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伯发斯特╱过去
追逐着球的板棍与板棍剧烈碰撞。前锋打出去的球,遭守门员挡下。
看台上的莱莎是唯一观众。她兴致索然地望着女子板棍球5的选手们在球场来回奔驰。这里所有人都是中等学校前期课程6的学生,而且都是天主教徒。
在北爱尔兰,天主教会学校的课外活动仅能从爱尔兰传统的盖尔运动中挑选。板棍球与盖尔式足球是盖尔运动中最具代表性的两大竞技,而女子板棍球则是女性专属。每队各十五人,因此场上同时会有三十名制服球员奔驰。这些球员挥舞着板棍追球。板棍球的板棍比曲棍球的曲棍还大,以坚硬橡木制成。击中头部很容易受伤,但比赛规则并没有硬性规定球员必须戴头盔,最后谁也不肯戴。
除了能以板棍打球,还能以脚踢球。板棍球最大魅力,在于灵活运用全身部位。但如今球场上队伍的实力,即使将眼光降至中等学校前期课程等级还是显得拙劣。
刚刚的前锋再度冲上前企图射门。她叫梅芙.马克哈堤,有着一头红色头发及高F身材,今年十五岁,是莱莎同班同学。莱莎跟她从初等学校就认识,清楚她的火爆。
梅芙奋力挥出板棍,但前端没击中球,竟然狠狠砸在对方球员脸上。遭到如此猛烈一击,球员登时倒下,敌我队员全奔来,转眼间大打出手。比赛到最后总要上演这出。社区里的学生参与板棍球运动,多半图这个目的。莱莎以前觉得有趣,甚至比梅芙更积极比赛,但如今兴致缺缺。
体育协会派来的教练等场上打得难分难解才制止。这个头顶秃一大片的中年教练脸上满是慵懒与不耐,他煞有其事地训斥众人,接着宣告比赛结束。挨一记的少女满脸鲜血地被抬离,那是比莱莎等人低一届的史蒂芬妮.皮克特。其他选手也带着咒骂声三三两两散去。莱莎百无聊赖地起身,两手插在连帽上衣的口袋离开看台。
「莱莎!」背后传来呼唤。梅芙气喘吁吁地奔来。「刚刚的比赛如何?」
还能觉得如何?烂死了。
「妳下手太不知轻重了。」
「什么?」
「那一下是故意的吧?」莱莎指着梅芙手上的板棍。上头还沾着怵目惊心的鲜血。
梅芙满不在乎地道:「听说那女的跟一个新教徒的大学生搞上了。」
「真的吗?」莱莎忍不住反问。
「当然真的,全社区都气炸了。我听凯西哥哥说,那个大学生还是联合派高利贷的儿子。」
莱莎不禁叹口气。倘若史蒂芬妮真的跟那种人在一起,挨上一棍也罪有应得。不,接下来还有更多折磨在等着她。莱莎郁闷地转身离开,却又被梅芙叫住。
「等等!」莱莎转过头,梅芙举起板棍说道:「妳真的不打了?」
「嗯。」
「为什么?」
「没为什么。」
「这算什么理由?」
「……」
「卢丝对妳说的话,妳还放在心上?」
卢丝.迈尔斯是球队后卫,曾与莱莎吵过一架。刚开始两人发生一点小争执,但卢丝突然看着莱莎脱口骂一句「叛徒的血统」。
「我不会再让卢丝说那种话了。那丫头打球技术差,狗嘴吐不出象牙。至于其他人,我也会让她们闭嘴。」
莱莎没有忘记与卢丝的争吵。那件事后,莱莎与队友确实有芥蒂。但莱莎并不是因此放弃板棍球。真正的理由是难以言喻的倦怠。她不会解释,只好沉默不语。
「妳知道我们球队就是弱,像妳这样的高手走了,还跟人家比赛什么?妳回来打嘛。」
「抱歉,妳找别人吧。」
「这社区跑得比我快的人就妳而已。我很不甘心,但这是事实。」
莱莎望着激动的梅芙。梅芙从以前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只有她愿意跟马克柏雷家的莱莎交朋友。
「我得接米丽了。」莱莎勉强挤出话。
「都忘了,今天星期四。」梅芙恍然大悟地点头。「米丽近来好吗?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嗯,学钢琴的日子特别开心。」
「不是很花钱吗?」
「布拉玛女士愿意免费教她。」
「帮我跟她打招呼。偶而像以前一样带她来我家玩吧。虽然我家的司康饼很难吃。」
「好,我会跟她说的。」
梅芙转身面对校舍。「回来打球的事情,妳再考虑看看。」
她不等莱莎回答,便以宛如奔驰球场的气势跑开。
莱莎望一会梅芙的背影,往反方向迈步。
出校门后,往香吉尔路前进。这带是新教徒的居住区,莱莎不自觉加快脚步。现在是大白天,但这里是天主教徒的危险地带,快点通过为妙。路上到处悬挂着英国国旗。建筑墙壁上,满是色彩鲜艳的涂鸦及政治宣传口号——「王党派不会被虚伪的和平所蒙骗」「民族派应立即改正对新教徒的偏见」「神啊,请引导正直之人进入正直的世界」
行人稀少的路上,残留着前天暴动后无人收拾的痕迹。扔掷的砖块、碎裂一地的玻璃、汽油臭味、烧焦轮胎,这一切所建立的形象正是她熟悉的故乡。虽然道路宽敞且左右两侧座落栉比鳞次的商店,但冷清萧条,死气沉沉。两名年轻男人神态慵懒地站在街头闲聊。他们朝莱莎瞪一眼,视线充满恫吓。莱莎快步前进,不敢四目相交。穿越香吉尔路后,进入一条小巷又走一阵,便进入孤岛般的天主教徒居住区。在这说大不大的社区里,天主教徒区与新教徒区宛如马赛克图样般交杂而居。一边是民族派,一边是联合派。错综复杂的宗教及政治思想,在人与人之间形成比任何围墙都高耸入云的隔阂。
穿过红砖壁间的缝隙,左右两侧变成金雀花的篱笆。
刚入春,数朵黄色小花绽放。远方传来琴声,莱莎不禁加快步伐。
悠扬熟悉的旋律。如果没记错,那应该是巴哈的〈G弦上的咏叹调〉。
声音越来越近,莱莎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终于变成小跑步。即使踏在水漥上也不在乎。眼前出现一栋面对暗巷的古老教堂。琴声就从里头传出。莱莎钻入篱笆,绕到教会后方,从杂草丛生的后院悄悄接近礼拜堂。
她从窗外窥探,一道专心弹奏钢琴的娇小背影映入眼帘。那是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背影。穿黄色连身裙的她轻盈地摇晃肩膀。那鲜艳的黄宛如金雀花明亮。她洗得泛白的连身裙其实是莱莎的旧衣服。但莱莎完全想不起自己穿过这件,无法描绘那副模样。因为这件连身裙太合适米丽了。米丽有着一头与肩膀齐平的长发,漆黑色光泽来自母亲。相较之下,莱莎不像母亲而是父亲。叛徒的血液都流进自己体内,因此米丽如此纯洁无瑕。莱莎莫名这么觉得。那纯真的背影毫无杂念地左右摇摆。唯独这刻,莱莎才能忘怀所有不愉快。
旋律突然停了。米丽圆滚滚的脸正对着莱莎微笑。旁边的妇人也朝莱莎转头。
「啊,这么晚了。」这名穿朴素上衣及裙子的妇人是珍.布拉玛。她轻轻点头起身。柔弱瘦削的身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米丽进步了不少。」
「珍,谢谢妳总照顾她。」莱莎走进开启的大门。
珍是教区神父的妹妹,今年三十九岁。听说从前在都柏林教钢琴,一直保持未婚,现在与哥哥住。教会常须举办节庆祭典或慈善义卖,但人手及预算都不足,珍都在一旁帮哥哥,日子倒过得忙碌充实。她出于好意,每星期一及星期四都拨时间教米丽钢琴。
「每次弹到画连结线的八分音符,她总放入太多力道,旋律收尾时有些生硬。但提醒后改善很多,整体来说非常好。」
珍这番话一半是赞美,一半是遗憾。在这样的环境下,弹得再好也没意义。珍感叹过,如果让米丽更正式学琴就好了。更高水准的真正钢琴教师来指导,而非自己这种半调子。
如果想要成为一流钢琴家,必须从小接受专业熏陶,经年累月磨练技术。每天长时间练习是最低限度的条件,但米丽每个星期仅两天。想当钢琴家是痴心妄想。马克柏雷家别说雇用钢琴老师连买钢琴都无能为力。珍理解社区居民大多是低收入户,却还是忍不住为米丽的钢琴才能而惋惜。这既是莱莎心中的骄傲,也是悲伤来源。米丽再怎么天赋异禀,她的才能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不过对米丽而言,偶而弹弹钢琴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莱莎能做的事,只是尽可能为她守住这段珍贵的幸福时光。
「下星期再麻烦妳了。」
「好的,下星期见。」珍扬起近来皱纹变多的嘴角。
「米丽,我们回家。」
米丽默默起身,牵住姊姊的手,转头向珍点头微笑,一句话也没说。
「再见,路上小心。」珍这句提醒,米丽也是微笑回应。
从前莱莎还就读初等学校时,北爱尔兰的未来还有一线希望。尽管失业率居高不下,民族派与联合派的斗争不曾休止,但至少一步步往和平迈进。一九九八年签订《耶稣受难节协议》,二○○六年签订《圣安德鲁斯协议》,二○一○年签订《希尔斯波罗协议》。反复停战宣言与毁约开战后,DUP——民主统一党与新芬党奇迹似地坐上谈判桌,双方同意将警察权及司法权由伦敦的英国政府转移至斯托蒙特的北爱尔兰自治政府。此外,临时派IRA及爱尔兰民族解放军INLA也解除武装。虽然真IRA、传承IRA等非主流派势力依然陆陆续续发动恐怖攻击,但局势很明显通往结束纷争的未来。这是双方基于政治意图与利害关系制衡所演变的结果,绝非能以暧昧的「和解」一词加以美化。但在熟知北爱尔兰历史的人眼里,这样的戏剧性变化已令人不敢相信。虽然非主流派的共和派与王党派准军事组织的犯罪与暴力问题悬而未决,歧视与贫困难改善,而追溯至中世纪的新仇旧恨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但全世界都认为北爱尔兰局势往和平推移的潮流是明显且难以撼动。
但「流血星期日」发生后,全变了。严格来说,这是北爱尔兰第二次的流血星期日。
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日,德里的柏格赛特地区发生一场诉求公民权的街头抗争,英国陆军伞兵连第一大队竟然对手无寸铁的抗议民众进行长达三十分钟的随机射击。这一天共死十三人,加上后来重伤不治者,造成十四人死亡,因此被称为「流血星期日」(Bloody Sunday)。事件后,舆论瞬间倒向容许武装斗争,成千上万志愿加入战斗的民众涌入IRA。这现象的原因单纯,原本由艾门.马坎7等人鼓吹的公民权,在声势高涨之际突然被IRA的思想取代。黑暗获得胜利,时代迈入悲惨的七○年代。但那到底能不能算触底,如今没人说得上来。
噩梦如影随形。即使白昼的喧嚣让人忘了拂晓时分的噩梦,夜晚入寝时依然得再度面对。
同样一句话,在莱莎心里回荡无数次:那一天为什么要放开米丽的手?
那一天。两年前的星期日。莱莎前往教会迎接妹妹。
那是特别的星期日。配合和平发展方针,各地举办流血星期日牺牲者的追悼会。教区神父在这日须提早结束弥撒,参加附近举办的追悼会,因此那天珍特别允许米丽使用钢琴。
莱莎在约定之刻抵达教会,跟今天一样听见教会传出钢琴旋律。跟现在比起来,米丽的琴技拙劣得多,但除了钢琴声,还伴随着清澈的歌声。那是稚嫩纯洁的声音,是表达生命欢愉的声音。宛如老旧寂寥的教堂接受着天使祝福。莱莎喜欢听米丽唱歌,喜欢看米丽唱歌。
一如今日,莱莎站在后院凝视米丽。凝望她小巧灵动的肩膀。如此娇小,如此惹人怜爱。
——莱莎!
米丽停下弹琴,转头朝莱莎望来。如今不复存在的噪音,兴奋地呼喊姊姊的名字。
坐在旁边的珍也转过头。容貌比现在年轻得多。
临别之际,米丽抬头笑着对珍道谢。
——再见,珍,谢谢妳总教我弹琴。
经由初等学校教师的介绍,米丽认识了珍.布拉玛女士。学校规定严格,学生在下课后不论任何理由都不能用琴。基于社区治安状况不佳,学校作为公家机关,原则上采取不信任学生的态度。但一名教师为米丽的钢琴才能惋惜,因此将她介绍给老朋友珍。珍第一次听完试弹后,立即答应个人指导。但珍平时还有教会的事要忙,因此顶多一星期两次,且她也坦白,因为能力所限,自己只能指导基础。即使如此,米丽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伯发斯特这天难得没有下雨。但天空灰蒙一片。回家时,两人在弗斯路遇上群众大游行的队伍。这是追悼数十年前流血星期日过世同胞的游行,参加者多是天主教徒,不过部分认同精神的新教徒居民也加入行列。沿途都站着警察维持秩序,但参加者全带着和平肃穆的神情缓缓前进,这并非群情激愤的示威,而类似祭典游行。在这群队伍,莱莎发现住在附近的帕特里克.达夫纳一家人。
——米丽!
十一岁的安吉.达夫纳也看见两人。她与米丽就读相同初等学校。
——米丽!是米丽!
安吉的弟弟波比及妹妹佩茨开心挥舞双手。波比那年八岁,佩茨六岁。他们跟米丽是好友。米丽在附近孩童间颇有人缘,与个性孤僻阴沉的莱莎不同。莱莎对这样的妹妹十分骄傲又不禁有些羡慕。达夫纳家是少数愿意用平常心与马克柏雷家往来的邻居之一。
——米丽,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
安吉向米丽邀约。
——从这里走到市政厅,爸爸就会买巧克力牛奶糖给我们。爸爸,对吧?
安吉望向父亲。父亲帕特里克.达夫纳不禁苦笑。
——爸爸,米丽跟莱莎也能一起来吗?
波比及佩茨跟着起哄。
——米丽,跟我们一起来嘛。
莱莎与米丽犹豫不决时,母亲玛姬慈祥地微笑。
——妳们一起来吧。波比及佩茨一吵起来,我们也没辙。别担心,晚点我老公会送妳们回家。
妻子旁的帕特里克也点点头。他是朴实木讷的劳工,也是生活在阿尔斯特的年轻父亲。
——要不要去?
米丽转头问莱莎,眼神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
——妳去吧,我会跟妈妈说的。
——莱莎,妳不去?
——我跟梅芙有约。
莱莎撒谎。她不讨厌达夫纳一家,甚至非常喜欢。但莱莎讨厌自己的阴影。这样阳光朝气的一群人,实在不应该蒙上自己这样的阴影。自己不在,米丽就能玩得更开心——这样的念头浮上心头,但当然,这只是借口。
——真的?
米丽歪着头询问。莱莎感觉内心被看穿。
——当然真的,妳去吧。
莱莎掩饰慌张地放开米丽的手。将米丽托给达夫纳夫妻照顾后,她朝着游行反方向前进。即使周围嘈杂,莱莎还是听见背后传来波比及佩茨的兴奋欢笑,久久不曾消失。
莱莎没马上回家,因为当时与父母间存在着芥蒂,尤其是父亲。无处可去的她在街上闲晃打发时间。进入一家整年都在打折的廉价服饰店,看着花车里的商品时,激动的话声钻入耳中。那声音来自柜台旁电视机,似乎是新闻实况报导。
〈详情目前不明朗……似乎造成伤亡……现场一片混乱……消息指出发生爆炸……〉
莱莎想,又是汽车炸弹攻击吧。最近有减少趋势,但在阿尔斯特中汽车炸弹攻击并不稀奇。
〈警备的机甲兵装朝着游行民众开枪……〉
这一刻,莱莎错愕转头。店里的人都聚集在电视机前。有些人忙着用手机确认消息。
〈以上是记者在市政厅前的连线报导。〉
电视画面上,脸色苍白的记者大声嘶喊。背景是大群混乱的民众及警察。
〈再为观众重复一次。为了追悼流血星期日牺牲者而聚集的民众,遭到PSNI——北爱尔兰警察厅的机甲兵装开枪攻击!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警察竟然做出这种发指的恶行!〉
莱莎冲出店外拔腿狂奔。一面奔跑在格罗夫那路上,一面掏出手机。莱莎一看手机画面,不禁咂嘴。没电了。路上到处是高声嘶吼民众。跟她一样朝着市政厅奔跑的人也不少。这种时候根本不可能耐着性子等巴士。除了奔跑,没第二个选择。
天上飘落下零星雨滴。
莱莎有股可怕的预感。就跟第一次听到「叛徒的血统」一样。每当事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莱莎就有这种感觉。她在湿泞路上全力奔驰,彷佛要甩落这些。车道一辆车都没有,冷冷清清。景色都在雨中模糊,不断往后流逝。
格罗夫那路与达兰街的十字路口已遭PSNI警车封锁,还坐镇着配备重机关枪的机甲兵装,媒体记者也不准通过。大批手持摄影机或麦克风的媒体团队,在黄色封锁带前与警察大力推挤。莱莎毫不犹豫地钻进人群。
——站住!
莱莎即将翻越黄色封锁带时,两名雨衣警察上前制止。
——这里禁止通行!快离开!
——放开我!我妹妹在游行队伍!
雨水及汗水湿透莱莎全身。
——不行就是不行!
——市政厅发生什么?游行队伍怎么了?
——谁知道?反正这带全面封锁了!
似乎连封锁道路的员警也不清楚详情。莱莎百般恳求,还是被推出封锁线。到头来,这日莱莎终究未能进入事发现场。那里想必满地鲜血,尚未被雨水洗净。莱莎与双亲会合五小时后,一家人才接到米丽的消息。又过两个小时,他们终于可以探望她了。
好险米丽平安无事。莱莎在医院里望着躺在病床的妹妹,放下心中大石。
——米丽,太好了……米丽……
女孩目不转睛地凝视天花板。身旁莱莎及父母纷纷说出庆幸之语。
但是,米丽毫无回应。医生声称这只是一时受到惊吓所致的症状。
这晚,莱莎与双亲只好无奈回家,隔早又来医院,不断对着米丽说话。但米丽神色僵硬,面无表情。之后每一日,莱莎都耐着性子探望妹妹。一星期后,米丽才从极度紧张中获得放松,望着进入病房的莱莎露出虚弱微笑。
——太好了,妳恢复精神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对于莱莎的问题,米丽张口欲答,但动着双唇,发不出声音。米丽的嘴一开一阖,神情越来越焦急,最后用泫然欲泣的双眸仰望莱莎。
这时莱莎察觉,米丽失去了她的声音。
当时报章杂志皆以「BLOODY SUNDAY AGAIN」一语做为标题,可译为「流血星期日再临」或「第二个流血星期日」。历史再度重演,而且以最悲惨的形式。此后,世人便习惯以「再临」(AGAIN)或「第二」(SECOND)来称呼这桩惨案。
时代潮流因惨案而产生巨大变化。跟一九七二年一样。民众开始对和平抱持明确的反对立场。不论DUP,还是新芬党,都在强大民意下推翻原本主张。这种恬不知耻的反复态度,正是北爱尔兰政治界最佳写照。逐渐式微的非主流共和派及新教徒准军事组织的活动也活络起来。
IRF便崛起于这样的时局。
两年前的星期日,市政厅到底发生什么?各方说法不一,世人迟迟无法看清真相。当时搜集资讯的工具及媒体与从前相比有长足进步,案情却还是陷入胶着。街上到处都监视器,手机拍摄影片的民众也不少,但都是片面证据,无法让人掌握事件全貌。
若以时间顺序来重组资讯:首先是发生一阵枪击,不少影片都记录当时状况。绝大部分拍摄者都是民众,内容多是严肃的游行队伍因突然的枪响而不再前进,每个人慌张地左右张望。枪声合计六发,但仅闻枪声而看不见开枪者身影。接下来,布署市政厅前的四架第一种机甲兵装「鞑那」其中一架,突然以配备的白朗宁M2重机枪扫射人群,造成十三人死亡。这数字恰巧与一九七二年流血星期日屠杀案当天死亡人数相同。
十三名过世者中,有达夫纳一家五口。三个小孩安吉、波比及佩茨跟着父母死于非命。鹣鲽情深的夫妻及三个可爱孩子,一瞬间被子弹撕裂成片。米丽亲眼目睹惨绝人寰的一幕。
与达夫纳一家人走的米丽逃过一劫且毫发无伤是个奇迹。有些目击者说,当时米丽茫然地独自站在血海中;有些目击者则说,米丽倒在尸体旁,失魂落魄。实际状况,没人知道。米丽侥幸保住性命,却付出声音作为代价,成为心因性听哑者。父母试过各种方法治疗,却不见成效。马克柏雷家的经济状况没办法让米丽接受太昂贵的疗程,而且大部分医师都说痊愈希望渺茫。每当莱莎听到医师这么说便自责不已。倘若当初没放开米丽的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两人离开教会,搭上回家的巴士。米丽对着姊姊迅速摆动双手。
〈妳在想什么?〉
米丽以前就是感受性很强的孩子,失去声音后变得更敏锐。
「没什么,发呆而已。」莱莎说道。米丽虽然无法说话,听力却正常。
〈妳骗人。〉
莱莎见了妹妹的手语,不禁叹口气。莱莎及母亲为了米丽也一起学手语。
「到教会接妳前,梅芙问我要不要回女子板棍球队打球。我在烦恼该不该答应。」
这也是谎言。总不能告诉米丽,自己正在回想流血星期日,回想再临案,回想在弗斯路放开米丽的手的那瞬间。虽然是临时编织的谎言,听起来合情合理。梅芙的邀约完全出于诚心及好意,莱莎不忍拒绝。
「妳觉得我该怎么做比较好?」莱莎认真地询问小三岁的妹妹。
米丽再度快速比划双手。
〈虽然对梅芙很不好意思,但不希望姊姊回去打板棍球。〉
热衷板棍球的中等学校前期及后期课程学生,并非完全把心思放在比赛。他们的行为中,隐含着藉由暴力排遣环境造成的郁闷情绪的冲动。而米丽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见到生活中熟识的人暴力相向。当然打从心底爱着这种乡土运动的人不少,包含梅芙在内,几乎选手都有这一面。但十多岁的年轻人总有着不安定的情绪,常常对比赛太过投入而浑然忘我,或因从小来自父母、亲戚或环境的仇恨及偏见而失去理性。
就像今天,重视朋友的梅芙居然在比赛中故意用板棍攻击史蒂芬妮,事后得意洋洋。在北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中,低收入户的孩子成长过程往往易染上暴力恶习。莱莎不希望变成那样,更害怕让米丽看见那样的自己。
「对了,梅芙邀我们像从前一样到她家玩。」
米丽喜孜孜地笑着回答:〈下次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她家吃难吃的司康饼。」
两人相视而笑。莱莎发出笑声,米丽依然无声。
马克柏雷家邻近伯发斯特公墓,在天主教徒居住区的范围内。这带与阿来恩斯街并列北爱尔兰最动荡不安的两个地区。建筑多是排屋式建筑,整排两层楼建筑外型相同且屋顶相连。但平均每五栋就有一栋空屋且残破不堪。
马克柏雷一家四口住在排屋最左侧。左手边一片空地,上头盖一座简陋的木造车库,周围杂草丛生。这车库同时是父亲工作室。莱莎出生时,父亲买了廉价的木材盖起这座车库,原本是暂时使用,没想到沿用至今。
「为什么这么晚?」莱莎与米丽一回到家,站在厨房的母亲尤妮丝劈头问。现在过五点了,但不算晚,平常也差不多这时回家。莱莎没理会,默默到母亲旁帮忙准备晚餐。米丽则从橱子取出餐具摆在桌上。等到准备差不多,米丽就从后门到隔壁车库请父亲德里克吃晚餐,这向来是米丽的工作。
德里克.马克柏雷整天窝在车库,制作首饰、纪念品等金属手工艺品。德里克缺乏设计天分,仅能做些平凡无奇的小东西。这是在亚尔马市当中盘商的远房亲戚,基于同情而委托德里克的工作。忙整天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马克柏雷家主要收入来源。母亲白日在鱼市场担任打工清扫员,莱莎则在超市当柜台收银员,但都不是正职,收入有限。以前到现在,德里克除了制作金属工艺品,根本没有其他赚钱餬口的门路。因为在当地,没人愿意雇用马克柏雷家的男人。听说从前还没这么严重,但不管德里克到哪里工作,过几天总有人向他的雇主说闲话。在伯发斯特,闲话是单纯的闲话,还是恐怖攻击的预告,往往难以分辨。要是刺激那些共和派份子,店面或仓库遭投掷火焰瓶,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因此到头来,再也没人敢雇用马克柏雷家的男人。
父亲跟着米丽从后门进入厨房。餐桌是造型朴素的木桌及木椅。全家人就座后,母亲将晚餐一一盛入餐盘。今天是小羊肉浓汤、黑面包、马铃薯及少许烟熏鲑鱼。几乎每天都菜色相同,差别在于小羊肉多寡。有时满锅都是菜屑,完全没肉。附近每户人家的晚餐都大同小异,有些收入已算较幸运的家庭了。
祷告完后,四人默默吃起晚餐。以前米丽总在用餐时炒热气氛,但她失去声音,用餐气氛更死气沉沉。连老是喜欢像念经一样碎碎念的母亲,再临案后也沉默寡言。一旦郁积的负面情绪超过限度,似乎连碎碎念也提不起劲。取而代之是一次又一次的沉重叹息。母亲的叹息,如长期卧病在床的病患临死前的呻吟,总令莱莎心烦意乱。每次听见就彷佛再次因为那天的事而遭母亲责骂。母亲彷佛在怪「妳为什么放开妹妹的手」。事实上,母亲事发不久后的晚餐亦对莱莎如此高声责骂。
镇日活在悔恨的母亲为何嫁给这样的父亲,莱莎不清楚。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生活的世界都十分狭小。隔一条小巷或马路,就是完全不同的环境。生活所须品都可以在自己人的社区里自给自足。这样的环境,或说这样的观念,正是造成北爱尔兰居民想法偏激狭隘的主因之一。媒体及科技发达并未对居民的生活本质注入活水。即使能以手机阅读他国新闻,每当要拨打电话时,对象还是从小认识的街坊邻居。听说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可惜她还是无法跨出这个名为社区的世界。话虽如此,母亲选择嫁给马克柏雷家的男人时,应该事先知道将背负风险。
「妳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近来为牙龈出血所苦的母亲辛苦咀嚼肉片,朝莱莎问道。就跟布拉玛女士一样,母亲的容貌在这两年老非常多。
「嗯……」莱莎敷衍地点头应声。最近母亲一开口,总谈这件事。
爱尔兰的中等学校分为三年前期课程及两年后期课程,义务教育只到前期。莱莎今年十五岁,须在这学期决定是否就读后期。班上同学都继续升学,因为目前莱莎就读的公立学校不必缴交学费。就算没办法读大学,至少该读完后期课程。如今贫富差距越来越悬殊,站在双亲立场,谁都会这么想。
父亲默默咀嚼烟熏鲑鱼,充耳不闻母亲的叹息及莱莎的不满。德里克的学历只到前期课程。不止他,马克柏雷家大都没人念到后期课程以上。
马克柏雷家由于家族历史,剧烈地受到北爱尔兰变化无常的政局影响。他们身上,流着「叛徒的血统」,与北爱尔兰斗争历史息息相关。
一九一六年「复活节起义」后——不,或许更早前,他们便为故乡浴血奋战,但最后总是背叛家乡。《英爱条约》签订后,内战爆发。随之而来是爱尔兰共和国的建国,以及IRA的分裂。一次又一次的纷争中,不曾间断的日常暴力中,都会出现叛徒马克柏雷家族的身影。当他们被逼上绝路,背叛是他们唯一选择。有的是出卖同伴的卑劣叛徒,有的是从战场逃亡的胆小逃兵。据说莱莎的祖父乔舒亚是前者,曾祖父亚当也是。至于父亲德里克,则既非前者也非后者,因为他什么也没做。或许对祖先所作所为羞愧,他不参与斗争,过着远离人群的低调生活。
「妳到底有什么打算,说清楚吧。」母亲再次追问。
「工作。」莱莎无奈地道。
「工作?哪里找?妳不知道街上到处都失业者吗?」
「到外地找工作。」
米丽吃一惊,一脸不安地凝视姊姊。
「到哪里都差不多。」
「至少收入比待在这里多。」
莱莎想多赚一点钱,让米丽学习钢琴,医好米丽的声音。但莱莎没有说,一来没自信实现,二来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莱莎有些摸不透自己。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抛弃故乡?心里动机似乎明确,然而一旦深入追究,发现都只是茫然又模糊的思绪。莱莎不知道冲动来自何方,不晓得如何形容心中烦闷。她对自己极度不耐。
「我赞成妳离开这里。」父亲突然说道。
接着父亲陷沉默,完全没说明理由。
这就是莱莎的父亲。天生沉默寡言,满腔自卑与忧郁,让人永远摸不清。这让父亲与他人关系疏远。所谓「他人」,甚至包含住在同一屋檐的家人。
父亲赞成,或许因为认同莱莎,或许想赶走沉重包袱。
母亲再度深深叹口气。
莱莎见妹妹一脸寂寞地低下头,开始后悔说出这些。
吃完晚餐,父亲坐在客厅看电视,不带丝毫笑意,而且总在一个半小时后结束。他没有固定观赏的节目,电影播到一半,时间到了,他就会起身关掉。对于新闻播报的政治变化及暴动消息,他只愿意付出一个半小时的关心。这就是他每日生活习惯。他接着会走进车库,坐在跟厨房椅子一样的木椅,独自喝着Bushmills爱尔兰威士忌。没有下酒菜,没有酒友,一个人慢慢喝。父亲不在客厅或厨房喝,也不让任何人看见喝酒的模样。
莱莎没上初等学校前,有一次偷偷溜进车库偷看父亲喝酒。父亲的神情并未特别狰狞,只是默默凝视空无一物的半空。但她寒毛直竖。这是莱莎首次体会到自己与父亲的隔阂。
母亲与莱莎洗完餐具,米丽擦拭干净后收进橱柜。完成家事后,母亲瘫坐餐桌边,精疲力尽。等到父亲进车库,母亲才看起电视。母亲喜欢脱口秀,越低级和没品味的节目越合她的胃口。米丽与莱莎陪母亲看一会电视,再进二楼寝室。就寝前,两人大多都一起渡过。有些同年龄的少女就寝前会用手机跟朋友天南地北聊。但莱莎在家里绝不碰手机,更不可能聊天,这是顾及米丽感受。因为这个原则,在外头使用手机的次数也随之减少。如今手机关机将近一个月,从没开启。手机是一般少女的生活必需品,莱莎放弃这项工具,自然在学校遭到孤立。但她不在意。以前就在社区及学校里独来独往,与现在并无差异。
每晚十点,米丽就躺在床上,用圆滚滚的大眼向莱莎示意「晚安」。但今天有些不同。
〈妳真的要离开家里吗?〉米丽以手语问道。
「唔……还没有决定。」
〈不升学吗?〉
「我去腻学校那种地方了。」
〈妳真的要走。〉米丽沮丧地垂下肩膀,表情跟晚餐时一样。
「但我不会丢下妳不管。但待在伯发斯特,实在赚不了钱。」
莱莎慌忙解释。但听在耳里也像借口。既是给妹妹,也是给自己的借口。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米丽摇摇头,用手语告知。〈我明白爸爸的用意。我也觉得姊姊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但我知道爸爸很挂心妳。〉
莱莎沉默不语。她向来讨厌固执的父亲,但米丽同时关心父亲及姊姊。这种与生俱来的善良是自己不具备的优点。随着年纪渐长,人们渐渐抛弃童年时的温柔天真。米丽或许以声音作为代价,换得永恒纯洁无瑕。
〈虽然很寂寞,但妳不必为我操心。我也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行。〉
「米丽……」
〈谢谢妳,莱莎。谢谢妳长久一直陪在我身边。〉
莱莎不再说出「还没有决定」之类的敷衍词句,只是紧紧抱住妹妹。
为什么那天要放开她的手?为什么要让她离开自己身边?
即使是两年后的今天,再临案的真相依然石沉大海。
刚开始那几枪到底谁开的?攻击对象又是谁?
PSNI的机甲兵装攻击游行民众,是因为在听到枪声后认定遭到民众攻击吗?
刚开始PSNI以侦查不公开为由,拒绝公布案情。处理方针让局势扑朔迷离。一九七二年第一次流血星期日发生时,英国政府企图掩盖真相,坚称「军队是遭暴徒攻击才不得已而反击」。这个丑陋的记忆深植在阿尔斯特居民心中,难以抹灭。因此当岁月流逝,再度发生第二次流血星期日时,世人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信任英国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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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置在市政厅正前方的四架第一种机甲兵装鞑那侦测到枪响。驾驶警察也跟民众一样吓傻。狙击地点难以掌握。四架机甲兵装还没向上级请示后续处理方式,其中一架竟然开始朝民众开枪。驾驶员是爱德加.坎贝尔巡查。上级根本没有下达指示。其他三机的驾驶员回过神,赶紧制伏开枪的友机。这是驾驶员依现场状况自行做出的判断。开枪到制伏,过程约三分钟。
坎贝尔巡查被逮捕时,已断一条腿。据说有武装的机甲兵装制伏机甲兵装时,遭制伏的驾驶员致死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坎贝尔很幸运地没当场死亡,却因重伤昏迷不醒。PSNI人员立即将他送往医院。但途中,坎贝尔恢复意识,并且趁医护人员忙着急救时,以暗藏的匕首割喉自杀。如此一来,警方无法靠凶嫌自白来厘清真相。
民众怀疑坎贝尔并非自杀。案发时,他的座机迅速被其他三机制伏也被怀疑是事先套招。
坎贝尔生前的言行举止并没特别偏激。倘若有类似纪录,绝对无法鞑那的驾驶员。此外也没有证据显示他服用产生幻觉的药物。生活环境及家庭状况也受调查,但坎贝尔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调查人员没发现疑点。要成为一名警察,须通过各种考核。尤其是负责治安警备任务的警察,条件尤其严苛。坎贝尔既然当上警察,怎会做出大屠杀行径?
多数人都将理由指向北爱尔兰的历史。PSNI的前身是RUC——皇家阿尔斯特警察队,组织成员绝大部分是新教徒。在民族斗争历史中,都是负责打压天主教徒居民的组织。虽然如今的PSNI标榜着屏除歧视与偏见,但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都不相信这场中世纪起的严重冲突,能在警察组织内完美和解。坎贝尔是新教徒,没人知道他内心是否藏着源于地方民情的偏见。不管是RUC更名为PSNI之前还是之后,天主教居民不曾认同这个组织是「自己人」。对天主教徒而言,PSNI不过是「占领军的爪牙」。数十年来不曾改变的观念,正是造就出非主流派共和份子等政治势力的根源。
事发深夜,包含DUP在内的联合派政党及以新芬党为首的民族派政党,皆发表声明。双方表达对过世民众的哀悼,强烈要求查明真相,另一方面却大力抨击对手。
隔天清晨尚未天亮,一则消息传出。据说UDA东安特令旅声称刚开始的枪击是他们所为。消息经由媒体迅速传开。但数小时后同一组织又发表正式声明,否认传闻,原来全是一场谣言。无人知道谣言哪里传出。在假声明文中,开枪说明是「民族派发动具挑衅意味的示威行动,PSNI却懦弱纵容,我们基于忧民之心而开枪警告」。这套说词与王党激进派的理念如出一辙,因此引发极大争议。甚至有人说这篇声明文是真的,并非谣传。
倘若声明文是假的,到底是谁,基于什么目的放出假消息?
倘若声明文是真的,为什么UDA又要在数小时后否认犯行?
死亡的十三名手无寸铁民众中,八名是天主教徒,包含达夫纳一家,还有四名新教徒及一名无神论者。过去共和派和王党派的恐怖攻击,往往同时造成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伤亡,彷佛暗喻着生命无异。所谓的恐怖主义是不在乎同胞伤亡的思想——不,应该在乎,但这份在乎逐渐淡化,麻木不仁,最后变质。这就是恐怖主义。尤其在北爱尔兰更是真理。一切既可以是王党派的阴谋,也可以是共和派的阴谋。有人说这是IRA实质上层组织兼政治组织的新芬党在操控,也有人说幕后黑手是英国政府。
真相如伯发斯特的天空,永远笼罩于灰蒙蒙的迷雾。虽是灰色,却极度近黑。疑心生暗鬼的运河通往混沌大海。只有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就是流血星期日再度降临北爱尔兰。
一切的「现实」,都源自这个结果。
这天深夜,莱莎躺在床上,凝视藏在泛黑天花板阴暗处的「现实」。阿尔斯特每户人家的暗处都藏着同一存在。身着悲恸之服、脚踩不幸之靴、名为现实的妖精会钻进人家,匍伏在他发现的小小黑暗中。有时这妖精身旁还会跟随名为愤怒或仇恨的好友。
莱莎恶痛觉马克柏雷家的血统,厌恶跟父亲一样孤僻的自己。但最令她憎恶的是指责马克柏雷家为叛徒的环境。
小时候的莱莎在家门前玩耍,一群陌生男人指着自己交头接耳。「那丫头就是马克柏雷家的女儿?」「她也流着叛徒的血?」闲言闲语让莱莎首次意识到家族不寻常。莱莎向父母询问理由,但父母不肯告知。然而尽管守口如瓶,随着年纪渐长,总有得知真相的一天。她原本以为祖先做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但在狭小的生活圈里,这想法太天真。莱莎在成长过程中,不自觉地染上依附在这块土地的亡魂。
一家四口没人做过错事,却活得如此没有尊严。简直像犯罪加害者的家人,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因为祖先铸下背叛祖国的大错,所以自己的遭遇也罪有应得?再临案发生后,有人得知跟随达夫纳一家人的米丽平安无事,说出一句无心之语:「别人都死了,只有她活下来,不愧是马克柏雷家。」那人后来得知米丽无法言语,又改口:「这是上天对背叛者家族的惩罚。」
莱莎躲在潮湿的毛毯,双手摀住脸庞。
米丽的耳朵没问题。那些恶意的话语同样钻进米丽耳中。她一直忍受着周遭的恶意,只是不曾显露在脸,也不会说出恶毒抱怨。但莱莎充满了恨。恨那些恶意的散发者也恨自己。那些恶意,跟莱莎童年时感受到的不安一样。
伯发斯特的夜晚偶尔骤然降温。如此深夜,老旧住宅寒意刺骨。她的辗转难眠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躲在阴暗处的小妖精在作怪?
莱莎起身,隔着玻璃望向窗外。车库透出亮光,父亲还在喝酒。父亲遭全阿尔斯特轻蔑,酒量却不输其他男人。父亲在车库里,是否依然凝视半空?他到底在看什么?自己跟父亲很像,是否意味看得见相同事物?想到这里,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忍不住想在墙壁狠搥一拳。但她强忍着。不能吵醒米丽。
如果米丽正做着噩梦,莱莎会将她唤醒。倘若米丽正做着美梦,莱莎一想到那美梦可能毁在手里,便害怕得难以自已。
5 女子板棍球(Camogie)是爱尔兰板棍球(Hurling)的女子版本,场地类似足球,比赛的目的是将球用板棍打击射门得分。
6 依据爱尔兰的学校教育体制,中等学校(Secondary School)的就读年龄为十二至十八岁,其中又区分为十二至十五岁的前期课程(相当于国中)及十五岁至十七、八岁的后期课程(相当于高中)。
7 艾门.马坎(Eamonn McCann, 1943-),北爱尔兰人权运动家。一九七二年一月三十日的街头抗争运动便是由他所主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