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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痉挛一般不停颤抖,浑身发冷,全身的热量仿佛被偷了个精光。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皮肤,冰凉的水滴落到地上。每迈一步,拖鞋都会发出吧唧吧唧的滑稽声响,水都会从拖鞋面上钻石形状的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我脱下全身衣服,把湿漉漉的一大团衣服放到壁炉边的地砖上,很快汇成了水洼。我拿起壁炉架上的火柴盒,抽出火柴,拧开燃气阀门,点燃了壁炉里的燃气炉。

  (我凝视着水洼,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现在回头看,最让我难以置信的反倒是这件事:一个五岁女孩和一个七岁男孩的卧室里竟然有一个燃气炉?)

  卧室里没有浴巾。我站在地上,全身都在淌水,思考如何把自己擦干。我掀起薄薄的床罩,裹住身子擦拭,擦干后换上睡衣。睡衣是红色尼龙材质,闪闪发亮,条纹图案,左袖上有一块黑色的塑料烧痕。有一回我靠燃气炉太近,烧着了睡衣的左袖,兴许发生了奇迹,我的胳膊没有烧伤。

  卧室门背后挂着一件我几乎从未穿过的睡袍,当走廊亮灯,房门敞开时,它会在墙上映出一片梦魇般的阴影,让人心惊肉跳。我穿上这件睡袍。

  卧室的门开着,妹妹走进来,拿她枕头下的睡裙。她说:“因为你太不听话,他们不让我和你睡一间。今晚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爸爸说我可以看电视。”

  父母卧室的一角有个棕色的木柜子,放着一台几乎没开过的电视。这台电视的垂直同步总是出错,模糊失真的黑白画面就像水流一样,缓慢而奇异地连贯相接:人们的头从画面底部消失,脚从顶部慢悠悠地落下来。

  “我无所谓。”我对妹妹说。

  “爸爸说你弄坏了他的领带,还害得他浑身湿透。”妹妹的语气暗含得意之情。

  乌苏拉站在门口,对妹妹说:“我们不和他说话。在他获准重新成为家庭的一员前,我们都不和他说话。”

  妹妹一溜烟地去了隔壁父母的房间。“你不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对乌苏拉说,“等妈妈回来,我就把爸爸干的事告诉她。”

  “她要再过两个小时才会回来。”乌苏拉说,“再说你说了又会有什么不同吗?你妈妈在任何事上都为你爸撑腰,不是吗?”

  没错,父母经常统一战线。

  “别斗胆与我作对。”乌苏拉说,“我在这儿有事要办,你碍着我了。下次可不会仅此而已了。下一次,我会把你锁进阁楼。”

  “我不怕你。”

  口是心非,我怕她怕得不得了,她是我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屋里好热哦。”乌苏拉冲我笑了笑,走向燃气炉,弯腰,熄灭,接着抄起壁炉架上的火柴。

  “你不过是一只跳蚤。”我说。

  她收起笑意,抬高手臂摸门楣。门楣很高,孩子根本够不着。她取下放在门楣上的钥匙,走出房间关上门。钥匙一转,咔嗒一响,我被反锁在了屋里。

  我听到电视节目的人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我听到走廊的门被关上,将两间卧室与房子的其余部分隔绝。我知道乌苏拉下楼了。我凑到锁孔前,眯眼往外瞧。书上有写,可以先在地上铺一张纸,再用一支铅笔捅进锁孔,把钥匙顶落到纸上,以此逃脱……可锁孔里空无一物。

  我哭了起来。一人独自在卧室里,又冷又潮。我放声大哭,宣泄内心的痛苦、愤怒与恐惧。在学校,哭鼻子的男孩子会被笑话,而现在,没人会进来看我,没人会嘲笑我。我放声大哭,毫无顾忌。

  雨声嘀嗒,温柔地落在窗玻璃上,可连这也没给我带来一丝愉悦。

  我号啕大哭,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来。我大口喘气,思索着乌苏拉的事儿,或者说帆布怪、蠕虫、跳蚤,她一定会在我试图逃离院落时把我抓住。我明白得很。

  可乌苏拉把我反锁在屋里,她不会料到我会现在逃跑。

  倘若运气好,没准她正在忙活别的事。

  我打开卧室的窗,聆听夜的声音。细雨绵绵,瑟瑟入耳。寒夜之中,我近乎冻僵。妹妹在隔壁屋里看电视,不会听到我的动静。

  我走到门边,关掉电灯。

  我摸黑穿过卧室,重新爬上床。

  我想:我在床上。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暗自神伤,很快就会睡着。我在床上,我知道她赢了。如果她要确认我的情况,那么我正在床上睡觉。

  我在床上,睡觉的时间到了……眼皮开始打架……我睡着了,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

  我在床上立起身,翻出窗户,悬停片刻,松开手落到阳台上,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实还挺容易的。

  从小到大,我从书中潜移默化学到了许多知识。我对人们所言所行的理解大多从书上学来。书是我的老师,教我知识,也是我的导师,给我建议。在书里,男孩们会爬树,所以我也爬到树上,有时爬得太高,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掉下去。在书里,人们会顺着排水管爬上爬下进出房屋,所以我也照做,攀上排水管。我小时候的老式排水管是固定在墙砖上的沉重铁管,不是如今的轻型塑料管。

  我从未摸黑或顶着雨沿着排水管往下爬过,但我知道哪儿有立足点。我还知道最大的挑战不是失足跌落,掉入二十英尺之下的潮湿花床,而是在下爬途中会经过一楼的电视房,乌苏拉和父亲可能在里头看电视。

  不,我不能想这些事。

  我翻出窗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直到摸到铁质排水管。排水管淌着雨水,又凉又滑。我先抓住排水管,接着迈了一大步,让光溜溜的脚落在将排水管结结实实固定在墙上的环状金属夹上。

  我一步一步往下爬,想象自己是蝙蝠侠,是校园小说里上百个男主角或女主角。回过神来,我想象自己是落在墙上的一滴雨,是一块砖,是一棵树。我心想:我正躺在床上,并不在此处。(在我脚下,电视房的光线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流泻出来,将窗外的细雨映照成闪闪发亮的千丝万缕。)

  别看我,我心想,别看向窗外。

  我一寸一寸往下挪。以往我沿排水管往下爬时,会踩上电视房的窗户外沿,再跳到花床上,可此刻这绝无可能。我小心翼翼地压低身子,没入阴影,胆战心惊地向屋里瞥了一眼,生怕会对上父亲或乌苏拉的视线。

  屋里没有人。

  灯亮着,电视开着,可沙发上没有坐人,通向走廊的门却开着。

  我轻巧地落在窗沿上。老天爷啊,他们俩可千万别突然回房撞见我。我攀下窗沿,手一松落入花床,脚下的泥土非常柔软。

  我正要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奔跑,却看到客厅的灯亮着。这个有橡木镶板的房间只在意义非凡的场合动用,我和妹妹从没进去过。

  客厅拉了窗帘。窗帘由绿色天鹅绒制成,配有白色衬布,没有完全拉实,柔和的金光从缝隙里逃逸而出。

  我走向窗边,通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看,刹那间映入眼帘的一幕居然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间深处,父亲正把乌苏拉压在大壁炉边,背对着我,乌苏拉也背对着我,手撑着高大的壁炉架。父亲从背后抱住乌苏拉。乌苏拉的半长裙被撩到了腰部。

  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并不在意,至少在那时,我唯一在意的是乌苏拉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转身离开窗帘缝、灯光和房子,光着脚逃入黑暗的雨幕。

  天色并非漆黑一片,这是多云的夜晚,满天的云仿佛汇聚了万里街道的万家灯火,再投射回大地。眼睛适应后,我能隐约看透黑暗,足够了。我跑到花园尽头,绕过肥料堆和草堆,冲向山坡下的小路。我的手和脚被荆棘扎破了好几次,可我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低矮的金属栏杆,踏上小路。离开了家的范围,我感到脑袋骤然一轻,仿佛有种未曾察觉的头痛忽然之间消失了。我急切地低声呼唤:“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接着我心想:我在床上,我正在做梦,这梦好逼真啊。我就在自己的床上。我不信乌苏拉会刚好在那一刻想到我。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父亲,想着他搂住名不副实的保姆的腰,亲吻她的脖子。接着我透过冰凉的冷水,看到他把我按下水时的脸。可卫生间发生的事现在一点也不让我害怕,我害怕的是父亲亲吻乌苏拉的脖子,把她的裙子撩到腰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母是一个整体,不容侵犯与亵渎。未来在刹那之间变得无法预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的人生列车已偏离轨道,穿过原野,正与我一同沿着车道向下驰骋。

  车道上的燧石扎伤了我的脚,可我哪里顾得上呢?我很确定,乌苏拉和我爸在做的事很快就会结束。也许他们会一同上楼,进我的房间查看我的情况,这样乌苏拉就会发现我不见了,立刻追赶上来。

  我想他们一定会开车来追我。我环顾车道两边的树篱,想找个藏身的豁口。我瞧见一个木板搭建的梯子,便翻到梯子另一边的草场上,继续狂奔,心脏如同世界上最大最响亮的一面鼓:扑通,扑通,一刻不停。我光着脚,睡衣和睡袍的下摆全湿透了,粘在小腿上。我不顾一切地奔跑,就算踩到牛粪团也毫不在乎,在草地上跑好歹比在燧石路跑好受。一步步落在草地上,我的心情越来越愉悦,真实感也越来越强烈。

  身后响起隆隆雷声,尽管我没看见闪电。我翻过一面篱笆,双脚陷入一片刚刚犁过的柔软泥地。我跌跌撞撞地跑过泥地,偶尔摔倒,但都咬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眼前又出现一个木板梯,通向另一片田,这片田没有犁过。我靠着车道边的树篱跑过这片田,以免跑得太远,迷失在这片旷野里。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骤然出现的车灯刺痛了我的眼。我僵立原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床上熟睡。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没有减速,我往车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借着尾灯的红光,我看到那是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应该是安德斯家的车。

  看来车道并不安全,我立刻决定横穿这片田地,来到另一片田边。两块田之间只隔着一张细铁丝网,上面甚至没有倒钩,很容易从下头钻过去。我伸出手,将最下方的铁丝往上推,弄出一道可以挤过去的缝,突然——

  我的胸口如同狠狠挨了一记重拳,触碰到铁丝网的手臂痉挛不止,手掌火辣辣的疼,那感觉就像撞到了肘部最敏感的尺骨端。

  我一把松开电篱笆,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我已经跑不动了,但我仍顶着风雨与黑暗,沿着篱笆快步前行,一路提心吊胆,就怕再次触碰到电篱笆,直到眼前出现一扇五道横杆的栅栏门。我翻过门,穿过农田,走向远处更为幽深的黑暗——树,我想,那是一片树林。我不敢靠近农田的边缘,生怕那儿又有电篱笆等着我。

  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里走。如同听到了我的心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整个世界点亮一瞬。一瞬足矣。我看到一个木板梯,立刻向它跑去。

  我翻过木板梯,裸露的脚踝和脚趾传来火辣与冰冷相交织的刺痛,原来下方是一片荨麻地。尽管如此,我又跑了起来,竭尽全力。我希望前方是赫姆斯托克农场。我必须拼一把。我又跑过一片田,这才意识到自己迷失了方向,车道在哪儿?我在哪儿?我只知道赫姆斯托克农场在车道尽头,可我迷失在了黑暗中的一片农田里。黑云压境,气势汹汹,夜色黑暗至极。雨依然在下,即使下得并不大,仍让我不禁想象黑暗中潜伏着数不清的凶残野狼与孤魂野鬼。我想停止想象,停止思考,可就是做不到。

  除了野狼、鬼魂和行走的树木外,还有乌苏拉·芒克顿,她警告我若我下次胆敢再次违逆她,就会遭遇更惨的下场——她会把我锁进阁楼。

  我并不勇敢。我正在逃离生活中的一切。我又冷,又湿,还迷了路。

  我用尽全力,扯开嗓门大喊:“莱蒂?莱蒂·赫姆斯托克!你在吗?”没有回应,我也没指望能听到回应。

  轰隆隆!轰隆隆!继搅醒大地的一记惊雷,天雷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一连串摄人心魄的低吼,耀眼的闪电不时划破天空,就像失灵的闪光灯。借闪电的光芒,我看到我所在的这片农田如同一个孤立的点,四面八方都是树篱,没有出路,没有门,也没有木板梯,除了农田尽头我翻进来的那一处。

  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我抬头看天。我在电视播放的电影里见过闪电,如一把把上天入地、弯来折去的叉子刺破云层,而我在现实中亲眼见过的闪电不过是一道白光,如同相机闪光灯,将世界照亮一瞬。不过我现在所见的闪电却与之不同。

  也不是叉状闪电。

  一道汹涌澎湃、灼灼燃烧的蓝白光带破空而出。一波消逝,一波燃起,耀眼夺目的光芒照亮草场,让我眼前得以一瞬清明。毛毛雨转瞬之间变为倾盆大雨,啪啪下落,猛烈抽打我的脸颊,不出几秒,就把我的睡袍浇得湿透。我在电光下看到,或以为自己看到,右手边的树篱有个豁口,便向那里走去,因为我跑不动了,一点也跑不动了。我竭力加快步伐,希望那个豁口不是我的幻觉。浸湿的睡袍被狂风吹动,翻飞的声音让我不由胆寒。

  我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回头。

  但我看到了农田边缘,树篱之中的确有个出口。在我离出口咫尺之遥时,一个声音响起:“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得待在房间里。可现在,我却发现你在鬼鬼祟祟地四处游荡,像个溺水的水手。”

  我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人在。

  我抬起头。

  自称“乌苏拉·芒克顿”的怪物悬停在空中,离地二十来英尺,周身被闪电环绕。她没有飞,飘浮在空中,像个气球一样轻飘飘的,可锐利的狂风没有吹动她一丝一毫。

  狂风呼啸,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我的脸颊。远在天边的雷电隆隆低吼,小型闪电噼里啪啦。乌苏拉的声音很轻,我却将每个词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她正在对我耳语。

  “哦,香香甜甜的布丁和派,麻烦已上你身来。”

  她咧开嘴,我从没见过哪张人脸在笑起来时嘴张得那么大,牙露得那么多,可她的笑中不含一丝笑意。

  为了逃离她的禁锢,我已经在黑暗中奔跑了许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要是我一直在车道上,没有穿过一片片农田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肯定已经到了赫姆斯托克农场。可现在,我迷路了,还再次落入魔爪。

  乌苏拉飘了下来。她的粉色衬衫没扣纽扣,向外飘开,露出白色的文胸,半长裙随风飘扬,显出她的小腿肚。尽管狂风暴雨,她看上去完全没湿,衣服、脸颊、头发全是干的,连一点雨丝都没沾上。

  她飘浮在我的头顶上,伸出双手。

  她每一动,温顺地环绕住她的闪电就会随之闪烁。她撑开五指,如同加速播放的电影里绽放的花儿。我知道她在耍我,我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我恨自己不敢坚定立场,可我依然遂了她的愿:我开始逃跑。

  我是个被她拿来寻开心的小东西。她玩弄我,就和来过我家的那只姜黄色大公猫“老怪”玩弄老鼠时一个样:放走它,任它跑,然后一跃而起,用爪子把它拍扁在地。可老鼠还是会跑,我别无选择,也只能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树篱的豁口,跌跌撞撞,疼痛难忍,浑身湿透。

  逃跑时,乌苏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未曾停下。

  “我说过我会把你锁进阁楼,是不是?我说到做到。你爸爸现在很喜欢我,他会对我言听计从。说不定从现在起,每天晚上,他都会登上阁楼,放你出来。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你淹到浴缸里,把你的头按入冰凉的水中。我会让他每晚都这么做,直到我厌倦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会告诉他,不用把你带回来了,只要把你按在水里,直到你不再动弹,直到你的肺被黑暗与凉水充斥。我会让他把你丢在冰冷的浴缸里,你将再也无法动弹。在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亲吻他,再亲吻他……”

  我冲过树篱豁口,踏上一片柔软的草地。

  时而炸响的闪电和一股古怪而刺鼻的金属味如影随形,刺痛我的皮肤。周围越来越亮,光源便是那闪烁的蓝白电光。

  “当你父亲把你丢在浴缸里,再也不管你时,你会无比愉悦。”乌苏拉轻声说,她的嘴唇拂动我耳朵的感觉似有若无,“因为你不喜欢被关在阁楼里,不仅因为那里黑暗无光,有蜘蛛和鬼魂出没,还因为我会把我的朋友带到那里。白天你看不到它们,但它们会一直与你共处一室,那滋味可不好受。我的朋友们呢,不喜欢小男孩。它们之中有和狗一样大的蜘蛛,有会抓住你不放的旧衣服,还有你的脑子和脑浆。什么书啊,故事啊,你就别想着能在阁楼里读了。”

  她的嘴唇拂动我的耳朵——这不是幻觉。她正悬浮在我身旁,头靠在我耳边。感受到我的目光后,她再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我一时岔气,胸闷气短,别说跑了,连动一动都很吃力。完蛋了。

  我腿一软,瘫倒在地。这一次,我没能爬起来。

  大腿上的湿热感让我低下头,一股黄色细流正从我睡裤的裆部往外流。我已经七岁,不小了,可仍像个小婴儿一样,吓得尿了裤子。乌苏拉正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看着我,面对这种情况,我什么都做不了。

  狩猎游戏到此结束。

  乌苏拉直起身子,离地三英尺。我四脚朝天,躺倒在潮湿的草地上。她像破电视机上的人像一样缓缓下降,不容阻止。

  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的左手,软软的,还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掌心。我低下头,生怕是一只硕大如狗的蜘蛛。借着环绕乌苏拉腾转的闪电散发的电光,我看到手边有一团黑色的小东西,一只耳朵上有一点白——是一只小猫。我把小猫托起来,放到胸口,轻轻抚摸。

  我说:“我不跟你走,你不能替我作主。”我坐起身,这样不会像躺倒时那样觉得自己那么脆弱。猫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我的怀里。

  “天真的男孩啊。”乌苏拉双脚落地,周身的闪电将她照得像一幅身着灰、绿、蓝色衣衫的女人像,一点都不像个真人。“你还嫩着呢,而我是个成年人。在你们的世界还是个熔岩球的时候,我就已经成年了。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你只能任我戏弄,任我蹂躏。给我站起来,跟我回家。”

  埋在我怀里的猫咪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不是猫叫。我将目光从乌苏拉身上移开,看向身后。

  穿过草地向我们走来的女孩身披一件带兜帽的亮红色雨衣,脚蹬一双大得不合脚的黑色长筒雨靴,从黑暗中走出来,毫无惧意。她抬起头,看向乌苏拉·芒克顿。

  “离开我的土地。”莱蒂说。

  乌苏拉后退一步,与此同时腾空而起,悬浮在我和莱蒂上方。莱蒂向我伸出手,看都没看一眼我坐在哪里,便精准地抓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没涉足你的土地。”乌苏拉说,“小姑娘,滚开。”

  “你在我的土地上。”莱蒂说。

  乌苏拉微微一笑,周身的闪电开始腾转起伏,蓄势待发。她立于狂风的风眼,宛如力量的化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是风暴,她是闪电,她是成人的世界,拥有无边的力量、无尽的秘密和随心所欲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愚蠢残暴。她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是个七岁男孩,双脚被磨得鲜血淋漓,刚刚还尿了裤子,而悬浮在我上空的怪物是那么强大,那么贪婪,它想把我抓进阁楼,等玩腻味后再让我爸杀了我。

  掌心中莱蒂的手给了我勇气,可她只是个女孩,就算她比我大,就算她已经十一岁了,就算她已经十一岁很久很久了,她也不过是个女孩,而乌苏拉是大人。此时此刻,无论她是哪种怪物、哪个巫师、哪样实体化的梦魇,她总归是个大人。大人和小孩争斗,总是大人获胜。

  莱蒂说:“回你家去吧,待在这儿对你的身体不好,回去吧,为你自己好。”

  空中响起一声扭曲的刮擦声,很吓人,饱含痛苦和折磨,让我心烦意乱。小猫搭在我前胸的爪子也骤然僵直,全身的毛霎时立起。小东西扭动着爬上我的肩膀,发出嘶吼声。我抬头望向乌苏拉,看到她的脸,这才明白刚才的声音来自哪里。

  是乌苏拉在笑。

  “回去?开什么玩笑。趁你们的人在永恒上开了个洞,我抓住机会。我本可以统治好多个世界,但我跟随在你们后面,静静等待。我有的是耐心。我知道封印迟早会松动,那时我就能踏上真正的地球,沐浴在天阳之下。”她收起笑容,“这儿的一切都脆弱不堪,小姑娘。一个个都那么容易破碎。他们想要的东西实在太简单了。我会从这个世界拿走我想要的一切,就像一个小孩从一片黑莓丛中摘下黑莓,把肉嘟嘟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一次,我没有松开莱蒂的手。小猫针一样锋利的细爪正慢慢掐进我的肩膀。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反被它咬了一口,不过它咬得不重,看来只是受了惊吓。

  狂风呼啸,乌苏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们把我封印了很久,可你们带给了我一扇门,我利用他把自己带出了囚笼。现在我已经出来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莱蒂看起来没有生气。她想了想,说:“我可以为你造一扇新的门,或者直接让姥姥送你回到海洋彼岸你最初所在的地方。”

  乌苏拉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之处溅开一个明亮的小火球,嘶嘶作响。

  “把男孩给我。”乌苏拉说,“他属于我,我经由他的身体来到这里,他是我的所有物。”

  “你一无所有。”莱蒂生气地说,“至于他,你就更别想了。”莱蒂扶我站起来,在我身后张开双臂抱住我。我们两个孩子立于黑暗中的一片牧草地上,莱蒂抱着我,我抱着小猫,一个声音从上方和四周全方位逼来:

  “你能做什么呢?带他回家?这儿是个由规矩构成的世界,小姑娘,他总归属于他的父母。就算你带他回家,他父母也会来接走他,而他的父母属于我。”

  “我受够你了。”莱蒂说,“我给了你机会。从我的土地上滚开!”

  听她说这几句话时,我的皮肤像过了电,如同先把气球放在毛衣上摩擦、再用它轻触脸颊和头发时的感觉——遍及全身的刺痒感。我的头发湿透了,即便如此,它们似乎也一根根竖了起来。

  莱蒂紧紧抱住我,轻声安慰:“别担心。”我正想问她我怎能不担心,我到底应该害怕什么,这时脚下的草地开始放射光芒。

  金光四溢。每一根草叶、每一片树叶都在闪闪发光,连树篱也不例外。这光芒柔和而温暖。在我的眼睛看来,草皮下的泥土仿佛也由实实在在的物质化作了纯粹无瑕的光芒。在笼罩草地的金色光华中,环绕乌苏拉噼啪作响的蓝白电光相形见绌,暗淡无神。

  乌苏拉晃晃悠悠地向上飘,仿佛被升温的空气带了上去。莱蒂低吟了几个古老的单词,送入这个世界,草坪顿时爆射出万丈金光。我看到乌苏拉被掀倒了,可我没感受到风,不过空中一定有一阵风,因为乌苏拉正如一片枯叶,在飓风中无力地飘摇。我亲眼看着她倒入黑夜,下一刻,乌苏拉连同她的闪电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我来。”莱蒂说,“你得赶紧窝到厨房的火炉前暖暖身子,再来个热水浴,不然你会得重感冒的。”她松开我的手和身子,往后退了一两步。金光慢慢暗淡,渐渐消散,只剩下灌木丛间淡去的星点微光,如同篝火之夜盛宴落幕之时最后一刻的烟火。

  “她死了吗?”我问。

  “没有。”莱蒂说。

  “那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麻烦。”

  “的确有可能。你肚子饿吗?”

  我差点忘了这回事,听莱蒂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我已经饿得快撑不住了。

  “让我想想……”莱蒂一边带领我穿过一块块田地一边说,“你全身都湿透了,得赶紧换身衣服。我一会儿去翻一下绿卧室的抽屉柜,我记得堂兄杰佩斯在参加老鼠大战前在那间屋留下了一些衣服,他的个头不比你大多少。”

  小猫咪正用粗糙的小舌头舔我的手指。

  “我刚刚遇到了这只小猫。”我说。

  “我看到了。她一定是在你把她从那片田野里拎起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你了。

  “这就是那只猫?我拎起来的那只?”

  “对啊。她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真的会告诉我?”

  “有时候吧。你得仔细听。”

  我看到前方赫姆斯托克农舍的灯光,温暖舒适近在眼前。我欣喜若狂,虽然我不明白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农舍。

  “你运气很好。”莱蒂说,“再退十五英尺,就是安德斯家的田地了。”

  “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来。”我对她说,“你一定会来救我。”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什么也没说。

  我说:“莱蒂,我不想回家。”这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其实特别想回家,只是不想回到这一夜刚刚逃离的地方。我想回到猫眼石矿工坐在我家的白色迷你车里自杀之前,或者他所坐的车压死我的小猫之前的那个家。

  毛茸茸的黑团子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真希望她是我的茸茸,可我知道她不是。瓢泼大雨已再度变回毛毛细雨。

  我们蹚过深深的水坑,哗啦哗啦溅起水花,莱蒂穿着长筒雨靴,我光着满是伤口的双脚。到达农家院时,浓烈的粪肥味扑鼻而来。我们穿过一个侧门,走进农舍的大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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