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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李奥

  他没办法站在门边目送她离开,一副凝望能让对方沿路留下足迹的样子。他的思绪不停转动,不停想着艾米尔的死讯、游戏师的职位和克莱儿,还有她的嘴唇、体温与双眼。他最主要想的还是克莱儿。她爱他。虽然她并没有这么说,但是她要李奥「好好当个游戏师」,这句话等同于爱。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依然爱着他;她抛下了他,却也原谅了他。但她总归是离开了,他没能留住她。除了极度不安、筋疲力竭、过度激动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感觉。他步上走廊。

  他手里拿着克莱儿转交的钥匙,掂了掂重量。这钥匙可以打开游戏典藏室。一想到那个地方,他的眼前彷佛也出现金色的光芒。他依然能看见当时她站在阳光下的模样,她因为光线而瞇起眼,发丝闪耀着光芒。他还闻到旧书和灰尘的气味,还有两人交融的汗味。这份回忆让他感到苦乐掺半,然而愈是回想,苦与乐的平衡就愈是倾斜。

  窗外有一群侍者来来去去。在中庭另一端的方塔底下,有一名校工正在拖地,他将拖把从水桶里抬起,洒出了闪耀的水滴。总务长快步穿过中庭,其他灰袍侍者则匆忙地跟在后面。总务长的声音从窗户传进来,不过并不是确切的字句,而是急躁匆促、还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语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挥手驱散众人。人们看起来太忙碌、太疑惑,一切都显得失序。从昨天开始,先是仲夏游戏遭到中断,接着又是艾米尔坠楼身亡,让整间学校沉浸在不安的氛围之中。不过之前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毕竟学校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话虽如此,李奥还是觉得不对劲,对于艾米尔的死也依然难以置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看起来似乎是坠楼……死了就死了吧,怎么发生的也无所谓。但是现在又怎么了?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却令人摸不着头绪。侍者来来去去,在阴影之间穿梭。好几位访问学者在学士楼的门边晃荡,像啄木鸟那样交头接耳。达特勒从食堂走出来,凡特和盖兹随侍在侧,随后三人点起了烟。

  达特勒看了看四周,挥手示意。李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达特勒是在叫自己。他心一沉,想到自己昨晚几乎没睡,现在无法集中精神,也不想跟克莱儿以外的任何人交谈。但他从政多年,实在无法轻易怠慢同僚,于是他以肩膀撞开门,然后穿过中庭,伸进口袋的手紧紧握着钥匙。「早安。」他向凡特和盖兹点头致意。

  「真是糟糕。」达特勒竖起拇指,指向瓷砖地上被拖把抹湿的区块。「你听说了吗?」

  「艾米尔的事吗?我听说了,那是不是……」他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达特勒所指为何,这才想到侍者为什么要拖地。所以,艾米尔真的从方塔上摔下来了。不安的火花闪过他的脑海,让他回想起艾米尔曾经说过:那时我觉得自己该为此受到谴责……这真是怪异的巧合,但若不是巧合,未免也太过荒谬,毕竟艾米尔才不会因为良心受到谴责而自杀。李奥问:「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没有人知道。今天早上侍者发现的。」凡特斜睨达特勒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但是这点小动作已经足以让对方察觉。达特勒清清喉咙,赶忙补充道:「警方调查过了,没有他杀的迹象。」

  李奥忍不住反驳:「艾米尔不像是会……」

  达特勒抢话道:「这间学校根本就是危楼,建筑物全都太过老旧且缺乏修缮,照明也不足,没有发生更多意外我才讶异呢。」

  凡特望向李奥,很快又移开视线。

  「我之前说的果然没错。」达特勒提高音量。「一切都要有个新的开始,这种过时的修道院学校根本不需要留下,让我们迎接崭新的未来吧。」

  「但……」李奥看着方塔的塔顶,那里的城垛并没有矮到能让人轻易翻过。「警方认为艾米尔喝醉了吗?」

  「警方的确认为这是一场意外。」达特勒的眼神意味深长。「你最好别再想了,但我可不是在说这不是一场悲剧。」

  凡特咳了一声,盖兹则把划过的火柴往瓷砖地上丢,谁也没看着谁。突然间,李奥明白过来,达特勒希望这件事尽快落幕,别再问些令人尴尬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一切究竟是发生得太巧,还是太刻意呢?一直以来,李奥都害怕会有人从暗处推他一把、不小心吃下有毒的水果或者脚底打滑,但或许树敌太多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艾米尔。

  李奥站得更为直挺,说道:「你说的是,这是党的一大损失。」刚才侍者拖过的湿亮瓷砖地快要干透了。在另一段人生中,艾米尔这时大概已经回到办公室中拨出电话,用精挑细选的几个词汇替李奥决定未来,不然就是把警察叫来办公室,要他们彻查夏彭提的下落。但是,在这段人生里李奥和其他人站在一起,谁也没听过他说「党可以去死」。两条性命因此得救。虽然令人感到如释重负,其中却藏着一丝难言的遗憾。

  「其实呢,我还想跟你说点别的。」达特勒伸出手,示意李奥到一旁聊聊。「你也知道,老爷子一直都相当中意你,就算去年夏天发生了那件小插曲……未来这几年你有什么计划?」

  「我还没想那么多呢。」

  「要不要来接任游戏师?我们想说先用约聘的方式进行,现在还搞终身职真是可笑,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就能一直延续下去。」

  这就是了,这就是李奥的第二次机会,现在他有克莱儿的允许,就算成为游戏师也不算背叛她。他抬起头,看见方塔彷佛即将倒下,上方则有一朵棉絮般的云飘过,云絮从饱满的云腹一丝丝抽离,随风消散。李奥说:「太意外了,我从来没想过……」

  「法隆推荐你,他说你是理想人选。你看,我们有新学校、新教授、新开始,北岸那栋大教堂现在党接收了,那地方可真不错。」

  李奥心中一惊。「我还以为……蒙特维尔不是要留……」

  达特勒不屑地挥挥手。「成立新学校是给其他机构做个好榜样,更别提可以尝试办学的新方法。之前的确有过争议,不过现在蒙特维尔出事就能让那些人闭嘴了。他们同意暂时关闭学校,等风头过去……总之,你还是先想想看吧,有你回来总是好的。」

  李奥想象自己置身在河岸旁被解体的大教堂里,改头换面的蒙特维尔与工艺专科学校并列在党的愿景大道上,圣之嬉与地理、工程、科学等科目并陈。学生将会穿着帅气的西装,梳着利落的油头,教授则穿着短袍和裤装,但是游戏师依然是游戏师。或许这样就够了。

  他说:「我一定会慎重考虑。」

  「过两天再到城里碰面吧。」

  「好的。」他注意到左上方有动静,是档案室管理员探出图书馆的高窗,伸手拉下窗户遮板。管理员把窗户关上,拴起窗栓。过了一会儿,他又从另一扇窗探出来,就这么关上一扇扇窗户。图书馆里面一定也是一格一格地暗了下来,可是今天关门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坐在桌前,再也不会有学生进去,也不会有国外的访问学者了。就连管理员待会儿也会把索引和记事簿放回柜子里,收拾起尚未分类的文物并倒空墨水瓶,最后将书柜盖上白布、将贵重物品锁进仓库。如果夏彭提还在学校里,该怎么办?虽然达特勒说只是「暂时关闭学校」,但没有人会真的相信。蒙特维尔从来没有关闭过,就连流感肆虐期间也照常运作。

  李奥看着最后一扇窗被关上。过去他一直以为蒙特维尔最大的忧患是火灾。只要有人到处泼油,像卡费克发疯的祖父那样一边嬉笑、一边纵火;只要有一个人,在一瞬间落入毁灭性的疯狂,就能毁掉整间学校。可是蒙特维尔的结局将不会是火灾,它会在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垂死,等到终结的时刻来临时,全然不会有人知晓。这是霉菌、鼠辈和时间带来的死亡,一点也不戏剧化,没有故事可以流传下来,只能在官方说法上略知一二。蒙特维尔保卫战就此结束,李奥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何时开始的。

  他抬头仰望,看见方塔还是快要倒下的样子,耳中响起耳鸣声。

  「你还好吗?」盖兹站到他身边。

  他点点头。总务长再次快步穿过中庭,这回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迎风而来,身旁的守门人则比划着手势。旧巴士爬上山的哮喘声远远传来,今天巴士会不断来来去去,把学校的访客全部接走。要载几趟才能把校园清空?他不想留下来看到那幅光景。

  李奥转身往图书馆走去,盖兹在他身后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回头。老橡木大门还敞开着,他走进中间的走道,经过两个低声交谈的管理员。些许光线从百叶窗缝透了进来,让他还能勉强看见脚下的路,摸着墙壁上楼。一推开游戏典藏室的门,眼前却是一片灿亮,让人觉得自己像是从黄昏闯进了正午。

  克莱儿的桌上(现在那是他的桌子了吗?)有一本日记,封面底纹像是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头还有块墨水渍。那是他的旧日记,原来一直以来都在她这里。他打开日记翻看,回想起从前下笔时的触感、长时间读书后脖子的僵硬感、失眠一整夜的煎熬,以及所有年少时的感受。

  有一张纸掉了出来。亲爱的李奥……他心头一震,不过那张纸已经泛黄,墨水也褪色了。

  亲爱的李奥,我已经死了。亲爱的李奥,我还活着……

  我觉得你自始至终都痛恨着我。

  他站在窗边。窗户边缘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但是在阳光照耀之下像银器那样发亮。

  蒙特维尔很快就会关闭了。他闭上眼睛,想象学校里没有教授,没有图书馆和档案室管理员,也没有访客、侍者和守门人的样子。他的胃中一阵翻搅,就算是在他还痛恨着学校、卡费克和圣之嬉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希望学校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石造建筑、这些宽阔的教室,以后将会永远空洞地伫立在此。学校里还有好多区域他都还没去过,例如厨房、工具间、储藏室和档案室里诸多罕有人迹的凹室,这些地方全都会慢慢衰败。他心头一凛,再次想起了夏彭提。他现在还躲在学校里吗?如果真是如此,李奥又能怎么办?

  他在脑海中看见所有的基督徒、共产党人、异议份子、乞丐与残疾者,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路延伸到远方。他们被赶着往前走,其中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瞪着他。他希望克丽赛丝不在这列队伍之中,也希望夏彭提也不会在那里。可是队伍中的其他人也是活生生的人类。他还是可以为夏彭提做点事,哪怕只是在房间留下一点钱,盼着对方能够找到。但是,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需要拯救的人也太多了。

  李奥握紧了拳头。无论做什么都不安全,蒙特维尔已经不再是圣殿,或许从来就不曾是,而就连圣之嬉本身也……他真的很想要体会圣之嬉的旨趣,想要沉浸于从无到有的创作喜悦之中,但是那列队伍中惨灰的面孔看着他,而且学校即将瓦解,党的人手还随时监视着他……

  他想要当游戏师,但必须是在这里,不是在城市里。他想要站在大礼堂中央,置身于成排观众之前展演仲夏游戏。他希望克莱儿也在场,上场前他会在前厅跟她一起来回踱步,排演每个转换环节,尽量隐藏自己的紧张。他还想在游戏开始的瞬间感受到全场注意力凝聚,那一刻将有如拋物线顶点,介于上升与下降之间。随后,游戏将有如奇迹般展开,意象鲜明、游刃有余。

  不过大礼堂再也不会见证任何游戏,克莱儿也已经离开了。如果他还会为了仲夏游戏登台,也会是在改装过后的大教堂里,站在空无一物的祭坛上,台下挤满对圣之嬉一无所知的痴肥党员。欣赏作品的只有彩色玻璃上遭受背叛的圣人,以及从前会在教堂祈祷的信徒的鬼魂。他是共犯。

  他是政客,在过去十年间学成的政客。但他有时还是会良心不安,感觉像鞋子里跑进小石子,而现在他想要把石子倒出来。或许他可以用游戏师的身分做一点好事。想想克莱儿是怎么说的?成为他们背后的芒刺。她都已经准许他了,一定不会因为他妥协而批判他,毕竟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但是……

  他想起卡费克以前问过:「难道人不会因为圣之嬉而变得更好吗?」接着他又自己提出回答,应该说是克莱儿提出了回答。会的。那么,为了协助暴行而创作圣之嬉,又意味着什么?

  他垂下视线,看向书桌。她的信件躺在阳光下,上头的内容他都记熟了,彷佛那是准备拿来当作游戏动机的段落。写信吧,写信给克莱儿吧。写一封信告诉我,你有多抱歉,你有多爱爱姆,这样一来我就会回信。你只要写一封信就好了,一封信就能让我起死回生。那时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要是他当初有把写给卡费克的信寄出去……

  他忽然展开行动,但不是意识决定的,而是身体自然而然接过主导权,带他走到典藏室正中央,彷佛在层层迭迭的书架间有个小展演场。他转身面向天空,举起手臂在半空中稍作停顿,随后施展出大幅度的手势,这动作代表了道别与欢迎,构成闭幕。遮蔽太阳的云层彷佛呼应了他的召唤往一旁散开,让灿烂阳光漫进他的眼中。一切都结束了。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房收拾行李,然后前往山下的小镇,到火车站去找克莱儿。前提是她还在那里,还没被前一班火车带走,但只要……李奥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毫无根据的预感告诉他,他总是会找到她的。

  他伸手触碰悬在窗角上的蜘蛛网,轻轻测试了下蛛丝的弹性。一阵风吹来,银色的蛛丝在风中微微颤动。他直觉想将蛛网抹去,好看清窗外的树林和山坡,却在动手前因为一个念头而顿住。这张蛛网很美。他心跳加速,彷佛正在攀岩。

  他转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上,步下楼梯,留下那片阳光、那张蛛网和早已划下的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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