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斯这种人的问题
伴着沉闷的响声，阿斯特丽德把茶壶放在了一张厚重的桌子上，还摆出了糖、“微笑”甜味剂和牛奶。她动作敏捷地切好几块圆柱状的佳发蛋糕，把它们摆成了两个同心圆，放在她从地下室里找来的一个漂亮古老的伟吉伍德陶盘中。在盘子中央绘制的图画中，一对牧羊男女正在小溪边拥抱，还有一只奶牛和两只羊羔在旁观。盘子的边缘上画的是野花，有淡紫色的药蜀葵、黄油色的樱草花以及紧紧缠绕起来的白色绶草。
接下来，她又用塑料小盘摆出了粉色黄色相间的巴腾堡蛋糕。至今仍在流浪的贫民戒酒者之一艾德是二十年代早期从戈尔韦来的。他声称伦敦的流浪汉正面临暂时性的秘密屠杀（“我告诉你，警卫队杀了我们好几千人！”）。艾德几乎一下子就吃掉了半盘的佳发蛋糕，还往自己臭气熏天的外衣口袋里塞了好几块。阿斯特丽德什么话也没有说。
紧接着，她想起了自己收到的橙色警报。她最好弄明白阿特维尔到底有什么事。肯定不仅是动物园的灯光问题。不过，再等一会儿吧——等会议结束了再说。上司不会介意的。
此次会议的主题是“诚实”，一个标准的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话题。阿斯特丽德很高兴会议开始了，因为她真的很想告诉大家，随着第二次戒断危机的深化，她经历了多少痛苦。这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形容内心的空虚寂寞，她对自己无法融入由贫民主导的匿名戒断协会会议而萌发的羞耻感，以及她新的渴望。她心想，只要我把话说出来，就能释放内心的野兽，灭了它们的威风。老掉牙的“十二步”箴言中保证，两个人分担，困难减半。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漂移到了泳池。她是多么喜欢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一头扎进海布里的绕圈泳道啊。压力的记号会像她背上那湿漉漉的创可贴一样，被水冲走。她游起泳来是那么有力，带着一种健康的自我中心感，还有某种侵略性——和任何人在海布里见识过的风格截然不同。她三十二岁了，四肢看起来却比警队里的许多男人都要强健有力。
此时此刻，会场里已经聚集了大约十二个酒鬼和瘾君子，其中大部分人其实阿斯特丽德都特别喜欢。前经济学教授杰拉德说起话来口音很重，他曾不知怎么被人从阿尔萨斯某片无名的农田驱逐了出来，这么说毫不夸张，而且对方的行为完全合法。可爱的退休人士汤姆·P，也是她遇到的一个二次戒断幸存者。他似乎受过教育，却穿着通常只有贫民才会穿的破衣烂衫。他声称自己曾是来自凯里郡的多明我会[47]兄弟，流浪期间一直睡在墓地里，他还说自己渴望墓地。“那是伦敦唯一安静的地方。”他会说，“就像上帝的礼物，而且一天天在扩大。”阿斯特丽德喜欢汤姆——甚至爱上了他。正如东伦敦会议中的许多人那样，汤姆没有多少钱，却不是个一直逃避工作的人。多年前，在第一次戒掉弗洛特时，他曾努力加入了一家天主教社会服务机构。他很擅长做木匠活儿，能为自己的孙女打造精致的玩偶屋，说起自己在当地的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中声名鹊起的历史时，他振振有词：“好戏还在后头呢。”鉴于他是水手驿站里唯一一个经历过二次戒断的人，这句话充满了讽刺意味。
轮到一个易怒的爱尔兰单身母亲了，她叫露伊莎。说不清是为什么，她总是会让阿斯特丽德感到害怕。露伊莎慷慨激昂地说起了自己如何想要往某个男人身上扎一刀。她是在另一场协会会议上认识他的，他告诉她要“按步骤来”，这让她很是愤怒。她留着一头厚实的金色卷发，皮肤上布满了雀斑，美得让人恐惧。和阿斯特丽德一样，戒断康复期的愤怒也让她窒息，可不同之处在于，露伊莎距离第二次戒断还远着呢。有些时候，阿斯特丽德真希望她能知道自己终将遭受的是什么——那种愤怒能像碾碎葡萄一样碾碎红宝石，让人想要一刀捅死的可不只是几个出格的弗洛特成瘾者。
露伊莎用虚假的淑女口吻说道：“哦，我只是需要检验一下我自己。没错，我怎么会那么愚蠢呢？”紧接着，她又说道：“我很诚实，我想要了结那个傻瓜。”对待令她困扰的人，露伊莎总是直言不讳，还会将对方归入“饭桶”和“傻瓜”的类别中。露易莎把阿斯特丽德吓得魂不附体，但她却依然时常想要分享自己的愤怒，并因为许多其他人能够接受她而感到安心。露伊莎赋予了阿斯特丽德希望感。阿斯特丽德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开放。
在露伊莎的发言结束时，阿斯特丽德试着开口讲话。她想要以令她发疯的橙色警报作为开头——没错，就是该死的动物园里那些该死的灯，他妈的——愚蠢而无用的警队连恐怖分子和河马都分不清楚，还有肮脏的茶壶、注视着她的赛克斯、他不怀好意的小小皮肤面板，以及你们这些该死的荡妇根本就不了解的戒瘾，因为你们这些傻娘们儿总是戒不到十年就会重新喝起来，你们这些该死的荡妇！
然而，就在她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局面完全朝着一个尴尬方向发展开来。露伊莎刚才听上去是那样自信，而当下紧随其后的阿斯特丽德甚至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想法与“诚实”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
“我工作的时候感觉有些不在状态。”她开口说道，“心里对那种东西产生了某些邪恶的、新的渴望。今天晚上，我再一次收到了这种差劲的警报，又一则差劲的、浪费时间的警报。这一次是在动物园，好吗？”她迟疑了一下。“我只不过是在试图实话实说，好吗？”她感觉到，这是段十分低能的开场白。
她继续说道：“你们瞧，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让人反感。实际上，我感觉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在那些狂热组织里自杀。我不会那么做，不过我能理解，不是吗？话说回来，我只不过是在试图实话实说，好吗？”她停顿了一下，注意到房间里所有友好的唠叨声都已经停止了——在其他人说话时，人们总是会随意地嘀咕几句。可正处在二次戒断阶段的阿斯特丽德毕竟是如此严肃，而她的话又是那么压抑。
“首先，让我给你们提供一点……背景，好吗？”她说。
她听到伯特满嘴唾沫地低声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什么是‘背——景’？”
在她身旁坐着的汤姆·P正小心翼翼地把烟草碎渣丢进陈旧的金色弗吉尼亚牌卷烟器里。汤姆把那个装置放在膝盖上，坐直了身子，仿佛自己在女教师吟诵什么事实时做出了什么不端的举动。阿斯特丽德的胃里涌起了一阵难为情的绞痛。在匿名戒断协会的会议中，她的发言为何总是听上去如此呆板？她苦恼地扪心自问。可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她必须说下去：“哦，见鬼，我该怎么说呢？你们都知道我就职于皇家公园警队，手下有十二名巡警和三名小队长在保护海德公园和摄政公园。好吧，即使是今天晚上，我的角膜信息面板也在响个不停。这一次，我就是不打算应答，而且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工作了……我放弃了。我觉得自己想把这一切付诸行动，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吗？”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软弱无力的拳头开开合合。“该死的动物园里有什么灯亮了起来。动物园！我需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这讲得通吗？”
汤姆在座椅上俯身向前，将身子扭向了一侧。他带着奇怪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阿斯特丽德，抬起双眼，咬紧牙关。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惊天动地、气沉丹田、酝酿已久的响屁。屁声既响亮又得意，不过可怜的汤姆随即脸红了。
“哦，对不起。”
整间屋子都沸腾了。好几个人站起身来，拍着腿，笑弯了腰。会议的主持人——名叫弗莱德的冷漠格拉斯哥人——开始用力地敲打一把小木槌。“好——了！好——了！”他不断地说，“让她把话——说完。”可就在这个时候，弗莱德的脸上也突然绽放出了无助的露齿笑容。他仍在敲打着木槌，可眼下所有人都笑成一片，谁都无法——就连他自己在内——注意其他任何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被她忽视的那个个子矮小、身体十分紧致的贫民马尔库斯却催促道：“接着说，阿斯特丽德。接着说下去！”
阿斯特丽德颜面尽失。她也假惺惺地笑了起来，但那种冲动不是轻而易举就能伪装出来的。她正在试图讨论自己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议题，一个牵扯到经济安全、道德错误以及同龄人社会、疯狂与压抑的议题，可她却把阵地输给了某种幼稚的粗鲁行为。在她看来，伴随恶臭席卷而来的还有她对于这次会议的幻灭。她本能地责备马尔库斯这样的人——尽管她心里多多少少知道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她，在动物园。
弗莱德说：“继续吧，阿斯特丽德。说完你要说的话，小丫头。”一条奶茶的小河从她的椅子下面流了出来，有人碰翻了一只杯子。她听到露易丝说：“该死！拿条茶巾来！现在就把那东西吸干净！”
阿斯特丽德答道：“我觉得就是这样。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不，不是的，说吧。”有人应和道，“求你了，阿斯特丽德。”
“一个警察不应该回复自己的角膜信息吗？”另一个人的声音冒了出来。
“嘿，听着。”阿斯特丽德不耐烦地说道。
沉默再次降临。所有的窃笑声都停止了——仿佛阿斯特丽德·莎莉文就是一把锋利的镰刀，砍断了房间里一切好心境成长的幼苗。长久的沉默之后，就在她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再次提及自己的工作，说不定还能讨论一下她死一般的感情生活这个更加重要的话题时，马尔库斯插进话来，甚至没有等戒断会成员说出那句“谢谢”——通常在别人说完话时都要这么说。
“我的前妻心胸狭隘，正暗中试图阻止我和我的孩子见面。”甩了甩前短后长的棕色头发，他一边用鼻子吸着气，一边左顾右盼，看看是否有人在倾听。
阿斯特丽德几乎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房间被点亮了，大家都对马尔库斯的困境产生了最热切的兴趣。“我给儿子买了辆自行车，是那种三个轮子的训练车，我要说的是——那个脚踏两只船的贱人在角膜拍卖会上把自行车给卖了！”
似乎所有人都因为马尔库斯的极端措辞而静止了，许多人都低下了头。
“对不起。”马尔库斯的都柏林土腔掺了进来，“我只是非常生气。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不过我恨她。”几个聆听者点了点头。露伊莎把一只手搭在了马尔库斯的肩膀上。
阿斯特丽德为水手驿站这个地方能够包容急性子的马尔库斯却不能包容她而感到嫉妒与悲哀，紧接着又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愤怒。
汤姆朝她靠了过来，用和蔼而低沉的声音说道：“阿斯特丽德，我很抱歉。原谅我们。你知道水手驿站的公开会议不一定是提及私事最好的地方。在这里，他们会把你整个嚼碎的。我们爱你，阿斯特丽德，我们真的爱你。不如我们会后聊聊吧，好吗？”
阿斯特丽德是非常喜欢汤姆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想抓过一只茶壶，把水倒在他的脑袋上。不过，她还是微微笑了笑。她当然会微笑了，还要冷冷地说上一句：“谢谢你的建议。”
她从未如此深信，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不再参加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的会议。自从二零四一年在休斯敦第一次走进会场以来，这件事她一直未敢付诸行动。
“一群浑蛋。”她低声说着，内心翻江倒海。
汤姆点了点头答道：“你是对的。不过还有别的会议更文明——呃，你懂的——理解力更强一些。”
终于，她不可预见地明白了从二零四一年起便被她忽视的一个问题：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的问题在于，里面全都是弗洛特成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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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伊莎用虚假的淑女口吻说道：“哦，我只是需要检验一下我自己。没错，我怎么会那么愚蠢呢？”紧接着，她又说道：“我很诚实，我想要了结那个傻瓜。”对待令她困扰的人，露伊莎总是直言不讳，还会将对方归入“饭桶”和“傻瓜”的类别中。露易莎把阿斯特丽德吓得魂不附体，但她却依然时常想要分享自己的愤怒，并因为许多其他人能够接受她而感到安心。露伊莎赋予了阿斯特丽德希望感。阿斯特丽德希望自己也能如此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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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在座椅上俯身向前，将身子扭向了一侧。他带着奇怪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阿斯特丽德，抬起双眼，咬紧牙关。紧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惊天动地、气沉丹田、酝酿已久的响屁。屁声既响亮又得意，不过可怜的汤姆随即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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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特丽德为水手驿站这个地方能够包容急性子的马尔库斯却不能包容她而感到嫉妒与悲哀，紧接着又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愤怒。
汤姆朝她靠了过来，用和蔼而低沉的声音说道：“阿斯特丽德，我很抱歉。原谅我们。你知道水手驿站的公开会议不一定是提及私事最好的地方。在这里，他们会把你整个嚼碎的。我们爱你，阿斯特丽德，我们真的爱你。不如我们会后聊聊吧，好吗？”
阿斯特丽德是非常喜欢汤姆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想抓过一只茶壶，把水倒在他的脑袋上。不过，她还是微微笑了笑。她当然会微笑了，还要冷冷地说上一句：“谢谢你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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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点了点头答道：“你是对的。不过还有别的会议更文明——呃，你懂的——理解力更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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