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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针看点2

2

卢克估计过来的这个人大概十六岁,但后来才发现他只比自己大两岁。尼基·威尔霍尔姆身材高挑,蓝眼睛,蓬乱的头发不是一般地黑,并急需双份洗发水清洗一下。他穿着皱皱巴巴的系扣衬衫和短裤,白色运动袜掉下半截,运动鞋脏兮兮的。卢克记得莫琳说他就像漫画《花生》里的乒乓。

另外几个人警惕而尊敬地看着尼基,卢克立刻明白了:卡丽莎、艾莉丝和乔治跟他一样不愿意待在这儿,但他们尽量保持积极的心态,除了艾莉丝动摇过,他们都表现出有点可笑的、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但这位老兄不是这样。尼基此刻看上去并不生气,但显然他不久前刚发过火。他的下嘴唇肿着,上面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他的一只眼睛上还有青肿的痕迹,一侧脸颊有一块新鲜的淤伤。

看来他是个暴脾气。卢克在生活中见过几个这种人,布罗德里克学校里也有两三个。他和罗尔夫躲着他们走,但要是卢克没猜错,这个地方其实是一所监狱,因此他不可能躲开尼基·威尔霍尔姆。不过,另外三个人似乎不害怕他,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尼基愤怒的对象是隐藏在“异能研究所”这个平平无奇的名称背后的不知什么黑暗组织,但在同伴眼中,尼基只是显得情绪紧张,精神高度集中。然而,他脸上的伤痕表明可能还发生了其他令人不快的事情,特别是假如他并非天生脾气暴躁的话。会不会是一个成年人给他留下的?假如动手的是教师,别说在布罗德里克学校了,无论在哪儿,那个人都会被开除,多半会被起诉,很可能还会被逮捕。

卢克想到卡丽莎说的:小子,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

“我叫卢克·埃利斯。”他伸出手,但不确定自己怀着什么期待。

尼基没有理会,而是打开了绿色的储物柜。“埃利斯,下象棋吗?另外三个下得很烂。唐娜·吉布森勉强还能抵挡几手,但她三天前去后半区了。”

“我们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乔治悲伤地说。

“我会下,”卢克说,“但这会儿不想下。我想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这儿正在发生什么。”

尼克取出棋盘和一盒棋子,并飞快地摆好棋子,他没有撩起遮住眼睛的头发,而是从头发缝里看着他,“你在异能研究所,缅因州的荒野之中,附近没有城镇,只有地图坐标,TR-110[1]。这是小莎从好几个人脑子里读取到的信息。唐娜也读取到了,还有彼得·利特尔约翰。他是另一个去了后半区的心感能力者。”

“感觉彼得像是走了一万年,其实是上个星期才走的,”卡丽莎怀念地说,“还记得他的青春痘吗?还有他的眼镜总往下滑?”

尼基毫不在意。“饲养员都懒得隐藏或否认。没必要,因为他们每天都要拿心感能力者做测试。他们也不担心想保密的那些内容会被发现,因为连小莎也没法潜得太深,她已经很厉害了。”

“大多数时候,我猜莱茵卡片[2]的准确率能到百分之九十,”卡丽莎说,她不是在炫耀,只是就事论事,“你把你祖母的名字放在意识表层,我就能说出她叫什么,但我只能潜入表层。”

我祖母叫丽贝卡,卢克心想。

“丽贝卡。”卡丽莎说。她见到卢克惊讶的表情后,爆发出一阵咯咯怪笑,这使得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不久前,她还是个真正的孩子。

“你下白的,”尼基说,“我一向执黑。”

“尼基是我们这里著名的叛乱分子。”乔治说。

“有伤疤为证,”卡丽莎说,“这对他没好处,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的房间乱成一团,那是另一项幼稚的反叛行为,除了给莫琳添麻烦之外毫无用处。”

尼基转向黑人女孩,面无笑容。“假如莫琳真是你想象中的圣人,那她早就把咱们救出去了,或者向最近的警察局报告。”

卡丽莎摇摇头。“现实点。你在这儿工作,那就是它的一分子,好坏不论。”

“善恶不分。”乔治神色庄重地补充道。

“另外,最近的警察局多半在许多英里之外,而且就是一群警犬和几个乡巴佬,”艾莉丝说,“尼克,既然你以第一发言人自居,那你就给这个孩子解释一下吧。我的天,你难道忘了当你在一个看起来很像自己房间的地方醒来时,那种感觉到底有多么诡异吗?”

尼克坐起来,交叉双臂。卢克注意到卡丽莎看他的眼神,觉得假如她也吻过尼基,那恐怕就不是传染水痘那么简单了。

“好吧,埃利斯,我告诉你我们知道的情况。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认为自己知道的情况,用不了太久。女士们,有什么想补充的尽管开口。乔治,要是你觉得特别想喷,千万记得闭上你的鸟嘴。”

“非常感谢,”乔治说,“白让你开我的保时捷了。”

“卡丽莎在这儿待得最久,”尼基说,“因为水痘。小莎,你在这段时间里见过多少个孩子?”

她想了想。“大概二十五个,也许再多几个。”

尼基点点头。“他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小莎来自俄亥俄,艾莉丝来自得克萨斯,乔治来自蒙大拿的一座旮旯城市——”

“我来自比灵斯,”乔治说,“一座非常体面的城市。”

“首先,他们给我们打标记,就好像我们是候鸟或该死的野牛。”尼基撩开头发,把耳垂向前拉,露出半个十美分硬币大小的亮色金属圆环,“他们检查我们的身体,拿我们做测试,给我们打针看点,然后再检查身体,继续做测试。小粉打的针比较多,做的测试也更多。”

“我还进过水箱。”艾莉丝又说。

“祝贺你,”尼克说,“假如我们是显性,他们就逼我们玩愚蠢的宠物把戏。我凑巧是心动显性,但唠叨鬼乔治在这方面比我厉害。以前还有一个孩子——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他比乔治还厉害。”

“鲍比·华盛顿,”卡丽莎说,“是个小黑孩,顶多九岁。他能让盘子从桌上掉下去。他走了……多久来着,尼基?两个星期?”

“还差一点,”尼基说,“两个星期前我还没来呢。”

“前一天吃晚饭时他还在这儿,”卡丽莎说,“第二天就去后半区了,跟变戏法似的。这会儿你还能看见他,一眨眼就不见了。接下来多半会轮到我。我猜他们该做完所有测试了。”

“我也是,”尼基苦闷地说,“他们大概会很乐意除掉我。”

“去掉‘大概’就对了。”乔治说。

“他们给我们打针,”艾莉丝说,“有些很疼,有些不疼,有些会让你起反应,有些不会。有一针害得我发烧,我这辈子头都没那么疼过。我以为我感染了小莎的水痘,但过一天就好了。他们会一直给你打针,直到你看见光点和听见嗡嗡声。”

“你算轻松的,”卡丽莎对她说,“有几个孩子……有个叫莫蒂的……不记得他姓什么了……”

“爱抠鼻子的,”艾莉丝说,“经常和鲍比·华盛顿在一起。我也不记得他姓什么了。我来这儿以后,过了两天,他被送进后半区了。”

“其实他没有,”卡丽莎说,“他在这儿根本没待多久,有一次打针后他突然出了皮疹。他是在食堂告诉我的,说他的心脏发疯似的在跳。我觉得他很可能反应很严重。”她顿了顿,“甚至已经死了。”

乔治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她。“讽刺挖苦和青春期愤怒没关系,但你别说你真的相信这些。”

“唉,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卡丽莎说。

“你们都给我闭嘴,”尼基俯身探过棋盘,盯着卢克的眼睛说,“他们绑架了我们,因为我们有通灵能力。他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有个巨大的组织,因为这座建筑物很大。简直是个他妈的复合体。这儿有医生、技术员和自称护工的人……它就像一所建在森林里的小型医院。”

“还有安保人员。”卡丽莎说。

“对。负责人是个光头壮汉,叫斯塔克豪斯。”

“太疯狂了,”卢克说,“这儿还是美国吗?”

“这儿不是美国,而是异能研究所王国。埃利斯,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你往窗外看,会看见许多树木,但如果你仔细看,会见到另一座建筑物。绿色的煤渣砖建筑物,和这座一样,隐藏在树丛里。总而言之,那就是后半区。等做完测试和打完针,孩子们就会被送去那儿。”

“那儿有什么?”

回答他的是卡丽莎。“我们不知道。”

卢克正想问“莫琳知不知道”,忽然想到了卡丽莎在他耳畔说的话:他们在偷听。

“我们只知道他们告诉我们的,”艾莉丝说,“他们说——”

“他们说一切都会好的!”

尼基喊出这句话,那么响亮,那么突然,卢克向后退缩,险些从长凳上掉下去。黑发少年站起来,昂首望向一个积灰的摄像头。卢克想起卡丽莎说的另一句话:等你见到尼基,要是他突然爆发,你不用害怕。他靠这个发泄愤怒。

“他们就像把耶稣卖给一群印第安人的传教士,那些印第安人是多么……”

“天真?”卢克提示道。

“对!天真!”尼基依然盯着镜头,“那些印第安人是多么天真,什么都愿意相信,假如他们肯献出土地,换取一把珠子和满是跳蚤的毛毯,他们就能进天堂,见到所有死去的亲戚,并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就是我们——一群印第安人,天真得愿意相信任何话,只要话足够好听,只要听上去像个他妈的……幸福的……结局!”

他猛地转身面对他们,头发飞舞,眼睛灼烧,双手攥成拳头。卢克看见他的指节上有正在愈合的伤口。不知道尼基有没有吃亏,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但看起来他至少让什么人吃了些苦头。

“他们带鲍比·华盛顿去后半区的时候,他肯定以为自己的磨难已经结束了,你们觉得他对此产生过怀疑吗?还有彼得·利特尔约翰?老天在上,假如他们的大脑是火药,那他们都不敢擤鼻涕。”

他又转向高处脏兮兮的摄像头。除了冲着摄像头,他无处发泄怒火,因此眼前的情形有点可笑,但卢克还是很钦佩他,因为他没有认命。

“听着,你们这些家伙!你们可以揍得我满地找牙,也可以抓我去后半区,但路上的每一步我都会反抗!尼克·威尔霍尔姆用珠子和毛毯收买不了!”

他坐下来,喘着粗气,然后他笑了,露出酒窝、雪白的牙齿和愉快的眼神。那个阴沉而沮丧的面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卢克对男性不感兴趣,但当他看见这个笑容,他明白了卡丽莎和艾莉丝为什么会像看乐队主唱似的看尼基。

“也许我该加入他们的队伍,而不是像鸡笼里的小鸡似的被关在这儿。我能把这地方卖掉,西格斯比、亨德里克斯和其他医生不可能和我比。我有说服力。”

“确实如此,”卢克说,“但我不太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尼基,你跑题了。”乔治说。

尼基又抱起双臂,“新来的小子,我先给你说说情况,然后再在棋盘上杀你一个落花流水。他们带我们来这儿,拿我们做测试,给我们打了不知道什么针,然后继续拿我们做测试。有些孩子要进水箱;所有的孩子都得做那个怪异的眼睛测试,它让你难受得简直要昏过去。我们的房间就像我们家里原来的房间,大概是为了——谁知道呢——舒缓我们紧张的情绪。”

“心理适应,”卢克说,“倒也说得通。”

“餐厅的饭菜很好。我们可以从菜单上点菜,尽管选择有限。房间门不上锁,要是睡不着,你可以过去拿点夜宵。他们会放些曲奇、坚果、苹果之类的东西。你也可以去食堂,自动贩卖机收代币,但我一个也没有,因为只有好孩子才能得到代币,而我绝对不是个好孩子。碰到童子军,我对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他带尖的小——”

“打住,”卡丽莎厉声道,“别胡扯。”

“收到。”尼克露出他的迷人笑容,视线回到卢克身上,“这儿有许多让你当好孩子拿代币的激励机制。食堂有各种零食和汽水,可选范围那叫一个宽。”

“好家伙玉米花[3],”乔治憧憬地说,“哦呵呵。”

“还有香烟、果汁酒和烈性玩意儿。”

艾莉丝说:“有块牌子上写着‘饮酒请节制’,然后你看见十岁小孩按一下按钮,买布恩蓝色夏威夷和迈克烈性柠檬水,你说欢乐不欢乐?”

“你在开玩笑,对吧?”卢克说,但卡丽莎和乔治点点头。

“你会喝到半醉,但不可能醉得不省人事,”尼基说,“没人有足够喝醉的代币。”

“对,”卡丽莎说,“但有些孩子会尽可能保持半醉状态。”

“你是说习惯性酗酒?十岁、十一岁的孩子习惯性酗酒?”卢克依然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有些孩子对他们百依百顺,就为了每天都能喝到酒。我来这儿还不够久,没法做研究,但比你早来的孩子会告诉你。”

“另外,”艾莉丝说,“还有很多孩子养成了良好的烟草消费习惯。”

太荒唐了,但卢克觉得这也符合某种疯狂的逻辑。他想到古罗马讽刺作家尤维纳利斯说过,只要你给人民面包和马戏团,他们就会高高兴兴的,不招惹麻烦。酒精和香烟大概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尤其是对一群被关起来、惊恐忧郁的孩子来说。“烟酒不会影响测试结果吗?”

“我们不知道那些测试到底是干什么的,因此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乔治对他说,“他们似乎只想让你看见光点和听见嗡嗡声。”

“什么光点?什么嗡嗡声?”

“你会知道的,”乔治说,“那倒不算太难受,难受的是在那之前的步骤。我讨厌打针。”

尼基说:“三个星期左右。这是大多数孩子会在前半区待的时间。至少小莎是这么认为的,她现在是前半区资格最老的人。然后我们去后半区。去了后半区之后,据说我们会接受盘问,然后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会被抹去。”他松开双臂,对着天空举起双手,十指张开,“再然后,孩子们,我们去天国!洗得干干净净,只是每天要抽一包烟!哈利路亚!”

“他说的是回到父母身边。”艾莉丝平静地说。

“他们会张开双臂迎接我们,”尼基说,“不会有任何疑问,开口就是‘欢迎回家,咱们去查克芝士吃个庆祝大餐吧’。艾莉丝,这听上去实际吗?”

当然不。

“但我们的父母还活着,对吧?”卢克不知道其他人听见这个问题会有什么感觉,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微弱。

他们没人回答,只是望着他。实际上,这就足够回答问题了。

注释:

[1]斯蒂芬·金的小说中经常出现“TR-XX”格式的地名,是非建制属地,指一个属地由美国联邦政府管辖,但美国国会未将其纳入美国宪法管辖下,美国宪法仅有部分适用。

[2]亦称齐纳卡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由知觉心理学家卡尔·齐纳和同事J.B.莱茵共同设计,用于测试超感官知觉。

[3]玉米花混合花生裹上糖衣做成的零食,具有浓郁的蜜糖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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