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游戏师
拜托不要,拜托了……她将目光从纸页上移开,并在脑海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彷佛她正将上头的字句说出口。如果她现在不是咬紧了双唇,可能真的会念出声来。她将日记啪一声阖上,让马丁所写下的文字扁平地挤在纸页间。他会进入她的脑海,还得怪她自己,是她自找麻烦。要是她够聪明,当初就该把这本日记烧掉,连同那两份《骷髅之舞》游戏记谱,以及从档案室偷来的其他文件。要是被人发现……或许是她太多心了,她这么安抚自己。她大可解释身为游戏师,为了个人研究自然有借出馆藏的资格。就算她有时候忘记跟管理员说自己借出了什么文件,那又如何?至于这些私人文件最初是怎么跑到图书馆里的,她怎么会知道呢?搞不好是爱姆放进去的。话说回来,也没必要烧毁马丁的日记,那样太神经质了。不过像这样钻牛角尖折磨自己,也同样神经质。要是把一切都抛弃,那可就安全多了……
你迟到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或许她并没有把日记阖上,因为现在她还能在心里看见那一页,就像照片那样清晰。家里有事……他们兄妹最后一次过新年时,爱姆整个人非常亢奋,一整天涂涂写写、作词作曲,唱歌唱到夜晚降临,害得她每天都一身疲惫地回到卧室里,心中充满愤慨和倦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担心什么。一开始,她还以为爱姆只是太开心了:兄妹俩一见面,他便以浮夸的动作拉她入怀,顺势跳起了即兴波尔卡舞,边笑边喊她的名字。气氛在一瞬间渲染成真正的假日,而且是他们兄妹俩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的那种。他们互相捉弄对方,之后又捉弄女管家。管家离开后,他们简直玩疯了,陈旧的大宅里只剩下兄妹俩,彷佛重温过往的孤儿滋味。本来想问他家的人知道到我们上学期拿到七十分开不开心……她忿忿咬紧双唇,要是他真的问了,会听到什么样的答复?真话还是谎话?她还记得七十这个数字变成她和爱姆才懂的笑话,他们成天挂在嘴边,吃早餐也说,吃晚餐也说,想到就说。他们还把七十写在纸条上,用粉笔写在门板上,用残余的酱汁写在盘子上,彷佛两人共同分享着这份荣誉。他们在潮湿的走廊上大声喊出这个数字,然后咯咯笑个不停,笑得几乎要忘了究竟是两人之中的谁得到这个成绩。他们也一起弹奏音乐,喝着散发霉味的陈年老酒,假装这个假期永远不会结束。
渐渐地,爱姆开始出现异状……或许她也变得有点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她依旧忍不住皱起脸。当时他们两人的能量互相激荡、擦出火花,而爱姆的恶梦也随之进入她的梦境。腐朽的家族根源向他们蔓延而来,然而为此受苦的只有爱姆,他在睡梦中大声哭喊,彷佛即将溺毙。待在蒙特维尔感觉已经很不好受了,那里的学生都把德库西家族遗传的疯病当作可以轻易提起的玩笑,然而回到家却只会感受到更黑暗的疯狂阴影。阴影笼罩在倾颓的大宅屋顶上,在此之前阴影已经吞吃了他们的父母。那时的他们感到十分恐惧(她想这种心情并不仅限于当时,他们始终感到恐惧),不过要是大声说出口,便是最卑劣的自我背叛;甚至只要脑中稍一想到疯狂二字,就等同于召唤疯狂现身。他们孤立无援,医生也帮不上忙,他们只会把人塞进精神病院里。她把哥哥看得牢牢的,或许对方也一样过度在意她,所以就算哥哥以为她对他下毒,她也不太意外。有时候爱姆笑得太用力,连鼻血都冒了出来,他还会将整个玻璃柜打碎,想看看地上的碎片能排列出什么数学模式。喔,老天,还有 ── 面对开学将至,他脸色发白、陷入沉默,看着她折起他的衬衫放进行李箱中。要是马丁看见爱姆这个样子,不知道会说什么?她告诉自己爱姆不会有事,真的,他已经冷静下来,准备好迎接新学期了。然而事实上他非常害怕。要是她没把他当成孩子,利用内疚感逼他答应那件事,或许他就会好好的。如果她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别想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事情已经过去而且无法挽回。她关上记忆的大门,忽略从门缝渗漏出来的鲜红颜色。现在的心情只是歇斯底里的自我耽溺。她该去写仲夏游戏,而不是浪费时间一再重温马丁的幼稚发言,她瞇眼看着日记上的笔迹,发现马丁的笔迹看起来比爱姆的还要熟悉。再过不到几个月、不到几周,她就要站上大礼堂展演圣之嬉,但是她至今还没写下半个字,已经没时间陷溺在念旧、自怜与愧疚的罗网之中。然而她就是无法专注,感觉体内浮动,有如水银珠猛然受热膨胀。马丁回到学校已经将近一周,两人在走廊上巧遇时,他只会对她点头微笑,此外一句话也不说。看到他落单,她总是感到有点退缩,但她希望自己以后别再这样。
她抚过日记封面上的墨渍,指尖沾上黑痕。放假放了这么久,她还没做好开学的心理准备。她早已习惯蒙特维尔漫长的冬季,习惯了这里死气沉沉的新年、一月和二月,降雪总是将此地笼罩得无声无息。其他教授则来来去去,离开学校去看望家人、出国开会,在庆祝新年时喝掉超过四分之一公升的酒,或者到首都去跟权贵应酬。今年文学教授沾沾自喜地夸耀他如何受文化部部长之邀,前去协助监修政策。只有她始终待在学校里。她喜欢隐身、不受拘束,活成自己想要的女性姿态。她没想过要去拜访弗朗西斯阿姨,也不想去剑桥、巴黎或威登堡。她不愿回想起外面的世界,蒙特维尔是她的一切,她在这里拥有的比一切还多。
现在却不是这样,今年不一样了。走廊上飘散着异样的氛围,彷佛学校底下的岩盘即将崩解。她以为躲在学校里会很安全,可以远离外界,远离欲望,可是马丁出现后,她彷佛整个人脱了一层皮,一天天地愈活愈回去,变得和学生一般见识。她在那年纪时的记忆依然鲜明,例如心思鼓胀失眠的夜晚,例如令人生疼的幸福感受。十年前的她尚未走远,那时的她自私而容易昏头,偶尔才会想起爱姆是多么可怜。她真的努力过了,却过于陷溺在自己眼前的生活之中。事实上,她还不够努力,所以爱姆才会死……她学会用强硬的方式保护自己,将心门紧紧关上,从不袒露心声。然而现在她却无法控制说出真话的冲动。像这样坐立难安实在是太愚蠢了,不对,是太危险。说真话就和吸毒一样令人上瘾,但是、但是……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打从她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开进中庭的那一刻起 ── 或者早在那之前、早在开学之前,在她感觉到有人藏身在阴影中注视着她的时候,一切早已偏离常轨……她打断自己,这不过是歇斯底里罢了。不,事情不就是这样开始的吗?爱姆就是这样……
不是的,当然不是那样。迈向疯狂的过程其实更为平淡无奇。她想要换个风景,换个想法,像法国人说的那样。她一直把这里当作她的家,现在却感觉像是监狱,她只想离开。
她用指关节用力压着太阳穴,阻止自己思考下去。一直以来,她总会逃到圣之嬉里。难怪她现在会像是得了伤寒似的,她必须找点事情来做。如果她不写仲夏游戏,就给一年级生出考卷,不然就是看看三年级生的假期论文写得如何。不论做什么,只要能让她感觉到自己是游戏师,那就足够了。她随手拿起一本书 ── 杰洛米的《想象空间》,翻找着能用来出题的论述:数学是最基本也最伟大的原则……
一阵敲门声响起,吓得她立刻起身,将书推到一旁,以遮住马丁的旧日记。她狼狈地走向门边,手还没伸过去,门就自己开了 ── 她为什么不锁门?她瞇起眼,借着走廊上的微弱白光看清眼前的人影。是马丁。是了,会来这里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他们互相盯着对方好一阵子,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心知自己看起来一定慌乱又紧张。她没戴帽子,发辫全散了开来。
「马丁先生,」她开口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看你好像有爱慕者呢。」他说。
「什么?」
「那边有人在偷看。」他往身后一指。「应该是那个基督徒学生,我看他衣领上有十字架。他一看到我过来就跑掉了。」
「什么爱慕者?」一定是夏彭提。一想到那个学生她就觉得内疚,她应该要对他多尽点心力的,因为所有人之中,或许只有她明白遭到同侪排挤是什么感受。但她也知道教授们爱莫能助,特别是连政府和整个国家都站在霸凌的那一边,他们还能怎么做?
马丁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不过似乎被她的语气吓住了。「我开玩笑的,」他说:「我只是想说……算了,这种的你应该不会懂。」
虽然他的话中没有恶意,她还是觉得有些受伤。她不想被当作女人。以她的经验来说,其他人愈是不把她当女人看待愈好。但他这种随意打发人的态度让她倍感羞辱,而她的觉察与在意只是徒增耻辱而已。「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她的口气比预期的还要生硬无礼。
他又迟疑了下,然后才举起手,秀出裹着蓝金包装纸的小盒子。「你要的糖渍栗子。」她没有马上回话,马丁则径自走向她的桌子,把小盒子放在一迭文件上方。她努力掩饰内心的惊慌 ── 马丁站得离他的旧日记那么近,只要他拿起杰洛米的书看看书名,之后再往下看……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放下盒子后便转身看向她。
他在等她道谢。她迟了几秒才意会过来,差点错过回话的时机。「谢谢。」她的响应显得匆忙且不知所措,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是你要我买的,记得吗?就在上学期末,那时候我……你喜欢糖渍栗子没错吧?」
「喔,对,我想起来了。是这样没错。我很喜欢,谢谢。」
「那就好。」他点点头,开始翻弄着领带,然后模样局促地侧过身子。这举动显得莫名幼稚,让他像个做错事而想溜走的孩子。他又刻意清喉咙。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他认为现在是他处于下风。
马丁或许看出了她的想法,不然就是冒出了什么怪念头。他忽然勾起嘴角,整张脸舒展开来、绽放微笑。她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真该死。她绕过他走到桌边,看似随意地整理桌面,把其他文件迭在《想象空间》上,这样一来连旧日记的细瘦书脊都能遮住。「你人还真好。」她说:「我真的没想到……我是说,我以为你可能忙起来就忘了。」
「可是我说过会送你的,不是吗?」他说话的吐息让她耳后的发丝微微飘动。
「喔,我忘了。」她错估两人之间的距离,整理文件的时候碰到了他的袖子。他稍微后退了点,但退得不够多。「我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语气比预期的还要严厉。
「哪有可能。」他微微一笑。
她转身离开桌边。现在是怎么回事?之前她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假期,任由冰雪、书籍与沉默填满她的每一日,每一年都只有圣之嬉、只有孤寂。此时她却感受到一股暖意,因为有人送了她一份礼物,一份滋味甜蜜的礼物。还是说她太常看马丁的日记,导致她也染上那份年少时泛滥的多愁善感?不论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她都不敢再将目光投向他。
「那好吧。」她说:「好了,我现在必须 ── 」
他打断她的话。「你放假时都待在学校?」
「的确是,我得要拟考题,所以 ── 」
「我很想念你。」这句话让她震惊得无法言语。「我进城好几次,」他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继续往下说:「糖渍栗子就是在那时候买的。不过我放假时几乎都跟母亲待在家里,我们家在北方,那里无聊得要命,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研究。之前你不是借给我一篇比较菲利多尔和荀白克1的论文吗?那一篇我看了几百年之久,因为我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懂。」他露出喜孜孜的笑容。「我的批判功力大不如前,不过后来我终于想出了答案。」
「是吗?」
「没错,我想到了,因为那篇文章根本就在胡扯。」
「你真的这样想吗?」她侧过头。「真是有趣。」
「你就承认吧,」他说:「你明知那篇论文写得很烂,却故意借给我。」
她没有马上回话,而他看出她的迟疑,笑了出来。随后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很不错的试验。」
接着他说:「你真的跟你哥很像。」
她愣在原地,感觉四周的空气结晶,化为一层脆薄的玻璃覆盖在她的皮肤表面,只要轻轻一碰她就会全身碎裂。她听到自己说话,声音遥远,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什么?」
「他以前也会故意为难我,看我敢不敢说他的东西只是在故弄玄虚。他老是用这招来逼我说出真话……」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因此学到不少。」
「我跟他才不像。」
「某些地方当然不一样。」他顿了顿。她几乎能听见他在心中一一点算两人的不同:她是女性,年纪比爱姆大,焦躁易怒、不引人注目、不如他聪明,而且没有自杀。「不过其他地方……你也知道他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只要看他展演圣之嬉的样子,看他指导我的样子就知道了。那时候我还不懂,我太年轻了,我们都很年轻,但是……唉,总之他非常有天分,而且狡猾又聪明,他似乎已经把所有游戏都摸得一清二楚,好像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游戏。」
「我倒是不这么想。」
「我的意思是……」他的声音愈来愈低,显然以为刚才那番话能够打动她,让她觉得自己能和兄长相提并论。他似乎没想过,当时卡费克不到三年级就离开人世,而她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游戏师。当他抬眼看向她时,她的心中正隐隐燃起怒火,然而他脸色一变,忽然发话:「当时我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没有回应。
「他会死都是我的错,你知道吗?」
她摇头,但她不知道自己否认的是什么。爱姆会死确实是马丁的错,几乎就和她犯下的错一样深重。
他说:「如果可以回到……我很想念他,我 ── 」
他打住话头,彷佛被她打断似的,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他继续往下说,并且费尽心思挑选措词,彷佛正走在陡峭的山路上,不得不谨慎挑选落脚处。「我总是会梦到他,一直没有间断过。不过上次我梦见他的时候,我也梦见你。」
她清清喉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是一场好梦,你在学校里,而我遇见了你,那感觉就像……」他咬了咬下唇,之前眼神中的揶揄、魅力和聪慧的光芒全都消失,变成了一个坦诚以对的人。她想要伸出双手搂住他,让两人额头相抵,同时也想要狠狠甩他一巴掌,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难道他真的还不明白吗?「简直就像是……」
「他已经死了。」她打断他。「你没办法让他起死回生。」
「我当然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他,你明白吗?我不是爱姆。」
他点点头,下颚绷紧,额际处发红,彷佛被她痛骂了一顿。老天,她只不过是说出真相罢了。但如果这些话都是真的,为什么实际说出来后令人如此心痛?她的喉咙、心脏与胃彷佛被剧烈的疼痛缝死在一起,并且逐渐扯紧。而他又为什么要那样盯着她看,一副他感同身受的模样?
「拜托了,」她说:「拜托不要这样。」她随即陷入沉默,想起之前在马丁的日记上看到的那段话。她现在这样站着,是不是像个敞开双臂、等着挨揍的对决者?或许很像吧。不过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如果他突破她的守备范围,她会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
他承接她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许久。钟声响起,远方传来门被人用力关上的声音,两个学生的笑闹声从走廊上传过来,他们的笑声互相呼应,逐渐远去而不可闻,然后又是一阵甩门声传来。
「我必须继续 ── 」
「喔,也该让你回去做事了。」他也同时发话。两人不约而同皱起脸,接着露出浅笑,彷佛他们是差点在转角相撞的行人,但是马丁却继续往前走,非得要对方让路不可。他又变回之前那副满不在乎的自信神态,彷佛找回从前的政客魂。他说:「不过我得警告你,这学期我会一直黏着你。我想出了一部游戏,但我疏于练习,没人帮忙的话做不来。」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你之前说可以的,你真的说过。」
「对,但现在是春季学期,会有很多事情要忙。」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他耸肩的样子看来就像个小孩,而她大可提醒他,他才刚说过这学期会一直黏着她。不过算了,反正她很清楚该怎么躲开他。她假装没听到脑中危险的低语,不承认自己或许也没那么想躲开对方。
「那么就这样了。」她往自己的书桌比划了下。
「好的,那当然。」他故意低头,装出乖巧的模样。「对了,还有一件事。」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将一只手臂贴在身侧,并且以裤装遮住手掌,看起来简直像个藏牌技巧拙劣的业余魔术师。李奥将藏起的手优雅地转了一圈,递给她另一个小盒子。这个盒子比糖渍栗子的还要小,裹着相同花色的包装纸。「我趁着有空的时候……」
「这是什么?」
「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就在想,反正你不常进城,所以 ── 」他再次打住,显然她的态度又让他觉得碰了一鼻子灰。「总之,这没什么,愚蠢的小东西而已。」他听起来不知所措,话中似乎也有几分埋怨。她还以为李奥委会抽手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离开,不过他却把这第二个小盒子摆到她桌上,放在另一个的旁边。他退向门边时撞到椅子,差点跌倒,而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对方就消失了。
她关上门站在原地,将头侧向门边,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等到她终于调整好呼吸,回头却看见那两个包装花俏的小盒子还在桌上,固执地拒绝消失。这是一种谴责?威胁?或者别有企图……
她拿起比较小的那个盒子,用手掂量重量,思考着是不是该从窗口丢进积雪中。不过说她不好奇绝对是骗人的。看看马丁做的好事,他害她变得无法真诚,连独自一人的时候都要演戏。她就是无法躲开他的视线。他到底想对她怎么样呢?她又想对他怎么样呢?不怎样,真的不怎样。
她动手拆包装纸,仔细地沿着折痕拆开以免将纸撕破。这又是在演戏给根本不存在的观众看,以显示她对里头的东西没什么兴趣,没必要把包装纸一口气撕开。
裹在包装纸内的是个深红色的盒子,盒面点缀着橙色与橙黄色的纹样。上头烫了金字,是意大利文:香泪。
她像推火柴盒那样推出内盒。盒内铺着丝绸衬垫,垫上躺着一个瓶子,瓶身闪闪发亮。即使她的房间在冬天日照稀薄,瓶身依然闪耀如火。她拿起小瓶子举高来看,只见猩红与血红交错,间或夹杂着几抹印度黄。一簇打转的金色火花困在瓶中,呈不对称的螺旋状。当她转动手腕观察时,瓶中的火花便随之移动与缩小,闪烁着光芒。她拉开了瓶塞。
乳香、烟熏、琥珀调、小荳蔻、香脂、蜂蜡……她闭上眼,深深吸气直至胸腔满涨。她听见自己倒抽一口气、吐气,接着再深吸一口气。鼻间的气味馥郁诱人而且层次丰富,令人舍不得吐息。她突然想起一句诗:那里香气氤氲的花树灿烂开放2……又想起《神曲.地狱篇》3的一句三韵体诗文。她想到凤凰,这种神鸟专以熏香与香料之气为食,在火焰中死去,在火焰中重生。与此同时,她也感受到热度和火舌在思绪的边缘跳动。
她感到难以呼吸,惊慌失措地盖回瓶塞,将香水放了下来。
这是燃烧的气味。他送礼给她,却献上燃烧的气味。她摇了摇头,试图一笑置之,却还是觉得像是挨了一鞭。这份礼物对于伦敦图书馆纵火狂的孙女来说再适合不过了。这又是一次恶作剧,要她别忘了自己来自德库西家族,同样是逃不过发狂命运的危险份子。她想起马丁开过的所有德库西玩笑。原本以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他现在不是又在开玩笑了吗?要是她现在闭上眼,就能看见火柴四散的景象,也能听见李奥不怀好意的声音,那时他指着快要熄灭的火焰问:嘿,德库西,你要不要丢几本书进去生火啊?他还是在开一样的玩笑,只是现在作弄的对象换成女人,所以改用更为优雅的方式消遣她。他献上昂贵、美丽且充满女性气息的礼物,只有过于偏执的人才会拒绝收下。他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这么做?他刚才说起爱姆的时候,有一瞬间她还以为他是真心的,但现在……
她将香水瓶放回盒子里,发觉手指沾染上香气,同时忍下将手凑到脸旁的冲动。她将香水连瓶带盒扔进抽屉深处,用一迭旧试卷压住,然后用力将抽屉关上。
她起身锁门,回头继续工作,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注意力转回她正在草拟的申论题上。浓烈的烟熏气味沾附在她身上,整天挥散不去。后来她去上课时发现学生全皱起眉头、嗅闻着空气,并且用猜忌的眼神打量她。彷佛只需一缕不可捉摸的气味分子,他们便可不顾她的意愿,擅自对她施加咒语,把她从一位教师缩减为一个女人。
1Arnold Schönberg,二十世纪奥地利作曲家、音乐理论家,同时也是教师、作家与画家,着有《和声学》(Harmonielehre),并提出十二音列理论(Zwölftontechnik)。
2where blossomed many an incense-bearing tree。出自英国浪漫主义时期诗人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诗作 〈忽必烈汗〉(Kubla Khan)。
3《神曲》(Divine Comedy)为意大利中世纪诗人但丁(Dante Alighieri)作品,全作分为三部分:地狱篇(Inferno)、炼狱篇(Purgatorio)、天堂篇(Paradi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