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奇迹在哪里？”
阿斯特丽德早早离开了会场。令人震惊的是，这是她参加匿名戒断协会的会议以来第一次这样做。她打算让其他人把茶点收拾干净。让他们见鬼去吧！在向门外走去时，她听到老汤姆在身后呼唤着她，仿佛他知道阿斯特丽德身上发生了什么十分糟糕的事情似的。
“我能不能和你简短地聊上几句，阿斯特丽德？”汤姆喊着，“等等，姑娘！”
她假装听不到，朝着波普拉区摇摇欲坠的旧达克兰轻轨列车站走去。通往金丝雀码头破碎摩天大楼的腐烂高架人行道上覆盖着3D立体涂鸦和污秽的广告。这里总是令她困惑不已，可除了金丝雀码头本身之外——那里半数的办公室都被百叶窗遮着，或是成了会服食笑丸[48]的人的小房间——达克兰轻轨列车站是半英里内唯一一个可以让人找个安静的角落收听私人音频角膜信息的地方。一道橙色警报的火焰再次飞快地从她眼前闪过。新的尖锐响声又开始了。她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奇怪感觉，仿佛动物园本身正将她吸收、吞没。
星期三夜里晚些时候，车站附近的那片地区把此时十分喧闹的丑陋展露无遗。一箱箱没有售出的市场产品——发黄的小橘子、布满白色霉菌的大把荔枝——和白日里被人遗弃的食品包装纸一起被丢在满得已经溢出来的垃圾桶里。在车站墙壁上一只凸出来的、巨大的紫色全息生殖器下面，她忽然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身旁还有许多其他淫秽的3D图像、标签以及英国匿名军的标语。车站入口处布满了利宾纳的饮料盒、可乐、储藏啤酒的球形酒瓶和葡萄适的袋子。
在车票售票窗口的对面，她找到了一个玻璃已经破碎的废弃旧电话亭，于是飞快地低头钻了进去，拨通了巡警阿特维尔的视觉电话。她无视视频选项，坚持只用音频。
“你好？”阿特维尔问道。
阿斯特丽德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莎莉文。希望你不介意我关掉了摄像头。”
“哦，不介意，谢谢你，长官。”阿特维尔答道，“其实我很感激你能打来电话。我抽了根烟，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飞到海王星上了。我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我真是个愚蠢的饭桶。”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很抱歉打扰你，长官。非常抱歉。你还好吗，长官？你过了好一阵子才打来电话，听上去……”
“别担心，阿特维尔。”她试图让自己听上去疲惫不堪（但又不能太过疲惫）。
“好吧，长官，起初我觉得那可能没什么大事，你知道吗？可现在我觉得的确——出事了。还是个潜在的紧急事件。”
“抱歉？你说什么？”
阿特维尔继续说道：“我把车停在了步行大道上，当然了，就是那辆熊猫滑翔车……我是不会独自出去的……然后动物园里的几组灯突然亮了起来……你确定你没事吗，长官？这里还有一架忙碌的自动新闻滑翔车，装了天线接收器的那种，还有至少一架太阳能战斗直升机。”
“一架太阳能战斗直升机？”阿斯特丽德说，“真是见鬼了。可能是被自动报道机触发的。事情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灯光触发了自动新闻报道，自动新闻报道触发了警卫队，警卫队派出了战斗直升机，然后我们恳求警卫队回家，那些浑蛋会把一切都赖到我们头上。”她要结束这种胡闹的行为。引来警卫队的监视很少会有什么好事。你永远都不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以降职、新职务、重新分级告终，还是最终被戴上一顶尼克萨尔帽，或是得以和国王共进晚餐。“你打电话给守夜人了吗？备忘录里是这么规定的。”
“守夜人，长官？”
“动物园的守夜人，阿特维尔。那是个传说中的怪胎，住在旧的爬行动物馆里——名叫道金斯。”阿斯特丽德了解皇家公园三千公顷土地的每一寸，尤其是她负责维持治安的那些地方：海德公园、肯星顿花园、摄政公园。指挥警队是一种骄傲。她能够说清蛇形湖的每一个弯，蒙上眼睛也能在玛丽皇后花园的五万多玫瑰中找到方向。但动物园对于阿斯特丽德来说多少就是一片空白。它是皇家公园，却又不是。它归属于她所在的警队领域，却又不是真的归属。警察会忽视它。仔细想想，它甚至不完全属于伦敦。
新上任的公园巡警都会被要求参加动物园的危机演习，却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它们。阿斯特丽德回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入职时在动物园参加的训练课程。三年前（经由伦敦警察厅的特殊安排），她还获准亲自帮忙训练守夜人使用神经枪。这种枪即便是用来对付最大型的哺乳类动物也十分有效，但据她回忆，这些枪平时被锁在保安室柜子里，守夜人一把都没有用过。
和露天剧院一样，动物园是用栅栏围起来的，需要付费进入。从维护治安的角度来说，你通常是不用为这种地方感到担忧的。而从司法权的角度来说，这里又不是公用场地，巡警通常需要获得明确许可才能够进入动物园，即便是在跟踪追击逃犯的过程中。事实上，动物园已经在皇家公园内部章程的批准下建立了自己的安全卫队，其中还包括一支动物回收团队。该团队的成员全都是专家，却非常悠闲。其中一个人顶着一头细发辫，另一个留了一嘴卡尔·马克思一样又长又蓬松的络腮胡。不过他们知道如何哄诱一只狮子，如何安抚一匹斑马，或是呼唤一只逃跑的老鹰。如今，要是有必要的话，他们还知道如何杀死这些动物中的一只。
这支被称为动物安全卫队的队伍是由一个名叫戴维·比彻姆的男人领导的。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性情非常暴躁。阿斯特丽德不太喜欢他。比彻姆很容易被人认为是大麻农场主或寻欢作乐之徒，无法与其他人和睦相处。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警队谈不上一星半点的尊重。警长奥莫托索声称，比彻姆私底下很想看到公园警察被警卫队所替代。
“我的团队里都是专家。”他曾告诉阿斯特丽德，声音中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屈尊语气，“我们对待自己的任务十分认真。我们可不是什么破警察，会去逮捕乱丢废物的人，更不像什么皇家公园巡警，当然不是了。”对警队的这种不太隐晦的挖苦、讽刺让人心痛，但阿斯特丽德只是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便继续工作去了。
动物安全卫队拥有自己的枪炮训练，如今已经在自行培训自己的人。警队里没有几个人真的认为这支队伍里有人会开枪打倒任何东西。
“督察？”
阿斯特丽德透过电话亭的窗户望向步道。
“督察，你说的是……守夜人？”
“没错，是的，阿特维尔，让普通的动物园员工——提醒你，不是他们的安全卫队——来处理这件事情。他们有自己的行事方法，对动物是友好的。确保警卫队知道，我们已经知晓此事。要是我们不阻止他们，他们会把整个动物园都掀翻的。”
“很抱歉，长官，但我觉……你同意我的看法吗？这里的问题真的是某种紧急情况，不是吗？”她听上去十分恼火，让阿斯特丽德觉得自己的指示并没有得到真心的赞同。她接着说：“最重要的是，我第二次呼叫你的时候，已经不只是灯光的问题了，还有奇怪的声响，长官。”
阿特维尔的担忧真的令阿斯特丽德感到茫然不解。
“那是一座动物园，对吗，阿特维尔？我不是想开玩笑，但是……谁说这不是紧急情况了？”
“我很感激，长官，但事情不仅如此……督察……我是说，那已经超越一座动物园应有的声音了。”此时此刻的阿特维尔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暴躁而恼怒的语气。
“也许是因为这是普选前夜。”阿斯特丽德答道，“动物们天性自由……民意调查看上去不太乐观啊。”
阿特维尔呻吟起来：“没错，长官。该死。恕我直言，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我觉得你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你应该认真起来。那听上去像是谋杀。还有一个半裸的男人从车旁跑了过去。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所有头发都立了起来，脑袋就像是——被压扁了似的。他重重地敲打着我的窗户，长官，然后就朝着阿尔巴尼大街跑去了。他说豺狼被人放出来了，还说自己是守夜人。但是……我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老实说，我不相信他，长官。他说动物园里有什么人，还想钻到熊猫滑翔车里来，但我是不会让他这么做的，长官。我不是害怕，长官。只不过这看上去似乎不太明智，对吗？但是，好吧，我相信这里的事态已经超出我接受的常规训练了，长官。”
阿斯特丽德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她答道：“豺狼被放出来了……这倒是件新鲜事。”难怪自动新闻报道机在四处徘徊。“天啊！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找借口搪塞你的，贾思明，但你肯定能够理解……只不过……这一切……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在我那个时代没有。”她搔了搔鼻子，“那个男人看上去什么样子？我见过夜班守卫，就是守夜人，道金斯，一个老家伙，胖乎乎的。”
对方愣了一下：“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胖，长官。是个瘦高个儿。”片刻间，阿特维尔沉默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我刚刚还听到了某种新的声音。我就待在原地，长官。有什么东西正在围栏那边大吵大闹。你懂的——震耳欲聋，不是吗？听上去像是一千只豺狼。不过我一只也没看到。不过长官，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死的豺狼长什么样子。”
“我确定它们全都是深青棕色的。”阿斯特丽德说。似乎更有可能的是，露宿摄政公园的某个酒鬼或是弗洛特成瘾者发现阿特维尔一个人在巡逻，于是决心嬉闹一番。阿特维尔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女子，属于第二代英国人（她的父母出身于新英属圭亚那一个谦逊的中产家庭，一位是老师，一位是化学家），长着一双美丽的深绿色眼睛，透亮的深色皮肤泛着焦蜜的颜色。很有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十分享受她屈尊给予他的任何关注。
“还有一件事，长官。”阿特维尔说道，“那个男人说他的母亲还在动物园里。他的母亲！这就值得重视了，督察。老实说，我几乎感觉绝望。我想要打开滑翔车，不顾一切地想要将它打开，可那样我就毫无防备了，对吗？”
站在陈旧的电话亭里，阿斯特丽德恼火地猛然转过身，注意到老汤姆正站在她的身旁，脸上挂着悲伤而又担忧的表情。他肯定是从会场一路跟踪她到这里来的。阿斯特丽德感到有些窘迫。
“阿特维尔，我这就过来，好吗？我相信你所经历的已经全都结束了，如果事情不是那样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在步行大道上吗？”
“是的，长官。但是长官，我真的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我感觉事态非常严重，长官。”
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某些年轻的实习生偶尔也会觉得阿斯特丽德因弗洛特而筋疲力尽、心烦意乱，但她发现自己此刻却对阿特维尔产生了一种厌恶却又困惑的怒火。她讨厌这样。
“嗯，也许吧。”阿斯特丽德答道，“我也有种感觉，巡警。我们这个星期已经有过……多少……十几次‘没什么特别’的警报了？没错。当然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当然那有可能很严重……贾思明。可能听起来我有些居高临下，巡警。抱歉，不过，待在那儿。我会打车过去的。给我二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她直勾勾地瞪着汤姆，挑起了眉毛，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表示她正在打视觉电话。她摇了摇头，仿佛自己是在和一个疯子说话似的：“等我三十分钟好了。”
“好的，督察。谢谢你，督察。还有，督察？”
“什么事？”
“我应不应该让警长知道这些？”
“哦，不用了。让奥莫托索睡觉吧。”
对方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你确定我不必通知动物园的安全卫队吗？比如比彻姆先生？”
阿斯特丽德摇了摇头：“哦，他妈的，不用了，阿特维尔。别告诉比彻姆，别。在我们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想要和你一起评估一下事态。”
“好的，长官。三十二号下线。”
阿斯特丽德眨了眨眼睛，挂上电话，转向了这位匿名戒断协会的同伴。
“哦，汤姆，很抱歉我无法收拾茶点了。”阿斯特丽德说，“我有些麻烦要去处理，汤姆。是工作的事情。那个橙色警报，明白吗？”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对待自己的同事简直就像个贱人。”
汤姆紧盯着她的双眼，小心翼翼，皱起了眉头，端详起来。“这是一种有损尊严的措辞。它只会贬低你。”搓烟卷、放屁的那个人消失了，曾和伦敦的死人们共眠过的那个多明我会的兄弟回来了。
“谁在乎收拾茶点的事情呢？你还好吗，阿斯特丽德？我很担心你。”
“我很好，汤姆，真的。我不会喝酒的。我保证。”
汤姆眼睛和嘴巴周围紧绷的皮肤稍稍松弛了一些。他答道：“在会上，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我只不过是个卑鄙的街头酒鬼，阿斯特丽德。这就是我最重要的问题。”
“不，汤姆，你是对的。”
“我们不想失去你，亲爱的。”
汤姆挠了挠脖子。上面长着覆盖着软胡须的赘肉。“你从未离开过会议。你懂的，我们只不过是稍稍戏弄了你一番。这不是什么英皇道上的会议。我们都在第一线。它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或是更糟，但我们就是我们，不是吗？”他垂下了目光。一群吵闹的西汉姆联合足球俱乐部的年轻支持者，横冲直撞着围在了街对面角落里的一座大楼周围。他们刚刚剃完胡须，穿着熨烫过的、复古的宾舍曼服饰，身上散发着佛手柑古龙水的气味。
“阿斯特丽德，海布里的……泳池。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去游泳会感觉好一些？我就是这么挨过二次戒断期的。我看到了液化的鬼魂，就在我身旁的水中闪着光——水中的天使。”汤姆正是那个说服她去游泳的人。
“哦，我希望自己可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去游泳。”这是真的。在海布里的泳池，她可以让自己溶化，却依旧保持自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但又不完全是，她不太像是水中的生物，又不太像是陆地上的生物——而且强大、卓尔不凡。不管弗洛特成瘾和戒弗洛特会议带来什么样的感觉，游泳都与它们截然相反。
那群乡巴佬朝着通往列车站台的楼梯走去。站台上立着结了霜、有棱有角的玻璃窗和金属支架，他们拍着彼此，边跳边笑，如同一群又紫又粉的梗犬，猛扯着狗链，想要出门。这些人是要出发前往伦敦西区剩下的那片俱乐部会所。汤姆一脸疑惑地注视着他们。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汤姆指了指那些花花公子，说道，“你也不一样。我们更脆弱。这就是我们能够得以幸存的原因。”片刻间，他似乎走了神。“我不想对你‘指指点点’。”这是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的一句行话，大概意指不请自来地进行道德检查。“不过，阿斯特丽德，我觉得你就快重新拿起弗洛特了，很快了。”
汤姆的话让阿斯特丽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伴随家长般的口吻，那些话似乎深不可测，让她无法理解。
“哦，滚开！”她骂道，“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
此时此刻，一些轻轨列车的乘客走下了台阶，其中几个放慢脚步瞥了瞥阿斯特丽德。汤姆没有露出尴尬或是受伤的表情，反倒看上去兴趣盎然。他温柔地笑了。“我很抱歉，阿斯特丽德。我这是在对症下药。”他又后退了几步，给阿斯特丽德留出了足足两三米的喘息空间。“发泄出来吧，阿斯特丽德，发泄出来。这样很好。”
阿斯特丽德差点儿吐了一口痰：“我还有工作要做。”
汤姆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相互摩擦着。他过分紧张，勉强地露出了同情的一笑，以及黑色的牙齿，问道：“好吧，但是我们可以以后再聊，对吗？”
阿斯特丽德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汤姆转身离开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阿斯特丽德以前从未见过的方式弓着背迈开了步伐。
汤姆停在街对面，紧张地露齿一笑，喊出了一句匿名戒断协会的口号：“别在奇迹出现前的五分钟离开！”
阿斯特丽德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她十一年前听到过这句话。不过它已经无法震撼阿斯特丽德了。“我的奇迹在哪里？”她扪心自问，很想给自己的脸来一拳。
在伦敦更加老旧的一边，天色微微暗了一些。纵使眼前矗立着陈旧的摩天大楼以及泰晤士河的水上公寓上还开着闪烁着微光的酒吧，你还是能够看到许多星星。阿斯特丽德听说，凌晨时分的夜空中，彗星十分明显。她完全不介意看到它。反正据说在公元四十四世纪之前，它是不会再回来的。那时候，英格兰可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几秒钟之后，她在东边的夜空中看到了一个类似某种污渍的斑点。不过这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城市里的光污染就是这样的。阿斯特丽德心想，如果那是彗星，就真的太奇怪了：那像天空中的一个错误，仿佛一只陈旧的橡皮擦被人拿来在深色的光滑杂志页面上粗心地磨蹭，留下了不规则的瑕疵。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想。也许你得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才能真正看到彗星，某个类似加利福尼亚的地方。
阿斯特丽德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全身冰冷，她自以为理直气壮，沉浸在愤怒之中。她看着汤姆穿过街道，走到了门前立着几座加油泵的乐购迷你杂货店那里。透过窗户，她能看到汤姆伸手抓过一只蓝色的手提篮，走向了小商品的区域。他拿起一捆香蕉，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篮子里。正在整理哈密瓜的深色头发店员开始对汤姆指指点点，说了些什么。汤姆看起来稀里糊涂的。店员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这就是会发生的事吗？阿斯特丽德不知道。戒掉弗洛特多年，最终却还是会落得连香蕉都控制不了的下场？她再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了。
她大声喊了起来：“汤姆，对不起，汤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能不能和你简短地聊上几句，阿斯特丽德？”汤姆喊着，“等等，姑娘！”
她假装听不到，朝着波普拉区摇摇欲坠的旧达克兰轻轨列车站走去。通往金丝雀码头破碎摩天大楼的腐烂高架人行道上覆盖着3D立体涂鸦和污秽的广告。这里总是令她困惑不已，可除了金丝雀码头本身之外——那里半数的办公室都被百叶窗遮着，或是成了会服食笑丸[48]的人的小房间——达克兰轻轨列车站是半英里内唯一一个可以让人找个安静的角落收听私人音频角膜信息的地方。一道橙色警报的火焰再次飞快地从她眼前闪过。新的尖锐响声又开始了。她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奇怪感觉，仿佛动物园本身正将她吸收、吞没。
星期三夜里晚些时候，车站附近的那片地区把此时十分喧闹的丑陋展露无遗。一箱箱没有售出的市场产品——发黄的小橘子、布满白色霉菌的大把荔枝——和白日里被人遗弃的食品包装纸一起被丢在满得已经溢出来的垃圾桶里。在车站墙壁上一只凸出来的、巨大的紫色全息生殖器下面，她忽然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身旁还有许多其他淫秽的3D图像、标签以及英国匿名军的标语。车站入口处布满了利宾纳的饮料盒、可乐、储藏啤酒的球形酒瓶和葡萄适的袋子。
在车票售票窗口的对面，她找到了一个玻璃已经破碎的废弃旧电话亭，于是飞快地低头钻了进去，拨通了巡警阿特维尔的视觉电话。她无视视频选项，坚持只用音频。
“你好？”阿特维尔问道。
阿斯特丽德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莎莉文。希望你不介意我关掉了摄像头。”
“哦，不介意，谢谢你，长官。”阿特维尔答道，“其实我很感激你能打来电话。我抽了根烟，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飞到海王星上了。我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我真是个愚蠢的饭桶。”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很抱歉打扰你，长官。非常抱歉。你还好吗，长官？你过了好一阵子才打来电话，听上去……”
“别担心，阿特维尔。”她试图让自己听上去疲惫不堪（但又不能太过疲惫）。
“好吧，长官，起初我觉得那可能没什么大事，你知道吗？可现在我觉得的确——出事了。还是个潜在的紧急事件。”
“抱歉？你说什么？”
阿特维尔继续说道：“我把车停在了步行大道上，当然了，就是那辆熊猫滑翔车……我是不会独自出去的……然后动物园里的几组灯突然亮了起来……你确定你没事吗，长官？这里还有一架忙碌的自动新闻滑翔车，装了天线接收器的那种，还有至少一架太阳能战斗直升机。”
“一架太阳能战斗直升机？”阿斯特丽德说，“真是见鬼了。可能是被自动报道机触发的。事情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灯光触发了自动新闻报道，自动新闻报道触发了警卫队，警卫队派出了战斗直升机，然后我们恳求警卫队回家，那些浑蛋会把一切都赖到我们头上。”她要结束这种胡闹的行为。引来警卫队的监视很少会有什么好事。你永远都不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以降职、新职务、重新分级告终，还是最终被戴上一顶尼克萨尔帽，或是得以和国王共进晚餐。“你打电话给守夜人了吗？备忘录里是这么规定的。”
“守夜人，长官？”
“动物园的守夜人，阿特维尔。那是个传说中的怪胎，住在旧的爬行动物馆里——名叫道金斯。”阿斯特丽德了解皇家公园三千公顷土地的每一寸，尤其是她负责维持治安的那些地方：海德公园、肯星顿花园、摄政公园。指挥警队是一种骄傲。她能够说清蛇形湖的每一个弯，蒙上眼睛也能在玛丽皇后花园的五万多玫瑰中找到方向。但动物园对于阿斯特丽德来说多少就是一片空白。它是皇家公园，却又不是。它归属于她所在的警队领域，却又不是真的归属。警察会忽视它。仔细想想，它甚至不完全属于伦敦。
新上任的公园巡警都会被要求参加动物园的危机演习，却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它们。阿斯特丽德回想起了自己几年前入职时在动物园参加的训练课程。三年前（经由伦敦警察厅的特殊安排），她还获准亲自帮忙训练守夜人使用神经枪。这种枪即便是用来对付最大型的哺乳类动物也十分有效，但据她回忆，这些枪平时被锁在保安室柜子里，守夜人一把都没有用过。
和露天剧院一样，动物园是用栅栏围起来的，需要付费进入。从维护治安的角度来说，你通常是不用为这种地方感到担忧的。而从司法权的角度来说，这里又不是公用场地，巡警通常需要获得明确许可才能够进入动物园，即便是在跟踪追击逃犯的过程中。事实上，动物园已经在皇家公园内部章程的批准下建立了自己的安全卫队，其中还包括一支动物回收团队。该团队的成员全都是专家，却非常悠闲。其中一个人顶着一头细发辫，另一个留了一嘴卡尔·马克思一样又长又蓬松的络腮胡。不过他们知道如何哄诱一只狮子，如何安抚一匹斑马，或是呼唤一只逃跑的老鹰。如今，要是有必要的话，他们还知道如何杀死这些动物中的一只。
这支被称为动物安全卫队的队伍是由一个名叫戴维·比彻姆的男人领导的。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性情非常暴躁。阿斯特丽德不太喜欢他。比彻姆很容易被人认为是大麻农场主或寻欢作乐之徒，无法与其他人和睦相处。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对警队谈不上一星半点的尊重。警长奥莫托索声称，比彻姆私底下很想看到公园警察被警卫队所替代。
“我的团队里都是专家。”他曾告诉阿斯特丽德，声音中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屈尊语气，“我们对待自己的任务十分认真。我们可不是什么破警察，会去逮捕乱丢废物的人，更不像什么皇家公园巡警，当然不是了。”对警队的这种不太隐晦的挖苦、讽刺让人心痛，但阿斯特丽德只是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便继续工作去了。
动物安全卫队拥有自己的枪炮训练，如今已经在自行培训自己的人。警队里没有几个人真的认为这支队伍里有人会开枪打倒任何东西。
“督察？”
阿斯特丽德透过电话亭的窗户望向步道。
“督察，你说的是……守夜人？”
“没错，是的，阿特维尔，让普通的动物园员工——提醒你，不是他们的安全卫队——来处理这件事情。他们有自己的行事方法，对动物是友好的。确保警卫队知道，我们已经知晓此事。要是我们不阻止他们，他们会把整个动物园都掀翻的。”
“很抱歉，长官，但我觉……你同意我的看法吗？这里的问题真的是某种紧急情况，不是吗？”她听上去十分恼火，让阿斯特丽德觉得自己的指示并没有得到真心的赞同。她接着说：“最重要的是，我第二次呼叫你的时候，已经不只是灯光的问题了，还有奇怪的声响，长官。”
阿特维尔的担忧真的令阿斯特丽德感到茫然不解。
“那是一座动物园，对吗，阿特维尔？我不是想开玩笑，但是……谁说这不是紧急情况了？”
“我很感激，长官，但事情不仅如此……督察……我是说，那已经超越一座动物园应有的声音了。”此时此刻的阿特维尔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暴躁而恼怒的语气。
“也许是因为这是普选前夜。”阿斯特丽德答道，“动物们天性自由……民意调查看上去不太乐观啊。”
阿特维尔呻吟起来：“没错，长官。该死。恕我直言，我知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我觉得你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你应该认真起来。那听上去像是谋杀。还有一个半裸的男人从车旁跑了过去。他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所有头发都立了起来，脑袋就像是——被压扁了似的。他重重地敲打着我的窗户，长官，然后就朝着阿尔巴尼大街跑去了。他说豺狼被人放出来了，还说自己是守夜人。但是……我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老实说，我不相信他，长官。他说动物园里有什么人，还想钻到熊猫滑翔车里来，但我是不会让他这么做的，长官。我不是害怕，长官。只不过这看上去似乎不太明智，对吗？但是，好吧，我相信这里的事态已经超出我接受的常规训练了，长官。”
阿斯特丽德感觉脖子上一阵冰凉。她答道：“豺狼被放出来了……这倒是件新鲜事。”难怪自动新闻报道机在四处徘徊。“天啊！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找借口搪塞你的，贾思明，但你肯定能够理解……只不过……这一切……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在我那个时代没有。”她搔了搔鼻子，“那个男人看上去什么样子？我见过夜班守卫，就是守夜人，道金斯，一个老家伙，胖乎乎的。”
对方愣了一下：“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胖，长官。是个瘦高个儿。”片刻间，阿特维尔沉默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我刚刚还听到了某种新的声音。我就待在原地，长官。有什么东西正在围栏那边大吵大闹。你懂的——震耳欲聋，不是吗？听上去像是一千只豺狼。不过我一只也没看到。不过长官，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死的豺狼长什么样子。”
“我确定它们全都是深青棕色的。”阿斯特丽德说。似乎更有可能的是，露宿摄政公园的某个酒鬼或是弗洛特成瘾者发现阿特维尔一个人在巡逻，于是决心嬉闹一番。阿特维尔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女子，属于第二代英国人（她的父母出身于新英属圭亚那一个谦逊的中产家庭，一位是老师，一位是化学家），长着一双美丽的深绿色眼睛，透亮的深色皮肤泛着焦蜜的颜色。很有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男人十分享受她屈尊给予他的任何关注。
“还有一件事，长官。”阿特维尔说道，“那个男人说他的母亲还在动物园里。他的母亲！这就值得重视了，督察。老实说，我几乎感觉绝望。我想要打开滑翔车，不顾一切地想要将它打开，可那样我就毫无防备了，对吗？”
站在陈旧的电话亭里，阿斯特丽德恼火地猛然转过身，注意到老汤姆正站在她的身旁，脸上挂着悲伤而又担忧的表情。他肯定是从会场一路跟踪她到这里来的。阿斯特丽德感到有些窘迫。
“阿特维尔，我这就过来，好吗？我相信你所经历的已经全都结束了，如果事情不是那样的，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在步行大道上吗？”
“是的，长官。但是长官，我真的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我感觉事态非常严重，长官。”
即使是在最好的情况下，某些年轻的实习生偶尔也会觉得阿斯特丽德因弗洛特而筋疲力尽、心烦意乱，但她发现自己此刻却对阿特维尔产生了一种厌恶却又困惑的怒火。她讨厌这样。
“嗯，也许吧。”阿斯特丽德答道，“我也有种感觉，巡警。我们这个星期已经有过……多少……十几次‘没什么特别’的警报了？没错。当然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当然那有可能很严重……贾思明。可能听起来我有些居高临下，巡警。抱歉，不过，待在那儿。我会打车过去的。给我二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她直勾勾地瞪着汤姆，挑起了眉毛，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表示她正在打视觉电话。她摇了摇头，仿佛自己是在和一个疯子说话似的：“等我三十分钟好了。”
“好的，督察。谢谢你，督察。还有，督察？”
“什么事？”
“我应不应该让警长知道这些？”
“哦，不用了。让奥莫托索睡觉吧。”
对方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你确定我不必通知动物园的安全卫队吗？比如比彻姆先生？”
阿斯特丽德摇了摇头：“哦，他妈的，不用了，阿特维尔。别告诉比彻姆，别。在我们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我想要和你一起评估一下事态。”
“好的，长官。三十二号下线。”
阿斯特丽德眨了眨眼睛，挂上电话，转向了这位匿名戒断协会的同伴。
“哦，汤姆，很抱歉我无法收拾茶点了。”阿斯特丽德说，“我有些麻烦要去处理，汤姆。是工作的事情。那个橙色警报，明白吗？”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对待自己的同事简直就像个贱人。”
汤姆紧盯着她的双眼，小心翼翼，皱起了眉头，端详起来。“这是一种有损尊严的措辞。它只会贬低你。”搓烟卷、放屁的那个人消失了，曾和伦敦的死人们共眠过的那个多明我会的兄弟回来了。
“谁在乎收拾茶点的事情呢？你还好吗，阿斯特丽德？我很担心你。”
“我很好，汤姆，真的。我不会喝酒的。我保证。”
汤姆眼睛和嘴巴周围紧绷的皮肤稍稍松弛了一些。他答道：“在会上，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我只不过是个卑鄙的街头酒鬼，阿斯特丽德。这就是我最重要的问题。”
“不，汤姆，你是对的。”
“我们不想失去你，亲爱的。”
汤姆挠了挠脖子。上面长着覆盖着软胡须的赘肉。“你从未离开过会议。你懂的，我们只不过是稍稍戏弄了你一番。这不是什么英皇道上的会议。我们都在第一线。它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或是更糟，但我们就是我们，不是吗？”他垂下了目光。一群吵闹的西汉姆联合足球俱乐部的年轻支持者，横冲直撞着围在了街对面角落里的一座大楼周围。他们刚刚剃完胡须，穿着熨烫过的、复古的宾舍曼服饰，身上散发着佛手柑古龙水的气味。
“阿斯特丽德，海布里的……泳池。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去游泳会感觉好一些？我就是这么挨过二次戒断期的。我看到了液化的鬼魂，就在我身旁的水中闪着光——水中的天使。”汤姆正是那个说服她去游泳的人。
“哦，我希望自己可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去游泳。”这是真的。在海布里的泳池，她可以让自己溶化，却依旧保持自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但又不完全是，她不太像是水中的生物，又不太像是陆地上的生物——而且强大、卓尔不凡。不管弗洛特成瘾和戒弗洛特会议带来什么样的感觉，游泳都与它们截然相反。
那群乡巴佬朝着通往列车站台的楼梯走去。站台上立着结了霜、有棱有角的玻璃窗和金属支架，他们拍着彼此，边跳边笑，如同一群又紫又粉的梗犬，猛扯着狗链，想要出门。这些人是要出发前往伦敦西区剩下的那片俱乐部会所。汤姆一脸疑惑地注视着他们。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汤姆指了指那些花花公子，说道，“你也不一样。我们更脆弱。这就是我们能够得以幸存的原因。”片刻间，他似乎走了神。“我不想对你‘指指点点’。”这是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的一句行话，大概意指不请自来地进行道德检查。“不过，阿斯特丽德，我觉得你就快重新拿起弗洛特了，很快了。”
汤姆的话让阿斯特丽德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伴随家长般的口吻，那些话似乎深不可测，让她无法理解。
“哦，滚开！”她骂道，“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
此时此刻，一些轻轨列车的乘客走下了台阶，其中几个放慢脚步瞥了瞥阿斯特丽德。汤姆没有露出尴尬或是受伤的表情，反倒看上去兴趣盎然。他温柔地笑了。“我很抱歉，阿斯特丽德。我这是在对症下药。”他又后退了几步，给阿斯特丽德留出了足足两三米的喘息空间。“发泄出来吧，阿斯特丽德，发泄出来。这样很好。”
阿斯特丽德差点儿吐了一口痰：“我还有工作要做。”
汤姆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相互摩擦着。他过分紧张，勉强地露出了同情的一笑，以及黑色的牙齿，问道：“好吧，但是我们可以以后再聊，对吗？”
阿斯特丽德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汤姆转身离开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阿斯特丽德以前从未见过的方式弓着背迈开了步伐。
汤姆停在街对面，紧张地露齿一笑，喊出了一句匿名戒断协会的口号：“别在奇迹出现前的五分钟离开！”
阿斯特丽德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她十一年前听到过这句话。不过它已经无法震撼阿斯特丽德了。“我的奇迹在哪里？”她扪心自问，很想给自己的脸来一拳。
在伦敦更加老旧的一边，天色微微暗了一些。纵使眼前矗立着陈旧的摩天大楼以及泰晤士河的水上公寓上还开着闪烁着微光的酒吧，你还是能够看到许多星星。阿斯特丽德听说，凌晨时分的夜空中，彗星十分明显。她完全不介意看到它。反正据说在公元四十四世纪之前，它是不会再回来的。那时候，英格兰可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几秒钟之后，她在东边的夜空中看到了一个类似某种污渍的斑点。不过这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因为城市里的光污染就是这样的。阿斯特丽德心想，如果那是彗星，就真的太奇怪了：那像天空中的一个错误，仿佛一只陈旧的橡皮擦被人拿来在深色的光滑杂志页面上粗心地磨蹭，留下了不规则的瑕疵。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想。也许你得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才能真正看到彗星，某个类似加利福尼亚的地方。
阿斯特丽德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全身冰冷，她自以为理直气壮，沉浸在愤怒之中。她看着汤姆穿过街道，走到了门前立着几座加油泵的乐购迷你杂货店那里。透过窗户，她能看到汤姆伸手抓过一只蓝色的手提篮，走向了小商品的区域。他拿起一捆香蕉，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篮子里。正在整理哈密瓜的深色头发店员开始对汤姆指指点点，说了些什么。汤姆看起来稀里糊涂的。店员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这就是会发生的事吗？阿斯特丽德不知道。戒掉弗洛特多年，最终却还是会落得连香蕉都控制不了的下场？她再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了。
她大声喊了起来：“汤姆，对不起，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