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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李奥

  离学期末还剩下几天,李奥不知不觉来到了教师楼的走廊上。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而他也不知道这股令人心跳加速的莽撞冲动为何而起。过去几周,时间从指缝间迅速流逝,学校里的日子像是一串铅制的珠子,每一天都沉重到无法掌握,只能任其一天天消失。要麻痹自己很容易,只要埋首钻研学问就好。他读论文,研究游戏和命题,还有卓莱登给的书单。她没有食言,将上述参考数据都放进了他的信箱里。李奥像是回到了三年级,那时金奖对他而言不具任何意义,好像得奖的是别人。当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专心在课业上,过得有如斯多葛学人般压抑。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什么痛都感觉不到,如果会痛也仅是微疼。心境自有蹊跷,他得小心通过,脚步放轻,避开流沙而行。圣之嬉是一条领他走出来的路,让他不做他想,只管一边前进,一边看顾自己的脚步。现在的李奥又走上了三年级时的老路,所到之处仅限于档案室、图书馆、食堂和自己的房间,而且移动时绝不停下脚步。他机械性地回复艾米尔的信件,信看完了绝不重看。每一封平安寄出的信都给李奥带来一周份的心安,让他不用回头查看哪位侍者或守门人离他太近,不用在床边放一瓶褐色玻璃瓶装的催吐剂,也不用检查枕头是否插着针。这些信写得很值得。写信提供他另外一种思考方式:他在想该怎么解释文学教授和表演艺术教授之间的暗流角力,解释校长委婉回避政治的态度,还有党内人士的子弟在学校里气焰高涨的模样。用餐时他看着众人的脸,注意力跟着一个又一个话题切换,宛如端看清水中的水流,这是他相当擅长的事。听别人说话可以让他分神,忘却丢官的惆怅,也可以消耗他的体力,让他不转头盯着游戏师……

  通常他可以成功克制自己别去想她的事。那个周日下午她离开之后,留在图书馆的他恍惚得没办法做事,坐在原地发愣。直到钟声响起,他勉强起身,才发现自己紧咬着牙,还觉得头上有一圈铁箍束缚着。那天他吃不下,晚上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看着星辰如风飞沙般在夜空中移转位置。隔天在走廊上和卓莱登教授擦肩而过时,李奥虽然很想看看她,却压抑了自己。为什么他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他应该要看出两人的相似之处的。或许他真的看出来了,却认为那只是回到学校的怀旧感作祟,让他一时产生幻觉。卡费克死后,李奥到哪里都能看见他,例如在马路上,或是在餐厅叫服务生过来的时候,又或是身穿无领上衣、头戴扁帽在废车场门外大笑的时候。他渐渐能够无动于衷,学会控制自己不打冷颤,不呼喊他的名字,甚至也不会盯着幻影太久。如果真的要见鬼,他自己一个人看见就好。那都发生在多年以前,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那天晚上,在走廊上遇见她的时候,他被卷进了同样的病态洪流中,世界顺着旋转的轨迹倒退,彷佛他又被自己的心背叛……真希望有人提醒过他卓莱登的背景,真希望这件事不是由她亲口说出来。他皱起眉头,总结了这些日子以来卓莱登流露出的表情,全都是同情,她竟然胆敢同情他。他也反省自己为何就是没想到要正面看她一眼,仔细看看她那张脸。

  即使如此,后来李奥还是抗拒进一步审视自己的情绪。不过他回信给艾米尔的时候,不知不觉写出了以下的内容:她当然孤僻,想必也很寂寞。这样的女人,从来没有在各种层面上体会过现实生活,想当然耳她的政治立场偏向自由且容易动摇,她抗拒改变,拒绝厘清事实,仅凭妇人之仁行动,她的动机禁不起放大检视。这样说来也奇怪,毕竟她是个举止粗鲁的女子。不过这反而证明了女性的矛盾吧!在所有教师之中,我想就属她最反对党的意志,然而她这么做并非出于利己考虑,而是错付的理想主义。她的影响力在我看来算是薄弱,但或许足以影响校务会议不去全心支持新政策,置我这番推论于尴尬的境地。至于她的教学功力,我不予置评,倒是有学生抱怨教授竟然是个女人。我可以体谅学生的心情,毕竟她没接受过正规教育,除此之外,校内学生似乎勉强承认她的权威性。坦白说,我认为她的确具有个人魅力。 李奥将笔放下,免得继续写出需要删除的句子。他写得都没错,然而不知为何,在信中贬低她让他很不是滋味,就像打死了蚊子,尽管得意,却也无须太过得意。接着他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懒得署名。他将目光移向桌上过期的报纸,看见最上面摆了油印的申论题。该回到研究工作上了,不过那天下午他总觉得有人站在身后,而当他转过头,要看看那缕目光苛刻的鬼魂,对方便消失了。

  艾米尔是在那一周寄了白兰地过来吗?他想不起来了。他把酒瓶堆在房间角落积灰尘,长时间钻研《四季》这部作品的主题,从破绽假说切入。他可没向自己打包票,往后不再于信中提起游戏师,不过下回写信时,他却忿忿不平地提起文学教授对他的无礼态度,以及一年级基督徒学生遭到霸凌的事件,那学生似乎是姓夏彭提吧。李奥甚至还打算亲自拜访游戏师致意,感谢她把书放进他的信箱里,不过想是这样想,后来他还是打了退堂鼓。他气自己为了消除告发她的良心不安,竟然想讨好她。她肯定会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讶异氛围,让他以为她在乎他道谢……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都怪那座该死的钟!),他总能看见她那张脸,看见卡费克的脸,两张脸几乎就是同一张。到底卡费克有没有提过他有个妹妹?现在看到她和马丁相处,他会有什么感想?再怎么问也不会有答案,再问下去人都要疯了。李奥只好起床研究破绽假说,直到累得再也读不进文字才停下。如果不能把圣之嬉当作一道抵抗外力的屏障,那么圣之嬉还有什么用处?

  然而长假将至,明天他就要离开学院了,突然间从他骨子里传来针扎般的生机。他不知怎的拿起一瓶白兰地,捧着酒瓶站到游戏师的门外,感觉玻璃瓶身有些黏腻地贴在掌心。这次他想也没想便敲门。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她说:「进来。」好像她知道门外是谁似的。

  李奥开门,看见她坐在桌前,脸转向他,手上还拿着笔,彷佛写到一半为思考而停笔。她看清楚访客是谁之后,拿了张纸盖住自己正在写的东西,但他可以发誓底下那张纸上什么也没写。

  「有事吗?」

  「打扰你了吗?」

  「这问题敲门前就该想想了吧?」

  「说的也是。」

  她叹气,将笔盖盖上。「马丁先生,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劳吗?」

  他早就料到会得到这种响应,却还是觉得不太好受。不过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已经不是纠缠教授的新生了。他将那瓶白兰地放在她书桌的桌角。「想跟你道个谢,这瓶送你。」

  她眨了眨眼。在那瞬间他只想抄起酒瓶跑走,遮住瓶身上的外国酒标和鲜红酒封。这是一份极为不妥的礼物,他应该要立刻离开这里,头也不回。他也可以把酒瓶往墙上砸,让绿色的酒瓶碎片插满她一身白袍。不过他在政坛打滚时学到几件事,其中之一是即使被羞辱也要装没事。

  她终于开口:「你人还真好。」

  「朋友送的,法国货,喝起来不错,或许……」如果她是卡费克,她 ── 他就会伸手接过酒瓶研究产地,接着点点头,心中暗自窃喜。随后他会快速瞄李奥一眼,再看看自己收到的礼物,然后露出一抹不甘愿的微笑把翘起的椅脚降下,看看有什么能拿来装酒。

  不过她不会这么做,她当然不会了。李奥将双手伸进口袋。「当我没送吧,我以为教授可以收礼。」

  「是可以啊。」

  「太好了。」一片沉默。「那你继续忙。」他转身要走。

  「谢谢。」就在他要走到门前时,她突然说道。「没想到……马丁先生,我可没帮你什么,只是找出几份旧报告而已,不必破费送我白兰地。」

  「我当然知道,但我……喜欢研究那些东西。你好像花了许多时间帮我准备值得研究的问题,还开了延伸阅读书单……」他努力挤出微笑。「我很感谢,就这样。」

  「马丁先生,我是教授,自然会帮助每个学生。」

  「所以每个学生都该心存感激。」他带着几分嘲弄意味低头致意,以此代替弯身鞠躬。啊,她这番惺惺作态,假装自己不值得感谢。要是他以为她带有一丝一毫的善意,倒显得是他可悲……他大可揍她一顿,这一动念却把他自己吓着了。他这辈子还没打过女人,之前也从没这样想过。「送瓶酒真的没什么,要是你觉得我太过分,我愿意道歉。我明白你的情况,嗯,像你这样,住在这里 ……」他比划着室内,简朴的家具摆设积着灰尘,窗外下着雪。他不经意流露出鄙视的态度。「坦白说只是小意思而已,根本说不上好喝。把这种酒送情妇,她一定拿去阳台砸到马路上。」

  说完这些话,对她展露笑颜变得容易许多。他压抑闪现的自我厌恶。都是她让他变成这副德性,他今天来明明只想客气,不想生气。

  她双唇微启,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突然发出嗤之以鼻的轻快笑声,好像他们正在玩某种游戏。她说:「好喔,很高兴你喜欢我挑的题目,我刻意挑的,想说你会有兴趣。」

  「这样吗?你怎么会知道呢?」李奥也笑了,接着他猛然意会过来,然而想收回笑容已经来不及了。她并非在和他斗嘴,而是用调情的方式暗示李奥,她摸透他了。卓莱登不是克丽赛丝。现在她又沉下脸,刚才短暂的温情转眼间消逝。

  「那是一年级的题目。」她说:「看起来都是吸引人的大哉问, 事实上却很浅薄。」

  他张口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点头,再度伸手搭上门把。

  「骗你的。」她突然这么说,接着他听见她站了起来。「那些都是期末考题目,很高兴你喜欢,只是……」

  李奥缓缓回身,看见她站在窗边眺望着窗外的积雪。从他所在的位置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她的额侧、脸颊、嘴角。她长得太像卡费克了,现在看到他的五官产生变化移到她的脸上,感觉真怪。她和他一样有张大嘴,脸也同样宽,下巴线条刚硬,眼睛不大。同样的五官放在卡费克脸上就是好看,到了她的脸上却不吸引人。她的身高应该也和他相距不远。同样的身高以男人来说是恰到好处的高挑,以女人来说却显得笨拙。还有,卡费克是死的,她却是活的。真是讽刺,彷佛宇宙开了一个卑劣的玩笑。

  他等了好一阵子,等她把话说下去。「只是」什么?她要道歉吗?后来他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打算把话说完。他想一走了之,用摔门结束这一回合的沉默。突然间她朝他射来一记怪异的眼神,好像在压抑某种冲动。过去几周以来,他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看她,或是压抑自己不去看她。

  「好吧,显然你比自己想的还要了解我。」不知怎的,她听见这句话后咬着嘴唇。「想也知道你现在对我有什么观感,『请加油』、『不够真诚』、『过度仰赖内部转换』。」

  「不是内部转换,」她皱着眉说道:「而是论题循环,你每次……我是说,这些练习能帮助你专注在数学和音乐的研究上,可能连科学方面也有帮助。你抗拒接触抽象,这会拖垮你的作品。」

  他注视着卓莱登,伴随着她身后的光线,一瞬间他简直要错认她为卡费克的鬼魂。「好的。」不知道这时候他该不该笑。「知道了,如果我还打算认真研究的话,就会听取你的建议。既然……」

  「顺带一提,最近那篇论文,你有什么感想?」

  他想起文章的引言:「圣之嬉是抽象概念构成的蜘蛛网,闪烁着微光引人上钩,蛛网之美基本上是机能性的,只为掠夺猎物。圣之嬉是人类为了捕获神意而设下的陷阱。」看到这段文字时,他无法专心思考题目,因为他想起开学日在破晓时分看见的、那面阻碍去路的蛛网。他想起自己将蛛网扫到一旁,蛛丝和露珠的微光细影因此碎裂,也想起卡费克闷闷不乐的斥责之语。蛛网的确很美,但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想要第一个抵达学校,这份心情至今依然没有改变。

  看见她改变了站姿,李奥这才发现自己不发一语,站在原地许久。

  「那篇论文很有趣。」他说:「阿马迪.德库西也来自你的家族吧?我应该听过他……或许他的意见没错,不过事实也可能正好相反,圣之嬉是神设下的陷阱,诱捕人类上钩,爱也是一样的。」

  他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会简短批判他两句,就像刚才她说那些问题都很浅薄。此刻她却皱起眉头盯着他,像是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似的。他的背后窜过凉意。

  一个微笑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你回得很妙。」她说:「你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耍嘴皮子?」

  「当我没说。」

  「游戏,」她口气温和地说道:「你擅长游戏,对吧?所以,你才来挑战圣之嬉,偏偏这不是游戏。」

  「圣之嬉不是游戏?」

  她没搭理他,而他再度惶恐地发现到自己想痛殴对方。她以为她是谁,竟然对他分析他本人?难道她自以为是德尔菲神谕1的化身?说他擅长游戏是一回事,但评论他的人生又是……她就跟卡费克一样,身上自带一股凝炼的权威,可是卡费克聪明且善于观察的特质,放在她身上却显得狂妄。她是女人,她不了解他,她没有权利……原本李奥来这里是打算对她道谢之后离开,展现一点个人魅力,但他圆滑的致意全被她身上的刺勾得起毛脱线,缠在一起变成一球纠结的线团。「好吧,总之谢谢你。再见,我明天要走了。」

  「走?」她的声音听起来喘不过气,是后悔,还是总算松了一口气呢?不,这么想只是刻意抬举自己,她当然是松了一口气,想必她之前误以为他是为了度假才来到学校。

  「你没听错,虽说还要好几天学期才会结束,但我已获邀前往温泉区,为当地的圣之嬉业余团体演讲……」他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进入愉快微醺状态的大肚腩党员会对他皱眉,而他得套用政策解说,才能让对方理解游戏内容,这就像是把已经截肢的脚塞进玻璃拖鞋中。他会累得筋疲力尽。老同事皮瑞尼寄来的邀请函隐约流露出同情,他们都知道李奥无法拒绝。「住在山下的饭店行动比较方便,演讲完我会回家,回我母亲那里。」

  「原来如此。」

  「那……就先祝你新年快乐了。」

  她连连点头。「谢谢,也祝你新年快乐。」她听起来显得淡漠无心。

  「那就再见啰。」他发现自己在等对方赶他走。

  「我……等一下,李奥……」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以名字相称,他急忙回应:「怎么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希望、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或许我就会……」她把一样的话重复说了一遍,愈说愈小声。她的脸上似乎有什么在浮动,像是即将融化的冰层,先前看起来虽然坚硬,事实上却很脆弱。「当我没说吧。」她放弃似的迅速挥了挥手,那态度好像她想握手致意,却又反悔抽手。「再见。」

  李奥盯着她。她总是竭力表现出厌恶他的样子,不过有时候……不知道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收回去会怎么样?他说:「那就下学期再见啰。」

  「下学期?」她又陷入沉默,脸变得更红,变色范围逐渐扩散。「你还会回来?我以为……」

  「对啊,我还会再回来。」艾米尔在上一封信暗示,如果幸运的话,李奥可能可以在春季学期结束时离开。但就算艾米尔有办法不让李奥遭到遗忘,他回文化部也没有事情可做,只能从底层从头干起,否则就是另谋生路。或许能从地方政府开始,不然就是投身废弃物回收业。他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期待离开学校。

  「喔,原来如此。」她用手腕内侧擦脸,以为这样做就能把脸上的红晕擦掉。他意会得太迟,惹得自己想要大笑。她以为可以永远摆脱他,所以才假装动容,现在她后悔了。

  她的脸颊和额头红通通的,像被红光照射,像错乱的日出或日落。她的眼神扫向他又移开。他心里有什么在绞扭着,愈绞愈紧。他当然神智清醒,知道此时此地都与过去不同,但他有种重回二十岁的感觉,彷佛他又变成学生,跟卡费克待在音乐室里为自己的笑话发笑。卡费克抬头的方式,他彷佛放下防备的笑容,他皮肤底下透出的血色,那时的他完全跟现在的她一样,这些细节虽然微小,但他不会看错。她脸上彷佛有灰白的冰霜融化……上一秒,李奥想伸手碰她只是想恶作剧,这一秒却是为了别的、更加冒险的理由。他眨眼,想要看清她和卡费克有何不同,想要看穿这张脸带给他的迷惑。她的下巴线条比较柔和,眼周有纹路,从帽沿窜出的长发轻拂着她的颈侧。不过,这也可能是错视的效果:不管他再如何努力分辨,再怎么确定眼前的图片是一个花瓶而不是两张脸,他现在就是无法看清她的脸。卡费克就在那儿,他戴着她的脸,像戴着一张面具。他的胃痉挛了一下。

  「怎么了?」她的声音比表情更有实感,将他从过去拉回现实。「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

  她回头看了眼书桌。「我得回去工作了。」

  「好的,我也该回去整理行李了。」他再度往门边移动,但就是无法立刻离开。「你的仲夏游戏写得如何?」

  她瞄了李奥一眼,坐回椅子上推开笔盖。「马丁先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喔,麻烦把这个拿走。」她对白兰地点头示意。「你很大方,但我不能收。」

  两人眼神交会,平静而亲近的眼神。他知道酒没有问题,也很笃定如果酒是别人送的礼物她一定会喝。他知道她想要赢过他。她还说他爱玩游戏?在这瞬间他心中的烦躁感直线飙升,另一种情绪涌上来抢过主导权。他缓缓伸手拿走那瓶酒。「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让我改送别的礼物。」他预设她会回答,自顾自地说着:「什么礼物都可以,你总会有想要的东西吧。算我求你,送你东西会让我觉得好过。」他不知道这番要求有几分真心,有几分算计。

  「马丁先生,你怎么会以为,我在乎你是否好过?」

  「但你找了我可能会感兴趣的阅读数据给我。」

  握住酒瓶颈的指尖传来心跳的搏动,彷佛瓶子本身也有脉动。他现在这么逼她,接下来她一定会赶他出去,从此再也不跟他说话。

  突然间她露出微笑。「那就送我一盒糖渍栗子吧。」

  「就这样?」

  那道微笑增添了几分讽刺、几分防卫,她没再回话,俯在笔记本上挥手打发他走。他像音乐厅带位员般鞠躬后退、走出门外时,她脸上还挂着那个微笑。

  李奥站在走廊上,发现自己也挂着微笑。他在一秒后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不可置信地意会到自己竟然在跟对方调情。他跟卓莱登教授调情……彷佛她是个寻常女子,会被法国糖果、珠宝和粉彩色的俄国香烟收买。他以为她是克丽赛丝,唯有帮她买衣服,例如剪裁美丽的时尚丝质衣裳,才能替她脱衣服。他心中闪过一幅不妥的画面:卓莱登教授穿着夏帕瑞丽的粉红服饰2,或是缅波契套装3。这个想法逗笑了他,却也像边缘粗糙的木板在他身上留下一枚细刺。教授的白袍底下藏着一副女人的身体。他答应要送这个女人一盒点心。他之前以为要是她真的想要什么,应该也只是书而已。

  他想要讨好她,这是为什么?他想证明什么?因为她抗拒他的魅力吗?只要能让她微笑,使她让步就能得到一分?因为他受不了可能会败在她手下?

  才不是这样。应该说,不只是这样。他想象自己把装着糖渍栗子的木盒放在她书桌上,等她开口道谢。他不是要讨好她。这是一种献礼,彷佛她掌握着生死。如果他做对事情,像是在游戏中使出高明而准确的一手,她可能就会好好看着他,就会变得更像卡费克,让时空倒转 ──

  原来他想要获得原谅。这份领悟让他口中泛出苦涩的滋味,一阵自厌随之涌上。多么愚蠢,多么可悲。就算他能得到谅解,一切也无法挽回。

  他弯过走廊,脚步飞快,但再怎么快也没办法将自己抛下。他再度加快步伐,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接着脚步凌乱地跑了起来,不在乎是否被其他人看见。

  1Delphic Oracle,古希腊主神阿波罗的神谕,由德尔菲神庙的女祭司负责传达。

  2Elsa Schiaparelli,一九三○年代巴黎最活跃的时装设计师之一,以大胆、夸张的设计闻名。

  3Mainbocher,美国时装设计师缅波契(Main Bocher)于一九二九年创立的同名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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