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夏季学期第五天
昨天气到日记写不下去,但应该还是要解释一下,以便为我作传的后人参考(传记书名:《李奥纳德.马丁:史上最年轻游戏师的传奇人生》)。
好吧,来说说昨天的事。冥想时段结束后我往图书馆走去,因为我最近一直在看《牛津全集》,之前保罗说过那套书充满了基督教仪式的陈腐做作气息,但我觉得无所谓。我在图书馆看书看到晚餐时段,正要穿过中庭往食堂走时,遇到了艾米尔和杜彭从教室区那里走来。艾米尔喊了我的名字,挥手叫我过去。「你看到了吗?」他问:「你有没有吓到?」
我问:「看到什么?」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抹贼笑。杜彭竖起大拇指往身后一比。「公布栏上贴着的东西呀。」
「什么?」第一周的成绩应该还没出来才对。「是不是我被 ── 有谁被退学了吗?」我突然一阵惊恐,是不是学校发现我在暑假做了那件事?我还没听说过谁因为在校外的放荡行为而遭到退学,不过严格说起来只要搬出有损校誉的说法,谁都可以被退学。
「小乖乖,不要那么担心。」艾米尔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和杜彭再度交换眼神,两人笑得一脸卑鄙。
我没有时间停下来鄙视他们,只是加快脚步、保持风度往学士楼走去,不过一离开他们的视线,我马上跑了起来。一群人聚在公布栏前,我走上前的时候菲力转过头来,他原本面带笑容,却在看到我的瞬间表情一变。那模样彷佛他是兽医,即将出于无奈给我的狗安乐死。我问:「怎样啦,出什么事了吗?」那时候我以为是政府垮台之类的大事,但看起来好像跟我的私人恩怨有关,因为菲力露出同情的表情。
「过来这边看。」他将其他人推开,让我靠近看公告。
二年级双人游戏配对。这标题乍看莫名其妙,我愣了下才看懂那代表什么意思。我一边看名单一边心脏狂跳,找到自己的名字后才冷静下来。话虽如此,从看到标题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了。整齐的大写字体、红墨水画的底线,这是霍特的作风。
李奥纳德.马丁&爱姆.卡费克.德库西
不知道谁在说:「可是之前分组都是自己找人呀!我原本要和米拉布同组……」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名单看。大多数的同学都和实力差不多的人同组,菲力和保罗同组,艾米尔和乔布同组。这么说起来我和卡费克同组,表示我和他能力竟然差不多?这样感觉更糟了。
菲力说:「至少你们两个都会得到前面的名次,你会撑过去的。」
我根本不想回应他。我可以降低标准、堕落到跟谁同组都可以,真的,就连菲力和乔布也可以,就是不要卡费克。而且我必须说,虽然这样讲未免太抬举自己,但显然整件事情就是针对我(好吧,针对我们)。霍特教授看到我们两个互斗就是不痛快,他以为自己祭出这招就能迫使我们合作,该死的家伙。我也不奢望校长会帮忙这种小事,想必他听了会说:「同学来这里就是要学习,要相信游戏师,放下个人恩怨吧,游戏就是一种仪式……」之类的废话。
吃晚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讲分组的事情,每个人都很同情我。我该为此感到宽慰,因为这样看来没人喜欢卡费克,但我的心情并没有好转,那家伙也不见人影。
双人游戏已经很难创作了,竟然还要跟完全处不来的家伙……
同日稍晚
真会挑时间。
我写到上篇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一打开就是卡费克站在门外。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很想后退,好像以为我要揍他似的,显然把我当成神经病兼白痴。
他问:「你看到公布栏上的名单了吗?」
我说:「看到了。」
「好喔。」
我正要关门的时候,他又说:「我们可以像成熟大人那样好好讨论吗?」
「讨论什么?」
「讨论要做哪一种游戏,要怎么合作。」他把门推得更开,逼得我往后退。「听好,我们尽可能把这件事轻松解决掉吧,拜托你了,好吗?一起合作,做完就算了吧。」
真不想理他,但事实上他说得又没错。
「好吧。」
「没必要把彼此当朋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而且你才没有朋友,你身边只有敌人,和低你一等的人。」
「我没有把你当敌人,这样听了有没有好点?」从他眼神看来,他彷佛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并且为此窃喜。
「你还真是该死的幽默喔。」我砰一声把门关上,这次他没来得及阻止我,不过一秒之后他又敲门,我没开门。「走开啦!」
「明天历史课之后有空堂,来我房间整理想法吧。」
「整理『你的』想法?」
「谁的想法都可以。」我听见他一说完就低声咒骂。「不然你有其他合作的办法吗?」
「有啊。」我还是没开门。「写信就好,你写下来丢到我信箱里,我也会这么做,这样就不用讲到话了。」
他说:「很好。」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嘲讽我,但他后来没再说什么,等我打开门时他已经走了。
所以这大概就是之后合作的方式吧,显然是满费工的(我原本是想说白费工),不过坦白说只要不用看见他那张脸,再累也是值得。
他最让人讨厌的地方在于,他总是会让我变成另一个人。
夏季学期第七天
我刚才把双人游戏的草稿丢到他信箱里。我在想这次要以超现实主义和梦境为题,加入各种支离破碎的古怪元素,呈现出丑怪中的美丽,还要用上莎士比亚、普赛尔1,还有拜伦的那句诗文「我梦境里的幻象改变了」2,反复出现的主题将会变成另一种东西……不知道,总之现在都只是些模糊的想法。这与我平常的作风不同,我向来绞尽脑汁将细节安排精准,让一切显得高明又和谐……我得承认,现在我想尝试的是「真诚」,这学期我真的很想大显身手。其实一想到要用作品讨好霍特我就觉得很生气,尤其他现在又来这套,但我想还是得这么做才合乎人情(霍特去死吧),总之我觉得自己的想法行得通。只要卡费克不故意搞破坏或坚持做些无聊玩意儿就好,他一定会用上复杂冷僻的音乐和数学知识,令人冷汗直流,炫技时不忘流露出专属于德库西的经典傲慢,想必还会搭配完美无缺的技巧(他也去死一死吧)。
走回房间的路上我经过乔布的房间,看见他在房门口徘徊踱步,脸上表情十分无助,好像站在繁忙的街口不知道怎么过马路。他一看到我就喊:「马丁!你过来一下。」随即把我拉进房间里(我很想开玩笑说,人家都会先请我喝酒再邀我进房耶,不过我还是没这么说)。「你听!」我问他要听什么,他立刻示意我噤声,我们就这样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有人在哭啊!」
我再仔细听一次。「呃,没听到。」
「搞什么。」他说:「停下来了,上次也是这样。」
「好吧。」乔布的帽子不知为何是翻起来的,看起来像朵蘑菇,脸上还沾到墨水。「你刚才是不是昏倒了?要我去叫总务长来吗?」
「少来了。」他往床上重重一躺。「你以为我在开什么狗屁玩笑对吧。告诉你,每次刮东风的时候,都会把婴儿的哭声往这里带,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喔。」
「乔布……」我本来想要笑他,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应该只是谁在练习拉小提琴吧,然后透过水管之类的传过来。」
「可以不用理我。」他挥手叫我走。「反正你觉得我脑袋怪怪的,学校也不准我换房间,当初真该乱说房间有水沟味的。」
「是这样吗?水沟味比闹鬼严重?真不错的后见之明啊。」
「出去啦你。」他真是不知感激,也不想想当初是他要我进来的。临走之前我看他猛摇头,左摇右晃,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鸟。
坦白说,走出房门以后,我开始在想自己可能真的听到了什么。
第九天
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没吃早餐就跑去信箱捞信。他回信了,但那不过是一张纸,上面写满了细小的符号和许多线条。我乍看以为是阿忒门表记法 ,但是这些表意文字我一个都看不懂,而且没有一个转换符号看起来是一样的。整片文字看起来像蜘蛛网,而且还是喝醉酒的蜘蛛拚命往四面八方用游戏记号织网,根本看不懂在写什么。吃过早餐后,我直接去卡费克的房间大力敲门,房中先是传出整理东西的声响,接着他才叫我进去。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刚换好衣服,头发都没有梳好披在脸上,衣服也内外穿反。
「真是谢谢你的回馈喔。」我说:「这是你写的吧。」
他往书桌坐下,脸转向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看不懂。」他没说话。我把信从口袋拿出来,摊平放在他桌上。
「你写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把纸张转了九十度。「这是阿忒门表记法变体。」
「变体?什么样的变体?」
「我觉得它很适合拿来打草稿。意象学家结合了阿忒门表记法和西方的表意符号,还有汉字与波斯文字,发明了这套变体。我祖父用它来写游戏作品《火种》……」讲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但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继续往下说了。「或许我个人比较偏重某些面向,但……」
我说:「你打草稿会用上祖传阿忒门变体?」
空气彷佛冻结,我忍下揪住他衣领的冲动。「好,要是你想用你们家族的胡言乱语来浪费我的时间,那你可就搞错对象了。你现在就转写成古典法。」
「什么?」他好像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转写要用掉多少张纸,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连那上面写了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说的是:「谁管你啊。」
「要学写这种变体并不困难……」
「我也没说学起来很难啊。」
「听好。」他站起来。「很抱歉,我做事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用一般人的写法写出来,那样要写一辈子。这不过是张草稿,再解释给你听就好……」
「卡费克,转写。」
他抓抓头发。「你在开玩笑吧,就因为你做事幼稚,我就得要花那么多时间?马丁,我们明明就不用写信,可以面对面说话讨论,如果你哪里不懂……」
「如果你不要用象形文字来写,我就都看得懂好吗?」我和他恨恨地互瞪,但我的身体在发颤。他就是会让我觉得很奇怪,打从我在上山路上遇到他的那一天,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早晨,我就感受到了。「你不要以为我很笨。」
「我才没有,谁以为你很笨啊,老天。」他将脸转开,眼神往下飘到一堆书上,接着开始动手整理。「马丁,我是真的不喜欢你。」他说:「你态度很跩、做人很差,眼里只有自己,但我从来不觉得你笨。」
走下楼的时候(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楼梯上的智慧」,该死的事后机智)3,我在想如果我真的不笨,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再三向我保证我不笨?但是他们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只会回「谢谢」而已。
他整理完那堆书时,我还以为他已经忘记我人在他房里了,不过他总算抬起头来看我。「当然我们也可以什么都不要写。」
「什么?」
「不要写游戏了,学期末就这么办吧,如果你真的没办法跟我合作的话。」
「放弃?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交白卷吗?」
他微微点头,好像我提出了很厉害的见解。「你这样说真的很妙,教授总是强调沉默的重要性,交白卷就是我们所能想出的、最沉默的游戏。」
「你是认真的吗?」
「我想表达的是,没人可以强迫我们合作,所以我们要不交出一篇劣作,要不就干脆什么也不要做。」
「我们会被当掉。」
「当掉一次而已,你怕什么?」
他彷佛将我当成五岁小孩,真想伸手把他桌上那迭排列整齐的书推到地上。「你疯了吗?还是你以为你家世显赫,学校不敢让你退学?」
「我们两个都不会被退学。」
「你又知道了?」我岔了嗓子,喉头哽动。如果我被退学,想想看我爸会作何反应,他一定会吓得不能动弹,而我从此也不用想要离开废车场了。「卡费克,读书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种贵族式的兴趣,但我非常想要留在学校里,如果你拒绝跟我合作……」
「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如果你会怕,那我们两个就要合作。」
「用你的方式合作。」
「是用文明的方式合作。」他瞥了我一眼。「要适应文明得花一点时间,我知道。」
我走到壁炉边再走到窗边,心怀一种可笑的念头,以为像这样四处张望,看到适当的东西就能让我想到怎么回嘴,怎么下对这一手扳回一城。我看着灰尘的排列组合、看着光线、看着山,但我就是看不出什么新意来,最后我知道这一局是我输了。「好吧,你想要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早就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就从明天开始吧。你就可以解释那个……」我甩了甩他的草稿,但他只是挑眉,好像不懂我在说什么。「你的那个东西。」
「不用解释啊,那只是草稿而已。」他往后靠在桌上,双脚上下交迭。「马丁,你不要以为我跟你一样认真。」
我终于信了他。我快步从他身边冲过,距离与他非常近,把他吓得往后缩。我在门边暂时停步、回头看他,而他已经回到书堆旁拿起一本书翻看,但书页翻动得太快了,他一定没读进去。
「你给我小心一点,卡费克。」我说:「你那套文字、那套疯狂的玩意儿,最好只在你家出现就好。别拿出来害人。」
1Henry Purcell,巴洛克时期英国作曲家,其创作的巴洛克乐曲独树一格,是英国最重要的古典音乐家之一。
2a change came o’er the spirit of my dream 。出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诗作 〈梦境〉(The Dream)。
3 l’esprit de l’escalier。法文谚语「楼梯上的智慧」,意指「事后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