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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桑给巴尔的勇敢者

大使官邸外,大约二十四个人正以非凡的风度排队站在那里,其中大部分是来自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和南亚的男人。他们中很少有人来自富裕得足以实现国际公开通信协议的地方——在那些地方,维基精神网络的肉体移植是一种人权。他们中几乎没有人知道伦敦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当大猩猩和大象——还有某些别的东西——进入广场时,他们愣住了。
不过,这不是沉着,而是恐慌。
“大猩猩!”一个亚洲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又大声哭喊起来,“大象!”
苏莱曼·盖兰尼一直坐在自己的那个编织袋上,里面装着他在这个地球上的所有财产。和他一起排队的某些人称这种袋子为巨大的格子尼龙手提包。他袋子里的东西大多是来自津巴布韦慈善机构的二手衣服。这些慈善机构的货源是肯塔基和巴伐利亚,那里丑陋、破旧的聚酯材料服饰显然用之不竭(苏莱曼很早以前就发现,这个世界拥有足够的T恤衫和花哨的上衣,可以提供给非洲。在桑给巴尔人看来,旧的预生物降解纤维比他们追赶的神秘时尚能多持续几十年。到底谁需要带有十二个拉链口袋的紫色紧身裤呀?)。袋子里还有一套褪色严重的奥德里牧师铁路系列书籍,这是他用来学习英语的(傲慢的蓝色发动机戈登能让他捧腹大笑),以及两包他珍视的圆珠笔,这是他在希斯罗机场时仓促(很贵)购买的。他计划一到美国就把这些圆珠笔寄回桑给巴尔岛,给自己的父亲和几个妹妹(连入了维基精神网络/角膜电话网的人是不会使用圆珠笔或铅笔的,不过世界上那些最穷困的地方还是很崇敬这种东西)。他还要在信里放上一张崭新的、挺括的五百美元钞票,就像他在功夫电影中看到过的那样。在桑给巴尔岛,乘坐陈旧电车的人都看过这种电影。一旦安全到达美国,他就要让自己的家人感到自豪。
第一眼看到动物时,他跳了起来,退过去靠在了大使官邸正面的一根波特兰石柱上,目瞪口呆。桑给巴尔岛没有大猩猩——那里剩下的唯一一种灵长类动物就是游客们会花钱去特别保护区观赏的疣猴,而他自己是从不屑于去那种地方参观的。年纪还小时,他见到过最后几头野生大象。和大部分东非人一样,他对大象的尊敬超越了其他任何一种生物,甚至是如今已在野外灭绝的狮子。
片刻之后,苏莱曼迈步向前,朝着大象走了过去。要是他能够吸引这些动物的注意力,也许就能拯救一些人的生命。
“菲阿曼阿拉。”他耳语道,“因沙拉。”
苏莱曼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但是在前往伦敦这件事上,他竟然投靠了一个不可靠的人,害得他输得一败涂地,如今他只剩下了最后四百英镑。于是,他留宿在含早餐的旅馆里,心中充满了愤怒。他本应和一个来自邻近岛屿的熟识修道士住在一起。这个名叫阿巴斯的人住在芬斯伯里公园,负责看管那里的清真寺。可奇怪的是,阿巴斯消失了。当苏莱曼敲响他的公寓房门时,一个留着大胡子、身穿亚麻祈祷长衫的年轻巴基斯坦人开了门,自鸣得意地告诉他,阿巴斯已经到地狱里去了。他从未解释过这话是什么意思。
“兄弟,”苏莱曼说,“我迷路了。”
那个男人笑了笑,会意地点了点头。“明天过来,我会给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你需要听听我们的大师说的话。你知道吗?他和你听说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会帮助你的。”
一个狂热的家伙,苏莱曼心想。
于是,苏莱曼转变了方向。他在伦敦遇到的所有非洲人——几乎都来自西非——都力劝他去纽约城“转转”,多待一阵子,好拿到“申请延期签证”的章。“你可以永远躲藏在皇后区或纽瓦克。为了安全起见,美国的其他地方可以忽略。”
“到纽约去吧,我的朋友。”一个来自拉各斯的肥胖路径负责人说,笑得牙都快掉了,“我下个星期就要回去,只为了买几双新鞋。这个伦敦——该死,百分之五千会剥削你!”
大象颇有针对性地停了下来,面对着签证申请者。苏莱曼转过身,看到其中几个人正试图钻到柱子后面去。不过这是无望的。人太多,防护物太少。
“托卡,马马坦波。”苏莱曼对大象说,“托卡,马马拉蒂。”
与此同时,大猩猩注视着整个场景,悲哀地摇了摇头。它抬起头,看了看门面上由埃罗·沙里宁设计的、烤架般的巨大钢筋混凝土蜂巢状房间(精确的矩形,加上建筑顶端三十五英尺宽的金色老鹰,鼓舞和威吓着到访者——它让美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处在遥远未来的国家,一个辉煌却冷漠的后人类社会,奇怪地为周围整齐分布的乔治王朝建筑做了补充)。不过,这些矩形中有什么激怒了大猩猩,它们有种冷酷的乏味,缺乏激情,完全是在诱人犯罪。
凯巴里希望能靠近些看看,于是在十几根更大的新石头系船柱中找了一根跳上去。这种古老的坦克陷阱是几十年前装在大使馆建筑门前的,都是些丑陋而混乱的不规则四边形,如同俄罗斯T-120坦克上的反应装甲炮弹,完全破坏了沙里宁的轻盈格调。大猩猩在这片生硬的混乱中坐了下来,栖息在国家威慑物其中的一个石头标记上,在使馆大门猛地打开时焦虑地弓起了后背。凯巴里看到附近的巨大悬铃树是那样浓密,水平伸展着枝干,感觉自己也许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安全、舒适而黑暗的家。
就在这时,一个幽灵般的生物飘到了空中,从让凯巴里陷入沉思的那片绿荫中飞了出去。它很像是阿斯特丽德,却更大,充满野性,如同一棵长手长脚、点缀着小红莓的野生紫杉树。阿斯特丽德的黑色长发似乎变成了金绿色,在空中飘浮着,闪烁着小火苗,从中还迸发出了几只小茶隼、甩着尾巴的蝰蛇和加速奔跑的白鼬。
“嘎勾嘎。”那个生物说道,“嘎勾嘎嘛噶咩嘟。”
听到这些话,那些靠近这只春天般生物的人都低下了头。
除了梅森·盖奇。他背着手从大使官邸大楼中走出来,出于什么原因正低着头。他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从大猩猩和大象手中拯救脆弱签证申请者的念头中,根本没注意到那个生物。他只是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顺从的姿态,就像他记忆中应付姐姐那几只活跃的佩罗德普雷萨卡纳里奥小狗一样。这样的姿态和他头顶上六层楼的地方那只威严的金色老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古怪。
愤怒的大象把头转向了那个生物,冷静了片刻,却径直小跑着穿过绿色的雾,微微弓背跃起,在梅森的面前摆好了架势,它距离这个年轻人如此之近,他都能够闻到它的粪便那剧烈且新鲜的臭味。
一群身穿酸奶色连身工作服,看上去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也从大使官邸里走了出来,排成密集方阵,站在了梅森的身后,看上去十分紧迫。相反,梅森只是随手套了件朴素的海军蓝运动上衣和一条陈旧的黑色“梦想”牌牛仔裤。这种牛仔裤理应可以通过心灵遥感进行微调(不过,消费者们很快就发现,这种功能从来就没有奏效过)。运动上衣下面的枪套里,他一直放着一把装有非致命性子弹的神经手枪。
那群人中有几个男人留着同样的短发。他们的出现让他有些困惑,不过这些人是从大使官邸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因此他心中暗暗——轻率地——相信他们没问题。毕竟,在任何一个重要的世界大都会中,大使馆的运作都存在某些第三方。从厕所维修到取暖管道维护,这一切都意味着即便是安保主管也不可能无所不知。梅森的错误在于,他把这些人当成了自己人。
“你们是谁?哪个单位的?”
没有人回答。
梅森判断,他们肯定属于某种他不知道的建筑承包商。安保团队下一次开会时,他会提到这些一身白衣的维护人(或者无论他们是干什么的)。这些人看上去很可笑,不是吗?他们难道不该知晓一些基本的英语吗?
梅森迈出大门,朝着广场上的大象走去,他经过了那个先前站出来的黑人。
“到里面去。”梅森告诉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他朝着那只焦虑而愤怒的大象伸出一只手来,看到就在它的身后,绿色的雾气再一次聚拢起来。梅森暂时回头望了望剩下的签证申请者,心中涌起了一股保护欲——可大象冷漠可怕的眼神更令他着迷。要是得被迫在人类和动物之间做出选择,梅森可不是那种能够站在自己种族这一边的可靠之人。
“没事了,宝贝。”他对大象说道,“没事的,亲爱的。”几个身穿白色连身衣裤的人充满恶意地瞥了瞥眼前的场景,仿佛觉得梅森是在开玩笑。
“好了,好了,宝贝。”他告诉大象,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你们有什么要求?”
穿着连身衣裤的男人开始挥手招呼签证申请者入内。其中一些人看着他们手上的皮肤显示笔记,用机械化的声音说道:“进来!进来!欢迎!欢迎光临!欢迎!欢迎光临!欢迎!进来!”(掺杂着英语、中文和法语三种语言)。门的上方投射着一个3D全息指示牌,上面用膨胀的字体写着同样的信息。
苏莱曼不喜欢那些穿着白色连身衣裤之人的长相,还在原地磨蹭。他突然发现使馆里那个身披海军蓝夹克的男人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太过靠近大象。在苏莱曼还是个孩子时,他幸运的表哥艾玛尼在首都南部的一个狩猎保护区里生活和工作过一段时间。前去探望他时,苏莱曼曾看到艾玛尼小心翼翼地拍击野生大象的脚,驱使它们远离游览用的路虎汽车。不过,它是个危险的差事,是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可这个美国人举手投足间像是此生从未见过一头大象似的。
当大象冲上前去时,苏莱曼目瞪口呆地看到那个男人朝着它跑了过去。不知为何,他也开始朝着那只动物奔了过去。也许他心中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必须做出些超越自我的事情来。这个美国人,这个向前奔跑的家伙是不是个怪兽?但重要的是,苏莱曼的心里隐藏着某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与生俱来的气度与勇气。
“不!”他叫嚷起来,“托卡!”
拉央发出了一声像是要打喷嚏似的尖叫声,如同打结的短号发出的爆裂声响。紧接着它用象鼻的底部将梅森撞倒在地。梅森的眼镜飞了出去。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在那只动物的前脚重重地落在距离梅森膝盖仅几英寸的地方时,他仍在微笑,还对此抱有信心。他依然朝着那只动物伸着手,几乎没有停止过微笑,诡异地感觉自己的短发突然长长了几英里,还着了火。
“哦。”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嘿。”
就在这个时候,苏莱曼扑到他的身上,试图和大象的一只脚展开搏斗。“托卡!马马坦波,托卡!”
苏莱曼从未如此接近和触碰过一只大象。这种动物巨大的脚踝竟是柔软而温暖的,他对此感到惊叹——他本以为它会是某种硬邦邦的橡胶感。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拉央似乎对他做出了回应,它退了回去,不过仅仅是暂时的。苏莱曼朝着那个男人转过身,试图将他抬起来。拉央举起了后腿,准备用一千五百磅的体重猛扑向梅森,对他发起致命的一击。
苏莱曼转过身,踉跄着退了几步,挡在了愤怒的大象与梅森之间。那只野兽蛮不讲理地左右摆动着头部,像是试图要把自己的大脑摇晃出来,同时目不转睛地低头紧盯着这些人类。苏莱曼将那个男人拉起来,让他用一只手臂环抱住自己的胸,猛地拖着他后退。出于他难以理解的原因,那个男人一直在反抗,狂暴地拉扯着他的前臂。
“我没事。”梅森大发脾气,“放开我!”可苏莱曼没有让他去送死的打算,一直在努力拉着他远离大象。
梅森把运动鞋的鞋跟在一组三层水泥台阶上重重地跺了跺,试图找回平衡。他能够看到大象满腹埋怨,彻底愤怒了。它的两只耳朵已经充血,泛红的棕色双眼中燃烧着怒火。这个陌生男人的温柔和计划之外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他不想被营救。这是一只该死的大象,又不是什么人体炸弹。
尽管如此,在他们向后撤退的过程中,拉央突然将两只脚重重地砸在了人行道上,附近的树木都因此沙沙作响起来。很快,大象渐渐退了回去。
“谢谢。”梅森站起身,呆板地说道,凝视着这个露齿笑着的瘦小男人。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深蓝色隔热外套少了一只袖子,里面套着的是一件写着“趴下计划——底特律,迈阿密”字样的陈旧褪色红T恤衫。
“好了,进去吧。”梅森说,“没事了。进去就好。”他擦了擦松垮卡其裤上的些许灰尘,跪下来捡回自己破碎的眼镜,把它们重新架在了鼻子上。眼镜的其中一个镜片已经碎了,他啪的一声把它取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大猩猩已经从系船柱上爬了下来,钻进了格罗夫纳广场上的小小中央花园,它正用无尽的困惑和悲痛表情注视着大使馆前的所有人。它的一只长手一直捂着心口,看上去似乎非常痛苦。大象仍旧逗留在街道上,就在坦克陷阱的后面。站在巨大的悬铃树斑驳的树荫下,它做着深呼吸,身体两侧在半明半暗中鼓了起来。
再一次,树林似乎缓缓地吐出了一团青翠的雾气,以至于树林本身渐渐地形成了一棵体形更大、稀奇古怪的大树。这就是壮观而诡异的怀尔紫杉树。许多怀尔当地的巫师都曾偷偷在它旁边召唤过鬼神。数千年前,它萌芽于伍斯特郡的最深处,如今响应召唤发出隆隆巨响,冲出来钻进了广场之中。烟雾弥漫的枝干也开始盘旋,钻进森林和小溪中的各种“半人”形态中——德律阿德斯[63]、沃德沃,还有森林精灵,这些“半人”由沙色玄武岩、粉色长石和鹅卵石组成。几个世纪以来,流向伟大塞文河的内陆河水不断打磨着这些岩石。当中性人中有任何人靠近树的绿色蒸汽时,它们便会颤抖起来,直到化成一摊摊的白色胶状物。渐渐地,阿斯特丽德的形态毕现其中,她粗糙的皮肤表面布满了青苔,衣服支离破碎地脱落下来,一双眼睛比河床更黑,头发长进了一棵盘根错节、不断蔓延开来的大树金色与翠绿色相间的枝干中。
“嘎勾嘎嘛噶咩嘟。”她开口说道,比她本来的声音更凄切、更刺耳,但还是她的声音,“嘎勾嘎咩嘟。”
很快,紫杉树开始再次飞快地后撤。阿斯特丽德感觉自己逐渐进入了现实,跪倒在了地上。一种新的身体敏感度——既不冷也不热——开始沿着她的四肢涌动。这不疼,却迫使她伸出了双臂。这就像是一种尚未成熟的强烈紧张情绪,从土壤和树叶中萌芽,让她的手掌流出了绿色的血液。
“求你了。”她呻吟道,“求你了。”
阿斯特丽德一丝不挂。她颤抖着爬起来,强迫自己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喘起气来。在她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过程中,那对茶杯大小的苍白胸脯明显起伏着。成片的绿色黏性树液散落在她的皮肤上,从她的脑袋和双肩上细细地流淌下来,流过了她干净的肚脐,淌过她后背中间光滑的曲线,然后沿着她纤细的腰部形成的曲线向外扩散到了她丰满的臀部上。她湿漉漉的脑袋上还环绕着一只由冬青和常青藤组成的小冠冕,手里则举着一只弯曲的紫杉木棍当拐杖。广场上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把她看作一个体格健壮的高大美女,如同诞生于树木间的绿色狄安娜。
微微退后的梅森·盖奇出了神。“放松。”他对她说道,轻手轻脚地慢慢靠了过去,“没事了。”
她感觉身子脆弱到站不起来,而且冷得刺骨。
“哦,我的上帝。”她尖叫着朝使馆走去,双手举在身前,仿佛她就是个瞎子,一只肩膀上还扛着微微摇摆的紫杉木。“哦,圣母马利亚。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我正处在弗洛特的二次戒断过程中。谁来救救我。”她似乎无法用比耳语更响亮的声音说话,于是开始朝着身穿海军蓝运动上衣的男人挥手。
“上帝啊。”梅森惊呼道。
她还没完全变成一个树人,但已经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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