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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游戏师

  她站在走廊中段的窗边,俯瞰着大礼堂旁边的中庭,让微风冷却她汗湿的额头和脖颈。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帽带处翻弄,想把帽子脱下来,头发又热又重让她心烦,衬衣也都黏在皮肤上。此前她一直在后面的教室里工作,享受开学前最后一天没有学生嬉闹的宁静与平稳。但是日光炽热,她在教室里坐不住,终于走了出来。她把游戏记谱放在窗台上深呼吸,感受耳边拂过的风带来令人愉快的一丝凉意。在这一个位置、这一侧阴影,可以闻到秋天即将来临的气味。

  钟楼的大钟敲了两响,钟声残响里夹杂着缓缓增强的引擎声。一开始她还以为一定是巴士满载新生的行李,一路哮喘着开上山来。但是那声音的律动太柔和,低频像大提琴那样嗡嗡作响。她转过头去细听,听见了风声和屋瓦的对位合唱。她手托着腮,靠在窗台上往外看。

  校门开启的声音惊起石板路上的鸟儿展翅而去。两个三年级生站在食堂门口凑热闹,从走路的样子看来是科林斯,他的姿势总是那么跩,这样说来旁边那个就是穆勒了。接着一辆车驶进众人视野,进场速度如原油滴落般缓慢。车子在教师楼入口处顺畅地停了下来,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下车打开后车厢,搬出一件用皮带绑好的行李提到大门边,随后又走回来,从后车厢再搬两件行李出来。

  她咬着牙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校工上哪去了?校门口的守门人呢?总该要有人赶快过去,说明学生最多只能携带一个中型尺寸的行李箱。还要警告对方绝对不可以把私人轿车直接开进校园中,闯入校区等于立刻退学,而且教师楼入口仅限 ──

  守门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他一定有看到司机,也有看到那堆公然挡住教师楼入口的行李,但守门人什么也没说,反而停下脚步等另一个人下车。守门人匆忙摆出欢迎的姿态,带那人穿过中庭。「……没什么改变。」她听见守门人这样说,其他话语则被风吹散。那人从守门人背后走出来,朝四周张望着。他身穿褐色西装,头戴宽沿绅士帽,一身行头看起来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荒谬。从她这个角度都能看得出对方的翻领有多宽,西装口袋还露出一截尼罗河绿的手帕。「就像回到过去……这个老地方……」现在她可以听清楚了,那人歪着头打量大礼堂的高度,接着他缓缓转身,彷佛沉浸在现场的辉煌之中。有那么一会儿,他抬头直视她所站之处,让她得以瞥见他的面貌。

  在那瞬间,她以为自己搞错了什么。她紧抓着窗台,手劲过猛,差点呼吸不过来。

  他的眼神从她身上滑开。守门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笑出来,然后他把双手插进口袋,两人踱步走回入口。司机轻触帽沿向两人致意后回到车上,驶出一道宽阔的半圆轨迹从校门离开,没有人替他关上门。科林斯和穆勒走到中庭正中央,看着已经开远的车子,眼神充满赞叹。伴随着愈来愈模糊的引擎声,科林斯说:「这种出场方式太厉害了。」

  她退离窗台边,低头看看自己。袖口脏兮兮的,拇指还沾到墨水渍。她的心跳又急又重,身体其余部分失去知觉,整个人彷佛飘了起来,变成一缕有着跳动脉搏的鬼魂。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不过等到她又往窗外看的时候,中庭已经没有人了。总算有人去把校门关上,教师楼入口处的行李堆也消失了。

  她拿起游戏记谱。她依稀记得这些记号都是自己写的,如今却想不通背后的含意了,像隔着一层灰阅读记谱似的。她只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试着找回头绪。现在她的心跳缓下来了,手指与脚趾的知觉也已经恢复,但呼吸还是不顺畅。她又屏息往窗外看,不甘心地咬着下唇,接着转身往走廊移动,脚步迅速,像是没时间思考是否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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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开门的时候,坐在桌前的校长抬起头来,一脸吃惊,好像刚才叫她进来的不是他。「哎呀,」他开口:「是卓莱登教授啊,请……」他指着椅子,但她早就已经坐下了。「教授有什么事吗?」

  「我看到 ── 」她发现校长挑眉,不由得深呼吸、双手交迭放在腿上,然后才再度开口:「是这样的,校长,刚才我从顶楼走廊的窗户往外看,有一辆轿车开到学校里,我在想我是不是看到李奥纳德.马丁从车里走出来?他带了很多行李。」她努力压抑语调,讲话讲得像机械人偶一样。

  「啊,对了。」校长说道。「是这样没错,我才在想要找你来谈谈。」他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纸张,迟疑了一下才将钢笔盖盖上。「你没看错,那个人就是马丁先生,他要在这里做客一阵子。他是来研究圣之嬉的,不知道你能否 ── 」

  「做客?来这里做客?」

  「没错。」校长露出笑脸,伸出手阻止她继续讲下去。「我知道这样真的不太寻常。」

  「校长!」她清了清喉咙。「这里从不收客人的,哪一种客人都不收。更别说是 ── 」

  「如果你多留意,就能找到先例。阿诺德就曾经在这里客座教授两年,后来还获选为游戏师。之前我们也招待过一些想要拓宽知识疆界的客人,招待过外国学者、展演人……」

  「李奥纳德.马丁根本就不是展演人。」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去分寸。「他是文化部部长。」

  「就我所知,他已经不是了。」

  「什么?」

  校长叹口气往椅背一靠,模样像是骨头在痛似的。「今天的报纸应该刊出来了,他发布请辞宣告,还说要把余生都献给圣之嬉。长官也亲自写信给我,询问校方是否可以协助相关事务 ── 据说马丁先生自从毕业之后,一直盼望有机会回学校。」

  「胡说八道。」她紧握着双拳俯身向前,以免自己伸手乱抓乱砸。「校长,恕我直言,他在胡说八道。李奥纳德.马丁摆明了是个偏激的功利主义政客。让他待在学校里,接触圣之嬉的核心 ── 」

  「我依稀记得他曾经赢得金奖。」

  「我知道,但从那之后……」她气得发抖。

  「还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他的政治生涯已经玩完了,接下来他在蒙特维尔的时光都会奉献给学术研究。告诉我,难道你们之间有私人……」

  「并没有!」

  他眨了眨眼。「这样说来,你究竟是为什么反对呢?抱歉,我真的不懂。」

  「这是一种亵渎。」

  校长整个人冷了下来。他和她看着彼此,在某一刻,她感受到自己担负着圣之嬉的重量,担负着学校的传统,担负着身后的墙上每一个砖块的重量。她喉头一哽。

  「好吧,照你这样说 ── 」他起身走向窗边,喀一声关上窗户。「教授你倒是告诉我,你还有什么高见呢?」他的语气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和煦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请他走吧。」

  「那么请你来帮我打草稿,写信给长官解释吧。」

  「这里没有他那种人的位置。」

  「所谓的『那种人』,是指有权力的人吗?」

  她张口,很快又闭上。

  「我们惹不起有朋友在政府里的人,马丁的人脉足以安插党的傀儡成为校长,或者是取代你的位置。那些人随时都可以撤销学校的特权,也能够关闭学校。」

  「谁也不能把学校关掉。」

  「你现在拒绝他就是赌上了学校的未来,赌上了圣之嬉,一点后路也不留,而你这样做也只是因为个人因素,你讨厌可能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人。」她才准备发言,校长便提高音量。「不错,我承认他不是教师也不是学生,或许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局外人。但是招待他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损失吗?无论如何他都是博学、聪颖且有魅力的男人。本校会好好招待他,直到他觉得这里无聊为止。可能很快就会感到无聊了,到时候他就会带着快乐的回忆和焕然一新的情绪,自动离开学校。这样的结果,你当真以为比较糟吗?糟到得拒绝长官的……请求?容我补充一句,他的请求可不只是请求。」校长双手握拳,随后缓缓将手放下,靠在窗台上。

  她紧咬着舌头,直至口中充满咸味。「他们想要利用圣之嬉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说:「他们把圣之嬉称为『国粹』。」

  「圣之嬉的确是我们的国粹呀。」

  「他们别有他想。」

  「教授!」校长中断争执,回过头来看她。「你谨慎行事固然没错,但没有人可以躲开政治,在学校也躲不过。」

  「我们有义务 ── 」

  「我们只能凭本分,做该做的事。」校长敞开双手,手掌垂下的手势看来有几分绝望。「好呀,教授,不然你来教我怎么做。如果我把他撵走,将来极可能要承担更为险峻的后果,不只会害到我、害到你,还会连累其他教师和学生。我还记得党内人士要加入招生委员会的时候,你有多反感。我们招收基督徒学生已经先惹出麻烦了……我敢大胆断言,本校已经享有别人没有的特权,不仅校内资金有一部分来自国家赞助,我们校方还享有高于公务局与法务机关的自治权,而我们甚至还侥幸拥有豁免权,不必遵守《文化完整性法案》。现在党安插人手进校园仅止于提出校务建议,我已经很感激,毕竟情况还有可能更糟。你又有什么妙计?我应该坚守原则吗?请你告诉我呀。」

  没有人说话。她垂下脸,双手紧紧交迭,手腕处的青筋暴突。接着她开口,音量小到几乎听不见。「学生会因为他无法专心。」

  「你得想办法帮他们克服困扰。」

  她点头,仅仅点了一下。

  「很高兴你终于想通了。」校长坐回原来的姿势,手里把玩着钢笔。「我建议你尽快和马丁先生聊聊。他的房间在大钟下方,现在他人应该在房里……他见到你想必会很高兴。他在这里的时候,你要不时协助他进行圣之嬉的研究。你自己放聪明点。」

  「我知道了。」她体内传来一阵冷冷的绞扭,但她不予理会。

  「多谢。」校长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额头,连带将帽沿推起,露出了一边眉毛。翘起的帽子形成俏皮但不自然的角度,让一撮白发从侧边溜了出来。「我就知道你可以为了学校放下个人情感。」

  她站了起来。「谢谢。」

  校长对她笑了笑,不过心思显然已经回到工作上。往门边走的时候,她心想校长的笑容中至少还有点微薄的善意,结果校长又突然叫住她。「教授啊。」

  「怎么了?」

  「你可能不喜欢他,不喜欢派他来的那些人,但你要记住局外人总是会成为旁人八卦的话题。拿你来说,就有很多人说你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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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特维尔学院里没有镜子,但这只是不成文的规定。对三年级生而言,只有没胆打破规定的天真一年级新生脸上才会布满结痂的伤口。文学教授打从进校报到的那一天起,双颊就始终都很光滑,要不是脸上仍有微小的擦伤疤痕,大家会以为他从小到大都只要用手摸摸就能把胡子刮掉。学校应该只有这条规定没让卓莱登教授在纯男性的校园中感到困扰。还记得第一天上任时,她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幸好我是个女人,我不需要镜子。」总务长听到她这样说,表情从同情变成讶异,差点让她笑出来。现在情况却改变了,她看着脸盆里的水,突然间急于窥见自己的面貌。但是室内光线昏暗,她只看得见阴暗的双眼和唇角,水面全被肥皂泡泡遮住了。她弯腰想看个仔细,想知道别人眼中的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结果只有一阵挫败感浮上心头。她端起脸盆走到窗边,把水泼到下方的草地上。转头回去时手腕撞上窗台,脸盆于是铿一声掉了下去。脸盆转啊转的,最后在墙边停下来。这间房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床、椅子、衣柜、洗脸台。她的眼神停留在落难的洗脸盆上,感觉到一丝不苟的生活已经被摧毁了。她闭上眼,想要召唤沉静前来,那份沉静专属于圣之嬉,是没有目标的等待,可以把一切都抹去,只剩当下。但她召唤失败了。

  大钟敲了三下,让她想起了文化部部长,或者该说前任文化部部长。一想到和他距离这么近,两人都听到一样的钟声,她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他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她还是赶快习惯吧。她轻咬下唇,心知自己没别条路可走,迟早都会跟对方搭上话,最好现在先调整好心态,不然以后闲着没事胡思乱想的人就会变成她了。

  她捡起脸盆放回洗脸台上,然后沿着窄小的木制阶梯下楼,走进她的研究室里。她和葛拉皮同学约了三点半指导,所以先来这里拿会用到的书,还有那副布满灰尘的眼镜。只有教导阿忒门表记法的时候她才会戴上这副眼镜,戴上后彷佛整个世界跳到她的面前,总把她吓得往后一跳。无所谓,她可以现在去跟马丁快速打个招呼。反正去顶楼教室找葛拉皮时会顺道经过马丁的房间,这样她便能以此为由、不失礼貌地快速脱身。她拉低帽沿遮住额头,发夹都刺进了头皮。她眨了眨眼,看着过度放大的世界,同时隐忍着开始发作的头痛,快步走过走廊左转,往钟楼走去。

  李奥的房门开着。他站在窗边,手插口袋吹着口哨。口哨的曲调听来熟悉,她却想不起曲名,让她觉得自己彷佛遭到嘲弄。她停下脚步,犹豫着是否要走进房里。这里算是他的领域,还是她的?最后她身上残存的良好教养还是占了上风。她轻敲门框,他于是转过头来,嘴唇仍噘着。「进来。」

  突然间她感到难以呼吸。没有事先想好要说什么真是太可笑了,更可笑的是她还因此吓傻了。她人往前站,话却没能说出来。

  「真不明白这房间到底能不能住人。」他回过头来。「那座该死的钟整晚都会敲个不停吧?」

  「我……」她傻眼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态度说话,就算他对她的样貌不屑一顾,也总该温文儒雅、面带笑意,表现得像她想象中的政客那样吧。「对,每个小时都会敲钟报时。」

  「好吧,那就……」他打住话头,整个人顿住。「抱歉,我以为你是……」

  起先她还没搞懂,后来就明白了,他把她当作侍者了。他先看到的是她隐约的身体曲线,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白袍,这才意会过来她是教授。他没那么用心观察,就算她今天戴上眼镜,他也不会发现眼前的人既是游戏师也是女人。「我是卓莱登教授。」她开口。「欢迎来到蒙特维尔。」

  「卓莱登教授,请原谅我。」李奥话语中的尴尬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冷意。「真是,我早该认出你的。」

  她内心一惊。「什么?」

  「你获选的时候,我应该有在报上看到你的照片。你真有本事,无名女流也能主掌圣之嬉。」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没想到他曾经看过自己那张姿势笨拙的模糊照片,配上头条文字写的「小女子凭智力逆转胜」、「男学生走运了!」。她才不会流露情绪,让他尝到任何一丝胜利的得意。她只说道:「谢谢,我很幸运。」

  「幸运!」他说:「你当然幸运啦。」他脖子一扭望向窗外,歪着头好像在看钟楼基座。她该庆幸这人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才能把他打量个够,不用担心他会回头。然而自她体内窜出一股深沉而猛烈的怒气,让她真想大吼发泄。她强迫自己仔细检视他的外貌,把他当作一件物品般好好评分。他长得好看,这点不在话下,但他能好看的时间也不长了。他的外貌就像一本书,书页遭折起作为标记,因众人翻阅而显得软烂,彷佛是过于频繁卖弄的结果。一头金发的色泽暗沉,虽然没有白发,但发色也开始褪了。他的双颊泛红,最终大概会红得像酒鬼的涨红双颊一样。太好了。

  「嗯,我想,」她开口:「如果没其他的事……」

  她不该说话的,他不可能让她想走就走。他猛然转身,这一次是全身都转过来。突然间他堆出那张众人熟悉的笑脸,彷佛要请她投他一票。「卓莱登教授,」他说:「请原谅我,恐怕我之前下榻的饭店有点阳春,我没睡好……很高兴见到你。」

  她什么也没说。

  「我是李奥.马丁。」他伸出手。「文 ── 前任文化部部长。」

  她不为所动。「我知道。」

  「你知道?」他随意地挥挥手,好像在表示自己已经习惯遭人冷落了,不过她心想他会记住这件小事,等着以后拿出来说。「我不知道这里的教授获准读报。」

  「可以的,如果教授想看的话。」

  「那你的选择是……我知道了,好吧,那我可要对你说声恭喜,毕竟很多人都以为蒙特维尔是一座象牙塔,很高兴这里并不是那样的地方。但我想把这里当成一个退休的好地方,一处避世所。」

  「你要逃避什么?」她真不该开口问的。她低下头,回避对方的目光。

  「喔,你知道的。」从他的口气听来,他大概觉得她根本不懂。「逃避政治啊。」他的微笑转变为灿笑,她想那是他试图刻意讨好。「逃避现实啊。」

  她保持面无表情,那是她的拿手绝活。她点点头,眼神往他面上扫去。他施展魅力,她却不吃这一套,似乎让他感到怅然若失,相对地她却因此暗自感到微小的满足。她想,他可能以为圣之嬉游戏是解救人生的药方,不过这样想就错了,真要说起来,实情可能与他心中所想完全相反。但她还有其他要事要做,没空解释给他听。「希望你研究顺利。」她说:「校长要我转达,如果你需要协助,我会想办法拨空来帮忙。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

  他眼神一变,但他开口时仅仅说道:「谢谢。」

  「想必你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如果你还有其他事情,请吩咐侍者。」

  「我知道了,谢谢。」

  她动身准备离开。

  「那个……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转过身,眼镜的镜片折射光线,让镜片上的一块污渍显得格外显眼。她忍下举起袖子擦拭的冲动。「没有吧,应该没有见过。」

  「好吧。」他说:「跟你谈话很愉快,期待你之后能提供什么协助。」在一阵微小的停顿后,她换口气正要回话,却看见他对她挥了挥手。「别在我这里耽搁了,圣之嬉在呼唤你呢。」

  他打发别人的态度是如此随意。再继续停留的话,会让她显得对他有兴趣,但她并不想要他的关注。她用上所有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眼神往下移,并转身离开。

  就在那时,他吹起口哨,是他刚才哼到一半的曲调。一瞬间她听出来了,是《柯尼斯堡之桥》。她扭过头侧眼瞪着他,不过对方又走回窗前眺望了。

  「再会。」她说完后便感到自己卸下了防备,但在她正准备要关门时,他的口哨声戞然而止。

  「我突然想到,」他笑盈盈地问道:「教授的拉丁文阴性格『Magistra』有两个意思,女教授和情妇。身为本校第一位女教授的你,对此有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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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脚步蹒跚,像是走在梦中。她往下看着双脚,发现地面突然间化为黑白两色,不禁抬起头、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从教师楼入口走到中庭。眼前的黑白地砖在午后天色下染上一层蓝色,让白砖成了稀释过的牛奶白,黑砖则是木炭的黑,完全不像几天前她在大礼堂看见的景象,那时月光也将礼堂的石板地转为黑白。话虽如此,眼前鲜明的黑白对比依然让人联想到棋盘,宛如等着谁先出手落子。自从那晚开始,一种无法甩开的感觉就潜伏在她体内,使她指头发痒,彷佛天气预报指出风暴将至。她告诉自己,并且是反复地告诉自己,她会焦虑只不过是因为仲夏游戏展演而已。这么早就开始焦虑也是有原因的,这是她第一次发表仲夏游戏,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没开始着手。她还告诉自己,想象力到了夜里就会变得过度奔放,尤其是当她在走廊散步、看见月亮从这一扇窗移动到下一扇窗的时候,最后她总会走到大礼堂,彷佛被谁也听不见的钟声召唤到那里去。她告诉自己,任何人盯着石砖上的光影几何,看久了都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而如果察觉到愤恨的目光从黑暗中投射过来,那也只不过是山间夜晚惯有的冷寂罢了。这些感受或许都是预兆,预言了李奥.马丁的到来,他还跟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哼着《柯尼斯堡之桥》的主旋律。

  她穿过中庭,走过长廊,图书馆四季不分的溶溶寂静将她吸了进去。里面到处坐着二、三年级的学生,他们正低头看书,皱起眉头一脸专注。她经过这些学生身边时,其中一人不自觉伸出手前后比划,他在安排游戏的走法,想知道这么做会产生什么效果。她差点停下脚步,从后方偷看摆放在他面前的书,但今天她没有教学的兴致。她直行穿过高耸的书架,接着登上阶梯。图书馆在白天是她的领域、她的猎场,任何她可能需要的数据都藏在索引和脚注里。午夜钟声响起时,她乐得和留到最后的学生一起离开图书馆,好让眼神疲惫的管理员将灯火熄灭。自从伦敦图书馆遭到破坏之后,所有人未经允许都不可以单独留在图书馆中,但就算她可以独自留下,她也不想。状况不好的时候,实在太容易掉进幻想里,想象自己失去控制,点燃火柴丢到地上,而灰泥天花板将会见证火焰与阴影起舞……现在她人经过管理员桌边,她对他点了个头,便走到一旁翻找钥匙,然后她打开一扇窄门,门后是游戏典藏室,专属于她的个人图书室。

  游戏典藏室闻起来有灰尘的气味,她锁上门往窗边走去,越过许多纸箱和一堆堆的书。她尽可能把窗户推到最开。窗外可以俯瞰外面的道路和山谷,不在视线范围之内的某处是蒙特维尔镇,更远处还有山麓和肥沃的冲积平原,再过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是她的家。但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她转过头来不去看眼前的风景,好像有人从那景致中注视着她似的。她深呼吸,皱起眉看着塞满的书架、散落着物品的地面,还有天花板角落垂着的厚厚蜘蛛网。要是没仔细看,可能还会以为蜘蛛网是天花板的装饰花纹。

  从前这里或许是学校的秘密中心,收藏着无价的圣之嬉文献,区区学生还没办法看上一眼,因为它们太珍贵了。这里有些藏书很特别,闪耀着琉璃与黄金的光芒,上了锁链固定在靠墙的书架上;有些是游戏大师的手写本,或是仅存的古卷手抄本,还有一些经典游戏的现代见证注记。距离上次编写书目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好几世代,现在架上堆着的大部头黑皮精装书,上头简洁标注的人名她听都没听过。架上还有写满了阿忒门表记法记号的八开笔记本,以及写得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手写笔记活页夹,没有标示出使用的表记法为何。上一世纪不知道哪位教师把自己的游戏作品连同研究数据都摆在这里,使得地上堆着一箱箱的音乐、数学、科学期刊,还有一本本的哲学与韵文著作。她的高祖父曾经从中挑出一批价值尚待确认的藏书,其中有些对象她相信应该是不小心拿进来的,比如说笛子、拉丁文字典、学生作业。她上次还在这堆物品中找到三十年前的褪色《险中求胜》杂志,隔壁摆着菲利多尔1的初版作品。想来是之前霍特教授找东西时随手摆在那里吧,她想象着霍特因风湿而变形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的样子。当初她获得任命后,曾经花了相当久的时间浏览典藏室里的物品,像个掌管圣殿的女祭司,但她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觉得这里非常乏味。现在她没有整理这里的欲望和企图,只把这里当作一处藏身地,把这里当作古墓。

  她走到离窗边最远的角落,弯下腰伸手探进书架后方,拉出一个金属小箱。她跪坐下来,用手腕内侧擦去黏在额头上的蜘蛛网,掏出口袋中的钥匙打开箱子拿出包裹。拆开包裹时老旧的油布窸窣作响。油布里面包着一本日记,封面与封底的灰蓝色流沙笺上有大理石花纹,看起来像水底的小圆石。日记的四角和书脊皮革都已经磨损了,封面则有一滴墨水渍。墨水刚滴上去时一定就像硬币反光一样闪亮,在墨色最深处泛着蓝铜色光泽,但随着时间过去墨水干涸,现在看过去只是漆黑一片。然而摸到墨水渍时,她的手指还是沾上墨汁了。她反射性含住指头将墨水吸干,抬眼望向窗外看了一阵子,视线停留在山谷后方的天空,接着低下头打开日记。

  1François-André Danican Philidor,十八世纪法国作曲家、西洋棋大师,着有《西洋棋分析》(Analyse du jeu des Échecs)一书,并创作多首脍炙人口的喜歌剧(Opéra comique)音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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