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15
第二天下午,特雷弗·斯塔克豪斯来到西格斯比夫人的办公室。她面前是一份打开的档案,她一边阅读,一边做笔记。她没有抬起头,只举起一根手指。斯塔克豪斯走到窗户前,透过窗户能看见他们所谓宿舍区的东楼,就好像异能研究所其实是一所大学,只是凑巧坐落于缅因州北部的密林深处而已。他看见两三个孩子聚在刚装满商品的零食和饮料贩卖机前。那间休息室从二〇〇五年以后就不供应香烟和烈酒了。东楼通常住客稀少,甚至全部空置,就算有人入住,也可以去建筑物另一头的贩卖机购买烟酒。有些孩子只是浅尝辄止,但迅速上瘾的人的数量也惊人,往往是那些因为人生发生剧变而陷入最严重抑郁和恐惧的孩子。他们最不可能惹麻烦,因为他们只想得到代币,他们需要代币。卡尔·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斯塔克豪斯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他觉得好彩香烟和布恩蓝色夏威夷(尤其受到女性住客的欢迎)能够极好地完成这个任务。
“好的,”西格斯比夫人说着合上档案夹,“特雷弗,说你的事情吧。”
“明天蛋白石小组会送来四名新人。”斯塔克豪斯说。他双手扣在背后,双脚微微分开。就像船长站在前甲板上,西格斯比夫人心想。他穿着他标志性的棕色西装,她觉得仲夏时节选择这身衣服恐怕不太正常,但他无疑把棕色西装当作他个人形象的一部分。“自二〇〇八年以来,我们还没招待过这么多人。”
他从窗口转过来,风景其实没那么有看头。有时候(甚至可以说经常)他被孩子们弄得身心俱疲。他不知道教师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当他们既没有痛揍傲慢无礼的孩子的自由,也没有电击桀骜不驯的孩子的自由的时候,例如,现已离开的尼古拉斯·威尔霍尔姆。
西格斯比夫人说:“有段时间——比你我都要早得多的时候,这儿有过上百名儿童,而且还有个待办名单。”
“好吧,我们有过待办名单,我很高兴能增长见闻。你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蛋白石小组已经就位,有一项接人任务会相当棘手,我今晚要飞过去。那孩子所处的环境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你指的是教养院吧?”
“正是如此。”高功能的心动能力者似乎能相对良好地融入社会,但高功能的心感能力者总会遇到问题,往往会变成酒鬼或毒虫。斯塔克豪斯认为是洪流般的信息输入让他们精神受创。“但她值得费点力气。当然还比不上狄克逊,他强大得像个发电站,但也差不多了。你快点说说你在担心什么吧,完了我好去做自己的事情。”
“也不是担心,只是提醒你一声。另外,别在我身后晃悠,这让我起鸡皮疙瘩。你给我坐下。”
他坐进办公桌另一侧的访客座椅,西格斯比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一个视频文件,开始播放。镜头对准食堂外的零食贩卖机。画面雾蒙蒙的,每隔十秒左右就跳一下,偶尔还会被雪花画面打断。西格斯比在一段雪花画面中按下暂停。
“我首先要你注意的,”她用对方分外厌恶的干巴巴的劝诫嗓音说,“是视频的质量。完全不能接受,监控摄像头至少有一半都是这样。我们大多数的监控摄像头连河湾镇小破便利店里的都比不上。”她指的是丹尼森河湾镇,而且她没说错。
“我会向上面反映,但咱们都知道这地方的基础设施是一坨屎。上次彻底翻修是四十年前了,那时候这个国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管理比现在松得多。事实上,我们只有两名互联网技术人员,有一个还去休假了。电脑设备已经过时,还有发电机。这些你都知道。”
西格斯比夫人当然知道。原因不是缺少资金,而是他们无法调用外部帮手。换句话说,这就是个标准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式问题。异能研究所必须密不透风,这在社交媒体和电脑黑客的时代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在这儿做的事情,只要走漏一丝风声就等于大祸临头,它不仅关乎他们从事的生死攸关的事业,也关乎工作人员的脑袋。因此,人员招募很困难,物资补给也很困难,设施维修则完全是个噩梦。
“雪花画面来自厨房电器的干扰,”他说,“搅拌机、垃圾处理器、微波炉。我也许能想办法处理一下。”
“最好也想办法处理一下摄像头的玻璃罩,那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相应的操作好像叫‘擦灰尘’。我们这儿有勤杂工。”
斯塔克豪斯看了看手表。
“行吧,特雷弗。我明白你的暗示。”她继续播放视频文件。莫琳·艾尔沃森拖着清洁桶出现在画面里。两名住客跟着她:卢克·埃利斯和埃弗里·狄克逊。埃弗里是个强大得异乎寻常的心感显性者,他几乎每晚都睡在埃利斯的床上。监控视频的画面质量低劣,但音频足够清晰。
“咱们可以在这儿说话,”莫琳对两个男孩说,“这儿虽然有麦克风,但失灵好几年了。你们保持微笑就好,要是有人看见视频,只会以为你们在为了代币讨好我。所以你们有什么事?尽量长话短说。”
他们犹豫了片刻。小男孩挠挠胳膊,捏捏鼻子,抬头望向卢克。狄克逊只是陪同的,来找莫琳是埃利斯的主意。斯塔克豪斯并不吃惊,埃利斯非常聪明,他是个象棋高手。
“呃,”卢克说,“就是食堂里发生的事情。哈利和孪生姐妹,我们想说的就是这个。”
莫琳叹了一口气,放下清洁桶。“我听说了。情况很糟糕,但我听说他们没事了。”
“真的?三个人都没事了?”
莫琳停顿了一下。埃弗里紧张地盯着她,然后挠胳膊,捏鼻子,看上去很想去小便。她最后说:“暂时还不太好,至少没完全恢复,我听埃文斯医生说他们被送到后半区的医务室了。后半区的医疗条件很好。”
“他们还有什么——”
“闭嘴。”她向卢克举起一只手,扭头看了一圈。然后画面变成了雪花,但声音依然清晰。“别问我后半区的事情。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后半区很好,比前半区好,孩子们在后半区待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回家去了。”
视频恢复了,她搂着两个孩子,紧紧地搂着他们。“看哪,”斯塔克豪斯钦佩地说,“大胆妈妈[1],她很厉害。”
“安静。”西格斯比夫人说。
卢克问莫琳,她确定哈利和格蕾塔还活着吗?“因为他们看上去……呃……死了。”
“对,孩子们都这么说,”埃弗里附和道,使劲捏了一下鼻子,“哈利昏死过去,停止呼吸了。格蕾塔的整个脑袋歪了,就那么挂在脖子上。”
莫琳没有立刻开口。斯塔克豪斯看得出她在考虑该怎么说。他觉得,要是让她在一个搜集情报确实重要的地方工作,她也许能成为一名很厉害的情报员。画面里,两个男孩仰望着她,等她开口。
她最后说:“当然了,虽然我不在场。我知道情形肯定很吓人,但我不得不认为,实际情形看上去更糟糕。”她再次停顿,等埃弗里又捏了捏鼻子让自己安心后,她继续说道,“假如克罗斯癫痫发作了,我是说假如,他们会及时给他做相应的治疗。至于格蕾塔,我路过休息室的时候,听到埃文斯医生对亨德里克斯医生说,她的脖子扭伤了。他们很可能会给她打石膏。她的姐妹肯定在陪她,为了让她安心,你们明白的。”
“那就好,”卢克像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你确定就行。”
“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能确定,卢克,我只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有很多谎话传来传去,但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该欺骗人,尤其是不能欺骗孩子。所以我只能说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能确定。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只是因为担心你们的朋友,还是有其他事情?”
卢克望向埃弗里,埃弗里使劲扯了一下鼻子,然后点点头。
斯塔克豪斯翻了个白眼。“我的天,小朋友,如果你非要抠鼻子,抠就好了。前戏看得我都快发疯了。”
西格斯比夫人暂停播放。“这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而且比挠裤裆好看。那时候我见过很多挠底下的孩子,男女都有。你给我闭嘴,接下来的内容更有意思。”
“假如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卢克问。
她思考了片刻,埃弗里继续折磨他那可怜的小鼻子,最后她点点头。
卢克压低声音,西格斯比夫人调高音量。
“有些孩子在讨论绝食,不吃东西,直到能确定孪生姐妹和哈利没事为止。”
莫琳也压低声音。“哪些孩子?”
“我不太熟的几个,”卢克说,“都是新来的。”
“你告诉他们,这个主意非常糟糕。你很聪明,卢克,非常聪明,你肯定知道‘暴力性报复’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有空了可以给埃弗里解释一下。”她直勾勾地盯着小男孩,埃弗里缩回胳膊,用一只手护住鼻子,就好像担心她会一把揪住甚至扯掉它一样。“我必须走了,我不希望你们惹上麻烦,我自己也不想惹麻烦。要是有人问咱们在谈什么——”
“求你给我们点事情做,多挣几枚代币,”埃弗里说,“我们懂。”
“很好。”她瞥了一眼镜头,正要离开,又转过身来说,“你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儿回家的。在此之前,明智一点。别惹事。”
她拿起一块抹布,飞快地擦了一下酒品贩卖机的出货托盘,然后拎起清洁桶离开了。卢克和埃弗里又待了一小会儿,然后也走了。西格斯比夫人关闭视频。
“绝食,”斯塔克豪斯微笑道,“够新鲜的。”
“对。”西格斯比夫人赞同道。
“这个主意我想一想都要吓死了。”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西格斯比肯定不喜欢,但他忍不住。
让他惊讶的是,西格斯比却大笑起来。他上次听见她大笑是什么时候来着?正确的答案可能是从没听见过。“确实有可笑的一面。发育期的孩子恐怕是全世界最差劲的绝食者,他们是食物消耗机。但你说得对,太阳底下确实有新鲜事。你觉得是哪个新人想出来的?”
“哈,别逗了,肯定不是他们。只有一个孩子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是绝食,而他在这儿已经待了快一个月。”
“对,”她赞同道,“我很高兴他很快就要离开前半区了。威尔霍尔姆是个烦人精,但至少会直接表达他的愤怒。但埃利斯,他很鬼祟,我不喜欢鬼祟的孩子。”
“他什么时候滚蛋?”
“星期天或星期一,就等后半区的哈拉斯和詹姆斯同意了,他们会同意的。亨德里克斯也差不多用完他了。”
“很好。你会处理这个绝食的想法吗,还是会放过他?我建议放过他。就算他真能组织起来,他们也会自然死亡。”
“我觉得我会处理一下。如你所说,我们目前招待了大量的住客,集体训诫他们一下似乎没什么坏处。”
“要是你这么做,埃利斯多半会明白艾尔沃森是你的眼线。”考虑到他的智商,可以去掉“多半”这两个字。
“无所谓。他几天内就要滚蛋了,他那捏鼻子的小朋友很快也会走。至于这些监控摄像头……”
“我今晚出发前会写个备忘录给安迪·费洛斯,我回来后会优先处理这件事。”他俯身向前,双手互扣,棕色眼睛盯着西格斯比夫人的铁灰色眼睛,“而你,不妨开心一点。你会害得自己得胃溃疡的,每天至少提醒自己一次,我们在对付的是儿童,不是铁石心肠的罪犯。”
西格斯比夫人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他说得对。即便是卢克·埃利斯,无论他有多么聪明,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等他在后半区待上一段时间后,他依然只是个孩子,但聪明就再也谈不上了。
注释:
[1]典出布莱希特的戏剧《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该剧的时代背景是十七世纪的德国三十年战争,女主人公安娜·菲尔琳,号称“大胆妈妈”,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哑女,拉着货车随军叫卖,把战争视为谋生、发财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