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游戏师
游戏典藏室的窗户下积了雪。那积雪过于斑驳，怎么看都不像一张白纸，反而比较像是画布喷上底漆后被人粗暴地搬动，不论哪个画家看到都会皱起眉头拒绝买单，因为根本无法使用。典藏室的主人游戏师从铅框花窗向外眺望，看得有些眼花。她心想，这种风景大概只有现代的圣像破坏份子才会欣赏吧。她现在有了年纪，开始懂得鄙视他们的离经叛道。如果让他们办展览，很可能会直接展出画布。她之前在英国看过类似的马虎展览，不过是拿色块来儿戏。最让她作呕的是，展览作品竟能如此敷衍了事，却无须承受任何后果，而那个年轻男子，一个做作的既得利益者，不过是做事大胆了点就能备受推崇。在她身旁的弗朗西斯阿姨显然感到困惑，在蓝色与绿色色块之间游走，最后猛然停在黄色色块前。「哎呀。」阿姨低声说道：「天啊，这真是，呃……」游戏师那时还没当上游戏师，她只是克莱儿，正值人生的转折点，人在异国漂流。她听到阿姨说的话，什么也没回应，只顾着用尽全副的专注力不去看眼角的画作。那里挂着最大幅的作品，看起来像是刚切好的正方形肉块，血色浓厚，全是大红色。要是这辈子再也不用看见红色就太好了。
她眨眨眼，驱走眼前迭映在雪地上的粉色残像，想看清楚是谁在外面。外头有一条宽阔的坡道，积雪上散落着棕色的树皮碎片和小鸟脚印。今天是星期日，路上没有人影，雪地像是全白的缝线、全白的涟漪，灰色的大石则戴上雪帽陷进积雪之中。 低垂的天空有如一层层灰色帘幕，眼看又要下第二场雪了。
雪景并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她离开窗边，揉了揉眼睛。每年都会下雪、积雪、融雪，下雪不代表坏兆头，也不令人感到意外。她只是觉得很新奇，自己像这样任凭天气变化挑动心情，莫非这就是疯狂的前兆吗?有一天，她会隐约感受到一股恐惧，像是有压力逐渐迭加在学校的后山之上，让她想要大吼，想要摔盘子，想要扣下扳机……接下来她还会偷偷将油桶搬进图书馆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真的很怕自己突然疯掉，怕到要把自己逼疯了。她太放纵自己的想法，放任自己歇斯底里 ── 她故意用她最讨厌的词来形容自己。据称这是一种专属于女性的状态，毫无重要性可言，不仅会引发恶梦与失眠，还会促使悲痛趁人不注意时涌上，并让以为愈合的旧伤口渗出新的悲哀。歇斯底里是一种精神失调，源自女性难以抽离情绪的天性。她将注意力转回书桌上，看着真正的白纸。大概就是因为如此，看雪景时她才会感觉到一股骚动不安吧。
她在纸面写上「仲夏游戏」。之后什么也没写，连半个记号也没有。
她总是很能写的。不过在十年前状况最糟的时候，圣之嬉与她毫无关联，就像祷告之于食物那样的毫无关联。如果她试着创作一定会失败，但她当时也从没想到要写圣之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完全无法思考。阿姨和海伦教她做一些女孩的玩意儿，例如刺绣、园艺、剪纸，她全心投入，被花朵和针法的琐碎之美抚慰。看到自己擅长音乐的十指不再灵活，她松了一口气，脑子也慢慢胡涂起来，想不起今天是星期几。她试图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海伦带她买新衣服，很有技巧地诱导她不再穿黑衣，换上柔和的颜色。她也渐渐开始喜欢那些衣服，它们的剪裁比较宽松，衣料更软，有着鸽灰色、淡紫色和紫罗兰色，像是即将凋谢的花儿。那时每个人都对她很温柔，她对此也心怀感激，好像她才是死去的那个人。
但她的血液里流着圣之嬉。这样说还不够深刻，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寄宿着圣之嬉，它逐渐追上她，吹着口哨慢慢地引诱她。别人不经意的谈话、海伦的文具柜里没藏好的《险中求胜》唤醒了她的记忆，让她逐渐想起一些事情。这段过程大约历时一两年，但潜藏在她体内的什么终究是醒过来了，开始伸展四肢。一开始它躲得好好的，就像融雪前会散发出飘忽不定的气味，后来如同春到人间般，她被那个东西猛然扑倒，只能大口喘气。她用六周写出《春天》，用两个月写完《月的十二种变化》。之后她强迫自己慢下脚步喘口气，拓宽知识的涉猎范围。灰暗的前半生已被抛在脑后，她知道回不去了。偶尔在创作、展演、与人争辩的时候(卓莱登家的人虽然不是圣之嬉专家，但至少也能称得上是有学养，而他们的朋友也是如此)，她能感受到一种纯然喜悦，很像是哥哥过世前她一直都拥有的那一种。这两种喜悦是不同的，绝对不可能相同，然而她只能感受到其中一种了。她始终没有失去圣之嬉的能力，进入圣之嬉的纯粹领域就像打开门跨出去那么容易。就算成为游戏师，她也从不担心自己会失败，就像她从不质疑自己会失去吞咽能力那样确信。
至少此前皆是如此，她眼前的纸页从未如此空白一片。
仲夏游戏……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的标题或主题。以前灵感来的时候，会像海浪般将她击打得跪倒在地，或者像蜜饯铺成的小路领着她走进森林，又或者像火把只够照亮下一步，让她必须一步步前进。她已经摸透了不同种类的圣之嬉，知道有时候必须要设下陷阱捕捉它们、游说它们，甚至要抵抗它们。她想起一道考古题：请从以下物品与事件中择一，解释它如何能够作为圣之嬉的隐喻：花园、汽车、晚宴、铁路事故……她从来不缺灵感，也从来不曾一边焦虑、一边纳闷，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再写出另一部游戏来。
如果她写不出来……她还真不敢想象要是交白卷会发生什么事。就算她生病了，校方也会指派其他教授站在她的位置，以她的游戏总谱进行展演。她别无选择，一定要交出游戏，而且还不能是普通的游戏。她必须要让所有人见识到史上第一位女游戏师的能耐，否则她就会全盘皆输，在其他教授、受邀前来的高官、外国教授与记者面前出洋相。
时间宝贵，浪费一秒钟就失去一秒钟。快呀，快仔细想想。然而她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突然同情起昨天课堂上的学生，当时他们全都愣愣地盯着阿忒门表记法的第一页。
这样下去是没用的。她告诉自己灵感总是会来，然后啪一声将笔记本阖上。她的桌上堆了一大堆书和文件，连半点桌面都看不见。放在最上层的书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她拿起几本较厚重的书，想看看暂且能放在哪里，然而手边的书架已经塞满且一片混乱，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在其他没有灰尘的地方。墙边塞了好几封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信，但既然已经放到现在，不拆似乎也无所谓。其中一封信上的戳印让她想起那是文化部来函，他们一直邀她在暑假到首都参加圣之嬉纪念活动。文化部在第一封信里说「这是为了一般民众而举办的」，好像这样说能获得她的认同一样。她将这封信连同其他信件直接丢进垃圾桶里。最近校务会议在讨论该不该让学生于在校期间收到信件，但她偶尔会希望教授才是被禁止收信的那一方。外界只会让人分心，分心还算是比较轻微的，严重的时候外界甚至可以将你整个人摧毁。她突然回想起指尖夹着薄滑纸张的触感，那是一张电报纸，上面写着「拜托回家我怕一个人」。她盖起这个想法，推回脑中深处，忽然有股起身的冲动，想查看马丁的日记是否已锁好并藏起，但她还是忍住了。日记当然有藏好。
她猛然扭头。外面是不是有怪声?她觉得听见了什么，然而当她奋力穿过书堆和纸箱来到门边，却发现走廊上空无一人。她靠着门框蹲下，发现自己最近花了太多力气聆听各种声音，就连最细微的声音也会让她抬起头来，却往往无法确定耳里听到的细碎声音是人声，还是脉搏跳动声。那些声音听来就像是有人从远处喊她，所以她总是竖起耳朵，想要听出风声中的人声，听出雨滴敲打窗台所组成的电报密码。有时候她还会听见脚步声往她的房间移动，走着走着又停下来，而如果冲去开门的话，外面谁也没有。没有风，也没有粉雪融化在地上的痕迹。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不过学校已经谣传闹鬼许多年，传言说有个鬼孩子躲在墙壁里哭泣。她就是她自己心中的鬼，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没办法工作，心思涣散，像轮转焰火那样发亮旋转。原本该用在圣之嬉的能量照亮了其他杂务，像是聆听声音、身陷回忆，还有不停想着自己和马丁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所带来的热痒感受。她拒绝去想另一种可能性，不想相信马丁也许才是这一切的起因。
就在此刻，马丁从档案室楼梯走了下来，像在呼应她的召唤。她吓了一跳，随即躲进拱廊的阴影之中，但这番动静入了马丁的眼角，让他不由得在走过时看了拱廊一眼。约莫一拍心跳的时间后，他们的眼神对上了，他立刻小跑步离开，沿着下面的阶梯去了图书室，皮鞋的鞋跟踏得喀喀作响。她觉得自己的脸、头皮和腋下都在发热，还好他没办法看见她心里在想什么。
马丁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走廊变得一片死寂。周日图书馆管理员休假，楼下可能有几个学生正在认真看书，或者盯着空气发呆吧。这些学生之中有人思考敏捷，有人则是常见的边缘人，遭到霸凌且过得凄惨，他们宁愿投入书堆寻找庇护，也不愿冒险去小礼堂被同学撞见。学生们静悄悄的，空气中仅剩积雪掩盖的厚重沉默，让她真要以为这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她环顾四周聆听动静，然后移动到档案室门边推门进入。档案室里同样空无一人，所有东西都被窗外透进的雪光染得苍苍茫茫。关上门后她倚在门板上，嗅闻这里的气味。这里有淡淡的书卷味，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可能是古龙水或香氛肥皂。她走到书架之间的走道上打量四周，看见有张桌子打从开学以来就遭到占用，至今已经好几个月，但是忙于经营杰作的历史教授并没有移动过桌上的书堆。侍者会进来这里打扫，因此桌上没有灰尘。有天她实在太无聊，于是把发髻上打结的一根长发夹进最上层的一本书中，夹在蝴蝶页之间，然而到现在还能看见发丝的反光。她最痛恨研究没有进展的人，然而现在看到这根头发让她感到羞愧。
再走几步路来到另一头，小圆窗旁的座位是李奥的书桌。
她缓缓移动到窗边，彷佛只是要查看天气。要是有人从门边看到，也会以为她不过是闲来无事，想看看雪是否会下得更大吧。她状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好像只是一时感到几分好奇，然而她看到李奥的笔迹还是吓了一跳，彷佛赤脚踩到锐利的石片。他的字迹一点也没变，要是将他以前的日记放在旁边比对，会发现完全看不出差别。她真想把眼前这张纸揉成纸团，就这样一张张揉烂直到桌面露出来为止，但她压下这股冲动，只是用指尖翻开下一页。
很难理解他在写什么，字句破碎，开头格式全错，写下的内容删了又删。同样的段落他在不同处写了又写，以阿忒门表记法和古典表记法各写好几遍。这些重复的段落略有变化，结尾却同样发散没有收齐。李奥在第三页的边缘写着「该死」，她看了却笑不出来，因为有几步走法她看得出大致的形式。她弯腰凑近细看，好像靠得愈近就愈有助于理解似的。她往下翻又看见更多游戏记谱，这次是旧草稿，字句古怪而简略，感觉像是抄过来的。一瞬间，她想到了这是什么。
《骷髅之舞》。他想把《骷髅之舞》重写出来。
但是他完全抓不到方向。她不由得握拳，压抑自己想要提笔替他改正的强烈冲动。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写成这样根本像是掉字的新诗或是磨坏的唱片。难道他看不出来这么写行不通?坦白说他一定看出来了，不然为什么他会自暴自弃乱写呢?但他懂不懂不是重点。他现在的举动污蔑了圣之嬉。她之所以会建议他来档案室，是要他做些缓和的研究，不是这种……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敢?还偏偏是这一部游戏……
眼角余光的动静让她抬起头，看见马丁穿过档案室的门走来。她倒抽一口气，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推离了原来的位置。她跌坐在椅子里，臀部剧痛。「嘿 ── 」她的惊呼听起来几乎像是招呼。「你做什么?」
「滚开!」
「我只是看看……」
「我写什么你管不着。」他伸手挡在文件前。要不是表情认真，他这副模样还真幼稚。她整理仪态，感觉一口气哽在喉头随着脉搏跳动，拒绝进入肺中。
「我可是游戏师，我绝对有权……」
「你不能看。」他镇定下来，口气更为冷静。「抱歉，这些内容很私人，请你不要刺探，万分感激。」
她转过头，把注意力放在书架和窗户上，望着她所熟悉的、井然有序的档案室风景。她刻意深呼吸，非常缓慢地深呼吸，接着吐气直到最后一丝空气离开身体。她把自己的怒气想象成烛火，让火光随着最后一次吐气熄灭、消散。这么做之后如果还是觉得生气，就把烛火当作身旁细微如芥子的蓝色火苗，这是可以轻易忽略的火光。「你刚才不在这里。」她终于能够看着他的脸。「游戏记谱飞得到处都是，我并不是在刺探你的隐私。」
他咬紧下唇，然而这不代表他心中怀有歉意，而是心有不甘，还想要继续对她吼叫。她心中浮现出他日记里的一句话：我这样很坏吗?我是恶霸吗?是啊，他的确是。「好吧。」他说：「既然你都看过了，那……」他往门边一指，好像这里归他管，是他专属的办公室。他的声音大得刻意。「我要继续工作了。」
刚才她臀部撞到的地方愈来愈痛了。痛意突然移动到大腿，好像这份疼痛本来藏在口袋里，只是现在随着缝线绷断渗出，而她的膝盖也开始发抖，让她不禁伸手扶着椅背。她的体感总是比思考来得慢，到了现在身体才做出反应。像这样全身发颤，或许会让他觉得她很情绪化。她开口说话，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显得淡漠。「我当然会让你继续你的……工作。」转身时她勉强自己正常行走，临走前又补了一句：「不过那是《骷髅之舞》吧。」她的口气显得不经意，彷佛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难道你要特别花时间，把二年级的作品重写出来吗?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吗?」
「老天!」他说：「你能不能不要……」接着他眨眨眼。「喔，你知道这是《骷髅之舞》。」他又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回话。补这一枪太不聪明了，她不该一时冲动贬低他。
「你看了我的档案，对吧?你在查我的底。慢着，档案室里的《骷髅之舞》是你拿走的吗?两份都是你拿的吧?为什么你要全都拿走呢?」他不可置信地大笑一声。「你这样做让我觉得受宠若惊，不过……」他又来了。他现在听起来心情不一样了，好像可以放下防备安心，以为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盯着她看，像是头一回想起她是个女人。
她受不了他这副德性。「你好荒谬，可不可以别那么虚荣?」
「但你看得出来我在做什么，对不对?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她用指甲狠刺拇指边缘。回话要小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说溜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私藏了他的日记，她对他的理解远超过他的想象，而他干过的龌龊勾当……
她甩开念头，愚蠢地担心他能从她脸上看出这些心思。「档案不见也不能怪我，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钟声响了，再见。」她想转身，但是身体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面对他。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游戏标题?」老天，他现在几乎要开始调情了。「算了，我能理解为什么我人还没来，你就先调查我。」
「我真的、真的对你完全没兴趣。」不过她其实是在撒谎，而且她的口气听起来一点都不诚恳。她的头皮冒出一层汗。「我只是刚好知道标题，大概是以前霍特教授的笔记里有提到，或者……」她将语调往上提，而他则用眼神讽刺她。「喔，拜托，」她说：「那些旧游戏我要看都能看，因为我要备课。就算我稍微看过你的档案，也不是为了调查你。当然我也不会想着要删掉你的作品。」
「啊，你当然不会了，我很肯定你只是不小心看到我的作品，然后档案遗失也只是刚好。」
「那是双人游戏，又不是你一人独占。」
「是吗?」他笑得一脸自得。
从来没有谁可以让她这么生气。看他的日记总是让她生闷气，而现在这个情况更气人，他打量她的眼神、不可一世的傲慢……她说：「当然不是你一人独占，而且我比较在意爱姆的部分。」
他眨了一下眼睛，在一瞬间流露出讶异的神情，随即又掩饰起来。她知道他的心思被搅乱了。「拜托，」他说：「当时我可是金奖得主，而不是什么被退学的二年级学生。卡费克是很聪明，但我很意外你竟然……」
不等他说完，她就感到喉中苦涩，金奖得主根本不该是他。她说：「不准你这样讲他。」
「不可以什么?说他聪明?我要说的是，拿他做研究题目，他根本不够料。」
「那你又是哪块料?」她得屏住呼吸保持沉着，才能这样反问他。
「你对我那么有兴趣，应该要知道啊。而且呢，那些游戏就是你拿走的，我可不是好骗的三岁小孩。」他笑了。「你听好，我不是说……」
她倒吸一口气，感到怒火中烧。她气他也气自己，因为他以为自己挫了她的锐气，还认为她只能怪自己不好。「别说笑了，我才不想浪费时间在你身上。」
这么说可能太直接了，但他就是需要别人当头棒喝，没有资格闪躲。「别这样说嘛，给我的虚荣赏个脸吧。」
赏脸?他以为她是在官场上应酬的女人吗?才不呢，他只把她当作普通的女人。「恐怕你没那个脸。」
「嘿，不需要那么不高兴吧?我的确是有点才华，如果你或是别人对我有兴趣，也不可笑。」
「有才华?被贬官的前文化部部长当然有才华了。希望你能快点回去，愈快愈好。」她抬起下巴，颈部僵硬，往他的凌乱游戏记谱一比。「当时的爱姆是天才，而现在的你连附加符号都写不好。」
他呼吸不过来。「虽然我不是圣之嬉展演人，但起码我没有割断自己的喉……」
她胸口的火苗被点燃、引爆。「你怎么敢这么说?全世界的人之中就你最没有资格笑话他。你这个自大狂，他死了，我的哥哥死了，而你居然还有脸站在这里，对我说他一无是处。去死吧，马丁，去死吧你……」她说不下去了。
沉默浮现，如同时钟指针两次移动之间的裂隙。
她转过身，没办法看着他的脸。
虽然时间根本没流失多少，但是当她回过头去看马丁时，她发现他变老了。他的法令纹变得更深，脸颊上的凹陷处更显阴沉，无血色处更加苍白。虽然他还注视着她，但她知道他想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另一张脸，想见到迭加在她面容上的另一张脸孔。他开口：「你的哥哥?」
她喉头一哽。他真不明白，那是自然，他不会明白的。
事已至此，否认也没有意义，反正这并不是秘密，不论谁问起她都会坦白以告。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拥有太多的秘密。她张口，喉咙紧缩，舌头发胀。「爱姆.卡费克.德库西是我哥。」
彷佛有人在马丁的脖子上放了铅块似的，他低下了头。「我看出来了。」
听到他这样说，她差点笑出来。他看出什么来了?如果他之前看得够明白，他就会在她脸上看见爱姆的脸，但他从不正眼看她。她移开视线。「我记得他跟我提过《骷髅之舞》，说他喜欢那部游戏的收尾。」她没有骗人，就让马丁认为她只知道这么一点吧，没必要提起她看过他的日记，知道他不断拿她的家族开玩笑，也知道他所有的幼稚、下流举动……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日记时，只觉得像是被酸液腐蚀般发痛，心想：绝对要让他付出代价。因为爱姆已经付出代价了，对吧?然而她无法将这句话大声说出口。她紧闭双唇，想用眼神逼退马丁。
「是了。」马丁点头，他的下巴垂得更低，好像颈部承受的重量增加了。「我一直没发现……但你的姓氏，为什么不是……?」
他连德库西这个姓氏都说不出口。「我改掉了，在他过世之后改的。然后搬到英国和亲戚一起住，我想要有个清白的开始。」
他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听起来说不上是高兴。「成功了吗?」
她没有回答。尽管两人之间发生过许多不愉快，一股稍纵即逝的暖流、一种相互理解，还是在一瞬间涌向他们。他就像她一样，没能图到几分清白。但她很快又转念：清白?他才不配。
「你看起来……我早该看出来的，就算一开始没看出来，但那一晚你没戴眼镜，时间又是深夜，我差点以为……可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他死后，我在哪里都……」他住口绷紧下颚，好像在怪罪她让他说了太多话。「总之，我看得出来你们的确长得很像。」现在他的口气比较和缓了。「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的，抱歉。」
「你应该想不到，他都过世超过十年了，我们也都变了。」
「变是该变的。」一阵沉默。他是在期望她发挥同情心吗?「抱歉，自从他过世以后，我从来没有……」
她的视线越过马丁，注视着窗户旁门框的门把，木纹带着多年手泽，高度与她的视线齐平。
「我是他的朋友。」
「你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大提琴拨奏。「你真的是吗?」
接着他脸红了。上次看到成年人脸红是什么时候，她都忘了。他脸上的潮红冲上发际，又往下窜到领口。他看着她发愣，无言以对。终于让他无话可说了，她很得意，胜利的滋味在她心中拨动了低沉而柔和的和弦。她不是同情这个人，只是跟他共鸣而已。
「你哥，他有没有和你提过我?」他问道。
她花了一阵子思考，心里想的不是她能否据实以告，而是为了她得以掌握说与不说的决定权而感到愉悦。她说：「从来没听说过呢。」
他拿起桌上的笔，好像从来没看过那枝笔似的。他用拇指把笔盖推开，反复开关，让人觉得笔盖都要碎掉了。「这样啊。」他说。
「要是关心他，当初就该出席他的葬礼。」
他抬起头，脸上的潮红变成猩红斑点，像是起了疹子。「是啊，当初真该去的。」
「为什么没来?」要是他真来了，会是什么情况?她想象过好几次，要是他真来了，葬礼上年龄小于三十岁的就不会只有她一人，他或许会看到她、看见她，让她觉得她的悲伤更加真切、减少几分罪恶感，或者……不知道，搞不好他来了反而带来一场灾难，或是一种救赎，或者两者皆是。总之要是他来了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不过当时的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了。
他说：「我去不了。」
「喔，当然了。」她说：「你以金奖得主的身分获邀出席仲夏游戏展演，这等盛事怎么能够错过呢?」
「我没有出席。」他拉扯着袖口，好像那里有松掉的线头，但其实没有。「我回家了，我受不了那个场面。但我是否出席葬礼并没有差别，好吗?他人都死了。」
她点头，听得出来他的确痛苦。她还想要谴责他，想知道能不能让他崩溃，能不能让他承认自己做过什么事，但一丝同情之音仍在她耳边鬼祟地回荡。不论他从前做过什么……「你说得没错。」她说：「其实没有差别，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对上她的眼神，她的同情映照在他的脸上，在某个错位的异样时刻，他们好像久别重逢般认出了彼此。
但她别开头把自己拉回现实，他也回过神来，甩落刚才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拿些考古题给你写。」她故作轻快地说道。「你就不会在旧作里钻牛角尖。与其重现过去的丰功伟业，做点别的事还比较有收获。」
「讲话没必要这么酸。」他回应道，听起来带着一丝兴味。
她浅浅一笑，没有回话，然后移动到走廊，没有把门关上。不知哪来的怪念头让她松开喉咙，哼起《骷髅之舞》的主旋律，而她哼歌的音量对他而言几乎是听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