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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游戏师

  她醒来的时候床单已经沾上血渍。谁知道她怎么睡的,不但枕头上有血,散发出铁锈的气味,连睡袍领口也浸出一大块深红色斑点。她坐起身,前晚的梦使她脑袋发胀。她恍神好一会儿,困惑与记忆重迭,紧接着一阵惊恐袭来:地上的血水、白瓷上的血手印、她犯下的过错。她将眼睛紧紧闭上再睁开,然后伸手用力搂住双肩,让关节发出喀喀声响。她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身体传来的疼痛减缓,呼吸开始变得顺畅。她在这里,在学校里,不要紧,只是自己的血而已,只是见证了身为女性的奥妙之一而已。这副身体彷佛在说:看哪,身上没有伤口也会流血,我可以一次次地排除自己却依然存活。她站起身,睡袍黏在大腿后方,房间飘散着像是金属与红肉的气味。她来到洗脸盆前弯腰洗手,水面泛出一抹浅红色。

  钟声响起。原来她已经睡过头,错过冥想和早餐时段。平常这个时候她早就换上正式服装,快步通过走廊前往参事堂,现在她却一边咒骂,一边脱下沾血的睡衣。她用最快的速度冲澡,动作粗鲁,水喷得到处都是,地面和双腿都湿淋淋的。她翻出弗朗西斯阿姨从英国寄来的橡胶杯。阿姨在便签上写道:亲爱的克莱儿,没问过你,阿姨就自己寄礼物来了,在你觉得不舒服的时候,这小东西可以让你好过一点。阿姨的口气听起来扭扭捏捏的,好像她寄来的是丝质睡衣、丝袜、熏衣草水之类精美又妩媚的女性用品,但她寄来的事实上是用高温处理过的橡胶杯,看起来像上下颠倒的铃铛。阿姨寄来这么实用的物品,却不敢直接说明它的用途。

  她将橡胶杯塞进体内,洗手之后开始着装。她将乱七八糟的发辫塞进帽子里,没空梳理头发整理造型了,当然上厕所或刷牙也是免谈。她匆匆洗了把脸往外冲去,等到穿过中庭、走上通往参事堂的楼梯后,她发现还剩下一些时间,够她用来痛恨自己。通常她的身体很听话,会在一开始用熟悉的酸痛感提醒她,因此她来得及去洗手间接住第一波出血,那时候量还不多。没想到今天身体竟然背叛了她。

  夏季学期的第一次校务会议已经开始了,她挺直双肩经过突然沉默下来的众人,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就坐在校长旁边,等到她就定位后,校长才挥手示意要文学教授继续说下去。

  文学教授刻意发出夸张的咳嗽声,咳了好几声才开口。「亲爱的游戏师,早安啊。你是因为灵感来了而忘记时间吗?真抱歉你的天才灵光被这无聊透顶的官僚主义会议给扰乱了。」

  「抱歉,各位男士,我因为不可抗力因素而迟到。」不知道男性是否经常为自己的身体道歉。

  文学教授摆摆手。「我刚才说到……」他低头看着笔记,好像思绪完全被打乱了。「昨天文化部部长来函向各位问好,并感谢本校款待马丁先生,不过部长的重点就是……」文学教授将笔记纸凑近一看。「『本部希望尽快得知蒙特维尔学院将会如何做出贡献。贵校不仅是照亮学海的明灯,更是启迪蒙昧学子的心灵指引。贵校校友将优良传统带进了公务体制乃至于政府高层,然而如何确保贵校学子毕业后都能对国家做出重要贡献,这一直是我本人高度关切的重要事宜。』」

  没有人说话。体育学教授搔搔耳朵。「那个……」他皱起脸。「这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文学教授叹气,摸了摸上唇。她心想,或许文学教授在来到蒙特维尔之前曾经留过小胡子,而他现在依然习惯触摸胡须的鬼魂。「我想,或许部长是要我们谨守职责,让所有的游戏和展演人都保持……单纯。」

  「单纯是什么意思?」她说话前应该要先深呼吸冷静一下的。

  「抱歉你前面没听到。」文学教授侧过头,继续说道:「当你因为不可抗力因素而迟到时,我们在讨论这一周的《新先驱报》,大家都很担心基督徒的渗透报告……」

  「《新先驱报》只是宣传刊物!毫无参考价值可言。」校长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接下来你就要说《血十字游戏》不是伪书,不然就是把基督徒抹黑成食人魔。」

  「我们不能忽视这个事实:政府极度担心旧信仰与民智已开的现代……」

  「喔,又来这套!」所有人都看着她。「说实在话,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可从来没有和圣之嬉产生对立过,它们的内涵从来不冲突。」她顿了顿又赶快说下去,免得有谁提起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宗来说嘴。「根本没有理由不让基督徒入学,就因为党内人士心里有鬼……」

  「事关本校存废,你竟然不当一回事。」

  迟了几秒,她才意识到原来这句看似离题的谬言并非是谬言,然而意会过来时她早已错过答话的时机。

  「教授……」宗教学教授往她这里靠了过来,伸出满是皱纹的手轻抚着空气,像是那里有只小动物似的。「教授的想法我们都懂,这些都是很令人欣赏的观点。」文学教授哼了一声,但宗教学教授置若罔闻。「学校当然不想迫害基督徒,但是本校也有该扮演的政治角色,来自四面八方的要求愈来愈多,要我们承担责任,要我们不再独善其身,不让害虫寄生,如果某些学生永远无法回馈社会,就不该浪费资源在他们身上……」

  「是政府禁止他们担任公务员!」

  宗教学教授微笑,彷佛没听见她的发言。「亲爱的教授,我想你最清楚不过了,就算从来没有读过蒙特维尔,也一定有办法成为杰出的圣之嬉展演人。有天赋,能够呼应才华召唤的人,一定会找到办法研究圣之嬉。」

  她听了咬紧下唇,觉得内脏像绞紧的湿布,后颈发黏。她说:「要找到办法并不容易。」

  「教授你就是完美的示范。」宗教学教授说:「你证明了圣之嬉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而开放的,它不在乎性别、种族、宗教。既然没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都能够成为游戏师……」

  「够了,我懂了。」有太多地方她都可以反驳:例如她才不是没受过教育,还有她体内流着圣之嬉的血。她还要说,当初评选委员发现是女人获选时还吵着要重选。不过现在回嘴的时机已经过了,她的喉咙也紧得说不出话来。

  校长叹了口气。「大家都得实际点,姑且听话,遵守一部分的政策吧,这只是暂时的。」语毕,他望向不远处,让她不禁想象他的眼里看到了什么:数百名年轻学子辛辛苦苦写论文,准备入学考,交出游戏作品,都是为了申请来年进入蒙特维尔读书。这些人之中有多少人是基督徒?这些人之中有多少人就跟那位基督徒新生一样,虽然还不能说是特别杰出,却很有潜力?他叫什么名字,史提芬吗?不,是赛门。

  「结论就是不收基督徒。」体育学教授发话:「是这个意思,对吧?」他扫视每一位与会者,眼神像是大胆回答问题却后悔这么做的学生。没有人响应他。

  她应该要据理力争,但她感觉到在场所有人已经做出决定,像砖墙那样欠缺变化而坚硬的决定。不管她对那堵墙丢出什么,都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她问:「现在的基督徒学生怎么处理?」

  校长对上了她的视线,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释然,感谢她不再坚持,令她略微感到苦涩。「当然,我们绝对不会只因为出身背景,就要求已入学的学生离校。」

  「好吧。」文学教授说:「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来写份备忘录。」

  她靠上椅背,一阵反胃感袭来,从腹部更深处传来的痉挛则一路往身体内部陷入。她的耳中轰隆作响。有人说起下一项议案,她只任凭话语化作轻风消散,反正没有一句是重要的。她能做的只有留在原位,而身体的不适感来了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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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像是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才终于听见钟声响起。参事堂内传来一阵阵活动关节的劈啪声响与木椅的嘎吱声,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坐着伸展身体。校长说:「散会吧,感谢各位男士。」

  文学教授第一个闻声起立,他向校长点点头,把文件迭成一迭,往门边缓缓走去,其他人也跟着起身,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她缓缓站起来,觉得头轻脚重,而且彷佛闻到空气中有黏滞的肺泡、气管和舌头的味道。

  「抱歉。」她越过众人夺门而出,拾级而下时还听见后面有人嘀咕。她猛往右转,经过一道道样式完全相同的门扉,朝钟塔底下的小拱廊前进。那里有围墙,学生不得进入,极为适合独处,而且在这个季节还有难得的阳光会照进拱廊几小时,带来可贵的温暖。她推开拱廊入口的门,穿过黝黑的通道。白色拱窗和绿意盎然的树篱迷宫交织成如画美景,如此耀眼,彷佛不该为人间所有。一阵凉风吹来,将她的长袍吹得紧贴双腿,一缕发丝轻搔着脸颊。眼前的钟塔后方是一片澄澈秋蓝的天空。

  然而这片风景还有另一人也在欣赏。李奥.马丁正坐在一张长椅上,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把玩着火柴盒。他把火柴盒翻弄得沙沙作响,将此处的幽静破坏殆尽,看完的报纸则丢在身旁,任由微风吹得翻飞。她看到报上的头条写着:教会遭焚毁圣经的篝火吞灭 。这篇报导还配上一张模糊的照片,发黑的背景衬托着灰白色的大火,上头还有遭到火焰包围的十字架,下方的副标题则写道:打造纯净社会,挡不住的热忱。

  他转过头看到是她,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像是在欢迎她,彷佛她才是闯入这空间的不速之客。她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相信他竟然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拿着烟,身旁放了一份可恶的报纸。

  「熄掉!」

  他眨眨眼。「什么?」

  她指着他的烟,手臂紧绷得像条缆线。「这里禁止抽烟,快熄掉。」

  「我……」他犹豫了一会儿。「为什么要熄掉?」

  「这违反规定。」

  「是违反规定,但为什么有这条规矩呢?这里是室外,抽根烟会怎么样?而且这里也没有学生会看见我。」他朝着晴朗的蓝天呼出一口烟,彷佛在邀请她共同欣赏烟雾消散的姿态。「还是你担心我会带坏你。」他自顾自笑了起来。他当然觉得好笑了。

  「这里的藏书是无价之宝。」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刮耳,好像磨损了似的。「这里有图书馆,万一有谁不小心让明火或是火花……」

  「图书馆在另一头,不在这条拱廊上。」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浮现一幅画面:点点火光摇曳,数千根火柴散落在石制的地面上。「难道你就不像正常人一样,会担心自己抽烟抽到睡着、烧死在床上?就只有你……」她想用他开过的无数恶劣玩笑来回敬他,但如果那么做,他就会发现她看过他的日记。

  他瞇细了眼睛。「你说什么?」

  「没事。总之请你现在就熄掉。」

  他对上她的凌厉视线,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分。他说:「如果你拜托我,或许我会照做。」

  她一把揪住他的手臂。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就伸手抢走他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尖踩熄。两人瞪视着对方。她气得几乎无法呼吸。虽然她早已松开手,却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与骨骼。这份触感过于强烈,让她不由得在长袍上揩手。她在发抖。

  他说:「你到底……?」

  他看着她,彷佛她变得歇斯底里。她真的变成那样的人了吗?她想要把脸遮住,但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假装整理袖口,把头低了下去。她藉此稳住颤抖的双手,让发烫的脸颊降温,之后才缓缓开口道:「马丁先生,只要你人在学校就要遵守校规,这里可不是夏令营。」

  「这还用你说。」他侧过脸,一道光线照在他脸上,她这才看到他的黑眼圈与突出的颧骨。他刚来这里时的好气色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嘴唇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他也没刮胡子,下颚彷佛覆着一层泛着银光的粗粒。

  「马丁先生,当初是你自己选择要来蒙特维尔的。如果住不惯,为什么不走?」

  他把玩着火柴盒,把内层的盒子推进推出。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学习圣之嬉,对吧?」看他没回话,她摇了摇头。「学校是追求神性之处,如果你只是要来这里坐一坐、看看报纸,请去别处吧。」

  他抬起头来问她:「那么你推荐我去哪里?」

  「回政府,回到党的身边呀,你可以起草其他的《纯净法案》,放逐更多基督徒。」她往报纸一比。「那就是你在做的事对吧?烧圣经、烧教堂,你可以回去继续烧啊。」

  他拿出一根火柴点燃,火焰嘶一声点燃又熄灭。「我回不去了。」

  「是喔,怎么会呢?」接着谁也没有说话。他把烧完的火柴往花床丢,让她不由得想把火柴捡起来,把火柴头按在他身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吗?」她努力保持语调平稳。「党打算要接管蒙特维尔,或者关闭学校,所以他们安插你来负责传话,把党的命令传递给校长。好,我没办法阻止你,但可别以为你有多受欢迎,你根本不属于这里,永远不属于这里。」

  他暂时没有回话,只是低下头,拿出一根全新的火柴准备要划。

  「今天在校务会议上通过了,明年新生不招收基督徒,想必你听了很高兴吧。」

  「我并不高兴。」他的声音突然多了一点温度,好像他终于愿意说出心声了。

  「喔?但想必你会认为至少走对一步了吧?」

  「老天!」他站起来面对她,盒里的火柴全都洒了出来,掉在长椅下的泥土上。「我已经不属于党了,他们不要我了,我只能困在这个落魄的地方。」他皱起脸来,彷佛刚才说了太多,但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当初是想要削弱法案的效力,但我做得太过火,他们才放逐我。我是被贬官贬到这里来的。」「太过火?」她想重复他说过的话,好让自己在争论中占上风,但她听起来既单薄又穷酸。

  他看了她一眼。「倒是你,学校停招基督徒,你怎么没有收拾行李走人,以表不满?」

  「什么话?我已经尽力了……」

  「我也是啊。」他踩住火柴猛往地下蹭,把它们埋进泥土里。「真是不巧,所谓的尽力根本不够力,对吧?」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她抬头望向天空,感觉周围在旋转。搞不好他没有说实话,但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必要说谎,反正他也不在乎她怎么看。他有必要在乎吗?

  他坐了下来,一会儿后捡起火柴盒和一根火柴,又点了一根烟来抽。

  「你还是研究圣之嬉吧。」她说:「既然都来这里了。」

  他抬起一边肩膀,没往她这里看。

  「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展演人,曾经是。」听到这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弯下腰轻抚树篱顶端,草叶的香气随着轻抚散发出来。「我听说你赢得金奖的游戏写得不差。」

  「谢谢。」她听不出来他是不是故意反讽。

  「如果你认真写,或许能写出点好东西。」她很难对他说出「好」这个字,但这又是事实。

  「你人真好。」

  「这里可是蒙特维尔,人都来了还不做研究就可惜了……」

  「是啊,的确可惜。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其实是监狱吗?」

  她双臂抱胸。「那么你就好好享受狱中时光吧。」

  他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不情愿的半个微笑。

  「麻烦你,」她说:「尽力想办法离开学校,愈快愈好。与此同时,你就写部游戏,做点研究吧。你可以跟图书馆管理员说我让你进档案室。」

  一片沉默。「你是要约束我,不让我作怪吧?」

  「不作怪的话最好。」那一刻,两人之间似乎流入一股暖意,像一阵风刮过那样迅疾而隐密。他们并非成为能够微笑以对的朋友,反而更像是……一起密谋的共犯。她转过身,随即厌恶起自己。他身上的烟味虽然让她作呕,但也撩动了她。她上次抽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段回忆突然闯入,扰乱了她的思绪 ── 辽阔的夜空、无尽的星,传进她耳里的笑声。她摇摇头驱赶回忆。那样的日子已经远去,现在的她身处秋日阳光的照耀下,身旁还有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我要走了。」话一说完她又痛恨起自己来。根本犯不着向他解释什么。

  他没有回话。

  她在拱廊上停下脚步。「还有,」她说:「请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只有教授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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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神不定,什么也没做好。替三年级上课时她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不仅感受不到丝毫乐趣,还一直分心,下课钟还没响就让学生走了。课后她直奔大礼堂,一来是因为不想面对空教室的寂静,二来是因为她还足够清醒,知道该怎么做对自己比较好。一旦对自律的生活放手,放掉圣之嬉,放掉神,就会变得危险,现在她比任何时刻都还需要规律所带来的安定。她颓然坐在长椅上,低下头来想调整呼吸,结果却反而因为坐下而让心跳更重更响。

  她发现自己静不下来,便将注意力集中在聆听之上。除了耳中的脉搏声隆隆作响以外,她也听见了其他的声音。风带来了一整套的交响乐,外头的树林则沙沙低喃,没关好的窗户咿呀作响,石制的烟囱因风吹而呜咽,但她依然无法专心。她往袍子上摩擦手心,像是手心沾上了什么黏腻的东西,但即使这么做还是无法擦去李奥手臂的触感。想到自己无法控制脾气,便让她羞愧得咬牙切齿,要是被其他教授看到,他们会怎么想?她体内有一种深沉的骚动,一股奇妙的感受在她体内游走。上次有人触碰她,或是她触碰别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想不起来。学校教授碰面只会鞠躬而不握手,而她剪发也不假他人。说起来上次与人肢体接触,是不是她离开英国,阿姨跟她道别的时候?当然不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她一直待在学校,虽然放假时得以旅行,但她一直监禁自己 ── 不对,是保护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她不想要有人碰到她。当初当选游戏师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可以一辈子独身了。阿姨很担心她,经常委婉地询问她对于婚姻、孩子,以及「那个」的看法。阿姨会说:「亲爱的,就是,你知道的……」她听了差点笑出来。或许其他教授会有秘密情妇也说不定,不过就算她受到差别待遇,就算她是最有可能因绯闻而被逐出校园的那个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她自己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传闻。一想到要触碰别人的身体,她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然而现在……她想要回想起拥抱是什么感觉、嘴唇轻擦过脸颊是什么感觉,召来的感受却只像是几行曾经读过的记述。完全不像回想起刚才,她还记得手指抓住马丁外套的感受,他坚韧的手臂……还有他身上传来的烟味和报纸油墨味,种种感受都让她吓了一跳。现在身旁没人,她可以对自己的感受坦白了,当然这说起来有点傻,马丁那时就是在抽烟看报,身上自然会有烟味和油墨味。不然呢?难道他要散发出毛呢衣料和廉价肥皂的味道吗?还是要像学生那样,身上有床单太久没洗的味道?还是说马丁闻起来应该要更……有魅力?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闭着眼睛。她怎么可以坐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想着马丁呢?或许她该反过来想:他怎么敢擅自闯进她的脑海中?她可是耗费苦心才能当上游戏师、成为自己的主宰,并且独享这个地方……她为什么要同意他进入档案室?她明明希望他可以尽快离开,回去继续玩着他的幼稚游戏,例如政治、例如压迫他人。

  突然之间她站起身,一回过神来已经站上了属于圣之嬉的银边空间。她做出开场动作,低调地深深一鞠躬,表演艺术教授看了一定会点头赞许。不过这一次她的动作太像登台表演,技巧成分远多过于灵感。

  她低下头。有的时候圣之嬉就是不会造访。没有理由让她认为今天特别不对劲,她只是分神了。

  地上某处异样吸引了她的目光。一道深色污渍卡在石缝间,可能是铁锈、土壤,或是颜料吧。

  是血。

  她蹲下来。一瞬间,她感到心慌又混乱,愚蠢地以为这是自己不对,是她的血,彷佛血真能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流出来。但是血迹已干,而且石板地有刷洗的痕迹,所谓的血迹只是卡在缝隙里的污渍,只要光线稍微变换就完全无法察觉。不知道多久以前就有这道痕迹了,如果这不是她的血,又会是谁的?

  她看着发黑的笔直缝隙,思考开始运转。或许是她想错了,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血?或许是之前有学生在这里打架。真的有可能,他们会在晚上溜进体育馆打架。如果他们要打,最好就由着他们去,教授们往往假装不知情。不过在这里就不同了,如果学生溜进这里,被逮到就只有退学一途,因为他们亵渎了圣之嬉的基石 ── 没错,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可是,真的有人亵渎了这里。

  在一阵慌乱间,一段影像不知怎地冒了出来 ── 大概是那段影像一直跟踪着她,顺着她的血红脚印紧跟在后,打从她起床离开血迹斑斑的床铺时,就窝在她的后颈呼着热气吧。现在那段影像对她一顿重击,让她猛然想起白瓷上的红手印,鲜明得令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一切。瞬间、几秒以内、瞬时化为的永恒中,她警醒得不能自已,一切都明白过来了。她回到家中,一把行李箱扔在大厅就爬上楼梯。她皱眉看着阶梯又出现新的裂痕、墙上多处灰泥剥落,一边往上走一边喊着哥哥的名字,但是这一部分她已经忘了。浴室的门没关上,她推开门看到了什么,但是这部分她也忘记了,好像她的人生就从忘记之后的此刻重新开始。此刻,她踩在瓷砖地上的血泊中,血泊边缘扩张,默默吞吃着彩绘小鸟和鸢尾花饰。她伸出手比对洗脸台上的血手印,浴缸上也有但比较模糊。她推测他的动作顺序:他抓住这里保持平衡,接着滑倒跪了下去,失去知觉,还有……她不由自主望向地面,看见那个她一直不愿看到的东西、不愿看到的人……她的思绪在人与物的措辞选用间来回跳动,似乎选对用词就能重回安全之地。是人还是物,是物还是人还是物……

  是她的哥哥。他就像另一个她自己,只差在他并不是。他们俩非常相像,就像孪生子一般相像,像照镜子般相像,但他永远令人摸不着头绪。

  他将体内所有色彩倾倒在浴室地面上,丧失了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空气、所有的光。他空了。他选择 ──

  死亡。他属于死。

  这都是她的错,如果她及时赶回这里,如果她一收到他的电报就直接回家,如果当初她有……如果当初她没有……

  她将自己猛然拉回当下,或者该说她试图这么做,但眼前的大礼堂摇曳且模糊不清,彷佛蒙特维尔和她分处水面上下。她奋力站起身,却甩不开这一切。

  有人在看她。她猛然回头,整张脸汗湿。她差点稳不住身子,但走廊上没有人。

  钟响,她闻声惊跳。某种声音逐渐浮现,一开始还隐隐约约、几不可闻,后来渐渐形成涟漪,扩散成一片嘈杂。那是年轻男孩的嬉闹声,他们沿着走廊胡说八道,嘻嘻哈哈斗嘴,彷佛从未听闻过神性、圣之嬉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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