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写完了,只剩下一点还没完成。总算能松口气。
今天下午我在图书馆完成了主题段落。记得那时我抬起头看向四周,在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回到当下。主题曲的残响依然在脑海中回荡,却变得愈来愈微弱。我的圣之嬉就摆在面前,即将完成。在末页写下意味着「闭幕」的符号时,我看到窗户敞开,带着青草味的风吹了进来,天色转为深蓝,预告着黄昏。春天悄悄地来到我们身边了。侍者开始在图书室的另一头点灯,这时卡费克也写到一个段落,抬头看着我,不过还是做作地点了几个附加符号之后才把笔放下。「写完了?」
「写完了主题段。」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后便看向窗外。现在我竟然感到如此放松,真是愚蠢,但如果没走到这一步,我也不会相信前面已经写了那么多。不管写过多少部游戏,每次创作时都还是会感到害怕。
「恭喜你。」他说。
「嗯。」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只是继续微笑着。他也回以微笑。
同日稍晚
我以为今晚会睡得很好,结果睡到一半还是醒来了。并不是出于焦虑,只是没有睡意。于是我干脆起来翻看今天完成的进度。我以为作品并没有自己印象中的那么好,但现在看来其实真的不差。虽然不是天才之作,也已经够好了。等明年吧。
无论如何,卡费克都不可能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至于好几周前写的那些东西……我当初想错了,那些当然都只是我一时想象出来的而已,之后便完全看不出任何一丝迹象。不过,我还是再想想看吧。
第九周,星期日
今天早上卡费克跑来敲我的房门,那时候时间还很早。我一边爬下床一边咒骂,以为是哪个侍者忘记今天是星期日。打开门后他看到我的表情,愣愣地眨了下眼睛。「马丁,」他说:「不知道你想不想……」
「卡费克,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我想也是,但不知道……」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抱歉把你吵起来。」
「你想问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知道星期日你通常都跟艾米尔、菲力他们在一起,但我在想……算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不说了。」
「快说。」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看某样东西。」他不等我回答,立刻又说:「不过没关系。」
「等等,」我说:「我还没清醒过来。那好吧,等我换个衣服。」我叫他在门边等,然后冲去换衣服,换完回来就看见他像平常那样背对着我。「好了,带路吧。要去哪里?」
他大步走在我前面,肩上背了一个帆布包,里面散发出大蒜和干酪的味道,袋口处还隐约可以看见苹果的反光,让我莫名想笑。「你等着瞧。」他没有下楼走去中庭,反而一直沿着回廊走,然后爬上楼,最后在一处楼梯转角停下,推开储藏室的门。他移开立在一旁的扫帚,领我进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踢到一个水桶。「卡费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走这里。」他绕过储藏室尽头的老旧高脚柜,消失在阴暗处。我听见一道撞击声和卡费克的咒骂声,然后是门咿呀打开的声音。我跟在他后面挤进一条狭窄的走道,这里天花板低矮,到处都是灰尘。我一度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中计了,或许好几个月之后,校方会在这里发现已经变成一具干尸的我也说不定。这时候他却举起了手,挡住我差点撞上矮梁的头。「没事吧?小心点。」
「这到底是、你……」
我还来不及把话说完,他就已经继续往前走了。前面又是一段楼梯(我想应该是吧,这里的路真的很难记),之后还有一条开了许多灰暗小窗的通道,到处漂浮着落雪般的灰尘。走到这里时周遭变得寂静许多,我们好像已经离开学士楼了。一路上我和他都没有说话,而且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放轻了脚步。走到屋檐下两条窄道的交会处时,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却听不出哭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想起上学期雅各布说过的话,他一直说自己的房间闹鬼。但是卡费克随即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继续往前走,而我也很乐意将那哭声抛在脑后。
一路走来,我都以为他是要带我到屋顶上。我们挤进一个通风不良的三角空间,那里面闻起来有蛀虫的味道,满是木料散发的热气。我们低着头前进,避免撞上裸露的木隼相接处,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猜中了目的地,然而他却在这时停下来说道:「就是这里。」
他往一旁站开。眼前是一块昏暗的宽敞空间,上方的屋顶相接处彷佛被透入的缕缕光线缝合。较远处有一道光束斜射而下,其中有大量尘埃悬浮,让那条光束看起来格外具体。屋顶上有几处缺了瓦片形成破洞,露出一块块的蓝色天空。
脚下的地板向下倾斜复又隆起,形成在中柱交会的波形曲线,令人一时感到错乱,好像我们正站在倒置的石板船身上。卡费克瞄了我一眼。「这里怎么样?」
这里是大礼堂正上方,而我们正站在礼堂的拱形天花板上眺望。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在弧形地面上反弹,像是飞掠过水面的小石子。「这里真是太棒了,」我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时候我睡不着就会来这里。」
我看了看周围。虽然这里在白天看起来饶富异趣,但我可不想在晚上到这里来。显然他的胆子比我大多了。
他沿着地面的弧线走向中柱,在一段斜面上坐下,然后把帆布包往地上一扔,两手撑在地上往后靠。我也模仿他的动作,却突然觉得膝盖一阵酸软。我当然知道地面很牢固,但走起路来还是小心翼翼。要不是卡费克在这里,我应该就会直接转身回去了。
「来吧。」他把背包递给我。现在还不到午餐时间,我却突然饿得要命。好一阵子我们只是默默吃着腊肠、干酪和水果。我意识到此刻我们的脚踩在礼堂上方,底下是空荡的长椅和展演场。受银线环绕的沉默彷佛弥漫上来,充满整个空间,最后顺着呼吸进入我们的体内。
他始终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起初我满脑子只想着圣之嬉和我的游戏片段,不过吃完东西后,我看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光线,觉得自己像是入了梦,心中没有任何言语。这就是教授一直希望我们在冥想中找到的、源自内心的平静,我之前从来没有感受过,彷佛这世界一切俱足。我闭上眼,用手枕着头,后来似乎不小心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换了位置,从外头吹进来的风十分轻柔,彷佛泛着蓝光,周遭的光线则变得阴暗。虽然我没有碰触到卡费克,却可以感受到他散发的体温。他的呼吸很轻,让我以为他睡着了,转头看时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有时候呢……」他突然开口,口气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一个人上来这里,会怕自己不小心睡着,醒来之后就会发现所有人都消失了。我怕……不,说『害怕』也许并不合适。总之我就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等我再度回到学士楼,就会发现所有的寝室都空了。如果从窗户看出去,就会发现蒙特维尔即将变成废墟。烟囱不再冒烟,中庭里也没有人……墙壁开始崩塌,石像鬼全掉下来摔碎在地上,到处都是水渍和成堆的腐烂枯叶。学校里看不见灯光,听不见声音,钟也不敲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彷佛整个星球只剩下我一个人。」
接着我们谁也没说话。这不过是疯狂的幻想,然而他的声音之中却带着某种异样的质地,好像他所说的话其实是咒语,好像我们真的是地球上最后残存的两个人。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我会回家。」他说。「我会坐上空无一人的火车,接着火车会自己启动。我会去确认其他车厢有没有人,因为我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真的都没有人,我只好坐下来,试图不要陷入恐慌。或许我旁边的座位上会放着一份旧报纸,我会拿起来看,但是上头并不会有任何能解释现况的讯息……火车停下来之后,我会走过一段长长的上坡路,经过一大片葡萄园,然后回到家中。不过家里同样一个人也没有。我会大声叫喊,喊我 ── 我妹妹的名字,但是她也不会在。整个家只剩下墙上满满的家族肖像画,一个活物的声音也听不见,然后……」他停了下来。
「然后?」
「然后?」他面对着上方的斜屋顶发笑。「然后还能怎么样?我大概会去图书馆写一部圣之嬉吧。」
几秒之后我大笑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疯子?你绝对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我知道。」他转过身,撑着一只手肘看着我。光线太过昏暗,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能感觉到他的袖口轻轻擦过我的,那触感彷佛一路传送到我的脊椎。我心想:就是现在了。他和我都没有移动半分。
「换你了,你的恶梦是什么?」
「你刚才说的算是恶梦吗?比较像是你的幻想吧。」
「别这样说嘛。」他将头转向上方,斜眼看着我。「你一定也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吧。你是不是很怕学期末比我低分?」
「你闭嘴。」我知道他还在等我回答。我刻意不去感受他的体温,还有我们之间轻柔的微风,也不去感受此刻我们彷佛正身处另一个世界,共享孤独。「要是蒙特维尔消失应该会满糟糕的。我也很怕被学校开除,这样更糟。」
他依然看着我,神情非常专注。「那你会怎么做?」
我无法承受他的注视,将视线转向上方的椽梁。虽然心里有点抗拒,我还是试着思考,要是没有蒙特维尔,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会搬回家跟父母一起住,过着已成定局的人生。若不是在废车场工作,就会是到老爸认识的人那里,在某间办公室里工作,从事贸易或法律相关业务。如果我努力反抗,或许也有机会跑新闻。我可能毕生都会关在狭小的房间里工作。要是没有圣之嬉……
我说:「我应该会自杀吧。」
他移动了一下,惹得我侧眼看向他。随后他坐起身,两手抱膝,我们的距离拉得更开了。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彷佛我们为了游戏主题争执已久,现在总算得到共识。
我心一沉,吃力地跪坐起身。「我不是指字面上的……」
「不,你说得对。」他说:「蒙特维尔和圣之嬉……如果没有这些,生命就没有意义了。」
我喉头哽动,不想同意他说的话。我希望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其他事情能为人生带来意义,就算赔上整个蒙特维尔也值得。但我错过了回话的时机,只能看着他弯腰捡起苹果核、背起帆布包。
「走吧,该回去了。我明天还要交一篇论文。」他伸手要拉我起来。我握住他的手,和他对看了一会儿,然后拉着他的手腕站起身。
同日稍晚
今天下午我一直无法专心。写完历史课的笔记之后,我走到门房那里拿老妈的信。那封信从寄来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我总是会拿起来看一眼,然后又放回信箱里。不知道上次写信回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艾米尔也在那里。他显然是闲得发慌,才会靠在柱子上偷看别人的信箱。「你跟卡费克玩得很开心吧?他是不是会带你去看他变身成狼人的地方?」
「真是有趣的笑话。」
「你最好小心一点,要是你们独处的时候他突然变身……」他没把话说完。我回过头,看见他从自己的信箱里抽出一张折起的纸打开来看,突然绷紧了下巴。
我等了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家里寄来的?」不可能,因为那封信不是装在信封里。
「不是,只是不重要的讯息。」他把信纸撕成两半,又将半张纸各再撕成两半。他本来打算丢进垃圾桶,走到一半却又停下脚步,把碎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那就是情书啰?」
「闭嘴,马丁。」
「你脸红了。」我说:「该不会是楼下那位美女吧,你们那种不可告人的往来还在继续?」
「闭嘴!」他又说了一次,同时用力撞开我走到前方,害我的手肘撞上柜角。「喔,对了,说到不可告人,你们两位才是大家议论纷纷的对象,你不知道吧。」他没有回头,又补上这么一句。
我揪住他的手臂。「你说什么?」
他猛然旋身将我往后推,整个人欺上前,近得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要是你敢说出那个侍者的事,哪怕只说一个字,我都会马上去跟校长说你跟卡费克的关系有多不寻常。你以为学校会因为他的家世就对这种事视而不见吗?」原本我还紧抓着他,听到这番话只得逼自己松手。「你勾搭上谁,我一点都不在乎,管他是男是女,谁理你啊?换作学校教授就难说了。我只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小错,他们不会管我,却会对你们紧咬不放。所以你最好把嘴巴管紧一点。」
「我才没有碰他,我也没有那种打算。」
他挑眉看着我,而我也回瞪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你还真是天真,有没有真的碰到并没有差别。」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一阵反胃。他以为他是谁啊?
错了,所有人都想错了。事情才不是那样。卡费克跟我并没有……我们连一条校规都没有违反,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做出任何让学校蒙羞的事情。艾米尔只是在找我麻烦,他根本只是想惹事而已,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第十周第二天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勒死他。我说的是卡费克。
今天一整天,从第一堂课到晚餐时间为止,只要一抓到空档,我就会用来整理游戏记谱。撰写第一份草稿永远都像是在挖矿,总是得花上好几天耐心挖掘,有时会遇上矿藏丰沛的矿脉,有时则是难以撼动的坚硬岩盘。改稿则像是盯着一部机器,绞尽脑汁却找不出机器无法顺利运作的原因。改稿改到后来,我终于受不了了,惨叫一声倒在桌上。
卡费克说:「要我帮你看看吗?」
「不要。」
「我真的不介意,反正现在没什么要紧事。」
我抬起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暴风雨》的进度不要紧吗?你是不是在骗我?前几天你才求我帮你看。」
「我现在没有在忙那个。」
「你不要说你在写霍特教授的论文喔,缴交期限明明还……」他摇摇头。我一把抓起他的笔记本抢过来看。「那你到底在忙什么?」
他的笔迹真难看。其实应该说很难懂,我得要瞇起眼才能勉强看出几个字。
他在写游戏,应该说是圣之嬉,但也……不完全是。这作品几乎没有内容,毫无修饰。页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主标记,像画布上有一条斜线滑过。标题处写着《红》。
他的喉头哽了一下。「我只是随便写写,真的。」他在片刻沉默后开口。「我想知道作品中可以有多少留白。如果只下一手也能算是游戏吗?如果不用数学,不用音乐,不用文字,可以创作出圣之嬉吗?」
我刻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喔,这答案你自己明白呀。」
他皱起眉头,想知道我的答案究竟是肯定还是否定,但我就是不想把话说清楚。
「以你的能力,只交一部作品参加金奖怎么够看?」我的声音依然平静而不带情绪。「你得再交一部好让我知道创作有多简单,是不是这样?」
「我不会交这部出去。」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写?」
他摇摇头。「我写好玩的。别装傻了,你也知道的吧,有时候灵感就是会突然出现……但我多写一部又怎么了?反正《暴风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会把那一份当作业交出去。」
「你已经写完了?天啊!」我不由得站起身。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旁观我为了写游戏埋头苦战的样子。他一定暗自在心底窃笑个不停吧。
「你是怎么了?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我把他的笔记本推还给他。我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却猛然退开,还用手遮着眼睛。我应该要道歉的,但我没有这么做。「你让我觉得好恶心。」我说完就撇下他离开。
第十周第六天
他没有再提起那件事,我也没有。自从星期二以来我们相敬如宾,不过我还是一直想着那件事。昨晚我问他能不能借我看他的笔记本,他说可以,但是回答前显然有点犹豫,不是很相信我的样子。我说:「我会待在你视线范围内,就借我看一眼好吗?」
后来他把笔记本带来我的房间。在我研究他的游戏时,他就躺在我的床上读课本。不知道说「研究」适不适合,或许该说是沉思。这部游戏就像是宗教符号,虽然样式简单,却让人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他写得真好,程度远超过我们之前写过的所有游戏,那些游戏富于技巧而显得高明,然而这部作品却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另外一种存在。要我比喻的话,就像是所有人都在写交响乐,他却突然弹奏出一个音符,在一个音符里容纳了所有的声音,宛如敲了立钟一记,只须一声钟响便带来无穷的回声与余韵。它挑战了圣之嬉的所有规则,而且并没有因为不能处理复杂的层面而显得空洞,反而更加显示出技术的高度和作品的深度……只用精心的一手,就在作品中投射出所有的感知、文化与人性……真不知道我是痛恨他,还是钦佩他,可能两者都有吧,但我不知道哪一种情绪占上风。
这部作品题为《红》,我想它在某种层面上挑战了符号学最基础的概念。没有人能够确定「红」的意义是否为普世共享,无法得知我眼中的红色是否就是你眼中的红色,然而我们还是对这个字词所代表的意义深信不疑。尽管语言就是这么运作的,但是我们怎么能确定……指涉颜色时「红」的意义或许简单明了,但如果放进圣之嬉,它便成了沟通的隐喻,象征着了解、痛苦、爱与崇敬,显示出人类期望藉由自我表达得到他人理解的企图。这部游戏探讨「红」的概念,页面上却没有半个字提及「红」,而他用白纸黑字来写颜色,更呈现出语言带来的矛盾:指涉对象的缺席。如同圣之嬉是对于神的追寻,正意味着神并不在此,否则何来追寻……只用一手来呈现「红」虽然疯狂,却也达到完美的境界。他的作品力道强劲得离谱,简直令人火大。这么简单的作品本应无足轻重,只是无聊的学生笑话(申论题:「何谓勇气?」作答:「这就是了。」),其中却蕴藏着冲击性。仅凭大片的留白和寂静中的一动,就让这部作品在观众的脑海中盘旋不去。如同音乐教授谈及声响的留白时曾说过的:最发人深省的部分,往往藏在音符之间的空隙,或是乐曲停顿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我把椅子往后挪,两手抱住后脑勺,直盯着天花板。卡费克看了我一眼,把手上的书放在胸口,然后说道:「那只是我一时的想法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写得棒透了。」
他嗤笑一声,坐了起来。「认真的吗?你说真的?」
「我刚才不就说了吗?」我从后仰的姿势坐正,好看着他的脸。「不要装了,你一定知道自己写得很好。」
「没那么确定。」
「这种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游戏师一定也没有看过,不知道教授他们会怎么评价。」
「我只是写好玩的。」
「喔,闭嘴啦。」我把椅子挪回原处。「反正你是德库西,总有一天会写出天才之作,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终于开口说道:「谢谢。」
「不客气。」
我一时想不到还能说什么,于是把笔记本阖上还给他。他接过去之后似乎有话想说,但犹豫了下还是作罢,就这么离开了。
我现在心情如何?嫉妒吗?当然嫉妒,我有点想把他的作品烧掉,或写出一部更好的作品。我想找到方法彻底打败他,让他知道他不过是个凡人。
但我也觉得如果我输了,至少是输在他手上。
第十周第一天
距离交件剩下两周,《回映》也快完成了。今天早上我甚至想着,或许在交件日前一天就可以全部完成。我觉得自己写得不错,对这部游戏颇为满意。不过老实说,看过《红》之后,再看自己的作品就觉得逊色了几分。
第十周第五天
昨天我们讨论到很晚才散会。在卡费克的帮忙下,我终于整理好《回映》最后一段的想法(最后了!),现在整部作品看起来就跟镜面一样光滑。钟声敲了两响时,我正在收拾放得到处都是的书,突然听到他说:「谢谢你,马丁。」
「谢什么?不是你在帮我吗?」
「我是说……」他做了一个大幅度的鞠躬,彷佛展演开场。「我不是为了今晚,而是为了所有的日子跟你道谢。我知道我很……我没想过可以在学校过得这么开心,这对我来说真的意义重大。」
「你少肉麻了。」
「我才没有。」他笑了起来。「好吧,我就是肉麻。」
在那之后,我一直胡乱想着各式各样的事情,像是《红》、卡费克、《回映》、金奖……可是在今天的冥想结束后,所有想法都消失了。我的心中突然充满喜悦,彷佛真正的我失去重量,像光束里的尘埃那样飘了起来。
第十二周第三天
全部完成了,比预计的还早结束。
第十二周第七天
昨晚我们熬夜聊了许久。之前聊天时,我们偶尔会聊到像是想法着了火,卡费克会站起来踱步,彷佛房间正在冒烟升温。但昨晚的气氛随和又放松,与之前完全相反。我从来不曾感到这么自在过,好像就算自己讲出几句蠢话也无所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枕着手,对着天花板微笑,而我则靠在窗边鬼鬼祟祟地偷抽最后一根艾米尔给我的赔罪烟,几周前他为了向我发脾气而道歉。我们聊着聊着提到了《红》。卡费克说:「你知道点子其实是从你那里来的吗?」
「不会吧?你是认真的吗?」
「有一次上实作课的时候,我看到你在涂颜料。那已经是上学期的事了,我们还在做双人游戏,那时候你还很痛恨我。」
「我没有。」
「那时你完成了一幅……画,而且是一整片纯粹的红色。我看到时真的吓了一跳,完全不像你的作风。」
不知为何,一想到当时他以为自己懂我,就让我感到一阵窃喜。「所以呢?」
他耸耸肩,接着看了我一眼,眼神藏在睫毛底下。
我说:「所以我是你的灵感来源吗?」
「也不完全是你。」
「你应该要把作品献给我才对,献辞就写:『献给李奥.马丁,若没有他过人的机智与奔放的想象力……』」
卡费克突然站了起来。起先我看不出他想做什么,但他一走到桌边我就明白了。他俯身在档案夹上,在封面写下「献给李奥」。
我发出近似于轻笑的声音。他写完便看向我。
我舔舔嘴唇,不知为何觉得口干舌燥。「我只是说说而已。这是你的游戏,我并不是 ── 」
他把那份《红》拿给我。我接了过来。
最后我只说道:「谢了,这真的是……谢谢。」
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只有卡费克不在食堂里,其他人都到场了,全都抓着自己的作品等待钟声响起。我问遍了在场的每个人,但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踪影。于是我把蛋卷匆匆塞进嘴里,一路跑回学士楼,差点在半路上噎死自己。我敲了他的房门,却迟迟没有明确地听到他走来应门的脚步声,干脆推开一条门缝偷看。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膝盖弯起来靠在胸口。他脸色惨白抬起头来,我觉得他根本没有看见我。
「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他摇了摇头。我在他旁边蹲下,闻到他身上散发出夹杂着汗味的金属味。「别撑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不用!我没事。」他把我的手拨开。「我休息一下就好。只是吃坏肚子而已,等一下就不会痛了。」
「你确定?要不要帮你倒水?」
「我很确定。」他咬着牙吐出一口气。「一定是我吃了什么造成的。你不要管我。」
我站起身,感到非常不知所措。「那你的游戏怎么办?交件的时间快到了。」
「我等一下就下楼。」
「要不要我帮你交?」
他闭上眼。「好吧。你赶快走,好吗?」他用力干咳一声,感觉等一下就会开始吐了。
我说:「待会见。」他听了只是点点头,指着桌上的档案夹。我拿起他的游戏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这时他已经躺回床上,背对着房门。
我没有帮他交出《暴风雨》,我帮他交的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