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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老鼠

  她没生病,她知道生起病来是什么样的感受,和现在不同。真正的生病是漫长的等待,让人感觉自己漂浮起来,像灰色的海洋那样空无,除了让步别无选择。生病的体验早在她的脑海烙下鲜明的印象,像是喉咙干渴、湿透的毛毯、酸臭的体味。现在的感觉和生病不同,感觉像是脱了一层皮,围绕着她的世界不断延展、分裂,像是烧伤一样灼痛。她蜷起身子,双臂抱着膝盖,能清楚感受到骨头的形状。她让自己缓缓呼吸。要是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一个男人从高处坠落,一次又一次。有时候男人会幻化成一个绑着辫子的女人,然后摔成一片红色,让老鼠吓得惊坐起来。她会不停眨眼,直到完全清醒、直到眼睛只看得见真实存在的事物为止。她也会忍不住发抖,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有办法再次躺下。

  耳边的嘈杂声来来去去,如果她有注意听的话,就能注意到情况变得不太对劲。每到夏天,学校就会被轻松的低语声包围,侍者会因为工作负担减轻而大松一口气。然而今年夏天一反往常,吵杂的声响特别多,能听见重物碰撞与拖曳行李的声音、清空柜子的声音,以及惊慌抗辩的抱怨声。巴士的轰隆声拉近又拉远,在山路上一连上下好几天。接下来,沉默一点一点笼罩,整座校园安静下来,不过并非专属于盛夏的沉静,而是另一种无关季节的沉重气氛。但是老鼠没有留心。

  有一天她醒来时,周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坐起身,听见四肢挪动的窸窣声才安下心来,知道自己没有聋掉。她站起来,脚步不稳地走过房间,瞥见灰暗角落的壁纸图样开始旋转。她来到走廊上时,感觉宛如置身水底。她冒险走得更远,看看四周,等到确认没有危险才继续移动。周遭彷佛什么也没有,唯有一片死寂笼罩。老鼠不会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但警醒的她知道从钟响到现在一定已经超过一小时。钟声永远都会响起,就像她的脉搏总是会跳动一样。

  中央走廊漆黑一片。她走到廊道中央,看了看两旁,后颈一阵发凉。窗户全都关上了,从天窗缝隙透进来的银色日光细薄如纱。走廊化作长长的石板隧道,彷佛迷宫的入口。她看不见走廊尽头的楼梯,只看得到一扇门,还有更多的黑暗。她小心翼翼地挨近黑暗。四周寂静无声。声音是如此稀缺,完全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说话声或者扫地声。说不定地球上只剩下她一个活物了。她走下楼梯。

  楼梯最底下那扇门是关上的,以前从没看过它在白天关起来。她心中一惊,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陷阱,这一定是陷阱。然而下一秒她的手攀上门闩,一下子就拉开了。她用力推开门,眼前的天空低垂,天色苍白如珍珠。她深呼吸,走入中庭时内心依然感到恐惧,只不过比平时稍减几分。紧闭的门窗,消失的声音,彻底的孤寂,这就是对她的惩罚。你绝对不能……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可是已经太迟了。她望向中庭另一端的瓷砖地,那里曾经有个男人碎在月光下,曾经母亲……不过现在瓷砖地上空无一物,连一道阴影也没有。在鱼肚白的天光下,黑白相间的地砖看起来有着黑玉和珍珠母的质地。

  她贴靠着墙走过中庭。虽然窗户都关着,她还是觉得有人在窥看自己,飘在空中的平滑云层看来也像是没有瞳孔的眼睛。她打开一扇门,溜进另一条黑暗的走廊。眼前出现一道拱门,穿过拱门后就是大礼堂,光线从高窗透入,照得满室光亮。如果走进来的是其他人,或许会好奇侍者为什么没有把这里的窗户关上(是因为偷懒、不满,还是出于直觉感到敬畏呢?),然而老鼠只是一直往前走,寻找着某样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的事物。无论是石板地、成排长椅或者围绕四周的墙,这里的一切都被淡淡的灰影盖住,看起来像是一幅错视画。此刻的礼堂看起来并不像棋盘,划分出展演场边界的银线也淡得几乎看不见。

  脚下、爪下,不,是脚下踩碎了什么,许多尖锐的碎片刺进了她的脚跟。要是在昨天她听到碎裂声就会愣住,接着火速逃离现场,不过现在她只是眨眼、呼吸,留在原地观察。如果这是陷阱的话,她早就已经被抓住了。她在长椅上坐下,成为在场唯一的观众。

  地板上全是灰烬,是昨天的风将灰烬吹下烟囱、吹出火炉、吹过石板。没人扫地,地面上的煤渣和焦炭像黑色的骰子般闪闪发亮。脚底传来细尘的触感,还有一小块煤卡在她的趾缝。长椅底下的煤灰厚到足以留下完整的脚印,于是她把脚跟压在地上转,拓下足侧的弧形。老鼠绝对不会故意暴露踪迹,但是比起留下横卧在地的男人尸体,这点痕迹大概不算什么。她看着眼前的拓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耶稣啊,没想到……感谢神,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去哪里了?」

  是赛门,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颅里回荡。

  她抬起头来,觉得胃里一阵绞痛,好像对上他的眼神就会中毒似的。她想再度成为老鼠。她希望赛门只是自己的另一个胃,或者只是寒冷天气里用以取暖的某样事物。她希望自己不在乎他曾经目睹她将一个男人推下高塔。她还想要把这身人类外皮层层剥开,直到只剩下核心那块微小的、不会思考的、看起来有点恶心的自己,那个从来不在乎独处的自己。她太擅长当老鼠了,可是在她最需要返回老鼠身分的时候,那块不属于人类的核心反而离她远去。

  「大家是不是都走了?图书馆也上锁了,我不知道……」他愈说愈小声,在她对面的长椅坐下。过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道:「我找到了一些钱,搞不好我们可以……」

  她盯着他看。

  「好吧,其实是很多的钱。搞不好还可以想办法帮你弄到身分证件。」他抱住发抖的自己。「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诡异。」

  她舒展脚趾往灰烬上踩。这里的地板总是这么冰冷,就算在仲夏也不例外。冷冷的石头,冷冷的骨头。

  「你不能继续待在学校,这里已经没人了,我们可以……」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渐渐消失。

  这是真的,学校已经没有人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也许不算是人的人,而且不知怎地他们都来到了这个地方。她依然能看见方塔下有一具歪斜的尸体躺在红色血泊中,也能看见那条沾血的金色发辫。她还看见赛门递出巧克力的手。虽然这些画面完全不同,在她看来却都是一样的,都会引发同样的难言痛感,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类。尽管非她所愿,她确实知道这种感受的名字是什么。

  「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像他才是十几年没有说过话的人。

  她的视线落在赛门的脸上。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他等着她的响应,不知道她是陷阱,不知道她是毒药。他伸出手,虽然距离太远碰不到她,她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感受到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她杀了人,赛门却还是感谢她。他搞错了,他是个笨蛋。如果是老鼠才不会……可是他们都不是老鼠,再也不是了。她张口,感觉字句在她的舌头与喉头推挤。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她想要触碰赛门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赛门问:「你叫什么名字?」

  见到她站起来,他也跟着移动,不过她并不是要逃离这里。她将脚趾踩在石板边缘的银线旁,然后走进展演场。远方的角落有一根蜷起的羽毛,毛色白中带灰。她的脚边有道血迹,但是那痕迹早已渗进石板、磨去大半,没有人看得出来。

  她哽动喉头,觉得喉咙里像是卡了块黏土。她说:「我不知道。」

  他突然激动地动了下,眼睛瞠大、直盯着她看,好像两人是初次见面似的。她真想用指甲抓伤他的脸,留下宛如泪痕的红色痕迹。

  「你不知道?」

  一阵安静。

  「你说话了!原来你会说话。」

  她笑了,笑声一波波涌上,听起来很陌生。她控制不住自己,笑得流出眼泪,笑得无法呼吸。笑声就像是突然爆发的疹子,让她觉得好痛、好痛、好痛。

  「我们可以……你会不会……」

  赛门没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已经转过身,面向空荡荡的大礼堂和无人的座位。她觉得又饿又晕。明天,她想道,不过这个概念实在是太人类了,害她的耳朵痛起来。明天她就会跟他走,也可能不跟他走。之后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她是谁,而赛门又是谁。老鼠不会想着未来,不过人类的话就会。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往前延伸,像山脉那样赤裸而宽阔。

  她跪了下来。在她后方的赛门吸了口气,依然待在银线之外,没有跟过来。这么做是应该的,因为现在这个空间属于她。

  她向前倾身,将额头抵上地面,然后在灰烬中伸长手臂,画出一道弧线。她让两只手臂继续往外划开,而等到她再站起来时,地上便出现了一个圆圈。她站在圆圈中央,双手和膝盖都被煤炭沾黑。

  「你在做什么呢?」

  接着他陷入沉默。他的沉默弥漫整个礼堂,彷佛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他朝她点了点头。她脚底下的歪扭圆圈什么也不是,也什么都是,既是一团凌乱,也是完美的圣之嬉。这是只下一手的游戏,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他们看着彼此。明天还有时间做其他的事,而此刻重要的只有画在灰烬里的圆圈与他们两人,还有未完成的闭幕。圆圈像浅杯那样捧起了圣之嬉,它在杯缘颤动,尚未完整,即将从杯中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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