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年级，夏季学期开学第一天
我原本打算在破晓时分起床，结果睡过头，爬上山坡的时候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走到校门口时流汗流得全身湿透。这段路只能用走的，真是太烦了，我不是嫌运动麻烦，而是因为明明就有巴士可以坐，我们可以跟行李一起坐上山啊。我个人认为这是学校故意的：他们想给学生下马威，要新生入学时千辛万苦跋涉，这样一来首度进入校区时就会气喘吁吁，脚步摇晃，然后我们站在原地，看着大礼堂、图书馆、塔楼之类的建筑，内心就会相当震撼，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如此渺小。山上空气稀薄，一路走来呼吸艰困，但看看校园的规模、建筑物的气派……学校看起来的确像是剧场。(当然我不能大声说出剧场二字。要是我把圣之嬉和戏剧相提并论，天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还记得我在第一个学期不小心提到自己曾经在女皇剧场看过《骑士照将》，结果所有人转过来盯着我看，还愣了一会儿。当时艾米尔懒懒地挥挥手说：「各位好同学，可先别忙着骂他呀。看看我，收集了一大堆煽情的明信片，菲力还是个放屁行家……」所有人大笑，从此我再也不提剧院的事。)总有人喜欢假装圣之嬉和娱乐无关，但是蒙特维尔学院就是不折不扣的剧场，大家都在演戏，就是这样。
或许我刚才那段不够真诚。事实上，今天早上走到最后一段路、看见塔楼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对于能够重回此地感到十分高兴。穿过校门时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大摇大摆的。想想我竟然还是这里的学生就很意外，而且我还是班上的第二名，去年这个时候，我没想到我能有这样的表现。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担心学校会发现其实是行政出错才会让我入学。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吧，我回到学校继续念书，还要再念两年呢。
同日稍晚
刚才暂停是因为菲力敲门找我，我们一起去吃午餐。他很担心在班上排名垫底，显然他家的人让他的暑假不太好过，他们还叫菲力明年的成绩至少要提升到二等一级，不然他就得去找工作了。我安慰他说，现在就担心这种事还嫌早吧，但我实在很难同情他。菲力真以为去外面工作再悲惨不过，只要是工作都很惨，他可能觉得只有中产阶级才会为了生计而工作吧。我倒想看到菲力来我爸的废车场卖命工作，就像我每年夏天那样。老天啊，我所有同学的梦想，就是待在天知道哪里的乡村小屋研究圣之嬉，放任国家被狗党把持……我并不是在说自己想要成为游戏师有好到哪里去，但至少我的抱负很踏实，我不是为了逃避做苦工才想当教授。面对菲力，我闭紧嘴巴刻意不提到废车场的事，至于我在夏天做的其他事情，我也不会说的。另外一个我(做苦工，身边充满只读过《升旗》杂志的同事，偶尔在瓦砾堆的后方大汗淋漓待个十五分钟)将会老老实实藏匿在另一个角落里。我时不时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些事情告诉菲力，只为了看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但我可没笨到这个地步。
午餐净是些清淡健康的食物，适合给明天的圣之嬉展演人食用。这是照规矩来，虽然平淡，不过起码餐点份量很足。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到食堂去吃饭了，席间不免聊些长假特有的趣事。艾米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法国(这是当然的吧!)，陪伴表亲在巴黎晃荡、四处征战，他拿自己的经历说笑，逗乐大伙儿。马修想抢锋头，夸耀他本人在阿尔卑斯山遇见了一位动人的挤奶女工(还是牧羊女呢?我忘了)，而且他的双手确实握住了最为扎实的一对……大家讲着差不多内容的废话，雅各布(他从没把圣之嬉的术语学好)则吹嘘自己受邀前往牛津进行研究。他跟菲力提到古算盘搜藏 ── 雅各布的伯父是牛津的策展人，雅各布得以和全英国最杰出的圣之嬉展演人共同参加晚宴。他吹嘘个不停，直到听见我说：「雅各布，古算盘搜藏存放在剑桥喔。」才稍微呛了下，变得安静下来。有时候我真怀疑同学之中有谁会说真话。
我拿了课程表，发现今年课比较少，好让我们有空进行游戏创作。接着我回到楼上，一转过转角就看到菲力，他正在卡费克的房门上钉东西。我停下脚步从他背后探头看，他则转身对我一笑。「不错吧?」
那是一张灭火器的倡导广告，上头的图画有间燃烧中的屋舍，还有两个瞪大眼的孩童手牵着手，在草皮上晃荡。广告上写着：何必冒险?
「这两个是逃出火场还是纵火的人呀?」
「他们看起来有够『德库西』的，对吧?」菲力为海报钉上最后一根大头针，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有点疯疯的……歉疚的表情……沾满灰烬的双手……」他环顾四周，忽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过已经来不及跑了。卡费克从走廊另一头朝我们走来，他之前一定是去洗澡了，看他头发湿湿的，手上还拿着一条湿毛巾。卡费克在我们面前停下来看着那张广告，表情紧绷。我一度认为他会一声不吭直接进房间，菲力却在这时笑出声来。
「真是好笑。」卡费克说：「你是不是整个暑假都在弄这个?」
「没有啊。」菲力说：「我只是看到这张广告就想到你。」
「少管我，多想想你的圣之嬉游戏吧，省得成绩掉到三等。」
菲力的笑意退散。「你真的开不起玩笑耶。」
卡费克突然转过来，我以为他要揍人。「拜托你们大发慈悲，少来烦我。」
「你还能怎么样?把我们烧死在床上吗?」
「我还真的满想的。」卡费克的眼神略过菲力，看着我说话。
「我又做了什么?」我不由得开口。「不过就是刚好经过……」
「马丁，真希望哪天你会发现自己混账到不行，我说完了。」他推开门，突然停下脚步，彷佛想到了什么。「顺带一提，恭喜你得第二名，你们全家一定乐得要命。」
门砰然关上，菲力哼哼唧唧的把广告撕下来。「故作清高的混账。」菲力对上我的眼神。「要不要趁他不注意，痛殴他一顿?」
我摇头反对。对菲力而言他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他喜欢作弄卡费克，因为卡费克总有反应。菲力不明白，我恨卡费克恨得有多深，也不知道我多想看那位贵公子受到伤害。这样说也不太对，我不想看到他受重伤，但我要看到他遭人狠狠羞辱。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或许只有卡费克意识到我的意图。在某些层面上，只有我们俩能把彼此看透，我自己是这样觉得。
菲力问：「你今年可以把他打下宝座吗?」
我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听起来不以为意。「如果双人游戏找对伙伴的话就可以吧。我想跟保罗同组。」
「这样一定能赢得很容易，虽然卡费克是最顶尖的，但没人想跟他一组，他会跟成绩垫底的人凑合，结果害死自己。」他顿了一下又说：「希望他不要找我。」
「赶快去找其他人，他就不会找你了。」
「对耶，好。」
菲力说卡费克是最顶尖的，我原本不想想太多，毕竟以现况来说他的确最优秀，但这个事实，我连用写的都觉得很恼怒。该死的家伙，今年我要成为全班第一，我发誓我绝对要，而且不惜代价。
还有，我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卡费克哭出来。
夏季学期第三天
今天第一次上圣之嬉，但没什么进度。霍特教授跟我们说，学期结束前要交出双人游戏的作品。霍特在讲解的时候，我对上保罗的视线，他用眼神问我要不要跟他同组，我竖起大拇指表示同意，希望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之后在我把练习簿从地上捡起来时(菲力急着冲下楼吃午餐时把书撞飞了)，霍特教授对我说：「马丁先生，方便的话，我有话跟你说。」其他人都急急忙忙离开教室，教授等到人都走光了才关上门，示意我坐下。我还以为他要站在讲台上对我说教，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墙上的表记法图表，不发一语。
过了一会儿，我只好开口：「教授，有什么事吗?」
「你表现得不错。」他说：「班上排名第二，你一定很开心。」
我说：「对啊，我当然开心。」接着是很长一段沉默，让我不禁纳闷，如果他要称赞同学的学业表现，为什么不把卡费克留下来恭喜他呢?不过话说回来，德库西家的人要是没有表现出色，才会让人大惊小怪。
「马丁先生，你觉得一切还顺利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想问你在学校还好吗?你应该是你家第一个就读本校的学生。」
我原本想故作幽默地说自己是从垃圾堆爬上来的，但最后还是没那样说。「教授说得没错。」我原打算把话说到这里就好，但他向我投来游戏师的标准眼神，那种眼神会看得你心底发毛，看得你不得不吐出一个让他更满意的答复。「我想我过得还好吧，一切顺利，我还满开心的。」
「你觉得这里跟家里一样舒适吗?」
「谁会这样觉得?」
这番话惹得他发笑，不过笑容很快就消散。他说：「马丁先生，请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觉得不舒服，但我……」他叹口气，转头回去看表记法图表。我将双手夹在腋下，稳住自己。「上学期末，所有教授聚在一起替游戏作品打成绩时 ── 我必须要说，你进步的程度让我印象深刻。」
我说：「谢谢。」但他话还没说完。
「你的语汇扩充得很丰富，对圣之嬉的理解层次细腻，术语的使用也很适当。」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想插话。「但是，要不是其他教授坚持，我不会给你那么高分。」
「哦?」
「也不是说你的游戏有任何欠缺之处，事实上一点也没有。不过那里面有一种……该怎么说?里面有种不真诚的感觉，我很担心。我担心你认为圣之嬉有某种特定的样式，并依此将成品制造出来，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游戏。我这样说你懂吗?」
我想我回答的是：「没有完全理解。」
「你思考敏捷，相当敏捷……」他停顿了下，但这次我没有跟他道谢，我想他也不期望我道谢。「你很融入本校的文化，融入了圣之嬉……这么说吧，你扮演着一位蒙特维尔的学生，扮演得没有破绽，你所扮演的学生毫无瑕疵，他的游戏也技巧老练，无可挑剔。但就是有一种……」他拉拉耳朵。「我还真不想这么说 ── 有一种『冷』，或许该说是不老实吧。总觉得该有的东西不在那里。」
我清清喉咙。「那么该有的是什么?」
他露出遗憾的微笑，彷佛我提出的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师生俩绞尽脑汁才能解决。「我也不太清楚还要再添什么，不过我看到就会知道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你永远也只是一个精练的展演人而已。非常精练，但仅止于此。」
空气凝滞，我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任何表情。我说：「教授的意思是，我把游戏当成把戏吗?」
我以为他会说我无礼，但他却说：「不是的，马丁先生。我是说你玩游戏是为了取胜。」
我站起身，一把抄起书本夹在腋下，差点没把整迭书都摔在地上。我狼狈地整理了下手上的书。「好吧，谢谢教授提醒。」我说：「下次我会尽力落败。」
他抬起手来。「马丁先生，请你不要生气，我会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觉得你很有潜力。」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不让自己回嘴。我死死盯着表记法图表，开始计算在上次游戏中各把每个符号用了几遍。
「马丁先生，我还想知道……我在想你的求学态度如此令人钦佩，是因为你和德库西同学在互相竞争吧。」
他等着我回答，但既然这不是问句，我就不打算回答。
「据我观察，你们之间的竞争关系有一点……敌意，对吧?」
「我没有特别喜欢他。」
「我大概知道原因。」
「教授，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还好我手上捧著书，不然我真想拿起他桌上那本《麦卡托 ── 洪第乌斯地图集》1往他头上砸。我想教授大概还会继续说点什么，便堵了他一句：「老实说，应该没人喜欢他吧。」
「真可惜，你们两个从彼此身上会学到很多。」
我没理他。
「抱歉，看得出来你现在很不高兴。」
「我才没有。」
「你一定是想吃午餐了。」他后退一步，指向门边。「总而言之……欢迎回到蒙特维尔，马丁先生。」
今天下午我把整件事都写下来之后去做了冥想，但我还是很气。他哪来的立场批评我?我的人生并不是一部让他高高在上打分数的游戏。他要是想要传授高大上的智慧，就尽管去研究该死的圣之嬉大合辑啊。
好，我现在要回图书馆了。教授说要真诚，我就给他真诚。我才不信这会难到哪里去。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巧妙的计划：我要找到最真诚的游戏，想尽办法模仿再制。
同日稍晚
该死，真不敢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1洪第乌斯(Jodocus Hondius)为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家、制图家，他买下地理学家麦卡托(Gerardus Mercator)所绘制的一○七幅地图雕版，并加上部分为自己绘制的三十六幅新图，于一六○六年出版了地图集(Atlas)，获得广大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