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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二天同样糟糕。

  我醒来时,父母都已经去上班了。

  天气转凉,灰暗的天空荒芜空洞,了无生趣。我穿过父母的卧室,来到阳台上。我与妹妹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共用一个阳台。我站在长长的阳台上,对着天空祈祷,但愿乌苏拉赶快厌倦这场游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下楼时,乌苏拉正在楼梯下方等我。

  “偷听小鬼,和昨天一样的规矩!”她说,“你不能离开院落。你要是胆敢一试,我就把你一整天都锁在卧室里。等你爸妈回来,我就告诉他们你干了什么惹人厌恶的事。”

  “他们才不会相信你呢。”

  乌苏拉露出甜美的微笑:“你确定?要是我告诉他们你掏出你的小鸡鸡,在厨房遍地撒尿,还得由我来擦干净地,给厨房消毒,那会怎么样?我会表现得毫无破绽,他们一定会相信我。”

  我走出房子,来到我的实验室,吃光了前一天藏在这里的水果。我读了母亲留下的另一本书——《桑蒂看破一切》。桑蒂是个勇敢坚毅但出身贫寒的女孩。她意外进入一所贵族学校就读,遭到了大家的嫉恨。最后,她揭露了地理老师的真面目——一位布尔什维克党人,而真正的地理老师被冒牌货给绑架了。故事的高潮发生在学校的晨会上,桑蒂勇敢地站出来,面对全校师生,义正词严地说:“我知道我本不该来这里上学。只因文件上的一个错别字,我来到这里,一个叫‘桑迪’的同学去了镇上的文法学校。但我感谢上苍让我来到这里,揭穿了丝特林老师的真面目。”

  故事结尾,曾经讨厌桑蒂的人全都与她热情相拥。

  今天父亲下班很早,这几年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早到家。

  我想和他说说话,可他身边总有另一个人。

  我坐在山毛榉的树枝上,看着他俩说说笑笑。

  爸爸先是带着乌苏拉在花园里散步,自豪地向她介绍这儿的花草树木:玫瑰花丛、黑加仑灌木、樱桃树、杜鹃花……如同在夸耀自己的丰功伟绩,就好似在我们买下这栋房子前,韦勒太太五十年来打理花园的辛劳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乌苏拉被父亲逗得眉开眼笑。我听不到父亲说了什么,但我看到了他在逗乐乌苏拉时勾起的嘴角。

  他俩挨得太近了。有时父亲会把手搭在乌苏拉的肩上,也许是出于友善,可两人紧密无间的姿态还是让我十分担心。父亲以为乌苏拉就是个普通人,对她好得过分,可她是个怪物。今天她换了身衣服:下身是一条灰色半长裙,上身是一件粉色衬衫。

  平日里,一看到父亲在花园里散步,我会立刻扑进他的怀里,可那一天我没有这么做。我害怕他会生气,或者说,我害怕乌苏拉会说些什么煽风点火的话,惹他生我的气。

  父亲生气的样子特别可怕。他的脸(棱角分明,向来平易近人)会涨得通红,他会扯着嗓门大喊大叫,怒不可遏,吓得我动弹不得,无法思考。

  他不信奉棍棒教育,从没打过我。他告诉我们他的父亲如何扇他巴掌,他的母亲如何拿着扫把死命追他,还说比起他的父母,他作为家长不要好得太多。当他压不住火气叱骂我时,他还时常会说至少他从没打过我,像是为了激起我的愧疚之情。在我读过的校园故事里,品行不端通常会招来一顿打,或是用藤条,或是用拖鞋,打完后孩子就会被谅解,事件就此揭过。有时我会羡慕故事里的孩子,羡慕他们干脆利落的生活。

  我不想接近乌苏拉,我不想冒惹怒父亲的风险。

  兴许趁此机会,我能离开院落,逃向小路。可我心知肚明,要真这么做了,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满脸愤怒的父亲,和他身旁漂亮动人、一脸得意的乌苏拉。

  因此我没有轻举妄动,仅是坐在山毛榉壮硕的树枝上看着他俩。当他们走到杜鹃花丛后方,离开我的视野后,我爬下绳梯,进屋上楼,来到阳台上继续观望他们。天色灰暗,可遍地开满了黄色的水仙花,争奇斗艳,婀娜多姿,外层的花瓣色泽淡雅,吹弹可破,里层的花心微微绽开,就像小号一样。

  父亲摘了一把水仙花,递给乌苏拉。乌苏拉笑着说了些什么,行了个屈膝礼。父亲鞠了一躬作为回应,又说了些话逗笑了乌苏拉。我想他一定把自己标榜成了身披闪亮盔甲、专程为她而来的骑士,或与之类似的角色。

  我想冲他大喊,警告他别送花给一个妖怪,可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阳台上观望,他们没有抬头,没有看见我。

  《希腊故事》里写道:水仙的传说来自一位名叫纳西塞斯的美男子,太过美丽的面容让他爱上了自己。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他恋慕不已,无法自拔,怎么也移不开脚步,最终活活死在水池边。因此众神就把他变成了一朵水仙花。读到这个故事时,我打心底里认为水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当看到水仙那平淡无奇的样子时,我失望透顶。

  妹妹从房子里出来,向他们走去。父亲把她抱了起来,三人一起走进屋子。妹妹搂着父亲的脖子,乌苏拉的臂弯里满是黄色和白色的娇艳花朵。我一直看着他们。我看到父亲一手托着妹妹,另一只空着的手往下伸,轻飘飘地搭在乌苏拉半身裙的曲线上,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占有欲。

  放到现在,我肯定会作出不同的反应。可那时我才七岁,完全没往那一方面想。

  我轻巧地攀上卧室的窗子,翻落到自己的床上,翻开另一本书。书的主角是个生活在海峡群岛上的女孩,为了不抛弃自己的小矮马,她与纳粹分子公然作对。

  我边读边想:乌苏拉不可能一直把我禁足在家里。很快,顶多再过几天,一定会有人带我到镇上,或带我离开这里,那时我就能趁机去往车道尽头的农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莱蒂。

  可我转念一想,没准乌苏拉只需几天就能得偿所愿。这个想法让我瑟瑟发抖。

  那天晚餐,乌苏拉做了烘肉卷,打死我我也不吃。我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吃她制作、烹饪或触摸过的任何食物。父亲的脸色很难看。

  “我不想吃。”我对他说,“我不饿。”

  那天是星期三,母亲去参加为非洲人募资钻井的大会了,大会在邻村的村镇议事堂举办。母亲准备了张贴的海报,关于水井的图标,还有非洲人民微笑的照片。母亲不在,餐桌上便只有妹妹、父亲、乌苏拉和我。

  “这是健康食品,有益于你长身体,而且味道很好。”父亲说,“再说,我们家从不浪费。”

  “我说了我不饿。”

  我撒了谎。我饿得浑身难受。

  “那再怎么说你也得尝一小口吧。”父亲说,“这些都是你的最爱。烘肉卷、土豆泥、调味肉汁,都是你爱吃的。”

  厨房里有张儿童桌,当父母要很晚才到家吃饭或他们有朋友来家里做客时,我和妹妹就会坐在儿童桌边吃饭。可那天晚上,我们围着大桌子用餐。我想坐儿童桌,那儿没人看着我吃,没人关注让我更为自在。

  乌苏拉坐在父亲身边,盯着我,唇角微微翘起。

  我知道我该乖乖闭嘴,闷声不吭,可我忍不下去了。我要向父亲坦白我为什么不肯吃。

  “她做的东西我一口也不会吃。”我告诉父亲,“我不喜欢她。”

  “你不能不吃饭。”父亲说,“至少得尝一点。还有,你得向芒克顿小姐道歉。”

  “我不。”

  “不用啦。”乌苏拉·芒克顿温柔地说。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我想父亲和妹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微笑,没有发现她的表情、笑容或破布球般的眼睛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温柔。

  “这怎么行?”父亲的嗓门抬高了点,脸色变红了点,“我不允许他这么污蔑你。”接着他对我说,“给我个像样的理由,一个就行。你为什么不肯道歉,为什么不愿吃乌苏拉为我们精心烹饪的食物?”

  我不擅长撒谎,只能如实道来。

  “因为她不是人。她是个怪物,她是……”赫姆斯托克家族把她叫作什么来着?“她是只跳蚤。”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抿紧嘴唇:“出去,到走廊上!就现在!”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我爬下凳子,跟随他到走廊上。走廊很黑,唯一的光亮来自厨房门上方的一扇小窗。父亲低头,看着我说:“一会儿你得回去,向芒克顿小姐道歉,然后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光,吃完后上楼休息。记得要文明有礼,不许乱说话。”

  “不。”我对他说,“我就不。”

  我撒腿就跑,冲过走廊,转过转角,咚咚咚地跑上楼梯。父亲一定会追上来。他的个头比我大得多,速度也很快,但我不用和他拼太久。房子里只有一间屋子可以直接上锁,那儿就是我的目的地——顶楼走道尽头的卫生间。我比父亲先一步冲进卫生间,“砰”的一声甩上门,把小小的银色插销一推到底。

  父亲没有穷追不舍,也许是不屑于追一个小孩,可我还没喘几口气,就听到了他的第一下敲门声,劲道很大。“开门!”

  我一言不发,坐在绒布马桶坐垫上,心里愤恨不平。我恨他,近乎和恨乌苏拉一样恨他。

  门又被敲了几下,力道比之前更大。“你要再不开门,”父亲提高嗓门,确保我隔着木门板也听得见,“我就破门而入了!”

  他做得到吗?不好说。门上了锁,没那么容易撞破。上锁的门意味着当你在卫生间里,而别人想进来时,他就会推几下门,门会晃荡,但不会开,外头的人就会说“抱歉!”或者大喊“你还要多久?”然后——

  门向内爆开,银色插销当即弯折脱落。父亲站在门口,撑满了整张门。他怒目圆睁,露出了很多眼白,脸颊通红,怒火中烧。

  他说:“好哇,你小子。”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可他的手紧紧拽住我的上臂,让我无法动弹分毫。他要做什么?他会第一次打我吗?或把我拖回房间?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

  他没有这么做。

  他把我拖到浴缸边,俯下身,把白色橡胶塞塞入排水孔,打开冷水阀。水涌了出来,在白色的搪瓷浴缸壁上溅起水花,水位慢慢地稳步抬升。

  水哗啦啦地流。

  父亲转向敞开的门口,对乌苏拉说:“我来教训他。”

  乌苏拉站在门口,牵着妹妹的手,面露柔和的忧色,可眼神却透着窃喜。

  “关门!”父亲说。妹妹被吓得开始呜咽。乌苏拉关上门,尽量关得严丝合缝,因为一处铰链啮合得不太好,加上门闩断了,门很难关紧。

  卫生间只剩下我和父亲。他的脸色已由红转白,嘴唇紧抿。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浴缸放水。我很害怕,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我会道歉。”我说,“我会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乌苏拉不是怪物。她……她很漂亮。”

  父亲什么也没说。浴缸的水放满了,他关掉冷水阀。

  他蓦地把我举到半空,两只大手托着我的胳肢窝,轻轻松松地架起我,仿佛我轻若无物。

  我看向他的脸,他的神情不怀好意。他上楼前脱掉了夹克衫,现在穿着淡蓝色的短袖,系着褐红色的羽状涡纹领带。他扯开手表的表带,把手表丢到窗台上。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企图,开始拼命挣扎,对他拳打脚踢,可一点都没奏效,完全阻止不了他猛地把我按入冰凉彻骨的冷水之中。

  我吓呆了。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发生了违背既定规则的事。我穿着衣服,不对劲。我穿着拖鞋,不对劲。浴缸的水很凉,凉得刺骨,非常不对劲。这是我在被按入水中后最初的所思所想。随着父亲把我越按越深,我的头和肩膀相继没入冰冷的水中,恐惧的性质变了。我想:我要死掉了。

  死亡临近,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拼命伸手抓,想找个能抓握的东西,可摸到的只有滑溜溜的浴缸壁。过去两年我都在这个浴缸里泡澡。(我还在这个浴缸里读过很多书。这儿是我的安全港湾之一。可眼下,明摆着我要死在这里了。)

  水面下,我睁开眼,看到它在我眼前悬荡——一线生机。我用双手抓住它——父亲的领带。

  我死死地拽住领带,父亲用力把我往下按,我拼命向上顶,终于把头探出水面。我把领带拽得死紧,以至于若是父亲再把我的头和肩膀按入水下,他自己也无法幸免。

  脸完全露出水面后,我紧紧咬住领带,就咬在领结下面。

  一阵扭打。我全身上下湿透了。看到父亲也和我一样,蓝色衬衫紧贴高大的身躯,我感受到一丝愉悦。

  他再次把我按下水面,可对死亡的恐惧给了我力量。他的领带被我的手拽住,被我的牙咬住,他没法让我松开,除非动手打我。

  父亲从来不打我。

  他直起身。我被他拎了起来。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愤愤不平,泪流满面,心有余悸。我松开牙,但手依然抓着领带。

  父亲说:“我的领带要被你拽破了,松手!”领带的领结被拉成豌豆粒大小,内衬翻了出来,湿淋淋地晃荡着。他接着说:“你真得庆幸你妈不在家。”

  我松开手,双脚落到湿透的地垫上。我向身后马桶的方向退了一步。父亲俯视着我,说:“回你房间去,今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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