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寒假第一天
现在我人在火车站,躲在茶馆里写日记,火车还要一小时才来。进茶馆一定要点茶来喝,我的茶送上来时竟然是艳橘色,喝起来油油的,还有抹布味,我喝一口就不想再喝了。但只有躲在茶馆里,才能躲开其他人。艾米尔和乔布也在这一站换车,不过他们去了酒馆。真可惜,我可以自己喝干一整瓶白兰地,可是一想到要跟人说话就受不了。从学校出发的那一班车已经够让我难受了,大家都在车上大吼大叫大闹。到现在我都还没办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没办法发出声音。我好累,还好这一切都快结束了,现在每样东西看起来都过度明亮清澈,像是透过钻石看出去。
昨天只有早上有课,然而教授并没有上课,几乎都在交代最后一部分的寒假作业。我敢保证下学期一定超好玩,因为教授让我们在寒假期间练习冥想树的所有型态(!)、研究古希腊和古罗马请示神意的仪式,还要先熟读《柯尼斯堡之桥》,当然也要看完霍特教授书单上的每一本书。书单上的书我家附近的图书馆一定都不会有,唉。学校就是想尽办法要让我们安分两个月,他们自己则是被冰封在这个老地方……总之,那天吃完午餐,我们早早做了冥想,在晚餐前有好几个小时可以打包行李。我把东西全都扫进行李箱后躺在床上,希望自己能够昏睡过去,结果却睡不着。我太紧张了,双人游戏的评分一向都是在学期最后一天的晚餐前公布。
钟声总算响起,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刻,我听见走廊上同时传来所有房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匆忙的脚步声。我尽可能放慢动作起身,接着往脸上泼水、梳头发,把该死的发旋打结处梳开,然后就想不到还能做什么装忙了。我不想跟其他人同时到达公布栏前推挤成一团,那样我还得肘击别人,才能一直站在最前面找自己的名字……我们的名字。这种感觉比考试前夕还糟,而我只希望一切尽快结束,所以最后还是下楼去看成绩了。
公布栏前面有一群学生在窃窃私语。保罗看看四周,对我说:「成绩还没公布。」
「什么?为什么?」
保罗回以耸肩,佛莱迪则说:「因为教授都是冷血的混账。」他的口气真恶毒。他爸爸承诺只要他这次考超过五十分,新年就买车给他。没药救的学生才有糖吃,真奇怪,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我爸上学期也这样保证,他才不会甘愿履约。
「教授还在争论。」艾米尔说:「我过来这里的时候经过参事堂。」
「来这里要经过参事堂?你刚才在侍者的工作区?」
我只是开玩笑,艾米尔的眼神却变得很奇怪。有人说(大概是雅各布):「学校得要找个地方给侍者住对吧?在我们回家之前?」
「当我没说,我要去吃晚餐了。」其实我一点也不饿,但我不想站在那里,当断头台旁垂死哀嚎的贵族。我大步离开,有些人跟着我走了,我们又聊又笑,好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晚餐吃到一半(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也不确定到底有没有吃),菲力忽然冲进食堂里。「成绩公布了!」
他对上我的视线说:「干得好。」
七十分。
七十分已经是卓越等级了,分数跟我们最接近的是艾米尔与保罗那组,六十二分。
我不记得后来菲力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站起来或走出去。我站在公布栏前面,看见我和他的名字在最上面。
爱姆.卡费克.德库西&李奥纳德.马丁,《骷髅之舞》,70分。
大家都站在我后面,有人咒骂起来,有人则抱怨:「什么嘛,我们应该更高分啊!」还有人说:「呼,我还以为这次一定搞砸了……」我任凭人流将我挤开,然后整个人靠在墙上,心中依然震撼。七十分,我不记得之前有谁得分超过六十五,连卡费克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艾米尔走到我身旁,此时公布栏前的人潮已慢慢散去。「你一定很高兴。」他说:「不过让二年级生得到『卓越』很有争议,我敢说一定是因为这样他们才那么晚公布成绩。」
我没有看他。「只是不错而已。」
他盯着我。「怎么了?难道你想要和菲力和佛莱迪那样,只是及格而已吗?」
「不想。」
「跟卡费克同分没让你不高兴吧?你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打败他,李奥。现在就好好享受吧,好吗?」
我没办法看着他,我怕一看就会让自己笑出来,而且停不下来。更糟的是我还有可能哭出来呢。我真的很怕不及格,很怕面对卡费克,怕我会让他失望。我说:「好,你说得没错。」
「他怎么看?应该很受不了吧?」
「不知道。」我没看到他。他没来吃晚餐,人也不在这里。我应该表现得相当自制吧……
公布栏前只剩下皮耶和托马斯,我越过他们俩,没拔图钉就把成绩单整张撕下来。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冲上楼了,而他们的抱怨声和艾米尔的笑声都愈来愈弱。
我等了几百年之久,卡费克才来应门。当他终于让我进去时,他正坐在行李箱上双臂环胸,好像我打扰了他。他说:「马丁,你有事吗?我在收拾行李。」
他看起来已经收拾好了,但我没指出这点,只是举起成绩单说:「我想说,你可能会想知道。」
看得出他几乎就要整个人跳起来,却立刻忍住了。他将头向后仰,问道:「所以呢?」
「我以为我们的游戏还不错,但我想错了。」
他站起来一把抽走我手上的成绩单。我等着他发现真相然后笑出来,但他没说什么就坐下,小心翼翼地一截一截缩到椅子上,好像怕自己会骨折一样。他将手肘放在书桌上,两手抱头。
「卡费克?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
「滚开啦你。」他声音模糊。
「我只是……」
「我知道啦。」他抬起头,眼睛湿润发红。我莫名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失态,但我自己不是也很想哭吗?「很好笑,马丁,你可以走了。」
我张嘴想抗议。嘿,卓越等级耶,看在这成绩的份上,别一副我杀了你祖母的样子。真是一家子神经病。卡费克又低下头,应该是想忍住不哭吧。
我手足无措,心想干脆就走出去,反正是他叫我走的,不是吗?可是这样未免太不近人情,所以我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试着拍他肩膀然后被甩开。其实他的心情我懂,这段时间真是太……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没走。后来我坐在他床缘,与他保持一臂之遥。
他逐渐冷静下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和缓。他站起来说:「你真的很狡猾,马丁。」这次他的口气不带敌意。
「我哪知道你会这样,我不过是想开个玩笑。」
「累死了,不说了。」他呼出一大口气,摇摇头,然后看了成绩单一眼。「七十分。真的有那么好喔?」
「比好还要更好。」
他笑了,我也笑了,不过再多笑一点就会哭出来了。
「我现在好想喝酒,今晚学校应该让我们喝酒才对,而不是上次交作品那晚。」话一说出口我就想打住,因为我想起了上次的泼酒事件,不过卡费克连眼也没眨。
「要是知道酒放哪里就好了。」他说。
「你不知道?真是不敢相信。你家有多少人都读过这里?你们家的人应该要找出藏酒地点,然后把它当作秘密,父传子代代相传。」
他摇摇头,扯起一边嘴角。「没这回事,我爸死得太早,什么也没传下来。」
「好吧。」顿了下,我又补上一句:「抱歉。」
他没有回应。我惊觉自己的话让他感到受伤,他一定以为我还会继续挖苦。他拿起成绩单,手指轻轻拂过上头的评分字迹,但我觉得他并没有认真在读。钟响报时九点,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总之,」卡费克说:「谢谢你来告诉我成绩。」
「没什么。」我站起来。
「晚安,马丁。」
「晚安。」
我移动到走廊,并且把门带上。
但我不知为何就是走不开。七十分!得了这种分数却只能去睡觉真讨厌,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如果赢得高分却只能闷着,还有什么意义?只有卡费克才懂我的心情,只有他才知道我们有多努力。我没敲门又走回他房里。他猛然转身,身上只穿着衬衫。他刚才一定是在换衣服。他连忙套上袍子,边穿边说:「马丁,你以为你在做什 ── 」
「卡费克,大家都看过你穿袍子的样子好吗?」他显然还想抱怨,所以我抢在他之前说道:「我们去晃晃吧,上去天文塔如何?我现在想到外头走走,一起来嘛。」
「现在?」
「我房间里有烟,整个学期省着抽。」
我以为他会拒绝我,毕竟我们当仇人当了这么久,要是他拒绝,我也不会怪他。我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邀他,毕竟他曾经在全班面前取笑我的游戏,而他至今也依然是个自大的混账。他大概也以为我还是……呃,他想象中的我吧。卡费克回头看了一眼书桌、行李箱和空荡荡的房间,随后点头推开门走在我前面,显然是要我跟上他。
于是我们就这么爬上了天文塔。走楼梯时,我突然发觉我们这样简直荒唐,外面冷得要命,楼梯也长得要命,而且要是被逮到一定会惹上麻烦。终于来到塔顶时,周遭什么也没有,眼前只有城垛、积雪与夜空。
我们窝在角落抽烟,讨论圣之嬉,取笑其他人,还说我们的表现是史上最杰出,他以后可以当游戏师,我当校长,或是反过来也可以。晚上的气温寒冷刺骨,我吸到冷空气便止不住咳嗽,尤其是笑的时候咳得更凶。
烟抽完之后,他站起来,伸手拉我起身。我腿有点麻,要站稳得多花点时间,所以好一会儿我都没有放开他。我不在乎那时有多冷,我只知道自己还想要继续说话,好让我们永远待在那里。
但我什么也没说,他也是。我们默默走下楼梯,而我回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脸上带着微笑。
想不起来上次这么快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