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这里20
他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把空椅子,一把老式沙发椅,椅子后面的墙上有一张柯里尔与艾夫斯公司[1]的镶框帆船画。然后一个女人的脸进入画面,她盯着镜头。
“那就是她,”卢克说,“莫琳,帮我逃跑的女士。”
“开始录了吗?”莫琳说,“小灯亮了,应该开始了。希望没问题,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力气再来一遍了。”她的脸从警官们正在看的笔记本电脑上消失。蒂姆觉得松了半口气。在超近距离的特写镜头下,他们就像在看一个被困在鱼缸里的女人。
她的声音变轻了,但依然能听清。“不过要是有必要,我还会再说一遍。”她坐进那把椅子,把印花裙子的下摆拉到膝盖以下。她在裙子外穿了一件红色衬衫。卢克从未见过她不穿制服的样子,他觉得这个搭配很好看,然而色彩再艳丽也无法掩饰她的脸有多么瘦削和憔悴。
“调大音量,”弗兰克·波特说,“她该戴个衣领麦克风的。”
屏幕上,她正在说话。蒂姆往回拉了一段,调高音量,重新播放。莫琳再次坐进沙发椅,再次调整裙摆,然后望向镜头。
“卢克?”
当他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他吓了一跳,差点回应,但还没等他开口,莫琳已经往下说了,她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寒冷的匕首捅进了卢克的心脏。然而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正如他并不需要看《明星论坛报》就了解他父母的情况。
“假如你能看到这个,那么你就已经逃出去了,而我已经死了。”
姓波特的警员对姓法拉第的警员说了句什么,但卢克置若罔闻。卢克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是他在整个异能研究所里唯一的成年朋友。
“我不打算给你讲我的人生故事,”死去的女人坐在沙发椅里说,“没时间了,我也很庆幸,因为我对自己大部分的人生感到非常羞愧,但这不是因为我的孩子。他的成长让我感到非常自豪。他会去念大学,他永远不会知道钱是我给他的,但我不在乎。那样很好,也应该如此,因为是我放弃了他。另外,卢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会失去那笔钱和补偿他的机会。你帮我实现了我唯一的愿望。”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的一段人生,因为它很重要。第二次海湾战争期间,我在伊拉克,后来我去了阿富汗,我参与过所谓升级拷打。”
在卢克看来,她的冷静和从容——没有“嗯嗯啊啊”“你明白的”“大概”“算是”——仿佛某种天启。哀伤之余,他也觉得很尴尬。比起在制冰机旁压低声音的交谈,她听上去智慧多了。因为她一直在装傻?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不,肯定是,他看见一个穿着棕色清洁工制服的女人,就想当然地以为她的脑袋空空如也。
换句话说,就是不如我,卢克心想,但随后他意识到“尴尬”无法准确形容他此刻的感受。正确的用词是“羞愧”。
“我见过水刑,我见过男人,还有女人,一对男女站在水箱里,电极夹在手指或插在肛门里。我见过他们用钳子拔趾甲。我见过一个男人朝拷问官的脸上吐口水,结果膝盖挨了一枪。刚开始我很震惊,但没过多久就习惯了。有时候,当安装简易爆炸装置以伏击我们的大兵的人,以及派自杀爆炸者去拥挤市场的人接受拷问时,我还挺高兴的。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脱敏了。”蒂姆说。
“脱敏了。”莫琳说。
“老天,就好像她能听见你。”伯克特警员说。
“安静。”温迪说。不知为何,这个词让卢克打了个哆嗦。感觉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她前面说出了这个词。他将注意力放回视频上。
“在审问过最开始的两三个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参与过,因为他们给了我另一个任务:碰到不肯开口的犯人,我就扮演好心的底层士兵,进去给他们倒水喝,或者偷偷地掏出点东西给他们吃,蛋白棒或者奥利奥什么的。我告诉他们拷问官都去休息或吃饭了,麦克风已经关掉了。我说我很同情他们,想帮助他们。我说要是他们不肯开口,就会被杀死,就算这样违反了规定也无所谓。我没说违反《日内瓦公约》,因为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要是他们不开口,他们的家人就会被杀,我真的不想见到这种惨事。通常这毫无用处——他们会起疑心,但有时候等拷问官回来,囚犯会说出拷问官想听的东西,因为他们相信了我,也有可能是他们想相信我。有时候他们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因为他们很困惑……失魂落魄……也因为他们信任我。老天帮忙,我长了一张容易让人相信的脸。”
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卢克心想。
“我最后为什么会来到异能研究所……这就说来话长了,一个疲惫的衰弱女人想说也说不完。就说到这里吧——有人来找我,但不是西格斯比夫人,不是斯塔克豪斯先生,也不是政府人员。他年纪很大,说他是招募官,问我服役期结束后要不要做一份工作,很轻松的工作。他说,但做事的人必须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我本来在考虑再服一期兵役,但这份工作听上去更好。因为这个人说,论报效祖国,这份工作会远远胜过我在沙堆里做的事。于是我接受了这份工作,他们派我打扫卫生,我也没什么怨言。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刚开始我并不反对,因为我知道这对我有好处,因为异能研究所很像人们所说的黑手党——一旦入伙,就不能退出。后来我没钱偿还我丈夫欠下的债了,担心那些秃鹫会夺走我为我儿子存的钱,于是我便主动去求我在沙漠里一直做的那种工作,西格斯比夫人和斯塔克豪斯先生让我试一试。”
“刺探秘密。”卢克喃喃道。
“很容易,就像穿上一双旧鞋子。我在那儿待了十二年,但只有最后十六个月才开始告密,直到最后我做的事情终于让我感到愧疚了,我说的不只是告密。我在我们所谓小黑屋里失去了敏感性,我在异能研究所里依然如此,但后来保护层终于开始剥落,就像车蜡,要是你不隔三岔五地打一层新的,车身迟早会失去光彩。他们只是孩子,明白吗?孩子想相信对他们好、有同情心的成年人。他们没有炸死过任何人,被炸死的是他们,不光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也许我本来会一直这么混下去的。实话实说——现在也来不及说别的了,我猜我多半会混下去的。但后来我生病了,而我遇到了你,卢克。你帮助了我,但这不是我帮助你的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原因。我看得出你有多么聪明,你比其他孩子聪明得多,比劫走你的那些人也聪明得多。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你的头脑、你小小的幽默感和你愿意帮助我这么一个老病包的仁慈之心——哪怕你知道这么做会给你惹麻烦。在他们眼里,你只是大机器里的另一个小齿轮,会被使用到报废为止。到最后,你只会像其他人那样消失,有数以百计这样的人。要是从机构创立算起的话,也许是数以千计。”
“她疯了吗?”乔治·伯克特说。
“闭嘴!”阿什沃思说。他向前俯身,上半身压在肚皮上,眼睛盯着屏幕。
莫琳停下来喝了一口水,然后揉了揉眼睛,这双眼睛深陷于干瘪的肉体中。卢克心想:这双病人的眼睛、哀伤的眼睛、垂死者的眼睛,正在凝视永世的折磨。
“这依然是个艰难的决定,不仅因为他们可能对我或对你做的事情,还因为假如你能逃出去,假如他们没有在森林里或丹尼森河湾镇上抓住你,假如你找到了愿意相信你的人……假如你能闯过这么多‘假如’,你才有可能把过去五六十年这儿发生的丑恶勾当拉到阳光底下,让他们大难临头。”
就像神庙里的参孙,卢克心想。
她坐了起来,直视镜头,直视卢克。
“而那也许意味着世界末日。”
注释:
[1]一八五七年至一九〇七年间经营的一家美国平版印刷公司,作品用单一颜色的墨水印刷,然后用手工添绘其他颜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成为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