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言的咒语
周年纪念那个漫长的酷暑期间，某一天卡斯伯特·汉德利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会频繁地听到各种声音了。事实上，它们全都缩小成了一种声音。
二零五三年，地球上的动物数量及种类进一步大幅减少。自从毛犀牛和惧狼灭绝的“更新世”以来，进化就不曾到达过这样一个“瓶颈”。更令人悲痛欲绝的是，炎热的四月和五月孵化出的成群蚊虫，给国王大规模收藏的阿尔比恩牛羊带来了致命的传染病——蓝舌病。
在伦敦，街巷中的流浪猫更少了，在寂静的天鹅池旁遛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动物园里出现了许多意外、奇怪的繁殖问题。贫民再也无法获批宠物许可证了。尽管动物园仍是地球上最珍贵的基因组档案储藏室，研究、生化工程和保护工作已经趋于停滞。动物园的安保力度加强了十倍，只允许受邀人士入内。展馆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关闭了。除了少数几个案例之外，野生原始动物已经被基因组克隆动物所替代，而伦敦动物园——人类最后的动物王国方舟——多半已经不再开放。
出于令卡斯伯特无法理解的原因，动物们不再和他说话了。意料之外的长时间宁静令他压抑，给他留下了极度痛苦的内疚感。
“我帮不了它们。”他对阿斯特丽德大喊道，“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为什么在瞎忙？为什么？奇技的下落如何？你听得到它们说话吗？”
不过，这是阿斯特丽德永远不敢再回答的一个问题，即使是面对亲爱的卡斯伯特。
容易上当受骗的卡斯伯特心想，在动物救了他们的那一晚之后，人类应该会学到些什么。他盼望动物与人类之间的纽带能够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可这样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夏日里的那一天，他决定也许是时候永久地离开英格兰了。
“我已经受够了，不是吗？”他想着，心中无不可惜，“我已经为动物们、为亨利国王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有什么用呢？”
然而永远睡在室内的念头在他心里就像烤腰子和松饼一样香甜，飘向他那张充满渴望的脸庞上。他正在阿斯特丽德位于哈格斯顿的公寓厨房里。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把仍旧装在罐头里的滚烫馅饼直接放进了一只画着红色大梨和金色柑橘的意大利晚餐盘中。一个新塑料材质的方形容器中还装着牛蒡绿叶菜，是阿斯特丽德用豆瓣菜炒过之后放起来的。她强迫卡斯伯特向她保证，如果他坚持要吃“那些不健康的馅饼”，就必须吃点绿叶菜。
“不过馅饼很好吃啊。”他坚称。当然了，阿斯特丽德是个素食主义者，和他的外祖母一样。他尊重这一点，可他就是无法鼓起勇气诋毁一块上好的腰子馅饼，对吗？
那天下午，阿斯特丽德上去班了。她已经复职，还在奥莫托索升入伦敦警察厅后被升任为总督察。阿特维尔接任了她原先的督察职位。在英国，她是自己所知的、成功度过二次戒断弗洛特瘾的第二个人。在她所在的匿名戒断协会中，她成了某种鼓舞人心的案例。结果，她自己的奇技竟然是以令人意外的方式起作用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或信任上帝，或者甚至是否知道该如何去相信，不过她昔日心中的强烈反感已经不见了。
卡斯伯特在阿斯特丽德深胡桃木纹理的小厨房中坐了下来，把没有加热的一部分绿叶菜直接从盒子里倒在了馅饼上。一道颇有穿透力的六月阳光射了进来，有些刺眼。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卡斯伯特在整盘菜上倒满了棕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大块接着一大块，他不停地用叉子舀起大坨的馅饼和翠绿色的牛蒡，懒得用叉子尖去扎任何东西。他灌下一大碗加了蜂蜜的柠檬和荨麻茶，喝完后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嗝。
“这才叫一顿饭。”他说道。
哦，她想让我留在这里，他暗自盘算起来。远离寒冷，远离酷暑。我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呢？
可他能否找到一种方法，永远地戒掉弗洛特呢？
阿斯特丽德违背许多熟人的建议——因为她的朋友们明白事理，什么话也不会说——在动物之夜后邀请卡斯伯特搬来和自己同住，而且显然没有任何保留和后悔之意。她知道，这是一个奇怪的安排，是在孤注一掷。不过她无法抵抗想要尽自己所能保护这个男人的感觉，或是至少保证他这几年能够过得舒坦一些。
“他是我的外祖父。”面对质疑自己的人，她会这样说，尽管她其实并不确定。暂时，她十分满足，就让事情保持这样的状态。“我爱他。”
毕竟在那之后的一年中，她和他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即便身处一个可以更换主要器官的时代，巴杰瓦医生无休止的癌细胞还是没能被阻止。这样的失去对卡斯伯特来说是残忍的。原来，就在阿斯特丽德的眼前，巴杰瓦在劫持战斗直升机时多出来的体重和更加粗野的声音都是“埃塞尔斯坦之福”的作用之一。某条破损的时间线不知怎么缩小了他的肿瘤，增加了他的脂肪储藏，多赋予了他几个月的寿命。他把这些时间都奉献给了霍洛威路上的穷人，他诊治贫民，一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最终，肿瘤卷土重来，在冬天夺走了巴杰瓦的生命，这令卡斯伯特陷入了恐慌之中。同一个月，阿斯特丽德的母亲在“布鲁塔7”病毒的折磨下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尽管应特别命令在国民医疗服务制度下接受了遗产级别服务的护理，她最终还是在病毒带来的并发症面前屈服了。
午饭之后，卡斯伯特决定小睡一觉。他在自己舒适的床铺上躺下，把两条腿拽了上来。
他喊叫起来，就像昔日里的外祖母那样：“咪咪——小猫咪！咪咪——小猫咪！”
顷刻间，金色的小猫就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跳到了床铺上，在卡斯伯特的脚边舒舒服服地蜷缩成了一团。他向下伸出手来，挠了挠猫咪的耳后。暂时，它没有反抗，但很快就躲开了。它永远无法在人类的手中放松，但和许多沙猫一样，它的性子里有一半是可以被驯服的。
“你浑身都是馅饼味儿，不是吗？”米埃扎从床上跳到了地板上，仿佛是在示意人来喂它（它吃的一直都是冰冻老鼠）。
狮子围场那件事之后，在接受医护人员的检查时，卡斯伯特在树篱中发现了米埃扎。它距离遭到破坏、如同水族馆一样的展区非常近。在阿斯特丽德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老头设法把沙猫包在外套里，偷偷带了出去，如同从杂货店里偷偷带出了一个小瓜。
这是不道德的，是违法的，是不明智的。不过阿斯特丽德还是很不情愿地允许米埃扎留在了公寓里。尽管它很不友善，却显然极其崇拜她和卡斯伯特。它会顶着他们的脚踝磨蹭，和他们一起依偎在沙发上，还会竭尽所能地摧毁阿斯特丽德那款价值两百英镑的人造伊朗小地毯。她知道，某一天，这只猫需要回到动物园里去，但不是今天。
米埃扎朝着卡斯伯特喵喵叫了起来，几乎是在挑衅。
“怎么了？说话，我的兄弟。所有的动物都不再对我说话了。你是下一个吗？我不是救世主吗？”
那只猫没有回答，至少是没有用言语回答。
“哦。”卡斯伯特说，“哦，我的兄弟，米埃扎。你必须说话。不然就是我已经失去奇技了。”
很快，他们俩都睡着了。
阿斯特丽德修缮好母亲住过的房间，给了卡斯伯特一把公寓的钥匙。规则只有一条：在任何条件下，他都不许在公寓里喝任何酒精饮料，或是弗洛特。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的神志并不是完全正常的，即便听不到许多动物的声音。
九十一岁高龄的卡斯伯特在皇室的特殊分配下更新了自己的核心模块器官，只要远离弗洛特，他可能还有一二十年的寿命可活。他一直在尝试——非常努力。有时候，他能撑上几个星期的时间，只是罕见地需要到惠灵顿医院的戒瘾病房里休息几天。他会从阿斯特丽德的公寓里消失一两个星期，然后再回来，总是满心懊悔。不过，他总是会回来的。在许多方面，他仍旧相信阿斯特丽德就是自己早已去世的哥哥德莱斯坦。而阿斯特丽德没有勇气纠正他这个念头。
在过去的一年中，通过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方式，阿斯特丽德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不少——他和他的哥哥常遭到父亲的毒打，情感上又遭到了母亲的忽视，却得到了脾气乖戾的外祖母不可阻挡的爱。总之，她发现了卡斯伯特在哥哥溺水而亡时心里深深的裂痕。
那年夏天早些时候的一个清晨，卡斯伯特开口索要“那枚硬币”，只为了再看它一眼。
“那枚纪念苞状币？你给我的那枚？”
“是的。”
她把安得利苞状币从口袋里捏了出来。她听说，莱斯特大学的研究人员已经破译了硬币上的古老盎格鲁-弗利然铭文。“嘎勾嘎嘛噶咩嘟”原来意味着类似“咒语——为你，兄弟，喝上一杯蜂蜜酒”的意思。研究人员说，这实际上是英语中最古老的一句话。
卡斯伯特盯着苞状币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上面画着的两兄弟罗穆卢斯和雷穆斯正在君士坦丁的画面下嘬着一只母狼的乳房。
“我没有你那么好，阿斯特丽德，没有你对我那么好。我忍不住还是会思念我的哥哥，小德。对不起。”
“没关系。”她告诉他，“永远不要这么想。你帮了我——带我走出了死亡，你知道吗？”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说，“那都是你自己的功劳，阿斯特丽德。你是个天使。”
和他同住的这一年里，所有这些了解都让她与第二次戒断期间发生的一切、自己经历的神秘际遇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达成了一种妥协，一种可以与之和平共处的妥协。她渐渐相信，成为水獭之神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是自然而然的，是生而为人更深层次的一部分。
小睡过后，脚边趴着米埃扎，卡斯伯特做了些他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去做的事情。在公寓里四处窥探一番之后，他去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一个地方。蹑手蹑脚地，他钻进了阿斯特丽德的卧室，不停地回头看看，生怕她会走进公寓。这里不是伦敦动物园，他这么做也不是出于预谋或是色欲，但是他讨厌自己的做法。他感觉自己是在关怀以及失常的渴望迫使下想要更了解阿斯特丽德一些，因为他仍旧会无奈地以某种方式坚定地将她与德莱斯坦联系在一起。
于是，几分钟之后，从前的圣人站在了自己救世主的梳妆台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阿斯特丽德放在那里的几样小藏品。它们在他看来是那样神圣，即便只不过是几个世俗之物。梳妆台上摆着三张动态照片，其中一张是阿斯特丽德小的时候坐在一顶红色的圆锥形帐篷下拍的。只见她的头顶上别着好几个发卡。一只圆柱形的铜弹药筒里摆着一枚散装的神经节毒剂子弹。一副蓝色的新塑料材质游泳眼镜上绑着一条廉价的白色带子。还有一块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DNA毛巾，上面写满了小小的数字5。
卡斯伯特展开那块毛巾，将它平摊开来。上面的日期是前天的。
他听说过这种毛巾，却从没有见过或者使用过，心中充满了好奇。它摸上去干干的，像纸一样，不知为何还有些黏。他突然想起，前天喝茶时，阿斯特丽德曾轻轻地从他的嘴角擦掉过一小块的蛋糕。他以为她用的是一张纸巾。他从未对此多想过什么，直到此刻，他意识到，她看上去的确很是不自在，有些古怪，完全不像她自己。这种毛巾是用来建立或证明家族遗传关系的，而眼前的这一块表明，被擦拭过的那个人与之存在直接基因联系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五。卡斯伯特开始动手将它折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折好。自己可能会遭到她抛弃的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引发了他的焦虑，害得他的手颤抖不已，他叠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成功。
卡斯伯特的听力很差，加之他又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中，所以当公寓的前门开始吱嘎响起时，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进门后的阿斯特丽德正站在他的身后。
“不。”她说，“别看那玩意儿。求你了，卡迪。”
卡斯伯特晕晕乎乎地转过身，羞愧难当，嘴巴扭曲了起来。
“哦，该死。”他倒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深感抱歉。”他把DNA毛巾举了起来。它被搓成了一团，已经有些破损了。“我刚刚把你的这个重要文件之类的东西弄得一团糟，亲爱的，上面写满了‘5’的那个。我只不过——我想——我只不过是好奇……”
“没关系。”她用颤抖的声音答道，“没关系。不过，出来好吗，你这个傻乎乎的老淘气鬼？我们好好地喝上一杯茶，怎么样？卡斯伯特？卡斯伯特？”
然而卡斯伯特·汉德利已经摔倒在地。他那颗巨大的、愚蠢的、患有心肌病的心脏出现了致命的心室性心律失常。
“不！”阿斯特丽德尖叫起来。没有一丝耽搁，她眨着眼睛在眼角膜上拨通了999报警电话，发出了紧急的双倍橙色警报。
卡斯伯特躺在地板上，仰面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呼吸困难，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的思绪开始神游了。
那是一九六八年，怀尔森林里另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漫步中的他和德莱斯坦是那么快乐，少有的快乐。他再一次记起了那天下午的一个小细节，卡斯伯特是如何不太小心地踩到了一条年幼的蛇——一条蝰蛇——将它踩死了——哦，他们那个时候就该转头回去，德莱斯坦说过。这完全是一场意外，没有什么值得怪罪的——那条蛇已经被彻底藏了起来——不过卡斯伯特一眼就能看出德莱斯坦承认自己践踏了一只活生生的森林动物。德莱斯坦恐惧地跳了起来，退却了。
“哦，不。”德莱斯坦说，“我伤害了某种东西，卡迪。哦，不。”
这条有毒的蝰蛇并没有咬到他，但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似乎被彻底击垮了。
“只不过是一条蛇而已。”卡斯伯特答道，“不是你的错，德莱斯坦。就跟一只蟋蟀之类的差不多，仅此而已。蛇就是蛇。它甚至不是什么善良的动物。”
但什么样的安慰似乎都无法触及德莱斯坦。
卡斯伯特想起自己曾用一根手指抚摩着那条蛇冰凉的鳞片。它的上身奇怪地弯曲着，后背上的一连串菱形是那么完美、有序，像是某种欧普艺术。可德莱斯坦就是不肯触碰它。他看上去不知所措，紧紧抓着双颊，拽着自己的两只耳朵。
两个男孩飞快地将它埋葬起来，挖了一个小洞，用粉红色的锦葵和紫色的马先蒿把它盖好。然而德莱斯坦就是无法停止哭泣。卡斯伯特几乎已经忘了，但此刻却看到小德的脸庞就在自己的上方，再一次啜泣起来。卡斯伯特记得，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却很快就能从一个坚强的小伙子变得敏感脆弱起来——他认真起来是那么可怕。他是个好孩子，一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我比恶魔还要糟糕。”小德在两个人把土扫到蛇的尸体上时说道，发自内心地懊悔，“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等着瞧吧。那些妖怪会来抓我的。也许把我们两个都抓走。”
葬礼之后，他们继续探索森林。德莱斯坦似乎放松了一些——起初，只是一些而已。卡斯伯特在几口陈旧的林地炉床周围找到了几块老木炭，快活地朝着德莱斯坦的脑袋砸了几下。德莱斯坦终于还击了，兄弟俩再一次欢快地嬉闹起来，重新笑出了声，像年幼的小狗一样奔下森林里的山坡，不介意自己的方向，加速穿过齐腰高的孔雀草和欧洲蕨。他们就这样跑啊笑啊，仿佛是要在一大片绿地与无边无际延展开来的欢乐田野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德莱斯坦转身望向了卡斯伯特。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哥哥那张鲜活的面容。他微笑着，可看起来却也是悲哀的，仿佛他已经知道了。
他又回忆起德莱斯坦消失后他步行走回小屋的那段可怕经历。他看到了自己和德莱斯坦在水下时见过、听过的那只巨大水獭正用后腿站立着。它曾试图挽救他，或是把他带去动物的世界。就在那里，在小溪的一个转弯处，他再一次看到、听到了——如今更加温柔、更加甜美——德莱斯坦是如何在水下对他呼喊，那些字眼听上去多像“嘎勾嘎嘛噶咩嘟”，至少在卡斯伯特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当地警方进行了一次质询。德莱斯坦的死被判定为“意外事故”。可年仅六岁的卡斯伯特就是听不进去，“妖怪”并没有谋杀德莱斯坦。他的外祖母一遍又一遍地重申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她仍在尽自己所能安抚着卡斯伯特。
“不是妖怪干的，卡迪。这件事和森林没有一点儿关系。”可他就是无法全盘相信，他认为外祖母心里对这种说辞也非完全信服。
盯着头顶的一片苍白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个世界里见到她。德莱斯坦溺水身亡之后，温芙里德·文洛克对怀尔地区的“传统”风俗依赖得更厉害了。她过去常对卡斯伯特说，她在两兄弟一岁之前一直小心地确保他们不会望向镜子，但不知怎的，她的做法肯定在德莱斯坦身上没有起作用，肯定是这样的。她还声称白色的鸟是死亡的象征，如果卡斯伯特一个人在花园里玩耍时看到一只海鸥或是白色的猫头鹰出现，他就要立刻“飞奔到室内”。一次，在卡斯伯特因为支气管炎而病倒时，外祖母曾在深夜里举着剪刀钻进了他的房间。她的阿尔弗就死于肺炎，因此她对与肺部有关的小病格外着迷。他能够感觉到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他脖子的后面剪下了几根头发。第二天，当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剪他的头发时，她说自己数出了二十根漂亮的棕色发丝，把它们叠进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里，全都喂给了一只流浪狗。狗会把疾病“带回给妖怪”，她这样说道。
“阿斯特丽德。”卡斯伯特气喘吁吁地说着，朝着这个陌生人举起一只手来。在他的人生走向终点时，这个善良的灵魂没有任何明显理由地爱着他。猫咪米埃扎坐在床上，把爪子摆在前面，看上去一脸困惑，置身事外。
“你，亲爱的。”卡斯伯特说，“你。我对‘嘎勾嘎嘛噶咩嘟’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可他已经走了。
“嘎勾嘎嘛噶咩嘟。”她念叨着，“我听到你的话了。”
这是生命之语，是祝福，是秘密的水獭语预言。它来自同一片森林永恒的水下世界，来自德莱斯坦、外祖母和他失踪的外祖父的尸体住过的地方，在奇技存在的地方，在卡斯伯特如今回归的地方。
它说，带着这个梦想，带着这句水獭语的祈祷词，带着这种新语言、新故事的短语，在云中之虹的下方，不让声音凋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二零五三年，地球上的动物数量及种类进一步大幅减少。自从毛犀牛和惧狼灭绝的“更新世”以来，进化就不曾到达过这样一个“瓶颈”。更令人悲痛欲绝的是，炎热的四月和五月孵化出的成群蚊虫，给国王大规模收藏的阿尔比恩牛羊带来了致命的传染病——蓝舌病。
在伦敦，街巷中的流浪猫更少了，在寂静的天鹅池旁遛狗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动物园里出现了许多意外、奇怪的繁殖问题。贫民再也无法获批宠物许可证了。尽管动物园仍是地球上最珍贵的基因组档案储藏室，研究、生化工程和保护工作已经趋于停滞。动物园的安保力度加强了十倍，只允许受邀人士入内。展馆也一个接一个地被关闭了。除了少数几个案例之外，野生原始动物已经被基因组克隆动物所替代，而伦敦动物园——人类最后的动物王国方舟——多半已经不再开放。
出于令卡斯伯特无法理解的原因，动物们不再和他说话了。意料之外的长时间宁静令他压抑，给他留下了极度痛苦的内疚感。
“我帮不了它们。”他对阿斯特丽德大喊道，“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为什么在瞎忙？为什么？奇技的下落如何？你听得到它们说话吗？”
不过，这是阿斯特丽德永远不敢再回答的一个问题，即使是面对亲爱的卡斯伯特。
容易上当受骗的卡斯伯特心想，在动物救了他们的那一晚之后，人类应该会学到些什么。他盼望动物与人类之间的纽带能够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可这样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夏日里的那一天，他决定也许是时候永久地离开英格兰了。
“我已经受够了，不是吗？”他想着，心中无不可惜，“我已经为动物们、为亨利国王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有什么用呢？”
然而永远睡在室内的念头在他心里就像烤腰子和松饼一样香甜，飘向他那张充满渴望的脸庞上。他正在阿斯特丽德位于哈格斯顿的公寓厨房里。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用颤抖不已的双手，把仍旧装在罐头里的滚烫馅饼直接放进了一只画着红色大梨和金色柑橘的意大利晚餐盘中。一个新塑料材质的方形容器中还装着牛蒡绿叶菜，是阿斯特丽德用豆瓣菜炒过之后放起来的。她强迫卡斯伯特向她保证，如果他坚持要吃“那些不健康的馅饼”，就必须吃点绿叶菜。
“不过馅饼很好吃啊。”他坚称。当然了，阿斯特丽德是个素食主义者，和他的外祖母一样。他尊重这一点，可他就是无法鼓起勇气诋毁一块上好的腰子馅饼，对吗？
那天下午，阿斯特丽德上去班了。她已经复职，还在奥莫托索升入伦敦警察厅后被升任为总督察。阿特维尔接任了她原先的督察职位。在英国，她是自己所知的、成功度过二次戒断弗洛特瘾的第二个人。在她所在的匿名戒断协会中，她成了某种鼓舞人心的案例。结果，她自己的奇技竟然是以令人意外的方式起作用的。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或信任上帝，或者甚至是否知道该如何去相信，不过她昔日心中的强烈反感已经不见了。
卡斯伯特在阿斯特丽德深胡桃木纹理的小厨房中坐了下来，把没有加热的一部分绿叶菜直接从盒子里倒在了馅饼上。一道颇有穿透力的六月阳光射了进来，有些刺眼。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卡斯伯特在整盘菜上倒满了棕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大块接着一大块，他不停地用叉子舀起大坨的馅饼和翠绿色的牛蒡，懒得用叉子尖去扎任何东西。他灌下一大碗加了蜂蜜的柠檬和荨麻茶，喝完后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嗝。
“这才叫一顿饭。”他说道。
哦，她想让我留在这里，他暗自盘算起来。远离寒冷，远离酷暑。我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呢？
可他能否找到一种方法，永远地戒掉弗洛特呢？
阿斯特丽德违背许多熟人的建议——因为她的朋友们明白事理，什么话也不会说——在动物之夜后邀请卡斯伯特搬来和自己同住，而且显然没有任何保留和后悔之意。她知道，这是一个奇怪的安排，是在孤注一掷。不过她无法抵抗想要尽自己所能保护这个男人的感觉，或是至少保证他这几年能够过得舒坦一些。
“他是我的外祖父。”面对质疑自己的人，她会这样说，尽管她其实并不确定。暂时，她十分满足，就让事情保持这样的状态。“我爱他。”
毕竟在那之后的一年中，她和他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即便身处一个可以更换主要器官的时代，巴杰瓦医生无休止的癌细胞还是没能被阻止。这样的失去对卡斯伯特来说是残忍的。原来，就在阿斯特丽德的眼前，巴杰瓦在劫持战斗直升机时多出来的体重和更加粗野的声音都是“埃塞尔斯坦之福”的作用之一。某条破损的时间线不知怎么缩小了他的肿瘤，增加了他的脂肪储藏，多赋予了他几个月的寿命。他把这些时间都奉献给了霍洛威路上的穷人，他诊治贫民，一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最终，肿瘤卷土重来，在冬天夺走了巴杰瓦的生命，这令卡斯伯特陷入了恐慌之中。同一个月，阿斯特丽德的母亲在“布鲁塔7”病毒的折磨下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尽管应特别命令在国民医疗服务制度下接受了遗产级别服务的护理，她最终还是在病毒带来的并发症面前屈服了。
午饭之后，卡斯伯特决定小睡一觉。他在自己舒适的床铺上躺下，把两条腿拽了上来。
他喊叫起来，就像昔日里的外祖母那样：“咪咪——小猫咪！咪咪——小猫咪！”
顷刻间，金色的小猫就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跳到了床铺上，在卡斯伯特的脚边舒舒服服地蜷缩成了一团。他向下伸出手来，挠了挠猫咪的耳后。暂时，它没有反抗，但很快就躲开了。它永远无法在人类的手中放松，但和许多沙猫一样，它的性子里有一半是可以被驯服的。
“你浑身都是馅饼味儿，不是吗？”米埃扎从床上跳到了地板上，仿佛是在示意人来喂它（它吃的一直都是冰冻老鼠）。
狮子围场那件事之后，在接受医护人员的检查时，卡斯伯特在树篱中发现了米埃扎。它距离遭到破坏、如同水族馆一样的展区非常近。在阿斯特丽德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个老头设法把沙猫包在外套里，偷偷带了出去，如同从杂货店里偷偷带出了一个小瓜。
这是不道德的，是违法的，是不明智的。不过阿斯特丽德还是很不情愿地允许米埃扎留在了公寓里。尽管它很不友善，却显然极其崇拜她和卡斯伯特。它会顶着他们的脚踝磨蹭，和他们一起依偎在沙发上，还会竭尽所能地摧毁阿斯特丽德那款价值两百英镑的人造伊朗小地毯。她知道，某一天，这只猫需要回到动物园里去，但不是今天。
米埃扎朝着卡斯伯特喵喵叫了起来，几乎是在挑衅。
“怎么了？说话，我的兄弟。所有的动物都不再对我说话了。你是下一个吗？我不是救世主吗？”
那只猫没有回答，至少是没有用言语回答。
“哦。”卡斯伯特说，“哦，我的兄弟，米埃扎。你必须说话。不然就是我已经失去奇技了。”
很快，他们俩都睡着了。
阿斯特丽德修缮好母亲住过的房间，给了卡斯伯特一把公寓的钥匙。规则只有一条：在任何条件下，他都不许在公寓里喝任何酒精饮料，或是弗洛特。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的神志并不是完全正常的，即便听不到许多动物的声音。
九十一岁高龄的卡斯伯特在皇室的特殊分配下更新了自己的核心模块器官，只要远离弗洛特，他可能还有一二十年的寿命可活。他一直在尝试——非常努力。有时候，他能撑上几个星期的时间，只是罕见地需要到惠灵顿医院的戒瘾病房里休息几天。他会从阿斯特丽德的公寓里消失一两个星期，然后再回来，总是满心懊悔。不过，他总是会回来的。在许多方面，他仍旧相信阿斯特丽德就是自己早已去世的哥哥德莱斯坦。而阿斯特丽德没有勇气纠正他这个念头。
在过去的一年中，通过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方式，阿斯特丽德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不少——他和他的哥哥常遭到父亲的毒打，情感上又遭到了母亲的忽视，却得到了脾气乖戾的外祖母不可阻挡的爱。总之，她发现了卡斯伯特在哥哥溺水而亡时心里深深的裂痕。
那年夏天早些时候的一个清晨，卡斯伯特开口索要“那枚硬币”，只为了再看它一眼。
“那枚纪念苞状币？你给我的那枚？”
“是的。”
她把安得利苞状币从口袋里捏了出来。她听说，莱斯特大学的研究人员已经破译了硬币上的古老盎格鲁-弗利然铭文。“嘎勾嘎嘛噶咩嘟”原来意味着类似“咒语——为你，兄弟，喝上一杯蜂蜜酒”的意思。研究人员说，这实际上是英语中最古老的一句话。
卡斯伯特盯着苞状币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上面画着的两兄弟罗穆卢斯和雷穆斯正在君士坦丁的画面下嘬着一只母狼的乳房。
“我没有你那么好，阿斯特丽德，没有你对我那么好。我忍不住还是会思念我的哥哥，小德。对不起。”
“没关系。”她告诉他，“永远不要这么想。你帮了我——带我走出了死亡，你知道吗？”
“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说，“那都是你自己的功劳，阿斯特丽德。你是个天使。”
和他同住的这一年里，所有这些了解都让她与第二次戒断期间发生的一切、自己经历的神秘际遇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达成了一种妥协，一种可以与之和平共处的妥协。她渐渐相信，成为水獭之神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是自然而然的，是生而为人更深层次的一部分。
小睡过后，脚边趴着米埃扎，卡斯伯特做了些他发誓自己永远不会去做的事情。在公寓里四处窥探一番之后，他去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一个地方。蹑手蹑脚地，他钻进了阿斯特丽德的卧室，不停地回头看看，生怕她会走进公寓。这里不是伦敦动物园，他这么做也不是出于预谋或是色欲，但是他讨厌自己的做法。他感觉自己是在关怀以及失常的渴望迫使下想要更了解阿斯特丽德一些，因为他仍旧会无奈地以某种方式坚定地将她与德莱斯坦联系在一起。
于是，几分钟之后，从前的圣人站在了自己救世主的梳妆台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阿斯特丽德放在那里的几样小藏品。它们在他看来是那样神圣，即便只不过是几个世俗之物。梳妆台上摆着三张动态照片，其中一张是阿斯特丽德小的时候坐在一顶红色的圆锥形帐篷下拍的。只见她的头顶上别着好几个发卡。一只圆柱形的铜弹药筒里摆着一枚散装的神经节毒剂子弹。一副蓝色的新塑料材质游泳眼镜上绑着一条廉价的白色带子。还有一块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DNA毛巾，上面写满了小小的数字5。
卡斯伯特展开那块毛巾，将它平摊开来。上面的日期是前天的。
他听说过这种毛巾，却从没有见过或者使用过，心中充满了好奇。它摸上去干干的，像纸一样，不知为何还有些黏。他突然想起，前天喝茶时，阿斯特丽德曾轻轻地从他的嘴角擦掉过一小块的蛋糕。他以为她用的是一张纸巾。他从未对此多想过什么，直到此刻，他意识到，她看上去的确很是不自在，有些古怪，完全不像她自己。这种毛巾是用来建立或证明家族遗传关系的，而眼前的这一块表明，被擦拭过的那个人与之存在直接基因联系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五。卡斯伯特开始动手将它折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折好。自己可能会遭到她抛弃的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引发了他的焦虑，害得他的手颤抖不已，他叠了一次又一次，都没成功。
卡斯伯特的听力很差，加之他又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中，所以当公寓的前门开始吱嘎响起时，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进门后的阿斯特丽德正站在他的身后。
“不。”她说，“别看那玩意儿。求你了，卡迪。”
卡斯伯特晕晕乎乎地转过身，羞愧难当，嘴巴扭曲了起来。
“哦，该死。”他倒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深感抱歉。”他把DNA毛巾举了起来。它被搓成了一团，已经有些破损了。“我刚刚把你的这个重要文件之类的东西弄得一团糟，亲爱的，上面写满了‘5’的那个。我只不过——我想——我只不过是好奇……”
“没关系。”她用颤抖的声音答道，“没关系。不过，出来好吗，你这个傻乎乎的老淘气鬼？我们好好地喝上一杯茶，怎么样？卡斯伯特？卡斯伯特？”
然而卡斯伯特·汉德利已经摔倒在地。他那颗巨大的、愚蠢的、患有心肌病的心脏出现了致命的心室性心律失常。
“不！”阿斯特丽德尖叫起来。没有一丝耽搁，她眨着眼睛在眼角膜上拨通了999报警电话，发出了紧急的双倍橙色警报。
卡斯伯特躺在地板上，仰面注视着白色的天花板，呼吸困难，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他的思绪开始神游了。
那是一九六八年，怀尔森林里另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漫步中的他和德莱斯坦是那么快乐，少有的快乐。他再一次记起了那天下午的一个小细节，卡斯伯特是如何不太小心地踩到了一条年幼的蛇——一条蝰蛇——将它踩死了——哦，他们那个时候就该转头回去，德莱斯坦说过。这完全是一场意外，没有什么值得怪罪的——那条蛇已经被彻底藏了起来——不过卡斯伯特一眼就能看出德莱斯坦承认自己践踏了一只活生生的森林动物。德莱斯坦恐惧地跳了起来，退却了。
“哦，不。”德莱斯坦说，“我伤害了某种东西，卡迪。哦，不。”
这条有毒的蝰蛇并没有咬到他，但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似乎被彻底击垮了。
“只不过是一条蛇而已。”卡斯伯特答道，“不是你的错，德莱斯坦。就跟一只蟋蟀之类的差不多，仅此而已。蛇就是蛇。它甚至不是什么善良的动物。”
但什么样的安慰似乎都无法触及德莱斯坦。
卡斯伯特想起自己曾用一根手指抚摩着那条蛇冰凉的鳞片。它的上身奇怪地弯曲着，后背上的一连串菱形是那么完美、有序，像是某种欧普艺术。可德莱斯坦就是不肯触碰它。他看上去不知所措，紧紧抓着双颊，拽着自己的两只耳朵。
两个男孩飞快地将它埋葬起来，挖了一个小洞，用粉红色的锦葵和紫色的马先蒿把它盖好。然而德莱斯坦就是无法停止哭泣。卡斯伯特几乎已经忘了，但此刻却看到小德的脸庞就在自己的上方，再一次啜泣起来。卡斯伯特记得，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却很快就能从一个坚强的小伙子变得敏感脆弱起来——他认真起来是那么可怕。他是个好孩子，一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我比恶魔还要糟糕。”小德在两个人把土扫到蛇的尸体上时说道，发自内心地懊悔，“我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等着瞧吧。那些妖怪会来抓我的。也许把我们两个都抓走。”
葬礼之后，他们继续探索森林。德莱斯坦似乎放松了一些——起初，只是一些而已。卡斯伯特在几口陈旧的林地炉床周围找到了几块老木炭，快活地朝着德莱斯坦的脑袋砸了几下。德莱斯坦终于还击了，兄弟俩再一次欢快地嬉闹起来，重新笑出了声，像年幼的小狗一样奔下森林里的山坡，不介意自己的方向，加速穿过齐腰高的孔雀草和欧洲蕨。他们就这样跑啊笑啊，仿佛是要在一大片绿地与无边无际延展开来的欢乐田野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德莱斯坦转身望向了卡斯伯特。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哥哥那张鲜活的面容。他微笑着，可看起来却也是悲哀的，仿佛他已经知道了。
他又回忆起德莱斯坦消失后他步行走回小屋的那段可怕经历。他看到了自己和德莱斯坦在水下时见过、听过的那只巨大水獭正用后腿站立着。它曾试图挽救他，或是把他带去动物的世界。就在那里，在小溪的一个转弯处，他再一次看到、听到了——如今更加温柔、更加甜美——德莱斯坦是如何在水下对他呼喊，那些字眼听上去多像“嘎勾嘎嘛噶咩嘟”，至少在卡斯伯特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当地警方进行了一次质询。德莱斯坦的死被判定为“意外事故”。可年仅六岁的卡斯伯特就是听不进去，“妖怪”并没有谋杀德莱斯坦。他的外祖母一遍又一遍地重申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天，她仍在尽自己所能安抚着卡斯伯特。
“不是妖怪干的，卡迪。这件事和森林没有一点儿关系。”可他就是无法全盘相信，他认为外祖母心里对这种说辞也非完全信服。
盯着头顶的一片苍白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个世界里见到她。德莱斯坦溺水身亡之后，温芙里德·文洛克对怀尔地区的“传统”风俗依赖得更厉害了。她过去常对卡斯伯特说，她在两兄弟一岁之前一直小心地确保他们不会望向镜子，但不知怎的，她的做法肯定在德莱斯坦身上没有起作用，肯定是这样的。她还声称白色的鸟是死亡的象征，如果卡斯伯特一个人在花园里玩耍时看到一只海鸥或是白色的猫头鹰出现，他就要立刻“飞奔到室内”。一次，在卡斯伯特因为支气管炎而病倒时，外祖母曾在深夜里举着剪刀钻进了他的房间。她的阿尔弗就死于肺炎，因此她对与肺部有关的小病格外着迷。他能够感觉到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从他脖子的后面剪下了几根头发。第二天，当他问起她为什么要剪他的头发时，她说自己数出了二十根漂亮的棕色发丝，把它们叠进一片抹了黄油的面包里，全都喂给了一只流浪狗。狗会把疾病“带回给妖怪”，她这样说道。
“阿斯特丽德。”卡斯伯特气喘吁吁地说着，朝着这个陌生人举起一只手来。在他的人生走向终点时，这个善良的灵魂没有任何明显理由地爱着他。猫咪米埃扎坐在床上，把爪子摆在前面，看上去一脸困惑，置身事外。
“你，亲爱的。”卡斯伯特说，“你。我对‘嘎勾嘎嘛噶咩嘟’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可他已经走了。
“嘎勾嘎嘛噶咩嘟。”她念叨着，“我听到你的话了。”
这是生命之语，是祝福，是秘密的水獭语预言。它来自同一片森林永恒的水下世界，来自德莱斯坦、外祖母和他失踪的外祖父的尸体住过的地方，在奇技存在的地方，在卡斯伯特如今回归的地方。
它说，带着这个梦想，带着这句水獭语的祈祷词，带着这种新语言、新故事的短语，在云中之虹的下方，不让声音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