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
想当年,享乐主义俱乐部的会员可是群很能折腾的有钱人。他们一共五位,都深谙聚会之道。
为首的名叫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体形抵得上三个人,胃口顶得上四个人,酒量比得上五个人。他的曾祖父用一份唐提式养老保险 [1] 的红利建立了享乐主义俱乐部;他费尽浑身解数,通过传统方式,确保自己获得最大收益。
第二位是曼德勒教授,他瘦小枯干,显得有些神经质,肤色灰白犹如鬼魂(也许他正是个鬼魂,毕竟怪事年年有)。他除了清水什么都不喝,只用茶碟大小的盘子进餐,吃得比小鸡多不了两口。但身为美食家你用不着有老饕的胃口,而且曼德勒总能品出每道菜的精髓。
第三位是维吉尼娅·布提,美食及餐馆评论家,她曾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如今只能算座辉煌壮丽的废墟,不过她倒很中意自己这末路光阴。
第四位是杰基·纽豪斯,是大情圣、美食家、小提琴家和决斗士吉亚科莫·卡萨诺瓦的(旁系)后人。杰基·纽豪斯跟他那声名远扬的前辈一样,伤透了无数芳心,也品尝过无数佳肴。
最后一位是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他是享乐主义俱乐部中唯一的赤贫阶级,参加集会时往往胡子拉碴、脚步蹒跚地从街头赶来,手拿半瓶用棕纸袋装着的劣质假酒,不戴帽子,也不穿大衣,甚至时常衣衫褴褛。但他吃起东西来,比所有人的胃口都好。
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正在发言……
“咱们已经吃遍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道,言语间不免流露出一丝遗憾和伤怀,“咱们吃过秃鹫、鼹鼠和果蝠。”
曼德勒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秃鹫味道类似于腐烂的野鸡。鼹鼠好像放久的蛞蝓。果蝠跟甜豚鼠差不多。”
“咱们吃过鸮鹦鹉、指狐猴和大熊猫……”
“哦,那顿烤熊猫肉排。”维吉尼娅·布提想到此处,不觉口舌生津。
“咱们吃过几种早已灭绝的生物,”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咱们吃过速冻猛犸和巴塔哥尼亚大树懒。”
“如果咱们能早点搞到那头猛犸就好了,”杰基·纽豪斯说,“但我能理解为何这种长毛象迅速灭绝,只要人们尝过那滋味,就不会忘记。我是个有品位的绅士,但刚咬了一口,我脑子里就只剩下堪萨斯烤肉酱,还有那东西的新鲜肋排该是多么美味。”
“被冰冻个一两千年,味道也没什么变化,”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露齿一笑,他的牙齿歪歪扭扭,却尖利结实,“但话说回来,真正的好东西,还得说是货真价实的乳齿象。实在捉不到乳齿象的话,通常猛犸也就凑合了。”
“咱们吃过乌贼、大乌贼和巨乌贼,”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咱们吃过旅鼠和塔斯玛尼亚虎,吃过园丁鸟、雪巫鸟和孔雀,吃过海豚鱼(不是海豚)、大海龟和苏门答腊犀牛。我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
“胡说。咱们还有数百种生物没尝过,”曼德勒教授说,“也许数千种。想想所有的甲壳虫吧,都没尝过。”
“哦,曼迪,”维吉尼娅·布提叹道,“你只要尝过一种甲壳虫,就等于把所有的都尝遍了。咱们已经尝过几百种了。至少屎壳郎还是挺对味儿的。”
“不,”杰基·纽豪斯说,“那是屎壳郎粪球。屎壳郎本身平平无奇。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已经登上了美食学的高峰,探过了味觉的海渊。咱们可以说是探寻享乐与欢愉的未知世界的宇航员。”
“没错,没错,没错,”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享乐主义俱乐部每月一次的例会已经延续了一百五十多年,从我曾祖父开始,就未曾断绝。但如今,我恐怕只能被迫取消例会,因为我们或我们的前人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吃遍了。”
“我真希望生活在二十年代,”维吉尼娅·布提说,“至少当年的食谱上还光明正大地写着人类。”
“可惜是受过电刑的,”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送来的时候已经烤得半熟,焦黑发脆。从此,我们对人肉都失去了兴趣,除了一个本来就有那种癖好的伙计,而且他很快就退会了。”
“哦,克拉斯托,你干吗老假装自己亲身经历过那些旧事?”维吉尼娅·布提略微打了个呵欠,“任谁都看得出你没那么老。就算考虑到岁月和贫寒的侵蚀,你也绝对不超过六十。”
“哦,它们侵蚀得相当彻底,”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不过方式跟你想的不尽相同。话说回来,其实有不少东西咱们还没吃过。”
“比如?”曼德勒的铅笔就悬在记事本上,随时准备记录。
“哦,比如太阳镇的太阳鸟,”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边说着,边冲大家展颜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烂牙。
“我闻所未闻,”杰基·纽豪斯说,“你在胡扯吧。”
“我听说过,”曼德勒教授说,“但是在另一种背景下。况且,它是神话生物。”
“独角兽也是神话生物,”维吉尼娅·布提说,“天哪,那份独角兽肋肉鞑鞑真是人间极品。有点像马肉,有点像山羊,配刺山柑和生鹌鹑蛋味道更佳。”
“在享乐主义俱乐部的早期会议记录中,曾经提到过太阳鸟,”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但我不记得具体内容了。”
“他们提到过它的味道了吗?”维吉尼娅问道。
“我觉得应该没有,”奥古斯都眉头紧锁,“当然,我得去查一下档案。”
“别费劲了,”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有记录的卷宗都被烧焦了,你别想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挠了挠头。他真有两支羽毛,就插在脑袋后面黑里夹白的发髻中。它们当年想必金光灿灿,但如今却显得平淡无奇,只是两根黄色的破羽毛而已。奥古斯都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了这件礼物。
“说到甲虫,”曼德勒教授说,“我曾经计算过,如果一个人,比方说我,每天吃六种甲虫,那要花二十多年才能尝遍已知的所有物种。而在这二十多年间,新发现的甲虫物种可以让他再吃上五年。在那五年中发现的甲虫又可以吃一又四分之一年,如此延续下去。这是个永无止境的佯谬。我称之为曼德勒的甲虫。当然,你必须偏好这口才行,”他补充道,“要不然就如同地狱了。”
“只要选对了品种,那吃甲虫也没什么不好的,”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眼下我就对萤火虫情有独钟。萤火虫的发光物质里可能正好有我需要的东西。”
“不过萤火虫,或者说Photinus Pyralis,更接近于甲虫,而非发光虫,”曼德勒说,“无论怎么想,都是不能吃的。”
“它们也许不能吃,”克劳克拉斯托说,“但能帮你为能吃的东西做好准备。我多半会给自己烤上几个。萤火虫加哈瓦那尖椒,味道好极了。”
维吉尼娅·布提是个实用主义者。她说:“假设咱们准备吃太阳镇的太阳鸟,又该到哪儿去捉它呢?”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挠着下巴上根根倒竖的七日胡(七日胡最长也就是这样了)。“假如是我的话,”他对众人说,“就会在仲夏时节选个正午赶到太阳镇,找个舒服的地方歇着—比方说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的咖啡店,然后坐等太阳鸟送上门来。我会用老办法将它捕获,再用老办法烹调。”
“那捉太阳鸟的老办法是什么?”杰基·纽豪斯说。
“还用说吗,就跟你那位闻名遐迩的先人逮鹌鹑和木松鸡时一样。”
“卡萨诺瓦的自传里可没提到过逮鹌鹑,”杰基·纽豪斯说。
“你的先辈是个大忙人,”克劳克拉斯托说,“不可能把每件事都写下来。但他的确是逮鹌鹑的好手。”
“干谷子加干黑莓,泡进威士忌,”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我们家都是用这法子。”
“卡萨诺瓦用的也是这个法子,”克劳克拉斯托说,“但他是用白兰地泡葡萄干,再掺上大麦粒。这是他亲手教给我的。”
杰基·纽豪斯对此置若罔闻。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的话不能句句当真。杰基只是问道:“那太阳镇的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店,又是在什么地方?”
“那还用说,自然是老地方,过了太阳镇旧市集再走三条街,就在曾是灌溉渠的老阴沟之前。要是你发现自己跑到了独眼龙卡亚的地毯店外面,那就走过了。但从你们怒气冲冲的表情判断,想必你们要听的不是如此简明准确的描述。那好吧。咖啡店是在太阳镇,太阳镇是在埃及的开罗,它一直在那儿,或者说几乎一直在那儿。”
“那远征太阳镇的费用该谁出呢?”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问道,“参加远征的又有谁?虽然我这么问,但其实早就猜到了答案,而且并不喜欢。”
“那还用说,你出钱,奥古斯都,咱们都去,”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你可以从俱乐部会员费里扣。我会带上我的围裙和烹调用具。”
奥古斯都自然知道克劳克拉斯托已经很久没缴过会员费了,但享乐主义俱乐部会帮他垫上。在奥古斯都父亲那辈,克劳克拉斯托就已经是俱乐部会员,所以他只是问了一句:“咱们何时动身?”
克劳克拉斯托用一只老眼盯着他,目露疯狂的光芒。他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还用说,奥古斯都,我们要去太阳镇,捉太阳鸟。那还能选什么时间上路?”
“星期日!”维吉尼娅·布提说道,“亲爱的诸位,咱们星期日上路!”
“看来你还有救,小姑娘,”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没错,咱们周日上路。从今天算起的第三个星期日。咱们要去埃及,花几天时间设陷阱捕捉狡猾的太阳鸟,最后用老法子料理它。”
曼德勒教授阴沉沉地眨了眨眼:“但我周一要授课。每周一,我教神话学,周二教踢踏舞,周三教木工制作。”
“找个助教帮你代课,曼德勒啊,曼德勒。周一你正在捉太阳鸟呢,”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有几个教授能说出这种话?”
他们后来都单独找过克劳克拉斯托,一是为了讨论几周后的行程,二是为了表达心中的忧虑。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居无定所。但要是你真想找他,有几个地方可以试试。他每天早上都睡在汽车站,那里的长椅很舒服,而且乘警通常不会打扰他;炎热的午后,他常到公园闲逛,在那些早被遗忘的将军塑像附近,混迹于酒鬼和瘾君子之中,分享他们的瓶中物,提出自己的见解。跟在享乐主义俱乐部一样,这些意见就算不受追捧,也会得到相当的重视和尊敬。
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在公园找到克劳克拉斯托,随行的还有他的女儿哈莉柏瑞·无羽·麦考伊。她个头小小的,却灵活得像只猴。
“跟你说,”奥古斯都说,“我总觉得这件事似曾相识。”
“哪部分?”
“全部。去往埃及的远行。太阳鸟。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听过。”
克劳克拉斯托只是点点头,还不时从一个棕纸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大嚼。
奥古斯都说:“我去找过俱乐部的年鉴,把它查了个遍。我发现四十年前的年鉴目录中提到了太阳鸟,但再也找不到更多内容。”
“那是怎么回事?”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着,咕噜一声咽了口东西。
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谈道:“我在年鉴里找到了相应的页码,但都被烧光了。而且在那之后,享乐主义俱乐部的管理层发生了一次大动荡。”
“你在吃纸袋里的萤火虫,”哈莉柏瑞·无羽·麦考伊说,“我看见了。”
“一点没错,小淑女,”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
“你还记得那大动荡年代吗,克劳克拉斯托?”奥古斯都问道。
“当然。而且我还记得你呢。你当年也就跟小哈莉柏瑞一样大。但动荡总会出现,奥古斯都,然后便归于平静。就像日出日落一般,乃是世界之常。”
杰基·纽豪斯和曼德勒教授当晚在铁道旁找到了克劳克拉斯托。他正在一小堆炭火上烤着锡罐里的东西。
“你在烤什么,克劳克拉斯托?”杰基·纽豪斯问道。
“多烤点炭,”克劳克拉斯托说,“清洁血液,纯净精神。”
椴木和胡桃木被砍成小段扔在罐里,烤得焦黑冒烟。
“你真要吃这些木炭吗,克劳克拉斯托?”曼德勒教授问道。
克劳克拉斯托没有答话,只是舔舔手指,从罐子里拣出一块木炭。那炭火在他手中嘶嘶爆响,直冒白烟。
“戏法耍得不错,”曼德勒教授说,“我猜,那些吞火魔术师也是这么玩的。”
克劳克拉斯托把木炭扔进嘴里,用那两排参差不齐的老牙用力嚼碎。“一点不假,”他说,“一点不假。”
杰基·纽豪斯清了清嗓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曼德勒教授和我对几周后的旅程深感忧虑。”
苏巴克继续嚼着炭火。“还不够烫,”他说着从火堆中拿起根小木棍,一点点咬掉红热的尖端,“这还差不多。”
“这全是幻术。”杰基·纽豪斯说。
“才不是,”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一板一眼地说,“这是多刺的榆木枝。”
“这一切都令我备感不安,”杰基·纽豪斯说,“我的祖先和我都有种神奇的第六感,可以趋利避害。它总能帮我们躲在屋顶发抖,或是藏在河里避难,抢先一步逃过法律制裁,抑或荷枪实弹、满怀怨念的绅士们。正是这种第六感告诉我,不要跟你去太阳镇。”
“而我是一名学者,”曼德勒教授说,“不具备那种经过微妙进化而来的第六感—相信所有不看论文就必须给那些鬼东西打分的人都一样。然而,我也对这次远征疑虑重重。如果太阳鸟真那么好吃,为何我听都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曼德勒老伙计。你听说过。”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
“更何况,从俄克拉何马州的塔尔萨到马里的延巴克图,各国地理地貌我都了如指掌,”曼德勒教授继续说,“可从没看到哪本书里提过什么开罗的太阳镇。”
“没见提过?那怎么可能,你本人就教过啊。”克劳克拉斯托拿起一块冒烟的木炭,蘸了蘸热胡椒酱,扔进嘴里嚼碎。
“我不相信你真的吃下去了,”杰基·纽豪斯说,“但是光看你耍这套把戏,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想我也该走了。”
他说罢转身离去。可能曼德勒教授也跟他一起走了,这位小个子总是那么阴沉鬼祟,你很难说清他到底在不在附近。
维吉尼娅·布提差点被睡在她家门口的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绊倒。她从一家需要评论的餐馆回来后,已是午夜时分。维吉尼娅从出租车下来,绊到苏巴克身上,一跤摔在旁边:“我不是在旅行吧?”
“一点没错,维吉尼娅。你身上不会刚巧带着火柴之类的东西吧?”
“我好像有盒火柴,”维吉尼娅说着在超大的棕色钱包里翻找起来,“给你。”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随身带了瓶紫色的工业酒精,他往一个塑料杯里倒了些。
“工业酒精?”维吉尼娅·布提说,“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喝工业酒精,苏比。”
“我也想不到,”苏巴克说,“臭烘烘的。它会腐蚀肠子,烧坏味蕾。但是大半夜的,我实在找不到能点火的液体。”
他划着一根火柴,碰了碰酒精表面,立时点起一团闪烁不定的火焰。他把火柴扔进嘴里,用燃烧的液体漱了漱口,往街上吐出一片烈焰,把一张刚巧飘过的报纸烧成灰烬。
“苏比,”维吉尼娅说,“你这样做无异于自杀。”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黑牙。“我又没真喝下去,只是漱漱口就吐出来了。”
“你是在玩火。”维吉尼娅警告他说。
“只有靠这样,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
“哦,苏比。我很激动。我太激动了。你觉得太阳鸟会是什么味道?”
“比鹌鹑香,比火鸡嫩,比鸵鸟肥,比鸭子鲜,”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尝上一口,终生难忘。”
“咱们要去埃及啦,”维吉尼娅说,“我还从没去过埃及呢。对了,今晚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苏巴克咳嗽一声,轻轻的颤音在他衰老的胸腔中荡漾:“我年岁太大了,没法继续睡在门洞或臭水沟旁。但是,我也有自己的骄傲。”
“哦,”维吉尼娅端详着他说,“你可以睡在我的沙发上。”
“我不是不领情,但汽车站的某张长椅上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苏巴克随即站直身体,迈开蹒跚脚步朝街口走去。
在汽车站确实有张长椅刻着他的名字。那是他手面阔绰时捐给车站的,所以名字被刻在椅背后面的一个小铜牌上。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并不总是一贫如洗,他不时能发笔财,只是很难留住。而且他有钱的时候,就会发现对于在铁道边的流浪汉营地吃喝,或是跟公园里的酒鬼厮混的富人来说,这个世界并不友好。所以苏巴克总是尽快把钱财挥霍干净。但常有几笔零星款项被他忘在不知什么地方,而且时过境迁,他甚至会忘记自己不喜欢当富人,于是又重新开始追逐财富,并且获得成功。
苏巴克的胡子早该刮了,而且他的七日胡几乎要变得雪白。
享乐主义俱乐部在星期日启程前往埃及。一行共有五人,哈莉柏瑞·无羽·麦考伊在机场跟他们挥手告别。那是个很小的机场,还允许亲友挥手送别。
“再见,爸爸!”哈莉柏瑞·无羽·麦考伊喊着。
他们沿着沥青步道走向小型螺旋桨飞机,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也冲女儿挥别。他们的第一段路程,即将伴随那架螺旋桨飞机开始。
“在我的印象里,”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尽管非常模糊,但仍然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与今天相仿的日子。在记忆中,我还是个小男孩,正在挥手告别。我相信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而且末日临头的预感也随之出现。”他冲机场另一头的小姑娘最后挥了两下,女孩也冲他摆了摆手。
“想当年,你挥起手来跟她一样卖力,”苏巴克附和道,“但我想她更为沉稳。”
这话没错。哈莉柏瑞确实如此。
他们先搭上小飞机,再换乘大飞机,然后是另一架小飞机、小型汽艇、平底船、火车、热气球,最后是辆租来的吉普车。
他们乘吉普车一路颠簸驶过开罗,经过旧市集,又开了三条街才拐弯(如果继续往前走,就要到曾是灌溉渠的老阴沟了)。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就坐在街旁,靠在一张很有年头的藤椅里。这家店的所有桌椅板凳都摆在路边上,而且这条街也不怎么宽敞。
“朋友们,欢迎光临我的卡瓦,”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说,“卡瓦就是埃及语的咖啡,或者咖啡店。你们想来杯茶吗?还是玩一局多米诺骨牌?”
“我们想先看下房间。”杰基·纽豪斯说。
“除了我,”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接口道,“我就睡街上。天气很暖和,而且那边门口的台阶看起来蛮舒服的。”
“我要咖啡,谢谢。”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
“没问题。”
“你有清水吗?”曼德勒教授问道。
“谁要清水?”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说,“哦,是你啊,灰色的小人儿。不好意思。我第一眼看到你,还以为你是别人的影子呢。”
“我要舍苏卡·鲍斯塔,”维吉尼娅·布提说,意思是一杯茶,砂糖单放在旁边,“另外,如果有人想玩双陆棋,尽管来找我。开罗没人能下得过我,只要我还记得规则。”
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被带到自己的房间。曼德勒教授被带到自己的房间。杰基·纽豪斯也被带到自己的房间。这用不了多大工夫,毕竟他们都住在同一个房间。而维吉尼娅则住在他们隔壁。第三个房间属于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和他的家人。
“你在写什么?”杰基·纽豪斯问。
“享乐主义俱乐部的日程、年表和会议记录,”曼德勒教授手拿一根小小的黑钢笔,在大皮本上奋笔疾书,“我详细记录了这一路的历程,还有路上吃的每样东西。咱们吃太阳鸟的时候,我也会记下它的味道、气息和汁水,以备后世参考。”
“克劳克拉斯托说过他打算怎么做太阳鸟了吗?”杰基·纽豪斯问。
“说过,”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言道,“他说他会喝罐啤酒,只留下三分之一,然后加入香料和调味品。接下来,他要把鸟放在上面,将罐子塞进鸟腹,然后全都搁在烤架上烘烤。他说这是老办法。”
杰基·纽豪斯嗤之以鼻地说:“在我听来,倒是挺现代的。”
“克劳劳拉斯托说这是烹制太阳鸟的老办法。”奥古斯都又说了一遍。
“我是这么说的。”克劳克拉斯托说着便走上门阶。这栋屋子没多大。门阶离他们的房间不远,墙也不怎么厚实。“世上最古老的啤酒便是埃及啤酒,人们用它烹制太阳鸟已经有五千多年的历史。”
“但啤酒罐该算是现代发明了吧。”曼德勒教授说。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走进门来,手里拿着杯土耳其咖啡,那东西黑如沥青,像水壶一样冒着热气,像焦油坑一样气泡滚滚。
“那杯咖啡看起来能烫死人。”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
克劳克拉斯托一仰脖,灌进去大半杯。“不会,”他说,“一点不烫。至于啤酒罐,也不是什么新发明。想当年我们通常用一种铜锡合金做罐子,有时掺点银,有时不掺。全看铁匠的技艺,以及他手头的材料。你总得找些能耐热的东西。我发现你们都是一脸狐疑。各位绅士,想想看:古埃及人当然会造啤酒罐,要不然他们把啤酒往哪儿放呢?”
一阵惨叫从窗外的餐桌旁飘来。维吉尼娅已经说动当地人玩赌钱的双陆棋,而且正血洗众人。那位女士可算是双陆棋界的恶狼。
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馆后面的庭院里有张旧木桌,还有个破破烂烂的老旧烤台,是用黏土砖和融化一半的铁格栅做成的。克劳克拉斯托把第二天的时间全用来修补和清洁烤台,以及给铁格栅上油。
“那东西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年没用过了。”维吉尼娅·布提说。再也没人跟她玩双陆棋,她的钱包则被脏兮兮的比索塞得鼓鼓囊囊。
“差不多吧,”克劳克拉斯托说,“可能更久些。对了,小维,帮我个忙。我列了个单子,需要去集市上采购一番。主要是香料、调味品和木屑。你可以找个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的孩子给你当翻译。”
“没问题,苏比。”
享乐主义俱乐部的另外三名会员各有各的消遣方式。杰基·纽豪斯在当地交了不少朋友,他考究的西装和高超的琴技赢得了大家的心。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喜欢长时间散步。曼德勒教授在烤台的黏土砖上发现了一些象形文字,并着手进行破译。他说如果换成不学无术的蠢货,也许会觉得这足以证明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后院的烤台曾是祭祀太阳的圣物。“但我作为饱学之士,”他说,“一眼就看出那些砖块很久以前必定是某座神庙的一部分,经过千年岁月,又被再度用作砖石。我怀疑这里的人根本不了解他们拥有多少奇珍异宝。”
“哦,他们很清楚,”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这些东西也并非什么神庙的砖石。自打我们修好烤肉台算起,它们已经在这儿度过五千多年的时光了。在那之前,我们都是用石块勉强对付。”
维吉尼娅·布提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走了回来。“给你,”她说,“紫檀木、广藿香、香荚、薰衣草枝条,还有鼠尾草、肉桂叶、整棵肉豆蔻、大蒜、丁香和迷迭香。比你想要的还全。”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露出快慰的笑容:“太阳鸟会很高兴的。”
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准备烤肉酱,还说只有这样做才算恭敬,而且太阳鸟的肉通常有点干。
享乐主义俱乐部的会员们那天晚上围坐在街边的藤条桌旁,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和他的家人不停端来茶水、咖啡和热薄荷饮料。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对其余四人说过,他们周日的午餐大菜就是太阳镇的太阳鸟,所以头天晚上最好别吃东西,以便有个好胃口。
“我总觉得末日就要临头,”那天晚上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躺在和他体形极不相称的小床上,在入睡前说道,“而且恐怕噩运将和烤肉酱一道上门。”
第二天上午,他们全都觉得饥肠辘辘。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系了条卡通围裙,上面用抢眼的绿字写道“亲亲厨子”。他在屋后那株矮小的鳄梨树下,撒下了用白兰地泡过的葡萄干,还将香木、香草和香料都放在木炭层上。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携所有家人,跑去了开罗城的另一边。
“你们谁有火柴?”克劳克拉斯托问道。
杰基·纽豪斯掏出个Zippo打火机,递给克劳克拉斯托。苏巴克用它点着了铺在木炭下面的干肉桂叶和月桂叶。青烟袅袅升入正午的晴空。
“肉桂和紫檀的烟气会引来太阳鸟。”克劳克拉斯托说。
“从哪儿引来?”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问道。
“从太阳,那是它栖息的地方。”
曼德勒教授慎重地轻咳一声:“即便在近日点,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也有14 700万公里。而有记载的鸟类最快俯冲速度,为游隼的435公里/小时。若以此速度从太阳飞来,那么一只鸟需要三十八年才能到达地球—当然,还得假设它能够飞跃寒冷黑暗的真空。”
“当然,”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着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朝空中眺望,“它来了。”
那只鸟看起来真的好像是从太阳中飞出,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谁也没法直视正午的太阳。
它先是一道黑影,衬在太阳和蓝天之中。继而阳光洒上了它的羽翼,举目遥望的众人不觉屏息凝神。任何景象都无法与太阳鸟翎羽反射的日光相提并论,此情此景会令你神为之夺,魂为之销。
太阳鸟扇动了一下宽大的翅膀,开始在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馆上空盘旋下降。
鸟儿落在鳄梨树上。它的羽毛金紫杂陈,还带些银光;体形比火鸡小,比公鸡大,还有像白鹭一样的长腿细颈,不过脑袋更接近老鹰。
“它美得难以形容,”维吉尼娅·布提说,“看看它头上那两根长羽。不是很漂亮吗?”
“的确非常漂亮。”曼德勒教授说。
“那只鸟头上的羽毛,我有点眼熟。”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
“我们烤太阳鸟前,总会把那两根羽毛拔下来,”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这是老传统了。”
太阳鸟落在鳄梨树的枝条上,沐浴着一缕光芒。它几乎像在发亮,羽毛好似是由光线凝成,闪烁着紫色、绿色和金色的溢彩流光。它在日光中展开一侧翅膀,开始用嘴喙梳理起来,直到所有羽毛都服服帖帖地摆顺,显得油光水亮。它随即又伸开另一侧翅膀,同样理好。鸟儿最终发出一阵满足的啼啭,从枝头飞落在地。
它在泥泞地面上昂首阔步,脑袋转来转去,似乎视力有些问题。
“看哪!”杰基·纽豪斯说,“它找到谷子了。”
“它简直就像是专门来找谷子的,”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它似乎早知道谷子就在那里。”
“我总是把谷子放在那儿。”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
“它实在美极了,”维吉尼娅·布提说,“但现在离得近些,我能看出它比我方才推想的苍老许多。眼神浑浊,双腿也在颤抖。但它还是美极了。”
“伯努鸟的美色乃百鸟之最。”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
维吉尼娅·布提说得一口流利的埃及语,但仅限于餐饮领域。“伯努鸟是什么?”她问,“是埃及语的太阳鸟吗?”
“伯努鸟,”曼德勒教授说,“栖息在鳄梨树上,头生双羽。它有时被描画成白鹭的样子,有时则被绘作苍鹰。当然还有其他说法,但都荒谬至极,不值一提。”
“它吃了谷子和葡萄干!”杰基·纽豪斯嚷道,“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就连醉态都那么尊贵!”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走向太阳鸟。它正强打精神,在鳄梨树下的泥地中前摇后晃,以免被自己的两条长腿绊倒。苏巴克站在太阳鸟前方,冲它慢慢鞠了个躬,动作极其迟缓,骨节都吱嘎作响,简直像个百岁老人。但他还是一躬到地。太阳鸟也朝他躬身行礼,随即瘫倒在地。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毕恭毕敬地拾起鸟儿,托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婴儿。他把鸟抱到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店后面的院子里,其他人随即跟了过去。
苏巴克首先拔掉那两根华美的头羽,放到一旁。
之后他没有拔毛,直接掏出太阳鸟的内脏,搁在已经冒起青烟的树枝上,随即将半罐啤酒塞进鸟腹,然后将整只鸟放在烤肉架上。
“太阳鸟熟得很快,”克劳克拉斯托警告说,“把你们的盘子准备好。”
古埃及的啤酒是用小豆蔻和香菜入味,因为当时的埃及人没有啤酒花。他们的酒醇厚香浓,而且解渴。几杯下肚,你还能修金字塔,当年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在烤架台上,啤酒不断在太阳鸟腹内蒸发,让它保持湿润。等到炭火的热量烤到它们,那只鸟的羽毛随即被烧光,还发出了像镁条燃烧一般的耀眼光芒,享乐主义俱乐部的会员们都被晃得转开头去。
空气中充满了烤鸟肉的香气,比孔雀香,比鸭子鲜。众人不觉唇齿生津。烤了似乎还不到几秒钟,苏巴克就将太阳鸟从烤架取下,放在桌上;接着用切肉刀将其分成几份,把热腾腾的鸟肉放到几个盘中。他在每份肉上都浇了些烤肉酱,然后把剩下的骨架扔进火里。
享乐主义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在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馆的后院里,围坐在很有年头的木桌旁,直接用手吃了起来。
“苏比,真是太妙了,”维吉尼娅·布提一边吃一边说道,“它会融化在你嘴里,味道像是天堂。”
“味道像是太阳,”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说,他一手拿着鸟腿,一手拿着胸脯肉,进食速度很符合他的硕大身形,“这是我吃过的最妙的东西,能有幸尝到这种美味,我一点也不后悔,但我肯定会想念我的女儿。”
“完美无缺,”杰基·纽豪斯说,“味道像是甜蜜的爱情和动听的音乐,像是真理。”
曼德勒教授正在享乐主义俱乐部的年鉴上做着记录。他写下了自己对鸟肉产生的反应,以及其他人的反应,同时尽可能不把肉汁滴在上面。因为他的左手拿着一只翅膀,正非常讲究地把鸟肉一点点咬下来。
“真奇怪,”杰基·纽豪斯说,“我吃着吃着,却觉得肉在嘴里和腹中越来越烫。”
“对,是这样的。所以最好提前做好准备,”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吃些木炭、火焰和萤火虫来适应适应。要不然对消化系统可不太好。”
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正在吃鸟头,把嘴里的骨头和鸟喙嚼得吱嘎有声。他一咬上去,那些骨头就会迸出细小电光,但苏巴克只是笑着继续大嚼。
太阳鸟的骨架在烤肉台上被烧得发红,进而变为白炽。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咖啡馆的后院里弥漫着浓重的烟气,所有东西都在发光,坐在桌边的众人似乎是正透过水面或梦境观察这个世界。
“妙不可言!”维吉尼娅·布提边吃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味道像是我的青春,像是永恒的光阴。”她舔舔手指,从盘中拿起最后一块鸟肉,“太阳镇的太阳鸟,它还有其他名字吗?”
“它是赫利奥波利斯的凤凰,”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说,“在火焰和灰烬中死去,又再度重生,由此代代相传。它是伯努鸟,在黑暗中飞越汪洋。等寿数将尽,它便在用珍木和香草点起的火堆中燃烧,在灰烬中复活,由此生生不息,直到地老天荒。”
“火!”曼德勒教授嚷道,“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喝了口水,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我的手指,”维吉尼娅·布提说,“快看我的手指。”她高举双手,十指都透出光亮,仿佛里面有团团火焰。
此时的空气热得足以摊鸡蛋。
只见火光一闪,噼啪声随之响起。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头上的两支黄色羽毛像小火炬似的烧没了。
“克劳克拉斯托,”身上火苗升腾的杰基·纽豪斯问道,“跟我说实话,你吃凤凰已经吃了多少年?”
“一万年多一点吧,”苏巴克说,“顶多有几千年的误差。你一旦找到窍门,就会发现其实很容易。只是想找到窍门并不简单。不过这次是我烹制过的最好的凤凰。哦,或许应该说,是我烹制这只凤凰最好的一次?”
“岁月!”维吉尼娅·布提说,“从我身上蒸发了!”
“是啊,”苏巴克附和道,“但你在吃太阳鸟之前,必须先习惯这种热度,要不然很可能会烧得一点不剩。”
“我原来怎么没想起来?”奥古斯都·双羽·麦考伊透过周身的烈焰说道,“我怎么没想起来父亲就是这样离开的?还有他的父亲,他们都是去赫利奥波利斯吃凤凰。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来?”
“因为岁月正离你而去,”曼德勒教授说道,他正在写的那一页刚碰到火苗,他就连忙把本子合上;本子边缘有些焦黑,但其余部分完好无损,“岁月被烧化后,那些光阴中的记忆就会再现。”透过飘忽的灼热空气,他看起来倒更像实体,而且教授脸上挂着笑容。他们以前谁都没见过曼德勒教授微笑。
“我们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吗?”耀眼夺目的维吉尼娅问道,“还是被烧回童年,烧回鬼魂或天使状态,然后从头再来?不过无所谓。哦,苏比,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也许,”杰基透过火焰说道,“应该在烤肉酱里再加点醋。我觉得这种肉味道再厚些也无妨。”话音未落,他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残像。
“Chacun à son goût,”这句法语的意思是各有所好,苏巴克·T. 克劳克拉斯托舔舔手指,又摇了摇头,心满意足地重复道,“这次是最好的。”
“再见,苏比。”维吉尼娅说着伸出白炽灼热的手来,轻轻握了一下苏巴克黑黝黝的大手,也或许是两下。
接下来,坐落在赫利奥波利斯(这座昔日的太阳城,如今已经成了开罗的市郊)的穆斯塔法·施特罗海姆卡瓦(或者说咖啡馆)的后院里只剩下一层白灰,乍起的轻风将它们卷起,又像糖粉或雪花般撒落一地。院子里只剩下一个年轻人,他满头浓密黑发,牙齿洁白整齐,胸前还系着个围裙,上面写道“亲亲厨子”。
一只金紫色的小鸟从黏土砖台上那层厚厚的灰烬中挣了出来,仿佛头一次苏醒。它发出一声尖细的鸣叫,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好似婴儿注视母亲。它展开翅膀,像是要把它们晾干。等一切都准备停当后,它冲天而起,飞向太阳,只有院子里的年轻人目送它倏忽远去。
年轻人脚下躺着两根羽毛,就埋在曾是木桌的灰堆下方。他捡起羽毛,抹掉上面的白灰,虔敬地放进外套,然后脱掉围裙,转身离去。
哈莉柏瑞·双羽·麦考伊早已长大成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满头黑发中夹杂着银丝,后面的发髻里插着两根金色羽毛。你能看出它们过去肯定非常别致,但那想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多年前,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享乐主义俱乐部主席的职位。俱乐部的会员们可都是些很能折腾的有钱人。
我听说他们又开始满腹牢骚,说什么已经把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
(马骁 译)
[1] 每个投资人支付一定金额,并根据本金得到每年红利。当某位投资人去世或违约后,他的红利将被重新分配给其余的投资者,直到最终仅剩一位投资人为止,所有本金都将移交给他。这位投资人通常会变得非常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