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春
亚丽丝在地洞和道斯会合，一起从榆树街走向潘恩・惠特尼体育馆，那个桑铎选择作为杀人仪式场地的路口，也就是塔拉・哈钦司遇害的地点。吉地。空地边缘开始冒出春花，浅紫色的番红花、脖子弯弯的小小铃兰。
离开结界对亚丽丝而言很辛苦。她从小就能看见灰影──小时候她称为「安静东西」。现在他们不安静了，她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音乐学院外面那个穿睡袍的女人在低声唱歌;两个穿长外套配马裤的男人坐在旧校区的栏杆上聊八卦，他们左边的身体烧得焦黑，显然死于多年前的火灾。就在此刻，她正努力忽视那个溺死的划船选手，他在体育馆外面狂奔。她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怎么可能?幽灵为什么需要呼吸?是因为需要空气的记忆吗?生前的习惯?还是想要表现出人类的样子?
她轻轻摇一下头。她要想办法让他们安静，不然她迟早会发疯。
「有人在说话?」道斯压低声音问。
亚丽丝点头，揉揉两侧太阳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她至少知道，千万不能让灰影发现她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太多幽灵急着想和活人沟通。
那天离开校长家之后，她一直没再见到诺斯。或许他躲起来哭了，因为黛西变成那样而伤心。也可能他在彼岸组织了支持团体，为被她囚禁那么多年的灵魂疗伤。亚丽丝真的不知道。
她们绕着那片空地走一圈，那是原本预定要建造圣艾尔摩会墓的地点。亚丽丝希望塔拉遇害的地方会开满花。她将桑铎自白的录音寄给忘川理事会。他们一致认为令人发指、恶劣至极，更重要的是危险无比。即使桑铎的仪式失败了，他们也不希望任何人发现或许可以透过杀人仪式制造节点──更不希望忘川会扯上塔拉的命案。除了少数理事知晓真相，其他所有人依然相信凶手就是布雷克・齐利。忘川会打算保持下去。
这次，亚丽丝不会逼他们给个公道。她有太多新秘密要隐藏。桑铎的死因被归为猝死，在庆祝他回归职务的派对上突然严重心脏病发。几周前他才摔跤受重伤，而且他的财务压力非常大。虽然他离开人世令人忧伤，但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因为玛格丽特・贝尔邦失踪了，在校长派对上，她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人。有人看到她去校长家中的办公室找桑铎院长讲话。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出了什么事，纽哈芬警局已经展开调查。
忘川会不知道贝尔邦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桑铎是她杀死的。贝尔邦进办公室之后的录音，亚丽丝全删掉了。忘川会理事会从来没听过「轮行者」这个词，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听到，因为要是亚丽丝的理解正确，她有能力随时制造节点──只要她养成吃灵魂的嗜好就行了。她见识过忘川会与秘密社团的行事作风。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
道斯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她们很有默契地一起离开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右转走上果林街。亚丽丝看到前方书蛇会的庞大会墓。现在她确认了他们没有派使灵去杀她，塔拉的命案也完全与他们无关，她忍不住在想，他们是否能帮忙找回塔拉的灵魂。虽然想到要进去那座会墓她就发毛，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会要求怎样的回报，但忘川会对塔拉・哈钦司有所亏欠，理应设法让她安息。不过这件事不急。她要先解决其他事，然后再来帮助塔拉。前提是到时候她还活着。
亚丽丝与道斯走进墓园巨大的新埃及风大门，经过达令顿最喜欢的那句话：死者将复活。
如果亚丽丝够认真，会复活的可能不只死者而已。
他们经过许多诗人、学者、耶鲁校长的坟。一小群人聚集在一座新墓碑旁。桑铎院长死后依然有许多文人雅士作伴。
亚丽丝知道今天到场的悼客当中，应该有忘川会校友，但她只认识一个：米歇尔・阿拉梅丁。她穿着同样的时髦大衣，深色头发简洁盘起。透纳也来了，但他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他在生她的气。
那天她答应去令牌居和他见面，一看到她，便立刻咆哮：「妳丢下一具尸体给我?」
「对不起。」亚丽丝说。「你有点难联络。」
「派对上发生了什么事?」
亚丽丝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感觉彷佛令牌居也依偎着她。「桑铎杀了塔拉。」
「那他又发生了什么事?」
「心脏病发。」
「才怪咧。妳杀了他吗?」
「轮不到我动手。」
透纳注视她许久，难得一次，亚丽丝庆幸自己没说谎。
那之后他们一直没联络，亚丽丝怀疑透纳想彻底甩开她和忘川会。她不能怪他，但依然怅然若失。有个好人站在她这边比较安心。
桑铎的葬礼漫长又枯燥，先是赞扬院长生前的各项成就，然后校长致词，接着一个穿藏青色小礼服的苗条女子简短讲了几句话，亚丽丝领悟到她是桑铎的前妻。今天墓园里全然不见灰影。他们不喜欢葬礼，而且这座新坟旁没有澎湃的情感，不足以让他们克服反感。亚丽丝很庆幸能够安静一下。
院长的棺木下葬之后，亚丽丝注视米歇尔・阿拉梅丁的双眼，轻轻撇一下头──作为邀请。她和道斯悄悄离开坟墓，亚丽丝希望米歇尔会跟来。
她们往左走上一条蜿蜒小径，经过六〇年代曾经担任耶鲁校长的金曼・布鲁斯特坟前，旁边种着一棵金缕梅，每年六月都会绽放满树金黄花朵──几乎总是在他生日当天──而在他逝世的十一月掉光叶子。黛西的第一个肉体就葬在这座墓园。
她们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两旁各有一座人面狮身雕像，道斯说：「妳确定这样没问题?」她今天为了葬礼特别打扮，穿着宽松西装裤，戴上珍珠耳环，但赭红发髻有点歪。
「不确定。」亚丽丝说。「但我们需要所有助力。」
道斯不打算争辩。忘川会打电话去西港她姐姐家找她，后来又从亚丽丝那里得知校长家派对上发生的真实经过，她一直心怀歉疚。更何况，她像亚丽丝一样希望进行这场冒险、这次任务。甚至更胜于她。
亚丽丝看到米歇尔穿过草坪朝她们走来。她一到，亚丽丝直接说重点。「达令顿没死。」
米歇尔叹息。「又要讲这件事?亚丽丝，我知道──」
「他是恶魔。」
「什么?」
「他被地狱兽吃掉之后没有死。他变成恶魔了。」
「不可能。」
「听我解释。」亚丽丝说。「我最近去过冥府疆界──」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
「每次我都听到……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灰影?怪物?总之是黑暗彼岸一种不太像人的东西。他们不停重复一句话，之前我一直不懂。一开始我以为是人名，强纳森・戴斯蒙或尚恩・杜蒙之类的。不过其实不是。」
「喔?」米歇尔的表情很生硬，彷佛非常努力想表现出愿意接纳不同想法的样子。
「绅士恶魔。他们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说的是达令顿。我认为他们很害怕。」
达令顿是绅士。但这个时代不适合绅士。桑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亚丽丝没有多想。但后来她播放当时的录音，这句话却一直留在她的脑海。达令顿──忘川会绅士，大家总是这样形容他。亚丽丝自己也这么想，彷佛他跑错时代了。
尽管如此，她依然想了很久才将线索拼凑在一起，领悟到彼岸那些东西每次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都是她提到达令顿的时候，甚至只是想到他。他们并非愤怒，而是恐惧，就像那次脏卜时的那两个灰影一样。新月仪式上说出「谋杀」这个词的，绝对是达令顿本人，不是什么回音──但他谴责的人是桑铎院长，不是亚丽丝。桑铎谋杀塔拉，也企图谋杀他。亚丽丝希望是这样。丹尼尔・泰博・阿令顿，永远的绅士，彬彬有礼的好青年。但他变成了什么?
「妳刚才说的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米歇尔说。
「我知道很难以置信。」道斯说。「但人类确实可以变成──」
「我知道可以。但要变成恶魔只有一种方法：硫磺加罪孽。」
「哪种罪孽?」亚丽丝问。「打手枪?文法烂?」
「这里是墓园，不要乱说话。」道斯斥责。
「道斯，相信我。死人才不在乎呢。」
「只有一种罪孽能让人变成恶魔。」米歇尔说。「谋杀。」
道斯一脸震惊。「他绝不会，绝对──」
「妳也杀过人，」亚丽丝提醒她。我也杀过人。「没什么绝对。」
「达令顿?」米歇尔还是无法相信。「老师的乖宝宝?身披闪亮盔甲的英勇骑士?」
「骑士配剑不是为了装饰而已。我不是找妳来争论这些的。如果妳不愿意帮忙，那也没关系。我很清楚这是事实：地狱兽被送来人间杀害达令顿。但他没死，那个怪兽回到地狱把他拉出来。我们要找到他。」
「是吗?」米歇尔说。
「对。」道斯说。
一阵寒风吹过墓园里的树，亚丽丝强忍住不发抖。感觉好像冬天不愿离去，或许是给她们的警告。但达令顿发生很恐怖的遭遇，正在等待救援。桑铎将忘川会金童从这个世上夺走，必须有人把他抢回来。
「那么，」她说，风变大了，树梢的新叶抖动，在坟头发出窸窣叹息，有如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悼客。「大家准备好下地狱了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