丝・史坦吧。没关系,神秘很好。我高中的时候打过两年垒球。」
「真的?」
「看吧?我也有秘密。妳有没有听说布雷克的事?」
她没有。躲在地洞的那几个星期,她什么都没听说。那就是她躲起来的目的。不过,根据梅西的说法,布雷克・齐利跑去一位女性家中侵犯她,被她丈夫用高尔夫球杆打死。他身上带着一把刀,鉴识人员比对出和塔拉・哈钦司命案的凶刀一致。完全没有提到道斯、令牌居,也没有人说他是被亥伦・宾汉三世的胸像砸死。没有人讨论梅瑞提魔药,秘密社团更是连一个字都没出现。这件案子就此终结。
「上次我说不定会被杀呢。」梅西说。「看来我还算幸运。」
幸运。这个词悬在空气中,如此错误的形容,有如刺耳的铃声。
梅西仰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望着天花板。「我的曾祖母活到一百零三岁。她自己报税,而且每天早上都去青年会游泳,最后是在上瑜伽课的时候倒地死去。」
「她感觉是个很棒的人。」
「她很讨人厌。我们姐弟都不想去她家。她泡的茶味道很怪,而且总是抱怨个没完没了。不过每次去过之后,我都会觉得自己变得更强了。因为熬过了那样的折磨。」
亚丽丝觉得要是她能熬过这学期,那才叫幸运。不过现在的气氛很不错。「好希望我外婆也能活到一百零三岁。」
「她是怎样的人?」
亚丽丝坐在萝伦的丑丑安乐椅上。「我从来不知道她究竟是迷信还是虔诚。不过她非常强悍。我妈说过,她第一次带我爸回家的时候,他一看到我外婆就转身逃跑了,再也没出现。」外婆第一次心脏病发之后,亚丽丝问过外婆这件事。长得太好看,她说,不以为然地挥挥手。Mal tormento que soplo,他只是一阵吹过的恶风。
「我觉得人如果要活到老,」梅西说,「好像一定要那样才行。」
亚丽丝望着窗外。鬼新郎回来了。他的脸很臭,表情顽强,似乎表明他可以永远等下去。很可能真的可以。
妳想要什么?贝尔邦这么问过她。安全、舒适、不感到畏惧。我想要活到老,亚丽丝心中想着,拉起窗帘。我想坐在门廊上,喝味道很怪的茶,对路过的人大吼大叫。这个世界一直想要我的命,但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