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们警告圣卡斯伯特
婵达妮和其他三只母狮在肮脏的围栏中厅里昂首阔步，如同被风吹动的火舌，来回掉转着方向。它们似乎因为卡斯伯特的回归而活跃了起来，但也因为被困而怒不可遏。目光凶狠的雄狮阿尔福尔坐在它们中间，伸着爪子，自以为是，却也十分不安。至于圣卡斯伯特，他已经筋疲力尽。随着弗洛特的效果逐渐消失，他感觉到双腿短了不少，晕晕乎乎的。他的心里再次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分离感，觉得整个夜晚都不是真实的，于是俯身靠在了围场的承重墙上。
围场背后，数十辆抢险滑翔车积聚的灯光点亮了酸橙树、榛子灌木和常青藤山坡，照得它们如同尺寸各异、形式多样的绿色灯罩。整个地平线都燃烧着黄色与蓝色的光辉，两种颜色透过灌木林，融合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翠绿色。
卡斯伯特早些时候离开了这些狮子之后，它们已经瞧见了几个中性人，并本能地把他们当作某种可供狩猎的可憎猎物——但事实上就是猎物。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圣卡斯伯特告诉这几只大型猫科动物。
“时间不早了。”阿尔福尔边说边摇了摇巨大的黄褐色脑袋，“把我们放出去，圣人。大门——‘天堂之门’——很快就要打开了。”阿尔福尔跳起来，继续说道：“我们听说，大门的一边在这里，在我们身旁，在动物园里的某处，另一边在南边的某个地方，靠近格罗夫纳广场。一旦大门开启，就将摧毁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阻止它！”
“冷静。”婵达妮命令阿尔福尔，同时用一种柔软的、充满威胁的步态走近这只老雄狮，“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还是太早了？”圣卡斯伯特问道，“现在肯定是凌晨三点钟。我还……我不确定。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说，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你们被释放出来，我肯定会是第一个送命的人。我还在等待他——等待神明，水獭的神明。”
“哈！”阿尔福尔嘲笑起来，“我以为圣人是不会死的。”
婵达妮朝着阿尔福尔咆哮起来。“尊重些。”它说，“这个有福之人能够帮助我们。”
然而阿尔福尔已经朝着母狮举起了巨大的爪子，它向后扬起了头：“罗马正在燃烧之时，你和这个老头竟然要讨论水獭的事情？”另外三只母狮对着阿尔福尔冷笑起来。圣卡斯伯特担心一场斗争即将爆发。
“你说……”圣卡斯伯特询问阿尔福尔，试着去理解，“第二扇大门会出现在……格罗夫纳广场？为什么？靠近美国大使馆？我们就在第一扇大门的旁边？这里，在动物园里？当然，这一点是说得通的。但我不会说是格罗夫纳广场，永远也不会那么说。你确定吗？”
“格罗夫纳，没错。”婵达妮用低沉但优美的皮革嗓音答道，“圣人，我们已经感觉到入侵正在进行。当然了，不是美国士兵——但还是美国人。加利福尼亚的彗星崇拜者。那么多人都嘲笑过他们，可是他们真的会造成伤害。这种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感到高兴，而且——”
阿尔福尔打断了它的话：“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自从那些患有间歇性酒狂症的法国恶棍在菲什加德登陆以来，英国的国土就不曾有入侵者踏入，但是看看现在。我们这些英格兰的狮子，你知道，就算是一个阿根廷的中锋迈进了温布利球场，我们的血液都会沸腾。所以说——”
婵达妮插进话来：“我丈夫想说的是……我们眼下……正在受到胁迫。”
阿尔福尔点了点头，一脸心满意足地说：“我要问问这个：如果你是一个圣人，为什么不为我们牺牲些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来阻止入侵者呢？你在等待什么？这个……水獭之神……在哪里？记住我的话：任何大战都将在这里、在我们附近结束，世俗动物之间所有冲突的彻底终结，就在狮子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人称我为‘狮子之神’？”
“阿尔福尔！”婵达妮骂道。
“怎么了？”
“我必须要说，”婵达妮表示，“头脑简单的阿尔福尔有一件事说得是对的。黑色军团[60]是会来找我们的。他们会到这里来。”它话音中带着认出一个可怕敌人时的崇高语调又补充道：“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他们，首先是用忠诚，然后是用我们的爪子。嘿。但是我相信，某个人还是必须到格罗夫纳广场上去。也许那里就是你的水獭救世主最被人需要的地方。而它的先知——就是你。”
“我……我……我不知道。”圣卡斯伯特答道，心中又涌起了一阵自怨自艾的情绪，“这对我来说太难了。”狮子们的爪子在他看来突然就像是巨大的金色点心。“说到这里，我是个弗洛特成瘾者，而且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任何人的奇迹制造者或巨型杀手。我甚至连一只海鸥都找不到，何况我们距离绍森德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放我们自由，”阿尔福尔说，“你就会拥有自己一直以来需要的所有高贵生物。当然，一只伟大的鹰还会将你的救世主带给你。”
婵达妮翻了个白眼。
“我不想见到他们。”圣卡斯伯特答道，“但我的确希望能在自己‘摆脱这副尘世的皮囊’之前见见我的哥哥。我怎么都找不到德莱斯坦。我真正在乎的就是这件事情。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对他的在乎是动物、是英格兰所不能及的。我需要见到他，明白吗？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他，行吗？我的大脑会欺骗我。或许是弗洛特的缘故。”
就在这时，仿佛恰好在这个时候，某件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至少是从某个邋遢圣人的角度看来——从狮子的角度看也一样。从动物园围栏的一小片森林里，从绿光闪烁、麻雀筑巢、充斥着黑暗的地方，从他外祖母的陶瓷顶针和致命的道尔斯小溪里，从他除了弗洛特成瘾者之外没人能够了解的沉醉、悲哀、羞愧和孤单里，从猫咪游戏的无尽长夜与被放空的围场中，从圣卡斯伯特，这个身怀奇技之人最深沉的痛苦中，出现了一个——水獭之神。动物的神明终于来了，圣卡斯伯特需要一个神明。
圣卡斯伯特惊讶地凝视着。他失踪多年的哥哥头发更长了，眼神充满恐惧，也更娇柔了，可他就在这里，死而复生，有目的地迈着步伐，看上去与德莱斯坦如此相像，不差分毫……如果……
如果。
如果，圣卡斯伯特心想。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他是个女人，年纪二十八九岁或是三十出头。
“德莱斯坦？”圣卡斯伯特问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阿尔福尔带着好斗的气势咆哮起来，那声音可以被加入《牛津英语词典》，作为“狮子般的”这个词的准确定义。
毫无疑问，那是皇家公园警队的一位督察，一个女人。正如道金斯说的那样，她的外形的确酷似汉德利兄弟。黑棕色的双眼，高高的颧骨，就连雀斑都像是克利那带有斑点的开阔丘陵地——简直就是一个分身。那一晚，扮演卡斯伯特脑海中一千个脚本中主角的正是那张脸。
不过，她与卡斯伯特整晚都在想象的德莱斯坦也有不同之处。她更加冷静，更加专业，不那么纤弱，而且，她还留着长而纤细如同黑曜石般的头发。
“德莱斯坦？你就是水獭之神吗？”
“我是督察莎莉文。”女子答道，“你是汉德利先生，对吗？卡斯伯特？”
“你就是我的哥哥。”他直截了当地对那个女子宣称，同时摇晃着脑袋，大口喘着气。“嘎勾嘎嘛噶咩嘟。”他说道，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通过最粗略的方式，他差不多能够理解，这个巡警，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并不是许多年前死去的那个男孩，可他却很难接受。发生了改变，没错，隐藏在一个美丽女子的模型中，但她就是德莱斯坦。
“你是他吗，小德？”
“不，我恐怕不是。”她答道，感觉泪水正从自己的脸上滑落，“不过若是你想要这么叫我，就叫吧。我是为皇家公园工作的。警队。我是一种特殊的警官。”
“要是我对你说些什么，”他问她，“他能听到我吗？水獭之神能够听到吗？你是不是被它‘附身’了？可以这么说吗？”
“我不知道，卡斯伯特。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这样运作的。”女子答道，“不过我很有兴趣听听这一切。你受伤了吗？”
“没关系。”他答道，“不过你现在必须离开我，到格罗夫纳广场去，如果你是水獭之神的话。”
说到这里，圣卡斯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安得利苞状币的复制品，他多年前曾试图赠予表姐丽贝卡的那个护身符。他把它放进了阿斯特丽德的一只手中，合上她的手指，让她握住它。
“珍藏好它。”他告诉她，“动物们告诉我，我已经变成了某种圣人。圣卡斯伯特。对此我一无所知。不过这枚护身符会保护你的安全，德莱斯坦或者不管你是谁。”
她看了看这枚早就从钥匙链上掉落下来的大纪念章。画面上，罗穆卢斯和雷穆斯两兄弟正嘬着某只狼一样的生物的奶头喝奶。纪念章上还用弗利然语的神秘记号写着“嘎勾嘎嘛噶咩嘟”。阿斯特丽德用大拇指磨蹭着古老的咒语，轻轻朝着这个老人微笑了一下。
紧接着，她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里，掏出了那串陈旧的珍珠念珠。这是她最宝贵的财产，她把它套在了卡斯伯特的脖子上。
“好了，”她说道，“现在你就是个合乎体统的使徒了，不是吗？”
此刻，她极其想要相信这个无家可归的男人也许莫名与她存在着某种更加直接的联系。要是她无法成为“德莱斯坦”或是一位水獭救世主，她难道就没有可能是这个充满诗意的酒鬼的外孙女吗？就是那个很久以前曾与她的外祖母有过一夜情，后来就消失在她和她母亲生活里的人？难道这就不可能是今夜吸引她来寻找他的原因吗？说不定这个奇怪的老酒鬼就是她的外祖父呢。没有这种可能吗？她发现，在弗洛特的影响以及有所需求的状态下，他似乎满足于保留这些问题，让它们停留在令人充满期待的无解状态中。不过，她猜想自己需要的不仅是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问她。
“我猜，是为了救你。”阿斯特丽德答道，“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我不知道。你知道吗，汉德利先生，你给许多人惹来了一大堆可怕的麻烦？”她把一只手臂搭在他的一只肩膀上，扶住了他。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寻常的举动，不过他并没有挣扎。“你能明白吗，卡斯伯特？”
就在老人似乎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时，一个橙色警报意外地在阿斯特丽德的角膜上闪烁起来，火苗在黄紫色的炉火中鼓动。
哔，哔，哔，哔！吱嘎——咕嘎——咕嘎！
“见鬼！”她说着紧紧闭上了双眼。
阿斯特丽德读了读这条信息。“特殊通知：拘留与停职令。皇家公园警队督察阿斯特丽德·莎莉文，白人女性，三十二岁，五英尺十英寸高。请将其拘留。携有武器，可能十分危险。注意：可能与恐怖分子有关。”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一拳打中了肚子。如今，她的仕途已经毁了。大伦敦的每一名执法人员都会看到这一则橙色警报。
“我是不是……有麻烦了？”圣卡斯伯特问道，“因为非法入侵吗？还有……其他的几件……事情？”
阿斯特丽德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关掉了所有的警报。
“暂时别担心任何事情了，卡斯伯特。”
“可我这里还没有结束呢。你也是。说真的，你必须到格罗夫纳去。你是不是在骗我？”
“哦，不是的。”她答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听到这句话，狮子阿尔福尔赞同地咆哮起来。
“我们需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她说。
“我很安全。”圣卡斯伯特回答，“你来了。不过这个世上的动物就不见了。求你了——到格罗夫纳广场去。我不需要你——它们才需要你。”
在阿斯特丽德穿过的同一片树篱中出现了某种动静。只见一个新的人影从灌木林中闲逛一样地走了出来。那人头上戴着深黄色的锡克教头巾，蹲下来穿过树枝，把它们高高提起，在朝着他们走来时还回望了好几次，仿佛是在证实自己真的刚刚穿过了动物园的围栏。他朝着卡斯伯特和阿斯特丽德做了个鬼脸。不是别人，那人正是萨布金德·巴杰瓦医生。
“卡斯伯特！”他喊道，“你……是你！”
距离圣卡斯伯特上一次见到巴杰瓦医生不过几个星期，但医生看上去明显瘦了一些，身体没有那么强健了。显然，他的癌症恶化了。没有什么神奇的疗法。他的眼睛陷了下去，丁香色的皮肤有些发青。他皮带的刀鞘上镶着的石榴石闪烁着紫色和绿色的光芒，刀鞘里装了一把弯曲的小匕首，或者说是仪式用的短刀。事实上，他刚刚从弟弟的婚礼庆典上回来。那里的客人会一直狂欢至深夜。
至少有超过六名巡警和警察厅的武器专家正身披黑绿相间的全身迷彩套装，慢慢地从围栏附近的灌木中钻出来。很难分辨他们，从视觉上看他们与身后的一切完美融合（眼下是黑暗中的树叶）。他们携带的是光滑的白色战术自动枪，以及神经狙击来复枪——二者将全身迷彩的效果消除得一干二净（在旁人看起来，隐形生物手中的枪支如同飘在半空中，这样的画面的确容易引起注意）。
“我们就此罢手吧，卡迪。”巴杰瓦医生对自己的老病人说，“求你了。我还有个……有个十分特别的消息，不过这……这需要你的配合，卡迪。”他不易察觉地朝着阿斯特丽德弯过腰去。他们显然并不认识彼此，但医生肯定已经听到了阿斯特丽德的开场白。
“警官。”他打了声招呼。
“医生……我猜，是巴杰瓦？你是那个会开飞机的全科医生？”
“没错。我是。开飞机只不过是个爱好。我……我来……帮忙了，如果可以的话。”
“你看，卡斯伯特，”阿斯特丽德说，“我们全都来帮助你了。”
“卡迪，哦，”巴杰瓦医生说，“我好担心。”他向着朝狮穴上方的平台挪近了几步的卡斯伯特靠了过去。
“伙计，别这样。我们能不能离边缘远一点儿？你还好吗？你受伤了。有血。在你的脸上，卡迪。看上去你经历了几场战斗。”
圣卡斯伯特点了点头，却没有表露任何一句真心感谢的话语。他答道：“巴杰瓦，他就在这里……德莱斯坦。我告诉你，这个女巡警，她就是德莱斯坦。”
“是的。”医生迁就着他，“你必须听我的话，卡迪。听着，那个曾为你做过测试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精神病医师……里斯医生，他的提议全都被取消了。不知怎么回事，他遭到了批驳。”他眯着眼睛瞥了眼圣卡斯伯特，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反应。“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很不同寻常。不过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意味着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了。”
医生环顾四周，好像很害怕会有一只老虎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在此之后，呃，事情已经得到了澄清。你可以住在家里了，可以来看我了。你不需要逃跑了，卡迪。你不需要害怕了。”
“可我不害怕。”圣卡斯伯特答道，“一点儿也不。反正不会为我自己而感到害怕。”这并不完全是真话。他害怕死亡，害怕戒掉弗洛特，可他更害怕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圣卡斯伯特转过身对督察说道：“我们和那些知道的人必须阻止中性人。他们已经混在了我们中间。我已经在动物园里见了几个。狮子和水獭说我必须做出牺牲。为了所有动物的灵魂。不然中性人就会抓住它们。”
“谁？”她问道，朝着巴杰瓦医生耸了耸肩。他摇了摇头。
“这个‘中性人’是什么，卡迪？”医生诚恳地笑了笑，“你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入侵者——来自外太空。是路西法人。动物们已经向我警告过有关他们的一切了。他们正在开启一扇通往死亡的巨型大门。狮子们明白。这附近还有一只小沙猫。它也明白。”他用大拇指指了指阿斯特丽德，“德莱斯坦也明白。”
长久的沉默过后，阿斯特丽德伸出一只手，示意那些身穿迷彩服、手举悬浮神经枪的人退后。
巴杰瓦医生终于开了口：“卡迪，跟我走。我会送你去医院。你需要得到照料，我的朋友。最起码，我们得离开这里。他们说，动物们无处不在。你可能会受伤。求你了，我的朋友。我是在乎你的，我的朋友。”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阿斯特丽德附和道。
“我不明白。”圣卡斯伯特噘起了嘴，“你说得好像对路西法人的计划一无所知似的——他们意在谋杀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你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在等的人。”
警官和医生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相似的同情。
“都是弗洛特害的，卡斯伯特。”巴杰瓦医生说，“你得了幻觉性精神病，我的朋友。我们可以找人帮忙，到医院里去。我们没有听到狮子说话，我们没有听到水獭说话，我们没有听到小猫说话，我们没有等待任何人，我们听说的只是一个男人极其需要得到照料。一个几乎被弗洛特摧毁的男人。”
“弗洛特。”
“是的，弗洛特。它让你产生了幻觉。”
阿斯特丽德说：“不过，卡斯伯特，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是在乎你的。我甚至不……好吧，我觉得我也许知道是为什么。”她笑了，但有些酸酸地、拘谨地微微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我也许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吧。不过……今晚是你吸引我到这里来的。我……我想要相信你。我想要帮你。”
圣卡斯伯特感觉自己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胸口涌上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彗星就在那里。
“彗……彗……彗星。”他恍惚地说道，“那里有一艘太空飞船，隐形的。”
再一次，警官和巴杰瓦医生看了看彼此。头顶上，红色警卫队的一架战斗直升机正用聚光灯瞄准着卡斯伯特和阿斯特丽德。
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国王陛下的仆人要求你们在原地不许动。”
阿斯特丽德挥了挥手，仿佛是在试图用力拍走脸上的小虫子。
“卡斯伯特，”阿斯特丽德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是这样的，我今晚来到了这里，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但我不会改变。你看，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你。我和你长得很像。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我的思维是不是也和你很像，还有感觉。我也是个弗洛特成瘾者，现在正在进行第二次戒断。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不多。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我的希望十分渺茫。不过我还是来了。我觉得，汉德利先生，我觉得你有可能就是我的外祖父。也许吧。”
圣卡斯伯特倒吸了一口气。“你？这怎么可能呢？”他在围场的边缘上踉跄了几步，手指纠缠在了一起，“这是不可能的。莎莉文？爱尔兰人吗？你既大胆又勇敢，督察。爱尔兰人的血统，英格兰人的心？”
“哦，远胜于此。”她答道，“你是来自黑乡的吗？你的家族来自边界地区？”
圣卡斯伯特点了点头。
“你认不认识一个来自柏孟塞的酒吧女招待？还和她有过一夜情？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关边界地区和黑乡的那些细节是说得通的，可剩下的事情对于圣卡斯伯特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了。他从没有认识过什么来自柏孟塞的酒吧女招待，至少一个也不记得。
“你在我身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人的影子？”阿斯特丽德问道，“某个其他的人。”
不过，圣卡斯伯特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两个人之间的关联，他只要凝视着这个女人深色的双眼就好，凝视着某种比基因更为深刻的东西。她的问题就像是一根从他身上拉出的甜美藤蔓——如果不是从他的心里，就是从他的脑海里——即便它一直会碰到障碍。毫无疑问，自从外祖母温芙里德多年前去世以后，他就没有见过和她一样坚韧的眼神了。这意味着，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类能与动物交谈。她会拥有奇技。她是个男人，也是个女人。她就是德莱斯坦。她就是水獭之神。是个圣人。卡迪不必一个人肩负这个重担了。他终于可以美好地、完美地去献祭了。
一群疾驰中的红色警卫队队员此刻正从盘旋在空中的深红色战斗直升机上顺着黑色的尼龙绳滑下来。着陆后，他们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打起精神，像痉挛的节肢动物那样来回折叠着自己的手臂。
阿斯特丽德、巴杰瓦和其他警员焦虑地注视着绳子如同咝咝作响的黑色角蝰般缩了回去。战斗直升机仍在约四十英尺的空中原地盘旋，太阳能电动发动机几乎无声地工作着。回头望去，圣卡斯伯特正靠在狮笼的边缘，低头凝视着脚下的壕沟。
“退后，卡斯伯特。”医生说道，“求你了，卡迪。”
三个警卫队队员伸出了加长的金色神经矛。其中一人在他们着陆的地方用力敲开了由神经栅栏制成的牢房。另外两个人开始重重地跺着脚朝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走来，身前探出了一对长矛，矛尖上亮着红色的光芒。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一颗巨大的魔鬼头颅，来回摇摆，如同公牛般势不可当。他们似乎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是谁。只有阿斯特丽德和一个罹患肺癌的全科医生站在他们和猎物之间。
“卡斯伯特，快跑。”阿斯特丽德喊道，“离开这里。”
“我不会离开的。”他悲哀地笑了笑，“我做不到。”
阿斯特丽德满心惶恐地意识到，这些不是普通的警卫队队员。自杀式狂热组织成员和在街道上起义的共和主义者通常会被留给普通的警卫队来处理。而这些队员属于一个特殊的新部门，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或称SCARE。在老九哈利想要树立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殊范例时，便会部署这些人展开高水平的政治或战略层面谋杀。他们披着普通警卫队的红金色温莎王室斗篷，却也穿着与国王的亲兵护卫司令部相同的闪亮的深红色护身防弹衣。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与众不同的球状螳螂眼头盔遮住了他们的脸庞。
“卡斯伯特·汉德利，阿斯特丽德·莎莉文。”其中一个近前的警卫队队员透过模糊的扬声器发出了警告，“你们两个人在此将被置于陛下的监管之下，你们——”
“直接弄死那个贱人就好了。”另一个说。
圣卡斯伯特将一只腿摆过相对较低的围墙。脚下，围墙和展区之间的壕沟就是访客与狮子之间的主要屏障。圣人像个滑雪新手似的坐在墙壁上，微微俯身向前保持着平衡，试图将墙壁握在两只手的手掌之间。他不断地在警卫队队员和脚下围场中的狮子之间扫视。
“卡斯伯特！不要！”巴杰瓦尖叫起来。
连同飘浮在空中的一组枪，仍旧穿着全身迷彩的警察厅警官和武器专家们退了回去。阿斯特丽德清楚自己正处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另外几个皇家公园巡警——其中有些人还是阿斯特丽德的老熟人，比如胖乎乎的詹金斯、年轻的霍普和爱开玩笑的拉希姆中士——不是一脸困惑，就是被吓得动弹不得，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灌木丛旁。
医生本能地四肢着地趴了下来。他化作了一幅令人目瞪口呆的困惑画面，爬向自己刚愎自用的病人，然后停下来，像匹不耐烦的小马驹一样回头望了望，然后朝着阿斯特丽德慢跑回去。
没有谁——甚至是登记过的执法人员——敢于坚持反抗警卫队，而它的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更是因为不顾文明礼仪的暴行令人闻风丧胆。他们最喜欢的猎物就是英国共和主义者和英国匿名军的追随者，其弹出式牢房最终禁锢过的“恐怖分子”尸体数量竟和“活人”囚犯差不多。的确，事实上，只要是他们杀害的就是恐怖分子。
“到我身后去。”阿斯特丽德对医生说道，同时挣扎着挡在了医生和圣卡斯伯特的前面。她突然将手塞进裤子口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神经枪。她记起，里面装的是非致命性神经节毒剂子弹。
趁阿斯特丽德来不及反应，其中一个警卫队队员向前扑了过来，将灼热的红色矛尖戳向了她，却因为一只手臂伸得太长而失去了平衡。长矛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击中了她脚边的人行道。一块拳头大小的人行道混凝土被撬了起来，击中了其中一个怯懦的警察厅警员的膝盖。他哀号着重重摔倒在地。
“动手了。”圣卡斯伯特念叨起来，“动手了。”
阿斯特丽德向后退去。她现在知道了，警卫队队员是来试图谋害她的——有可能是来谋害他们所有人的。她试探性地用一只手握住从口袋里掏出的神经枪。
“求你们了。退后。”她对警卫队队员说，“求你们了，求你们了。我们都冷静一些。”
然而，她的枪紧接着就响了起来。它向后翘起，差点儿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她顺利扣下了扳机，却几乎算不上是存心的，眼睁睁地看着神经节毒剂鲜艳的灰网如同鲨鱼的嘴巴一样大大地张开，击中了目标。它粘在了其中一个警卫队队员的盔甲上，使得它暗淡的外壳亮起了白色的火花。片刻的停顿间，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很快，受害者踉跄着摔倒了，痛不欲生。他大脑上数百万个痛觉感受器被打开，同时他的惊声尖叫透过头盔扬声器传递出来。
“上帝啊，见鬼。”巴杰瓦尖叫道，“督察，你不必——”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另一个手举神经长矛的警卫队队员喊着，“你现在死定了，人渣。”
头顶上嗡嗡作响的战斗直升机突然降了下来，砰的一声落在了人行道上，羽毛状的旋转叶片向内折叠起来。此时，另一个手举长矛的警卫队队员和仍在忙活弹出式牢房的队员朝着收缩的战斗直升机后撤了几步。战斗直升机如同一只巨型的黑甲虫般坐在那里，在高温下运转着，两只巨大的神经大炮缓缓地朝着阿斯特丽德滑了过来。它代表着对难以安抚的敌人的终结。阿斯特丽德心知肚明。
“听着！我很抱歉！”她大声叫喊起来，蹲下身子，将医生拉到了人行道上。“趴下。”她对巴杰瓦低声说，“趴下！朝着直升机爬过去！”她的确感到抱歉，伤害任何人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需要拖住他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阿斯特丽德用手势示意着圣卡斯伯特和其他的巡警、警察厅警员。“趴下！”她带着坚定不移的怒火瞪着战斗直升机。
然而此时此刻，躺在阿斯特丽德附近的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的长矛兵正毫无顾忌地朝着她和医生全速奔跑过来，武器的尖端充满了电。这一次，蹲坐在地上的阿斯特丽德双手握住了神经枪，像自己曾做助理教练时那样将长矛兵击倒在地。
为了安全起见关掉了全身迷彩装置的警察厅警员也朝着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奔跑过来。公园巡警则开始朝着圣卡斯伯特迈开了试探性的步伐。
“这个该死的女人已经疯了！”其中一个警察厅警员尖叫道，“我告诉你们，她会把我们全都杀了的！”
着陆后的战斗直升机在发射神经炮弹时发出了刺耳的嗡嗡响声。起初，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白色的追踪激光射线越过阿斯特丽德的头顶，落在了圣卡斯伯特的身上。
“不！”医生尖声叫嚷起来。
紧接着，两道宽得如同烟囱一样的粗壮深色压缩空气顺着激光谱线的引导喷射出来，变成了同等效力的数百万条管状突触挤压机。致命的灰黑色等离子体旋转柱状物如同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般来回摆动，一下子缩了回来。
正如阿斯特丽德之前预测的那样，炮弹稳定地射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方，却一下子悄无声息地把狮笼周围所有的警察厅警员和公园巡警的大脑全都液化了。她和巴杰瓦惊恐地看着那些人的眼睛变成了橙色的眼窝，身体如木头般倒地。
此刻，最后一个警卫队队员在仓促间钻进了弹出式牢房中，把它当作了临时堡垒，或者至少是某种安全屋。
战斗直升机上带有翼状部分的红色机门突然打开了。
阿斯特丽德别无选择。她必须在战斗直升机的飞行员将他们斩尽杀绝之前将其制伏。于是，她朝着直升机飞奔过去，俯身蹲在画着金色盾形纹章的亮红色驾驶室下。背靠着主发动机的风筒，她掏出武器，朝着门边缓缓移动过去。就在她蜷伏起身子滚到开口处、瞄准飞行员时，她看到了自己和医生仍旧活着的原因：里面空空如也。直升机是由牢房里的那个警卫队队员远程操控的。
“你们会被捉拿归案的。”警卫队队员告诉他们。他摘掉了自己的头盔，显然认为自己躲藏的地方是安全的。这个面如土色、下巴无力的秃顶男人长着一双小小的蓝色眼睛和一个十分不协调的高挑罗马鼻。“不过我会先杀了你们。”
巴杰瓦医生在阿斯特丽德身后站了起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低语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损失的了，不是吗？”
“什么？”
“分散箱子里那个笨蛋的注意力。”
于是，阿斯特丽德朝着那个警卫队队员喊起话来：“你从那个角度……呃，是看不见的，不过在你的头顶上，老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国王自己的战斗直升机。上面全都是漂亮的温莎金和深红色。我觉得国王是不会喜欢你的表现的。你谋杀了自己的同事。他就要降落了，我的朋友。”
“哦，滚开。”警卫队队员露出了圆滑的微笑，“你在撒谎。哈利国王！你现在最好期待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开始敲击喷涂在盔甲下手背上的显示屏，皱起了眉头。“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巴杰瓦医生把脑袋从战斗直升机的驾驶舱里探了出来。“我已经解除了遥控。”他说，“我可是拥有N7太阳能直升机执照的人。就算是吧。它现在是我们的了。”
“该死的直升机。”警卫队队员的嘴里咝咝作响，脸色红得发亮，“这可不是什么周末度假直升机。”
“好吧，我们走着瞧，朋友。我上过菲利普·K的太阳能直升机飞行学校。在肯特，兄弟，免得你不知道。”他点了点头，露齿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看上去像是已经阵亡了，老伙计。”
“你们全都得死。”警卫队队员愤恨地反驳道。
“这我倒是没什么好争辩的。”巴杰瓦回答。
阿斯特丽德和医生低头看了看那几只狮子。“卡斯伯特！”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两个人跑到围场边，朝着边缘的另一边望去。他就在那里——圣卡斯伯特，已经滑到了内墙的一半位置。壕沟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大腿。他把剪线钳当作了登山者的鹤嘴锄，让自己得以停留在壕沟的上方。水面上覆盖着足足一英寸厚的翠绿色海藻，以至于沟里几乎不会泛起什么涟漪。这条只有大约4英尺深的壕沟对成年人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是里面的水很凉，而体弱年迈的圣卡斯伯特又经历了几番波折。狮子们饶有兴趣地紧盯着他，却没露出一丝的杀戮欲望。
“卡迪，”巴杰瓦喊道，“我们会把你从那里救出来的。你能待在那里别动吗？”
“我是卡斯伯特，我的老朋友。我哪儿也不去。你必须——你必须到格罗夫纳广场去——和德莱斯坦一起。啊，时间已经过了。我应该开始我的……我的最后的祈祷了。”
“可我们不能丢下你。”阿斯特丽德说，“你会没命的。”
“是的，是的。”医生边说边点着头。
“德莱斯坦，”圣卡斯伯特答道，“我会称呼你为‘阿斯特丽德’。这个名字和‘德莱斯坦’只差了两个字母，其中一个是代表‘我’的字母I。我就在这里，不是吗？哈哈。可是动物们……要是我能听到它们说话，你肯定也能，别忘了你是谁。聆听它们的声音。它们造成的伤害不可能超越人类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的。去吧，到格罗夫纳去，快点儿，求你了。然后再回来。”
“可你不安全。”阿斯特丽德说。
“如果你不去，就没有未来。”
“不行。”阿斯特丽德转向巴杰瓦，“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不能丢下他。”
圣卡斯伯特嘴里的话语已经含糊地连在了一起。他说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现在就走。我只不过是茫茫街道上的一个声音。你才是荣誉。所以走吧。嘎勾嘎，勾勾。走吧。”
巴杰瓦医生低头朝着自己的病人笑了笑，挣扎着吞下眼泪，答道：“好吧，卡迪，我猜这是要正式机毁人亡了。”
“是的。”圣人说。
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医生迈开沉重的步伐、怀揣破碎的心，爬进了战斗直升机里。
“我不相信我们真的要这么做。”阿斯特丽德说，“简直是疯了。”
“是啊。”巴杰瓦医生说着拉起了悬浮触控面板，“这难道不好吗？”
他们呼呼飞向了热闹的伦敦夜空。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围场背后，数十辆抢险滑翔车积聚的灯光点亮了酸橙树、榛子灌木和常青藤山坡，照得它们如同尺寸各异、形式多样的绿色灯罩。整个地平线都燃烧着黄色与蓝色的光辉，两种颜色透过灌木林，融合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翠绿色。
卡斯伯特早些时候离开了这些狮子之后，它们已经瞧见了几个中性人，并本能地把他们当作某种可供狩猎的可憎猎物——但事实上就是猎物。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圣卡斯伯特告诉这几只大型猫科动物。
“时间不早了。”阿尔福尔边说边摇了摇巨大的黄褐色脑袋，“把我们放出去，圣人。大门——‘天堂之门’——很快就要打开了。”阿尔福尔跳起来，继续说道：“我们听说，大门的一边在这里，在我们身旁，在动物园里的某处，另一边在南边的某个地方，靠近格罗夫纳广场。一旦大门开启，就将摧毁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阻止它！”
“冷静。”婵达妮命令阿尔福尔，同时用一种柔软的、充满威胁的步态走近这只老雄狮，“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还是太早了？”圣卡斯伯特问道，“现在肯定是凌晨三点钟。我还……我不确定。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说，我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你们被释放出来，我肯定会是第一个送命的人。我还在等待他——等待神明，水獭的神明。”
“哈！”阿尔福尔嘲笑起来，“我以为圣人是不会死的。”
婵达妮朝着阿尔福尔咆哮起来。“尊重些。”它说，“这个有福之人能够帮助我们。”
然而阿尔福尔已经朝着母狮举起了巨大的爪子，它向后扬起了头：“罗马正在燃烧之时，你和这个老头竟然要讨论水獭的事情？”另外三只母狮对着阿尔福尔冷笑起来。圣卡斯伯特担心一场斗争即将爆发。
“你说……”圣卡斯伯特询问阿尔福尔，试着去理解，“第二扇大门会出现在……格罗夫纳广场？为什么？靠近美国大使馆？我们就在第一扇大门的旁边？这里，在动物园里？当然，这一点是说得通的。但我不会说是格罗夫纳广场，永远也不会那么说。你确定吗？”
“格罗夫纳，没错。”婵达妮用低沉但优美的皮革嗓音答道，“圣人，我们已经感觉到入侵正在进行。当然了，不是美国士兵——但还是美国人。加利福尼亚的彗星崇拜者。那么多人都嘲笑过他们，可是他们真的会造成伤害。这种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感到高兴，而且——”
阿尔福尔打断了它的话：“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自从那些患有间歇性酒狂症的法国恶棍在菲什加德登陆以来，英国的国土就不曾有入侵者踏入，但是看看现在。我们这些英格兰的狮子，你知道，就算是一个阿根廷的中锋迈进了温布利球场，我们的血液都会沸腾。所以说——”
婵达妮插进话来：“我丈夫想说的是……我们眼下……正在受到胁迫。”
阿尔福尔点了点头，一脸心满意足地说：“我要问问这个：如果你是一个圣人，为什么不为我们牺牲些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来阻止入侵者呢？你在等待什么？这个……水獭之神……在哪里？记住我的话：任何大战都将在这里、在我们附近结束，世俗动物之间所有冲突的彻底终结，就在狮子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人称我为‘狮子之神’？”
“阿尔福尔！”婵达妮骂道。
“怎么了？”
“我必须要说，”婵达妮表示，“头脑简单的阿尔福尔有一件事说得是对的。黑色军团[60]是会来找我们的。他们会到这里来。”它话音中带着认出一个可怕敌人时的崇高语调又补充道：“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他们，首先是用忠诚，然后是用我们的爪子。嘿。但是我相信，某个人还是必须到格罗夫纳广场上去。也许那里就是你的水獭救世主最被人需要的地方。而它的先知——就是你。”
“我……我……我不知道。”圣卡斯伯特答道，心中又涌起了一阵自怨自艾的情绪，“这对我来说太难了。”狮子们的爪子在他看来突然就像是巨大的金色点心。“说到这里，我是个弗洛特成瘾者，而且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任何人的奇迹制造者或巨型杀手。我甚至连一只海鸥都找不到，何况我们距离绍森德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放我们自由，”阿尔福尔说，“你就会拥有自己一直以来需要的所有高贵生物。当然，一只伟大的鹰还会将你的救世主带给你。”
婵达妮翻了个白眼。
“我不想见到他们。”圣卡斯伯特答道，“但我的确希望能在自己‘摆脱这副尘世的皮囊’之前见见我的哥哥。我怎么都找不到德莱斯坦。我真正在乎的就是这件事情。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我对他的在乎是动物、是英格兰所不能及的。我需要见到他，明白吗？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他，行吗？我的大脑会欺骗我。或许是弗洛特的缘故。”
就在这时，仿佛恰好在这个时候，某件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至少是从某个邋遢圣人的角度看来——从狮子的角度看也一样。从动物园围栏的一小片森林里，从绿光闪烁、麻雀筑巢、充斥着黑暗的地方，从他外祖母的陶瓷顶针和致命的道尔斯小溪里，从他除了弗洛特成瘾者之外没人能够了解的沉醉、悲哀、羞愧和孤单里，从猫咪游戏的无尽长夜与被放空的围场中，从圣卡斯伯特，这个身怀奇技之人最深沉的痛苦中，出现了一个——水獭之神。动物的神明终于来了，圣卡斯伯特需要一个神明。
圣卡斯伯特惊讶地凝视着。他失踪多年的哥哥头发更长了，眼神充满恐惧，也更娇柔了，可他就在这里，死而复生，有目的地迈着步伐，看上去与德莱斯坦如此相像，不差分毫……如果……
如果。
如果，圣卡斯伯特心想。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他是个女人，年纪二十八九岁或是三十出头。
“德莱斯坦？”圣卡斯伯特问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阿尔福尔带着好斗的气势咆哮起来，那声音可以被加入《牛津英语词典》，作为“狮子般的”这个词的准确定义。
毫无疑问，那是皇家公园警队的一位督察，一个女人。正如道金斯说的那样，她的外形的确酷似汉德利兄弟。黑棕色的双眼，高高的颧骨，就连雀斑都像是克利那带有斑点的开阔丘陵地——简直就是一个分身。那一晚，扮演卡斯伯特脑海中一千个脚本中主角的正是那张脸。
不过，她与卡斯伯特整晚都在想象的德莱斯坦也有不同之处。她更加冷静，更加专业，不那么纤弱，而且，她还留着长而纤细如同黑曜石般的头发。
“德莱斯坦？你就是水獭之神吗？”
“我是督察莎莉文。”女子答道，“你是汉德利先生，对吗？卡斯伯特？”
“你就是我的哥哥。”他直截了当地对那个女子宣称，同时摇晃着脑袋，大口喘着气。“嘎勾嘎嘛噶咩嘟。”他说道，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通过最粗略的方式，他差不多能够理解，这个巡警，这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并不是许多年前死去的那个男孩，可他却很难接受。发生了改变，没错，隐藏在一个美丽女子的模型中，但她就是德莱斯坦。
“你是他吗，小德？”
“不，我恐怕不是。”她答道，感觉泪水正从自己的脸上滑落，“不过若是你想要这么叫我，就叫吧。我是为皇家公园工作的。警队。我是一种特殊的警官。”
“要是我对你说些什么，”他问她，“他能听到我吗？水獭之神能够听到吗？你是不是被它‘附身’了？可以这么说吗？”
“我不知道，卡斯伯特。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这样运作的。”女子答道，“不过我很有兴趣听听这一切。你受伤了吗？”
“没关系。”他答道，“不过你现在必须离开我，到格罗夫纳广场去，如果你是水獭之神的话。”
说到这里，圣卡斯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安得利苞状币的复制品，他多年前曾试图赠予表姐丽贝卡的那个护身符。他把它放进了阿斯特丽德的一只手中，合上她的手指，让她握住它。
“珍藏好它。”他告诉她，“动物们告诉我，我已经变成了某种圣人。圣卡斯伯特。对此我一无所知。不过这枚护身符会保护你的安全，德莱斯坦或者不管你是谁。”
她看了看这枚早就从钥匙链上掉落下来的大纪念章。画面上，罗穆卢斯和雷穆斯两兄弟正嘬着某只狼一样的生物的奶头喝奶。纪念章上还用弗利然语的神秘记号写着“嘎勾嘎嘛噶咩嘟”。阿斯特丽德用大拇指磨蹭着古老的咒语，轻轻朝着这个老人微笑了一下。
紧接着，她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口里，掏出了那串陈旧的珍珠念珠。这是她最宝贵的财产，她把它套在了卡斯伯特的脖子上。
“好了，”她说道，“现在你就是个合乎体统的使徒了，不是吗？”
此刻，她极其想要相信这个无家可归的男人也许莫名与她存在着某种更加直接的联系。要是她无法成为“德莱斯坦”或是一位水獭救世主，她难道就没有可能是这个充满诗意的酒鬼的外孙女吗？就是那个很久以前曾与她的外祖母有过一夜情，后来就消失在她和她母亲生活里的人？难道这就不可能是今夜吸引她来寻找他的原因吗？说不定这个奇怪的老酒鬼就是她的外祖父呢。没有这种可能吗？她发现，在弗洛特的影响以及有所需求的状态下，他似乎满足于保留这些问题，让它们停留在令人充满期待的无解状态中。不过，她猜想自己需要的不仅是一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问她。
“我猜，是为了救你。”阿斯特丽德答道，“也许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我不知道。你知道吗，汉德利先生，你给许多人惹来了一大堆可怕的麻烦？”她把一只手臂搭在他的一只肩膀上，扶住了他。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寻常的举动，不过他并没有挣扎。“你能明白吗，卡斯伯特？”
就在老人似乎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时，一个橙色警报意外地在阿斯特丽德的角膜上闪烁起来，火苗在黄紫色的炉火中鼓动。
哔，哔，哔，哔！吱嘎——咕嘎——咕嘎！
“见鬼！”她说着紧紧闭上了双眼。
阿斯特丽德读了读这条信息。“特殊通知：拘留与停职令。皇家公园警队督察阿斯特丽德·莎莉文，白人女性，三十二岁，五英尺十英寸高。请将其拘留。携有武器，可能十分危险。注意：可能与恐怖分子有关。”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一拳打中了肚子。如今，她的仕途已经毁了。大伦敦的每一名执法人员都会看到这一则橙色警报。
“我是不是……有麻烦了？”圣卡斯伯特问道，“因为非法入侵吗？还有……其他的几件……事情？”
阿斯特丽德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关掉了所有的警报。
“暂时别担心任何事情了，卡斯伯特。”
“可我这里还没有结束呢。你也是。说真的，你必须到格罗夫纳去。你是不是在骗我？”
“哦，不是的。”她答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听到这句话，狮子阿尔福尔赞同地咆哮起来。
“我们需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她说。
“我很安全。”圣卡斯伯特回答，“你来了。不过这个世上的动物就不见了。求你了——到格罗夫纳广场去。我不需要你——它们才需要你。”
在阿斯特丽德穿过的同一片树篱中出现了某种动静。只见一个新的人影从灌木林中闲逛一样地走了出来。那人头上戴着深黄色的锡克教头巾，蹲下来穿过树枝，把它们高高提起，在朝着他们走来时还回望了好几次，仿佛是在证实自己真的刚刚穿过了动物园的围栏。他朝着卡斯伯特和阿斯特丽德做了个鬼脸。不是别人，那人正是萨布金德·巴杰瓦医生。
“卡斯伯特！”他喊道，“你……是你！”
距离圣卡斯伯特上一次见到巴杰瓦医生不过几个星期，但医生看上去明显瘦了一些，身体没有那么强健了。显然，他的癌症恶化了。没有什么神奇的疗法。他的眼睛陷了下去，丁香色的皮肤有些发青。他皮带的刀鞘上镶着的石榴石闪烁着紫色和绿色的光芒，刀鞘里装了一把弯曲的小匕首，或者说是仪式用的短刀。事实上，他刚刚从弟弟的婚礼庆典上回来。那里的客人会一直狂欢至深夜。
至少有超过六名巡警和警察厅的武器专家正身披黑绿相间的全身迷彩套装，慢慢地从围栏附近的灌木中钻出来。很难分辨他们，从视觉上看他们与身后的一切完美融合（眼下是黑暗中的树叶）。他们携带的是光滑的白色战术自动枪，以及神经狙击来复枪——二者将全身迷彩的效果消除得一干二净（在旁人看起来，隐形生物手中的枪支如同飘在半空中，这样的画面的确容易引起注意）。
“我们就此罢手吧，卡迪。”巴杰瓦医生对自己的老病人说，“求你了。我还有个……有个十分特别的消息，不过这……这需要你的配合，卡迪。”他不易察觉地朝着阿斯特丽德弯过腰去。他们显然并不认识彼此，但医生肯定已经听到了阿斯特丽德的开场白。
“警官。”他打了声招呼。
“医生……我猜，是巴杰瓦？你是那个会开飞机的全科医生？”
“没错。我是。开飞机只不过是个爱好。我……我来……帮忙了，如果可以的话。”
“你看，卡斯伯特，”阿斯特丽德说，“我们全都来帮助你了。”
“卡迪，哦，”巴杰瓦医生说，“我好担心。”他向着朝狮穴上方的平台挪近了几步的卡斯伯特靠了过去。
“伙计，别这样。我们能不能离边缘远一点儿？你还好吗？你受伤了。有血。在你的脸上，卡迪。看上去你经历了几场战斗。”
圣卡斯伯特点了点头，却没有表露任何一句真心感谢的话语。他答道：“巴杰瓦，他就在这里……德莱斯坦。我告诉你，这个女巡警，她就是德莱斯坦。”
“是的。”医生迁就着他，“你必须听我的话，卡迪。听着，那个曾为你做过测试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精神病医师……里斯医生，他的提议全都被取消了。不知怎么回事，他遭到了批驳。”他眯着眼睛瞥了眼圣卡斯伯特，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反应。“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很不同寻常。不过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意味着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去了。”
医生环顾四周，好像很害怕会有一只老虎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在此之后，呃，事情已经得到了澄清。你可以住在家里了，可以来看我了。你不需要逃跑了，卡迪。你不需要害怕了。”
“可我不害怕。”圣卡斯伯特答道，“一点儿也不。反正不会为我自己而感到害怕。”这并不完全是真话。他害怕死亡，害怕戒掉弗洛特，可他更害怕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圣卡斯伯特转过身对督察说道：“我们和那些知道的人必须阻止中性人。他们已经混在了我们中间。我已经在动物园里见了几个。狮子和水獭说我必须做出牺牲。为了所有动物的灵魂。不然中性人就会抓住它们。”
“谁？”她问道，朝着巴杰瓦医生耸了耸肩。他摇了摇头。
“这个‘中性人’是什么，卡迪？”医生诚恳地笑了笑，“你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入侵者——来自外太空。是路西法人。动物们已经向我警告过有关他们的一切了。他们正在开启一扇通往死亡的巨型大门。狮子们明白。这附近还有一只小沙猫。它也明白。”他用大拇指指了指阿斯特丽德，“德莱斯坦也明白。”
长久的沉默过后，阿斯特丽德伸出一只手，示意那些身穿迷彩服、手举悬浮神经枪的人退后。
巴杰瓦医生终于开了口：“卡迪，跟我走。我会送你去医院。你需要得到照料，我的朋友。最起码，我们得离开这里。他们说，动物们无处不在。你可能会受伤。求你了，我的朋友。我是在乎你的，我的朋友。”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阿斯特丽德附和道。
“我不明白。”圣卡斯伯特噘起了嘴，“你说得好像对路西法人的计划一无所知似的——他们意在谋杀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你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在等的人。”
警官和医生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相似的同情。
“都是弗洛特害的，卡斯伯特。”巴杰瓦医生说，“你得了幻觉性精神病，我的朋友。我们可以找人帮忙，到医院里去。我们没有听到狮子说话，我们没有听到水獭说话，我们没有听到小猫说话，我们没有等待任何人，我们听说的只是一个男人极其需要得到照料。一个几乎被弗洛特摧毁的男人。”
“弗洛特。”
“是的，弗洛特。它让你产生了幻觉。”
阿斯特丽德说：“不过，卡斯伯特，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是在乎你的。我甚至不……好吧，我觉得我也许知道是为什么。”她笑了，但有些酸酸地、拘谨地微微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我也许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吧。不过……今晚是你吸引我到这里来的。我……我想要相信你。我想要帮你。”
圣卡斯伯特感觉自己的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胸口涌上了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抬头仰望着天空。彗星就在那里。
“彗……彗……彗星。”他恍惚地说道，“那里有一艘太空飞船，隐形的。”
再一次，警官和巴杰瓦医生看了看彼此。头顶上，红色警卫队的一架战斗直升机正用聚光灯瞄准着卡斯伯特和阿斯特丽德。
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国王陛下的仆人要求你们在原地不许动。”
阿斯特丽德挥了挥手，仿佛是在试图用力拍走脸上的小虫子。
“卡斯伯特，”阿斯特丽德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是这样的，我今晚来到了这里，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但我不会改变。你看，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你。我和你长得很像。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我的思维是不是也和你很像，还有感觉。我也是个弗洛特成瘾者，现在正在进行第二次戒断。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不多。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我的希望十分渺茫。不过我还是来了。我觉得，汉德利先生，我觉得你有可能就是我的外祖父。也许吧。”
圣卡斯伯特倒吸了一口气。“你？这怎么可能呢？”他在围场的边缘上踉跄了几步，手指纠缠在了一起，“这是不可能的。莎莉文？爱尔兰人吗？你既大胆又勇敢，督察。爱尔兰人的血统，英格兰人的心？”
“哦，远胜于此。”她答道，“你是来自黑乡的吗？你的家族来自边界地区？”
圣卡斯伯特点了点头。
“你认不认识一个来自柏孟塞的酒吧女招待？还和她有过一夜情？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关边界地区和黑乡的那些细节是说得通的，可剩下的事情对于圣卡斯伯特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了。他从没有认识过什么来自柏孟塞的酒吧女招待，至少一个也不记得。
“你在我身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人的影子？”阿斯特丽德问道，“某个其他的人。”
不过，圣卡斯伯特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两个人之间的关联，他只要凝视着这个女人深色的双眼就好，凝视着某种比基因更为深刻的东西。她的问题就像是一根从他身上拉出的甜美藤蔓——如果不是从他的心里，就是从他的脑海里——即便它一直会碰到障碍。毫无疑问，自从外祖母温芙里德多年前去世以后，他就没有见过和她一样坚韧的眼神了。这意味着，英国还有另外一个人类能与动物交谈。她会拥有奇技。她是个男人，也是个女人。她就是德莱斯坦。她就是水獭之神。是个圣人。卡迪不必一个人肩负这个重担了。他终于可以美好地、完美地去献祭了。
一群疾驰中的红色警卫队队员此刻正从盘旋在空中的深红色战斗直升机上顺着黑色的尼龙绳滑下来。着陆后，他们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打起精神，像痉挛的节肢动物那样来回折叠着自己的手臂。
阿斯特丽德、巴杰瓦和其他警员焦虑地注视着绳子如同咝咝作响的黑色角蝰般缩了回去。战斗直升机仍在约四十英尺的空中原地盘旋，太阳能电动发动机几乎无声地工作着。回头望去，圣卡斯伯特正靠在狮笼的边缘，低头凝视着脚下的壕沟。
“退后，卡斯伯特。”医生说道，“求你了，卡迪。”
三个警卫队队员伸出了加长的金色神经矛。其中一人在他们着陆的地方用力敲开了由神经栅栏制成的牢房。另外两个人开始重重地跺着脚朝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走来，身前探出了一对长矛，矛尖上亮着红色的光芒。二者加在一起就是一颗巨大的魔鬼头颅，来回摇摆，如同公牛般势不可当。他们似乎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是谁。只有阿斯特丽德和一个罹患肺癌的全科医生站在他们和猎物之间。
“卡斯伯特，快跑。”阿斯特丽德喊道，“离开这里。”
“我不会离开的。”他悲哀地笑了笑，“我做不到。”
阿斯特丽德满心惶恐地意识到，这些不是普通的警卫队队员。自杀式狂热组织成员和在街道上起义的共和主义者通常会被留给普通的警卫队来处理。而这些队员属于一个特殊的新部门，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或称SCARE。在老九哈利想要树立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殊范例时，便会部署这些人展开高水平的政治或战略层面谋杀。他们披着普通警卫队的红金色温莎王室斗篷，却也穿着与国王的亲兵护卫司令部相同的闪亮的深红色护身防弹衣。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与众不同的球状螳螂眼头盔遮住了他们的脸庞。
“卡斯伯特·汉德利，阿斯特丽德·莎莉文。”其中一个近前的警卫队队员透过模糊的扬声器发出了警告，“你们两个人在此将被置于陛下的监管之下，你们——”
“直接弄死那个贱人就好了。”另一个说。
圣卡斯伯特将一只腿摆过相对较低的围墙。脚下，围墙和展区之间的壕沟就是访客与狮子之间的主要屏障。圣人像个滑雪新手似的坐在墙壁上，微微俯身向前保持着平衡，试图将墙壁握在两只手的手掌之间。他不断地在警卫队队员和脚下围场中的狮子之间扫视。
“卡斯伯特！不要！”巴杰瓦尖叫起来。
连同飘浮在空中的一组枪，仍旧穿着全身迷彩的警察厅警官和武器专家们退了回去。阿斯特丽德清楚自己正处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另外几个皇家公园巡警——其中有些人还是阿斯特丽德的老熟人，比如胖乎乎的詹金斯、年轻的霍普和爱开玩笑的拉希姆中士——不是一脸困惑，就是被吓得动弹不得，全都一动不动地站在灌木丛旁。
医生本能地四肢着地趴了下来。他化作了一幅令人目瞪口呆的困惑画面，爬向自己刚愎自用的病人，然后停下来，像匹不耐烦的小马驹一样回头望了望，然后朝着阿斯特丽德慢跑回去。
没有谁——甚至是登记过的执法人员——敢于坚持反抗警卫队，而它的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更是因为不顾文明礼仪的暴行令人闻风丧胆。他们最喜欢的猎物就是英国共和主义者和英国匿名军的追随者，其弹出式牢房最终禁锢过的“恐怖分子”尸体数量竟和“活人”囚犯差不多。的确，事实上，只要是他们杀害的就是恐怖分子。
“到我身后去。”阿斯特丽德对医生说道，同时挣扎着挡在了医生和圣卡斯伯特的前面。她突然将手塞进裤子口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神经枪。她记起，里面装的是非致命性神经节毒剂子弹。
趁阿斯特丽德来不及反应，其中一个警卫队队员向前扑了过来，将灼热的红色矛尖戳向了她，却因为一只手臂伸得太长而失去了平衡。长矛发出了铮铮的响声，击中了她脚边的人行道。一块拳头大小的人行道混凝土被撬了起来，击中了其中一个怯懦的警察厅警员的膝盖。他哀号着重重摔倒在地。
“动手了。”圣卡斯伯特念叨起来，“动手了。”
阿斯特丽德向后退去。她现在知道了，警卫队队员是来试图谋害她的——有可能是来谋害他们所有人的。她试探性地用一只手握住从口袋里掏出的神经枪。
“求你们了。退后。”她对警卫队队员说，“求你们了，求你们了。我们都冷静一些。”
然而，她的枪紧接着就响了起来。它向后翘起，差点儿从她的手中飞了出去。她顺利扣下了扳机，却几乎算不上是存心的，眼睁睁地看着神经节毒剂鲜艳的灰网如同鲨鱼的嘴巴一样大大地张开，击中了目标。它粘在了其中一个警卫队队员的盔甲上，使得它暗淡的外壳亮起了白色的火花。片刻的停顿间，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很快，受害者踉跄着摔倒了，痛不欲生。他大脑上数百万个痛觉感受器被打开，同时他的惊声尖叫透过头盔扬声器传递出来。
“上帝啊，见鬼。”巴杰瓦尖叫道，“督察，你不必——”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另一个手举神经长矛的警卫队队员喊着，“你现在死定了，人渣。”
头顶上嗡嗡作响的战斗直升机突然降了下来，砰的一声落在了人行道上，羽毛状的旋转叶片向内折叠起来。此时，另一个手举长矛的警卫队队员和仍在忙活弹出式牢房的队员朝着收缩的战斗直升机后撤了几步。战斗直升机如同一只巨型的黑甲虫般坐在那里，在高温下运转着，两只巨大的神经大炮缓缓地朝着阿斯特丽德滑了过来。它代表着对难以安抚的敌人的终结。阿斯特丽德心知肚明。
“听着！我很抱歉！”她大声叫喊起来，蹲下身子，将医生拉到了人行道上。“趴下。”她对巴杰瓦低声说，“趴下！朝着直升机爬过去！”她的确感到抱歉，伤害任何人都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需要拖住他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阿斯特丽德用手势示意着圣卡斯伯特和其他的巡警、警察厅警员。“趴下！”她带着坚定不移的怒火瞪着战斗直升机。
然而此时此刻，躺在阿斯特丽德附近的苏格兰冷溪贵族军团的长矛兵正毫无顾忌地朝着她和医生全速奔跑过来，武器的尖端充满了电。这一次，蹲坐在地上的阿斯特丽德双手握住了神经枪，像自己曾做助理教练时那样将长矛兵击倒在地。
为了安全起见关掉了全身迷彩装置的警察厅警员也朝着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奔跑过来。公园巡警则开始朝着圣卡斯伯特迈开了试探性的步伐。
“这个该死的女人已经疯了！”其中一个警察厅警员尖叫道，“我告诉你们，她会把我们全都杀了的！”
着陆后的战斗直升机在发射神经炮弹时发出了刺耳的嗡嗡响声。起初，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白色的追踪激光射线越过阿斯特丽德的头顶，落在了圣卡斯伯特的身上。
“不！”医生尖声叫嚷起来。
紧接着，两道宽得如同烟囱一样的粗壮深色压缩空气顺着激光谱线的引导喷射出来，变成了同等效力的数百万条管状突触挤压机。致命的灰黑色等离子体旋转柱状物如同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般来回摆动，一下子缩了回来。
正如阿斯特丽德之前预测的那样，炮弹稳定地射到了他们的头顶上方，却一下子悄无声息地把狮笼周围所有的警察厅警员和公园巡警的大脑全都液化了。她和巴杰瓦惊恐地看着那些人的眼睛变成了橙色的眼窝，身体如木头般倒地。
此刻，最后一个警卫队队员在仓促间钻进了弹出式牢房中，把它当作了临时堡垒，或者至少是某种安全屋。
战斗直升机上带有翼状部分的红色机门突然打开了。
阿斯特丽德别无选择。她必须在战斗直升机的飞行员将他们斩尽杀绝之前将其制伏。于是，她朝着直升机飞奔过去，俯身蹲在画着金色盾形纹章的亮红色驾驶室下。背靠着主发动机的风筒，她掏出武器，朝着门边缓缓移动过去。就在她蜷伏起身子滚到开口处、瞄准飞行员时，她看到了自己和医生仍旧活着的原因：里面空空如也。直升机是由牢房里的那个警卫队队员远程操控的。
“你们会被捉拿归案的。”警卫队队员告诉他们。他摘掉了自己的头盔，显然认为自己躲藏的地方是安全的。这个面如土色、下巴无力的秃顶男人长着一双小小的蓝色眼睛和一个十分不协调的高挑罗马鼻。“不过我会先杀了你们。”
巴杰瓦医生在阿斯特丽德身后站了起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低语道，“我已经没什么可损失的了，不是吗？”
“什么？”
“分散箱子里那个笨蛋的注意力。”
于是，阿斯特丽德朝着那个警卫队队员喊起话来：“你从那个角度……呃，是看不见的，不过在你的头顶上，老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国王自己的战斗直升机。上面全都是漂亮的温莎金和深红色。我觉得国王是不会喜欢你的表现的。你谋杀了自己的同事。他就要降落了，我的朋友。”
“哦，滚开。”警卫队队员露出了圆滑的微笑，“你在撒谎。哈利国王！你现在最好期待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好了。”他开始敲击喷涂在盔甲下手背上的显示屏，皱起了眉头。“该死，这是怎么回事？”
巴杰瓦医生把脑袋从战斗直升机的驾驶舱里探了出来。“我已经解除了遥控。”他说，“我可是拥有N7太阳能直升机执照的人。就算是吧。它现在是我们的了。”
“该死的直升机。”警卫队队员的嘴里咝咝作响，脸色红得发亮，“这可不是什么周末度假直升机。”
“好吧，我们走着瞧，朋友。我上过菲利普·K的太阳能直升机飞行学校。在肯特，兄弟，免得你不知道。”他点了点头，露齿一笑，“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看上去像是已经阵亡了，老伙计。”
“你们全都得死。”警卫队队员愤恨地反驳道。
“这我倒是没什么好争辩的。”巴杰瓦回答。
阿斯特丽德和医生低头看了看那几只狮子。“卡斯伯特！”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两个人跑到围场边，朝着边缘的另一边望去。他就在那里——圣卡斯伯特，已经滑到了内墙的一半位置。壕沟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大腿。他把剪线钳当作了登山者的鹤嘴锄，让自己得以停留在壕沟的上方。水面上覆盖着足足一英寸厚的翠绿色海藻，以至于沟里几乎不会泛起什么涟漪。这条只有大约4英尺深的壕沟对成年人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是里面的水很凉，而体弱年迈的圣卡斯伯特又经历了几番波折。狮子们饶有兴趣地紧盯着他，却没露出一丝的杀戮欲望。
“卡迪，”巴杰瓦喊道，“我们会把你从那里救出来的。你能待在那里别动吗？”
“我是卡斯伯特，我的老朋友。我哪儿也不去。你必须——你必须到格罗夫纳广场去——和德莱斯坦一起。啊，时间已经过了。我应该开始我的……我的最后的祈祷了。”
“可我们不能丢下你。”阿斯特丽德说，“你会没命的。”
“是的，是的。”医生边说边点着头。
“德莱斯坦，”圣卡斯伯特答道，“我会称呼你为‘阿斯特丽德’。这个名字和‘德莱斯坦’只差了两个字母，其中一个是代表‘我’的字母I。我就在这里，不是吗？哈哈。可是动物们……要是我能听到它们说话，你肯定也能，别忘了你是谁。聆听它们的声音。它们造成的伤害不可能超越人类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的。去吧，到格罗夫纳去，快点儿，求你了。然后再回来。”
“可你不安全。”阿斯特丽德说。
“如果你不去，就没有未来。”
“不行。”阿斯特丽德转向巴杰瓦，“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不能丢下他。”
圣卡斯伯特嘴里的话语已经含糊地连在了一起。他说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现在就走。我只不过是茫茫街道上的一个声音。你才是荣誉。所以走吧。嘎勾嘎，勾勾。走吧。”
巴杰瓦医生低头朝着自己的病人笑了笑，挣扎着吞下眼泪，答道：“好吧，卡迪，我猜这是要正式机毁人亡了。”
“是的。”圣人说。
阿斯特丽德和巴杰瓦医生迈开沉重的步伐、怀揣破碎的心，爬进了战斗直升机里。
“我不相信我们真的要这么做。”阿斯特丽德说，“简直是疯了。”
“是啊。”巴杰瓦医生说着拉起了悬浮触控面板，“这难道不好吗？”
他们呼呼飞向了热闹的伦敦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