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游戏师
学生的游戏作品都交了,现在一年级和三年级要面对的是考试。在走廊上经常能听见学生语气紧张的低声交谈,在图书馆则能听见他们提高音量,为了争夺珍稀馆藏僵持不下。这种紧张氛围每一年都会按时出现,一如降雪与融雪随着季节流转到来,令人感到无比熟悉。不过今天似乎有种异样感,像是多了些什么,也像是少了些什么。她不明白是自己心头不安,还是整座蒙特维尔真的笼罩在某种毒雾之中。她坐在游戏典藏室里改作业,眼前的桌面上堆着一迭待批改的报告,精神无法集中。
昨天一年级生考理论,她在点名时叫到了夏彭提。她是不小心忘了,还是刻意提起他?或许她是想让无人回应的呼唤在室内回荡,想要看到学生回避彼此的目光。后来她轻咳几声说道:「他不在,当然了……康纳利?」在学生满身大汗地作答时,她则来回走动监考,不时停下脚步握紧双拳,以免自己忍不住抄起一旁的试卷撕烂。夏彭提不见了,为什么这些学生却还安然坐在这里考试?他们都霸凌过他,现在却一脸乖巧无辜,彷佛夏彭提只是生了一场见不得人的病,好像他逃跑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他们何不干脆说出心声:像他那种人,本来就不属于蒙特维尔。
如果夏彭提真的逃跑了……她心一沉,想起校长在校务会议上的发言:「各位男士,一年级的夏彭提似乎在警方来校时逃走了。如果在场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请务必知会我。这件事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她看见表演艺术教授不停翻弄着几页文件,若在平时,他是最不会做多余动作的人。过了一会儿,她才意会过来,或许他是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而且如果她没记错,他似乎还看了她一眼。他是不是以为,是她帮助夏彭提躲开警方?她还真希望事实是如此。还是说他的眼神有其他弦外之音?她最后一次见到夏彭提时,他看起来双眼无神、头发蓬乱,整个人彷佛失了魂。会不会夏彭提其实没有逃离校园,而是带着一根绳子走进森林?
这么想就太多虑了。夏彭提一定只是悄悄逃回家罢了,是她最近太累才会多想。学期很快就要结束,接下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她盘算着学生还要多久才会离开:再三天期末考就会结束,隔周则是评分会议,公布成绩后不到几天,学生便会如蚂蚁般涌向山脚,而装满行李的巴士会沿着同一条路上下山,发出轰隆声并吐出难闻的烟雾。蒙特维尔从此恢复宁静,至少在仲夏游戏展演的贵宾莅临之前都是如此。
她最期待的还是看到马丁离开。他来道歉过一次,但她只用冰冷有礼的态度回敬。即使在他道歉之后,她也总是与他保持好几公尺的距离。她总是能察觉马丁是否在附近,彷佛蒙特维尔的石板长出神经,能用生物电把他的行踪传送过来。昨晚她一夜无眠,心中极度渴望能走去敲他的房门。她握紧拳头,手心的湿意彷佛是从温暖的空气中拧出来的。不过她的意志力足够坚强,知道去找他不会有好结果。反正再过不久对方就会跟着学生一起离开。她还会再见到他吗?想必他的去路已安排妥当,他会回到政府部门坐领干薪,回到党内继续用精心设计的手段撕裂社会……她才不在乎,只要这些事情不要发生在她眼前,她就能够当作不知道。等他离开,她就可以忘记过去几周以来发生的一切,可以想想马丁以外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已经开始期待漫长的夏日到来,期待气温上升,人变得懒散……每年八月弗朗西斯阿姨都会寄一迭小说给她当生日礼物,而她便会像囫囵吞下糖果的孩童般饥渴地看书。到了这时,其他教授几乎都离开了,大都去度假或去其他学校访问,因此整座蒙特维尔里几乎只剩她,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时间彷佛无限延伸,邀请她填满所有空白。她可以挥霍无度地做任何事情,可以拉奏赤色情人,一整天沉醉于优美旋律之中,也可以泡在图书馆里,或是到大礼堂冥想。她要什么时候起床都可以,整晚熬夜也无所谓,因此她能够放任自己平躺在方塔的屋顶上,看英仙座流星雨划过天际。不过,即使如此想象,却还是觉得有点美中不足,新产生的欠缺感像袜子破洞那样困扰着她。她责怪马丁让她心焦,让她开始想象蒙特维尔以外还有个更为鲜活的世界。她原先就苦于被他撩拨起的欲望,没想到现在这股欲望还结合了其他渴望,要她追寻刺激与享乐、把握最后一段青春岁月,令她更为挣扎。该死的马丁,他的衣服和呼吸都散发出欲望的气息,像病毒一样会传染。要是马丁走了,她就能够冷静下来,悉心照料自己回到最为纯粹的状态。但是,万一她已经中毒太深、再也无法恢复,那该怎么办?
她低头批改三年级生的实用批评1报告,试着看懂安德森潦草的左撇子字迹。如今最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是《暴风雨》就快完成了。她大致能放下心来,不会有人发现她精心修改过的游戏其实是二年级生的作品(就算那位二年级生是个天才也一样),观众将会称赞她精湛的技巧,惊艳于游戏如何在暴风雨和茶杯中的风暴间取得平衡。这部游戏会是杰作,因为它必须是。没有人能怪她不够努力写新作品,她已经逼着自己尝试过,像古代女祭司筹备献祭那样耗尽心力。不,不该说她像女祭司,她本来就是女祭司。她的游戏将犹如支点撑起仲夏之日,如果没有她的游戏,整个世界便会停止转动,在烈日照射下灼伤。
听见钟声响起,她才想到今天有决定金奖得主的期末会议,而自己已经迟到。期末会议并不像平时开会那么难熬,因为议程上除了评选游戏作品以外再无其他。自从她来这里之后,每年评选时一位教授只能投一票。每位教授都会各自为心中属意的作品极力辩护,这一直都是评选的传统,不过在决选结果出炉后,他们又会互相交换眼神和笑容,彷佛刚才的争辩只是一场闹剧。她时常会想马丁在这种场合一定游刃有余。身为游戏师,她会替其他教授解说最优异的三部作品,让他们再次回想起作品的内容。在她来这里的第一年,校长对她说:「像法官解释案情那样解说就行了,还有,千万不要低估你的影响力。」以往她总是用明确的方式开场,引导其他人意识到她最欣赏哪一部作品。但是今年她下定决心不轻易表态(是因为受到马丁影响吗?),刻意将作品分析写得冷淡而疏离,写得一板一眼,像是将碎玻璃洒进水中一般藏起自己的评价。她知道这些教授会怎么投票,因此她要用反诈的手段巧妙地动摇他们。作品具有原创性,她就要说成「鲁莽大胆」;如果内容过于庞杂,就说是「精心制作」。其他教授会以为她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厌恶而故作欺瞒,然后将票投给她真正喜爱的作品。她真不懂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通如何煽动他们,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从书桌抽屉拿出自己的笔记,匆匆前往参事堂。
评选过程比去年更不费力,或许是因为她不在乎结果,而这就是关键。安德森与伯纳相比,她比较希望前者得奖,不过要是后者胜出,也不能算是最不公平的结果……她彷佛看见「公平」这个词凭空浮现在空荡荡的桌面上,然后是夏彭提穿过森林往深处走去的景象。她感到动摇,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教授诚恳的表情,也不敢相信拿着笔记站在他们面前的自己。或许夏彭提的尸体正挂在树上摆动着,而他们却在这里评估切换机制的效果与步法的弧状历程,好像所谓的人不过是纸上的分数。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集中精神。她看得出在场教授全都感到不知所措,而当她终于讲解完毕时,他们反复翻着游戏记谱,不愿成为第一个发言的人。过了一会儿,文学教授叹着气说道:「该选谁应该很明显了,我建议将金奖颁给安德森。」
「我同意。」历史教授附和道。众人纷纷点头,像是一阵在桌边泛开的涟漪。在一片沉默中,教授们面面相觑,全都因为没人反驳而感到不自在。最后所有的男教授有志一同地看向她。
「是的。」她说:「我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决定。」她刻意让语气显得颇为遗憾,免得文学教授起了疑心又要反悔。
「好的,各位男士,」校长说道:「看来现在是全体一致通过。」他搔了搔头。「呃……谢谢大家。」
没有半个人有所动作。她第一个站起来,这动作彷佛剪断了把其他教授固定在座位上的绳索,他们一一起身,聊着天气和考试之类的话题。她听见体育学教授低声说道:「真是不敢相信,去年用了好几个小时……」
在她收拾文件时,文学教授对她招手,问道:「方便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不禁咬紧牙关。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走了。她问:「怎么了吗?」
「我这周监考时看到你出的考卷,总觉得有些题目似乎……不太妥当。于是我擅自对学生提醒了一两句。不过,或许以后……」站在一旁的历史教授咳了几声,握起拳头。
「什么意思?」
「你引用了劳伦斯.奥莱理的言论,他是枢机主教。」
「我认为引用基督徒的发言并没有任何不妥。圣之嬉正是从基督教的礼拜仪式发展而来,它可以和旧有的祭礼共存,这并不冲突。」
其他几位教授回头看着他们。她的发言太明确、声音太响亮,在场只有文学教授没有因此露出不快的神色。她晚了一步才意识到,他是刻意诱使她做出刚才的发言。「你的观点很有趣……但你一定看过指导守则了吧。」他露出微笑,完全没有牵动嘴唇。「教授,指导守则前几周才发行,你还没看过吗?你应该要更常去看信箱才对。每一条守则都是我起草的,当然,我在拟定之前都有咨询过我们在文化部的友人。」
她瞪着对方,看见他的笑容有如缆线般不断延伸,变得愈来愈细。她真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斩断那条线。
他转身面向历史教授,说道:「再过三天……」好像刚才是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一样。「届时会有连续三场的讲习,当然时间不会太长,这样才能吸引那些没读过书的观众,让他们知道何谓自由、繁荣与胜利。我想总理本人很有可能会亲自到场。」他瞥向她,好像很讶异她还站在原地不走。「亲爱的教授,你拒绝这次的邀请真是太可惜了,这种规模的纪念活动可以凝聚民众对国家的自豪感,替圣之嬉吸引更多受众,岂不是美事一桩?这样或许也能影响文化部将目光放得更长远……」
她没把握能够控制自己,要是开了口可能就会停不下来。走廊上的空气比较冰凉,微风从另一侧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中带着松针与泥土的味道,还有一丝辛辣气味。她没有停下脚步探究风的气息,一心只想离开他们,愈快愈好。算了,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她身为游戏师的学期任务暂告一段落,现在她可以轻松两周。接下来她将不会与其他教授共进晚餐,会有人用托盘另外为她送上餐点。她会为了仲夏游戏闭关,就像辅祭员在仪式开始前进行斋戒。
马丁正站在走廊尽头。他看着外面的高地草原,手插在口袋里,刘海盖着脸,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她没有其他路可走,非得经过他旁边不可,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要像十年前那样站在参事堂外偷听吗?抢在结果公布之前……她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不愿回想起爱姆最后的结局。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她揉了揉额头,强忍着头痛走过去。
「教授,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嘛。」他从窗边转过身。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虽然她这么问,不过她早就知道对方在等她,而且他原本以为会等更久……他的视线飘向她压着额头的手。她好不容易才放下手。
「我有事要说,在你闭关之前……」
她再度迈开脚步,但他却认为这是同行的邀请。于是她加快步伐,迫使他只能在后头紧跟。
「评选过程还顺利吗?」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愉快,彷佛正在鸡尾酒派对上聊天。
「很顺利,谢谢。」
「太好了,金奖得主应该有选对人吧?我知道有时候……」他打住了话头,用手拨开刘海。
「不是每次都这么顺利,」她说:「有时候也会选错人。」
接下来好一阵子谁也没开口。他紧咬着嘴唇。其实她没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但她就是忍不住。马丁和其他教授都一样,他会不加思索地出卖蒙特维尔,出卖圣之嬉,出卖她。而且他早就已经做过类似的事了,例如交出《红》和那之外的所有事情。她说:「我知道你对我哥做过什么事。」
时间彷佛在一瞬间冻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看着她。「你是说……你怎么知道的?」他没有闪躲她的视线,但是眼神闪烁。「他是不是……他不可能告诉你这件事吧?」他的声音充满愤怒,还有另一种近似于羞愧的情绪,让她听了很想……想怎么样呢?打他一巴掌?触碰他?但如果她碰了他,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无法相信自己。要是她说出自己持有他的日记,或是说出其他更糟糕的事情;她怕自己会说出……她有一股在险境边缘起舞的冲动,这念头太危险,几乎可以说是难以抗拒。
「不要假装……」她岔了嗓子。愚蠢的声音,背叛了她的意志。「不要以为你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你只想要赢不是吗?为了获胜,你可以不择手段,所以……」
她希望听到他辩解,然而他只是瞇起眼盯着地面,好像在承认他连写日记都无法诚实,总是语意含糊,只说出一半真话,而且充满自欺。接着他依然没有抬起头,只是重复她的话:「所以……?」
「所以……」她喉头一阵紧缩。她说不出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迟疑了一会儿,随即大步走开,在走廊尽头转弯。左侧的窗户面对着中庭,她经过的时候注意到外面有动静,不由得停下脚步。
黑白地砖的中心停了一辆轿车。她在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回到夏季学期刚开学时,那时她看到马丁走进学校,感到不可置信。接着她又清醒过来,知道马丁不在楼下,而是在她身后的走廊上。如果学校里的时间是一首重复的旋律,那么现在就是转调,或是少了一个音符,因为从闪亮的劳斯莱斯车身中伸出双腿的人和马丁不同,他穿着西装而且身材臃肿。一名灰袍侍者走上前帮忙,挡住了她的视线。另有两人赶来搬运一个捆着皮绳的行李箱,在吃力地将沉重的行李搬到教师楼入口后便离去。接着轿车启动引擎、发出一声轰鸣,驶出大大的U字型往校门口开去。现场留下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是脸上长了雀斑的年轻人,他抬头打量学校建筑,态度友善,但看起来对校园不感兴趣,而身材较胖的男子则一直低着头。历史教授和文学教授从中庭的另一头出现,急忙跑上前与两人握手,接着便传来他们互相寒暄的声音。
她倾身向前,呼在玻璃上的白雾几乎是在转眼间消失。他们是来观赏仲夏游戏的宾客吗?但是为什么提早两周莅临?仲夏日当天,学校会挤满校外人士,到时会有圣之嬉高手、政府官员、知名的业余展演人和报刊记者参与这场盛会,不过展演只有一天,足以让众人享受仲夏游戏和午餐,并且赶上夜班火车回首都。这两个人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她已经开始讨厌他们了,不只是因为他们讲话很大声,也不只是因为他们的座车驶进校园,让汽油味从窗缝渗透进来。她离开窗边,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差点一头撞上李奥。他刚才站在她后方观察外头的动静,这时则退到一旁让她通过,皱起了脸。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原状,将视线再次转向中庭里的人。他说:「那难道是……?不可能吧。」
「什么?你说谁?」她低头往下看,那两位教授已经走了,现在能够看清两名西装男子的长相。
他说:「那是艾米尔.法隆。」
艾米尔.法隆。她感到胃部一阵翻搅,思绪混乱。如果她没看过马丁的日记,她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她看过这个人的照片吗?眼下最简单的事情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的那名男子。这个人看起来年龄比马丁还要大,挺着大肚腩,双下巴明显,不过一头往后梳的黑发尚未转白,稳妥地服贴在头上。他抬头往窗户这里看来,像演员对观众致意那样对他们点头,同时抿唇微笑,看起来有种油滑的感觉。她转过身,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脸,但马丁却误以为她是特意转过来表示疑问。
「我念蒙特维尔的时候他跟我同届,现在他在情报部门工作。你不会知道他这个人的,因为他做的都是……都是一些不能提起的事情。他会出现想必也是受邀而来,但他为什么要这么早来?」
她没有回话。想到艾米尔再度回到这里……她把注意力放在脸上,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刚才她已经透露出太多讯息。记住,她没有听过艾米尔这个人,也不应该知道他是谁。
马丁对楼下挥了挥手。她忍不住回头,看见艾米尔慵懒地挥手响应,动作宛如潮水中的海草。接着艾米尔从外套中掏出金色烟盒,拿出黑金烟身的莎邦尼,依然带着笑意望向他们所在的窗户。他划了一根火柴,随即将火柴棒扔开。她可以感觉到艾米尔很在意她,也很在意马丁,视线像蜘蛛网一样黏在他们的脸颊上。
「他可能是提早来安排事情吧……」马丁愈说愈小声。多年以前他和艾米尔是朋友,或许现在依然还是。凭什么不是呢?他们或许会在工作上交换部门之间的消息,一起花纳税人的钱吃午餐,以种种交流显示老同学之间的感情没变,就和从前一样。不过,他看到艾米尔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她说:「我要走了。」
「好的。」他说完瞇起眼睛。「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请听我说。」
「没必要。」
「有必要。我一直在找你,这阵子你都在躲我对不对?」
「我在忙。」
「之前发生的事……当时我真的喝醉了,我不是有意要羞辱你。」
「已经不重要了。」
「对我来说很重要。是不是因为你哥,所以你才会……」他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好像被她打断似的。然而她什么也没做,至少没有出声干扰。「对不起,」他说:「我为我做出的所有错事道歉。我都已经道歉了,难道我们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吗?」
「不能。」她说:「再见了,马丁先生。」她快步走过他身边,并且拒绝让出任何空间,一身白袍擦过他的外套,逼得他往旁边站。
她一边走远,一边做好随时听见他叫住自己的心理准备,不过她始终没有听见。再回头看时,他已经不见踪影了。看到这幅景象,她应该要感到心满意足,这么快就甩开他了。
艾米尔仍然独自站在外面的中庭里。她看见他噘嘴吐烟,一个O型的烟圈往上飘,消失在空气中。接着他把烟蒂随手一丢,没有踩熄就往教师楼入口缓缓走去。烟蒂在白色的瓷砖上看起来像只虫,像只冒着烟的黑金色胡蜂。
她环顾四周,急着找位灰袍侍者去中庭捡起烟蒂,附近却没有半个人在。那烟蒂安然留在原地,而白烟如线圈般不断向上绕开,彷佛会永远持续下去。
1Practical Criticism,一九二○年代兴起的文学批评方法,以文本为主体进行细读与分析,不关注作者创作动机与历史背景等外部因素,对后来风行于英美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有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