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游戏师
她走进教室,为新生的第一堂圣之嬉课程拉开序幕。所有一年级生立刻安静下来。她迟到了,这是刻意的,刻意让学生坐在位子上,全身紧绷地等待,谁也不能放下心来。迟到是一门艺术,需要找到最准确的那一刻,迟到太久,学生会从坐立不安变得过于紧张,然后就会开始聊天、相互吹嘘。但是带领她通过圣之嬉考验的直觉让她懂得掌握时机。她一走进教室、站上讲台,就知道自己抓对时机了。她先顿一顿才抬起头来,眼神扫过所有学生,留心注意有谁对上她的眼神之后又闪躲,有谁在座位上扭动,有谁双手盘胸。还有哪些人痛恨自己被女人教导。
窗边传来些微动静。那是一位头发凌乱的青年,脸孔削瘦,看起来性格乐观。他动手拉着领子。
她记得这人是谁。赛门.夏彭提对吧?他口试时她在场。他那时候的展演很吸引人,虽然讲话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但充满热忱。他把《四季》讲得像是谁也没听过的作品,现在一想到那场景就让她想笑。「这作品的表现方式并不是……呈现出音乐和数学……全然不同但也并非如此……这部作品依然是游戏,而游戏是……」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最后说不下去,停了下来。她俯身向前,开口说道:「夏彭提先生,我想你要说的,应该是『美』吧?」是啊,他是那么地年轻,但一开始所有人都是那么年轻。
那名学生突然意识到自己拉扯领子的举动,赶紧将手放下,头垂了下来。他是要遮住衣服上的污渍吗?不是。破洞吗?也不是。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在他衣服上有一枚十字架刺绣,他是基督徒。虽然她先前一时忘记,不过现在想起来了。他口试时有一位党派来的官员也在场。官员发言的语气带着几分惋惜。「不管你自认多有热情,恐怕总有一天还是会发现,基督徒就是不适合『玩游戏』。我这么说可不是在贬低基督教,你们当然有自己的文化,宗教历史久远,尽管有点过分激情。说实在话,你们没办法全心投入圣之嬉,当然也没办法融入蒙特维尔……」那时她咬紧牙关,怒火中烧。后来她在夏彭提的录取通知书上签名时特别高兴。
他抬起头,看见教授的眼神在自己的衣服上打转。他坐在座位上缩着身子,拱起肩膀,让十字架陷进衣服的皱褶中。从他的动作看来,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她感到胸口发疼,疼痛感随即转为深深的担忧。十字架禁令相关执法才刚开始几周而已,这也是她第一次在禁令下达后看到十字架,他却反射性地立刻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她想走到他身边,对着他一掌拍下去,叫他坐正。要是敢在学校示弱,你就没戏唱了。
她深吸一口气。这堂课她已经教过无数遍了,不知为何现在却犹豫着该如何起头。她想要对夏彭提喊话,但她该说些什么?先简介圣之嬉的历史,解释它起源自基督教的弥撒吗?还是要离题讲到西班牙科尔多瓦和耶路撒冷的游戏,或者提及某篇讨论有经典的宗教和新形式的膜拜之间可有兼容性的短文?
那会让她惹上麻烦的,但她难以抗拒这些念头。她可以这样开头:我们四处寻找神性,它在圣之嬉之中,也在圣餐礼仪中。圣索非亚大教堂曾经展演过无数圣之嬉游戏,阿克萨清真寺、哭墙边也不例外。要是你认为,我们透过圣之嬉接触到的神性优于其他宗教的神祇,或者你以为不同媒介所启发的神性会有所不同,那就是现代的傲慢了。近代的仪式未必更先进,也未必是唯一的方式。要是有人将圣之嬉及其神学基础当做歧视的依据,她便能以此稍加抨击,因为圣之嬉的精神在于谦卑、凝神、沉静。她还要将炮火指向某些人(她并不莽撞,不会直接说出来是文学教授),这些人似乎不想承认圣之嬉是一种宗教仪式,毕竟他们只要听到「神」这个字就会脸孔扭曲,彷佛神令人尴尬。还是说她可以酸政府几句,说他们害得本国经济长年疲软,还找好了代罪羔羊呢?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保护夏彭提免于遭受其他学生的欺负,他们现在就已经开始跟他保持距离,拒绝和他眼神交会,而她要是采取行动,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她心里也有点恨他这副德行,让她想起自己在蒙特维尔也算是局外人。她太明白蒙特维尔可以多么残酷。
沉默已经延续了太久。她往桌面一拍拉回思绪,准备发表第一堂课的致词,照惯例丢出大哉问:「各位同学,圣之嬉是什么?」这时她必会停顿一阵子,装作等谁回答的模样……「真是奇怪,竟然没有人回答我。同学都考得很好呀,你们都通过了口试不是吗?有没有人要回答?」接下来她又不说话了,这段空档会让学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身体。
「很好。」她说:「很高兴没有人以为自己可以定义、甚至是解释圣之嬉。就从这里说起吧。同时我们也来讨论,究竟有哪些东西不能称为圣之嬉。音乐不是圣之嬉。」她扳起手指数数。「数学、科学、诗艺都不是圣之嬉,艺术、小说、表演也不是圣之嬉,严格说起来,圣之嬉也并非是游戏的一种。」她恢复语速流畅,这些话都说过太多次了,不费精神也说得出口。「你们进入蒙特维尔之后要学习以上内容以及其他科目,但它们都只是圣之嬉的一种切入点,一个元素。你可以用以上内容做出一部不算是圣之嬉的作品,也可以做出一部圣之嬉游戏,却不包含以上内容。要回答何谓圣之嬉这问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放手让自己玩耍。你们要在这间教室里,跟我学习这门课。」她往前倾,身体抵住桌缘。「这学期,各位同学每两周就要提出一份游戏草稿,试玩彼此的游戏、提出意见。等春季学期结束之后,每位同学必须交出一部完整的游戏,并且接受初试。记住,这里所有课程、所有内容都是为了圣之嬉服务。你最关心的事情将会是、而且肯定是圣之嬉。还有 ── 」
毛玻璃窗后方传来骚动,走廊上晃动的光线照进教室里。外面出现人影,那个人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教室的门,泛着褐色的剪影显示出对方没有穿着学生袍而是西装。那是李奥.马丁,他站在那里听讲。
她往门口走了一步,打算猛然将门拉开,跟马丁来个正面对决,但她还没走到门口对方就已经溜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刚才说到哪里了?她一时想不起来,全然追不上刚才的思路。她转头面向黑板,态度谨慎,非常在意学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重量。再不开口、再过五秒就会被他们发现她失态了。她的胁下冒汗,嘴唇干燥。她好害怕,突然之间这份觉察又让她开始发怒。
「各位同学,」她想也不想就开口:「如果你们来这里上课是为了成为圣之嬉的顶尖高手,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好几个学生互看了一眼,有一人皱起眉头,还有一人双手抱胸。
「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赢得金奖,是为了登上《险中求胜》的封面 ── 」她停顿了下,伸手摸了摸帽带。「如果你是为了站在我现在这个位子,成为游戏师……那么最好现在就走出那扇门,为了成功趁早改行吧。」她摇摇头,这些话从来没从她嘴里冒出来过,却好像一直等在那里似的,像一部不用看记谱就可以展开的游戏。「或许你们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只想当个公务员,或者来这里只是因为父亲在这里念过书;或许你们想和别人夸口自己是本校校友,或者想在往后谈生意时,能跟上高深的话题配酒小酌。或许你们以为圣之嬉是我们的『国粹』,所以它只是一个值得获取的成就,这样当自己离开学院、重回社会的时候,就培养出一个众人赞许的嗜好。你们以为在蒙特维尔赢得一席之地就会获得奖赏,还以为那份奖赏就是学习圣之嬉。」她停下来换气。「但是你们都想错了,圣之嬉和荣耀毫无关联。各位同学,圣之嬉是一份志业,远比你们所想象的更寂寞、更艰困,你的成就愈高,愈是知道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她接着说下去,彷佛说给自己听。「圣之嬉不是游戏,而是游戏的相反。凡人藉由圣之嬉,将注意力转向自己以外的目标上,举凡任何外于我们自身的真实存在,都是神性的展露。为了投身其中,我们要重新打造世界;而我们在过程中所遇到的,就是真理。」
后排有学生扭动身子,用鞋尖摩擦地面。
她露出微笑。「现在你们自然是什么也不懂,之后也会愈来愈胡涂……开始创作很容易,后来可得小心,你终究会见到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