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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津部长带着城木与宫近外出整天,晚上八点回到特搜部,立刻下令召集搜查员。约两个小时后的十点,由起谷一头雾水地带着部下进入会议室。此时夏川班早集合完毕。至于技术班一如往昔,只有铃石主任一脸认真地坐在位置。
三名实战人员也都到齐。三人态度一如往常不同。悠哉到有些吊儿郎当的姿、总是保持冷静的奥兹诺夫、冷静到彷佛目空一切的拉德纳。
大多数人都在注意着拉德纳一举一动。但这个曾是IRF处刑者的人物,依然默默端坐不动,毫不在乎目光。如今她成了IRF想要暗杀的对象,但她彷佛浑然不觉。这种超然的态度,反而增添众人的反感与焦躁。如今一连串案子都与IRF有关,而她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就连由起谷也难以体谅,更遑论铃石主任……
「前天凌晨,台东区上野路上有名中国籍男子遭刺杀。这个人叫胡振波,四十一岁,是中国籍犯罪集团的成员,上野署认定杀害动机只是常见的组织内部纠纷。」
会议开始便由冲津发言。
「中国黑社会组织入侵日本的情况,近年来日趋严重,谋求对策刻不容缓。我们将这起中国人杀害案件定位为揭发组织犯罪的切入点,即日起展开搜查。」
冲津绝口不提半途而废的IRF相关案件搜查,众人有些错愕。排除黑社会势力确实有燃眉之急,但这项搜查工作与之前进行到一半的搜查无关,搜查员难以调适心态。
然而冲津下一句话,却让由起谷抬起头。
「胡振波这个人似乎与陆登举有过联系。」
陆登举很可能是大黑码头案遭杀害的赵丰毅背后的人蛇仲介者,夏川班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这。除了协助他人违法入境,可能涉嫌贩卖人口及居中仲介走私犯罪。神奈川县警全力追缉他的行踪,但目前毫无斩获。
「此外,目前查出胡振波从事的犯罪行为是走私,包含武器。他很可能是负责帮IRF运送『着武』的走私业者之一。」
冲津这句话在整间会议室引起骚动。他轻轻点头:
「没有任何单位要求我们不准调查黑社会组织,这是好机会。」
冲津想以这起偶发中国人杀害案作为搜查借口。
由起谷一时情绪激动,忍不住想欢呼。由于完全没预料到事情发展,兴奋之情难以言喻。这是好机会……没错,这才是冲津部长该说的话,这才是警视厅特搜部该做的事。不过毕竟有些不安。号称摆脱窠臼的特搜部,这么做真的不会有问题?
「地检署那边,我也疏通了,如今我们办的是一起打击组织犯罪的案子。想必上野署的同仁不会给你们好脸色,但不必想太多,专心搜查就对了。」
冲津部长说得明明白白,会议室内登时欢声雷动。
城木理事官语气坚定地补充:
「胡振波遭杀害的地点为东上野二丁目的道路上,时间是凌晨四点至四点十五分。目前尚无目击证人,上野署目前正全力进行周边查访及现场勘验。死因为遭锐利尖刀一击刺中心脏。刀尖自肋骨下方以垂直方向直接贯穿心脏,被害人当场死亡。」
姿称赞:「这家伙是高手。自肋骨下方刺入,可麻痹横膈膜,让遭袭击者发不出声音。但要让刀刃自软骨下方通过而完全不碰到肋骨,角度不太好拿捏。沙场老兵也经常失手。下手的人能将这一招运用自如,一定身经百战。」
此时拉德纳蓦然开口:「这是猎人惯用手法。」
冲津一听就问道:「妳指IRF的史恩.麦克连?」
「这是麦克连自真IRA时期惯用的处刑手法。无声无息接近猎物,并从正面结束生命。这技巧没人赢得了他。有时他也会用枪或炸弹,但他加入IRF后都用一把细刃尖刀。」
她的语气毫无抑扬顿挫,简直像电脑合成语音,反而增添可信度。
拉德纳说过,她与警视厅之间有特约条款,那就是除非涉及特搜部正在搜查的案件,否则警视厅不得向她索求关于IRF的情报。如今她主动提供情报,显然意味着她愿意依照契约协助特搜部侦办这起案子。
俄罗斯来的附属警部此时默默举手。
「奥兹诺夫警部,请说。」
尤里.奥兹诺夫在获得城木允许后站起。擅长摆出扑克面孔的他,此时却多三分迟疑。这是不想太出锋头的谦让。毕竟他此时是实战员而非搜查员。事实上当他一站起来,会议室大多数人都投以责难眼神。虽然由起谷、夏川等人对他的态度还算友善,但毕竟类似「对外来客人的友善」,加深他受到孤立的感受。「他遭杀害是因为走私犯罪的纠纷,这点我同意。但IRF在这种非常时期甘冒风险将他杀害,会不会有点不合常理?他们来到日本是谋杀英国高官。照理来说,应该会尽量避免做出引人注意的事,更不用说杀人。」
「这个怀疑有道理。」冲津淡淡道。「我们推测胡振波遭到杀害与IRF有关,但这是可能性之一。搜查行动上,我们不能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应该秉持原则,那就是『开局照书走』。」
「又是外务省的金科玉律?」姿问。
冲津淡淡一笑:「下西洋棋的基本观念而已。开局应该忠实依照指导书中的指示移动棋子。如今我们的搜查就像刚要进入状况的阶段。这时应该回归基本原则,脚踏实地做好每个环节。」
明明遭禁止搜查,却拿中国人遭杀害的案子当掩护。由起谷想,这样爱使旁门左道的部长,实在没资格说出「回归基本原则」这种话。不过这正是部长的风格。
「请大家各自确认史恩.麦克连的资料及照片。搜查过程中,随时可能与这名嫌犯遇上,大家一定要提高警觉。倘若遇上,不要轻易挑衅。」
听了城木的警告后,由起谷有些紧张。嫌犯是恶名昭彰的IRF处刑者。虽然正如同奥兹诺夫的质疑,案子幕后主谋是否为IRF还有待厘清,但倘若下手的真是史恩.麦克连,他将是最危险的嫌犯。他想起大黑码头遭到射杀的四名鹤见署员警。他们不过是执行一般性临检,却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不过冲津下令继续搜查,还是大大振奋搜查员士气。每当搜查遇上障碍,冲津总能化阻力为助力。如今气氛激昂,全因为鼓舞技巧实在高明。
相较于搜查员的神采奕奕,宫近理事官却苦着,安静无语。这种情况到底该采取什么行动,或不该采取什么行动,他拿不定主意。一旦走错一步,将毁掉作为高阶官员的前程。
会议结束后,宫近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走进部长室。
「我会向上头报告这次搜查行动的真正企图。」
冲津预料到宫近这么说,神情不为所动。
「如果你认为应该这么做,那就去做。」
明明是自己说出惊人之语,宫近却反而吓一跳。
「部长,你不在乎搜查目的被上头知道?」
「随时向上头报告状况,是上头指示你的特别任务。你被编入特搜部,不就是做这件事?」
冲津相当认真,不带丝毫揶揄或讥讽。宫近愣愣地看着上司:
「一开始你就猜到了?」
冲津从桌上烟盒内抽出他最喜欢的Montecristo牌细管雪茄,叼在嘴里点火。刚才在会议室里不知抽多少根,此时却陶醉得如今天第一次。
「就跟那个恐怖份子一样。」
「咦?」
「在大黑码头自杀的那个恐怖份子。他毁了自己的脸,单纯是拖延时间。我们也一样。英国高官索瑟顿来日本的行程早排定,没剩几天。我们只要拖到他来,一切就会结束。不管你做出任何判断,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宫近叹口气。现在依然不是决定处事方针的好时机。冲津的行动都早将自己的动向计算在内。两人运筹帷幄能力相差太远。
「不过你别误会,我期待你理解特搜部的成立宗旨,并与搜查员的热情产生共鸣。」
听完冲津的话,宫近行了一礼后退出部长室。
明知道这就是部长掌握人心的技巧,宫近却不得不打从心底服输。
夏川班与由起谷班迅速决定搜查工作的分配。
由起谷班负责查清楚胡振波背景,包含所属组织的成员资料、曾与哪些组织有过交易、交游状况、血缘关系及地缘关系等等。过滤出来的重要组织或人物,则由夏川班负责监视。
胡振波,安徽省出身,十三年前以留学生身分入境日本。在埼玉县的日本语学校就读三天就销声匿迹,成为违法居留者。该日本语学校经营者已经过世,埼玉县警曾查出他是和义帮下游组织的成员,该学校本身就是协助外国人违法入境的组织。理事名单上,还可看见陆登举的名字。
胡振波的组织成员只有十人,称不上大组织,但成员与其他犯罪集团密切联系,还有一群潜藏在黑社会阴暗角落的小喽啰,因此特搜部难以掌握组织全貌。即使如此,特搜部将数十名中国籍犯罪者及数个相关据点列为「重点监视对象」,夏川班不分昼夜严密监视。这些中国籍犯罪者的据点大多在东京周边,类型多样化,包含餐饮业、杂货业、服饰店及私人住宅等。
由起谷班的搜查行动一旦有新斩获就会回报夏川班,针对特定对象加强监视。而夏川班得到新线索,也会即时提供给由起谷班。
有人目击胡振波与其同伴曾在东京都内与数名白人男性见面,这些白人男性至少有一人是违法入境的爱尔兰人;胡振波的秘密帐户有汇款入账纪录;汇款方是美国民间团体「爱尔兰同胞支援协会」……
两班获得的讯息逐渐导出结论。胡振波的组织协助IRF走私机甲兵装,这点无庸置疑。
技术班持续处于待命状态,无关搜查进度。
对铃石绿而言,每天日以继夜在研究室待命称不上苦差事,但这个案子例外。正是IRF这个组织夺走绿的家人。如今他们想要杀死「叛徒」莱莎.拉德纳。为了与那些人一战,绿默默检修着龙机兵,其中包括莱莎的座机报丧女妖。
莱莎曾是IRF成员。但绝不能因为对她的憎恨,而在各部零件的检查上出现差错。绿不断警惕自己。一旦感情用事,只会让恐怖份子渔翁得利。假如发生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自己。此时绿的心情以「五味杂陈」也难以形容。思绪乱,还是不能停下工作。唯全心全意投入,才能将永无止境的思绪抛诸脑后。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成为暗杀对象的英国高官,将在十二月二日抵达日本。这天前,假如查出敌人暗杀部队的藏匿据点,特搜部很可能下令出动龙机兵。自己的工作就是将龙机兵维护在随时可以出动的状态。
报丧女妖的美丽远超越其他两架。彷佛是要与搭乘者莱莎的美貌互相呼应。虽然机体外型优美,却有着骇人的杀伤力。这也与莱莎形象不谋而合。唯一不同,是报丧女妖有着一身耀眼的雪白机体,宛如盛装打扮的公主,而莱莎却总穿着朴拙的皮外套与牛仔裤。
绿想到这里,蓦然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警视厅内勤人员制服外套配上一条土气的裙子。那外套不知穿多少天,到处是污渍与斑点。置物柜里应该还有几件替换外套,换一件顺便休息一下吧……绿盘算着,取下工作眼镜搁在桌上站起。
厅舍二楼角落,摆着数张造型朴素的沙发椅。虽然不到休憩区的程度,但在门窗紧闭的特搜部厅舍内,唯独此处特别明亮,散发悠闲氛围。这时下午三点多,一个人都没有。绿不知为何松口气。她挑沙发椅坐下,打开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宝特瓶装焙茶,喝一口后放在一旁,翻开手上的书。
《车窗》——父亲这辈子唯一著作。绿从老家带出放在研究室置物柜,方便在工作空档阅读。
为何会对幻想中的友人们感到怀念?明明连见也没见过面。或许这意味着每个人与生俱来便怀抱着寂寥感,以及对他人的思慕之情。在无助而忧心的旅程中,这份感受更加刻骨铭心。我想要好好珍惜这份感受。我想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在这列车上,每个人都是异邦客。但这意味着从此互相结识的可能性。任何角落都有着素未谋面的友人。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没有结识应该结识的友人。
游记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父亲的多愁善感。绿不禁怀念起生前的父亲。然而这是一种折磨。本来想要转换心情,却让心情更郁闷。即使如此,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页一页翻下去。
绿抬头想喝一口焙茶,却蓦然倒抽一口凉气。
拉德纳竟站在自己面前。
绿还来不及开口,她已经转身朝楼梯的方向走。
绿阖上书本站起,将只喝一口的焙茶扔进垃圾桶,快步走回研究室。全身充满不舒服与恐惧。拉德纳确实正在看着自己。看着专注阅读而毫无防备的自己。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难道她有什么话想说?还是自己刚刚的表情太可笑?
两人四目相交时,对方脸色有些仓皇,或者只是错觉。绿搞不清楚了。脑袋混乱。恐怖份子怎么可能露出那种表情?自己看错了吧?但她刚刚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