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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莎需要自由。父亲这么说过。在通往基第的乡间小路上,莱莎还记得车窗外一丛丛石楠。
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莱莎躺在挤满恐怖份子的石造小屋,不知思考多少次。有时在辗转难眠的夜里,有时在白日。她不断回想那条夜晚道路,那辆老旧的雷诺汽车,那个开车的父亲及旁边的自己,那个躲在瓦楞纸箱中的齐里安.昆恩。
自己是自由的。正因为自由才在这里。因为自己领悟马克柏雷家的尊严。
莱莎想起父亲死亡时的脸孔。那张瞪大眼的脸孔。不论在任何人眼里,德里克.马克柏雷都像丧家犬。但并非如此。父亲或祖父都不是丧家犬,也不是叛徒。可惜没人知道真相。世人都仅听闻马克柏雷家的恶名。
自己呢?躺在沙漠小屋,以塞着脏污内衣的麻布袋为枕头的自己又如何?
别的不提,至少齐里安.昆恩认同自己。他亲自到都柏林迎接她,并特地将她送到姆哈迪拉接受培训。自己跟父亲他们不同。莱莎不断说服自己。自己是自由的。
她的脑中还经常回响起米丽的琴声。基本音深邃凝重,主旋律清晰嘹亮,内声部谨慎沉稳。澄澈的音色彷佛流出耳朵,缭绕沙漠。旋律乘风而行,拂起沙尘,扰动灌木,沿着干涸的河床流下。那么静谧,那么深远。羞赧纤细,充满暖意。正如同米丽的笑颜。
米丽如今应该持续练琴。不知进步到什么程度。莱莎期待着下一次听米丽弹琴的那天。但不知何时到来。莱莎想起现实的残酷。米丽能够接受的钢琴训练有限。她的琴音被封在狭小的伯发斯特地区,永远没有获得自由的一天。
如果自己有更强大的力量就好了。
她想要足以改变现实的力量。
第一种机甲兵装的训练结束,进入第二种训练课程。
姆哈迪拉使用在训练中的第二种机甲兵装是「伊弗力特」及「伊弗力塔」。伊弗力特是圣战士经常使用的机甲兵装,相当有名。至于伊弗力塔,则是将伊弗力特的装甲简化,提升机动性的机种,同样是圣战士爱用机型。
〈妳是一头猎豹。有着黄金毛皮及绿色瞳孔的猎豹。〉莱莎坐在伊弗力塔内,听着拉希姆的声音。跟第一种机甲兵装相比,伊弗力塔主萤幕较小,但视野范围包含经过压缩修正的后方景象,因此更宽广且无死角。
〈死亡与噩运都伴随在妳的左右,但不必害怕,那是跟在妳身后的两名随从。〉
基本的操纵装置只有上下各一对的操纵杆及踏板。两者皆左右各一组,但形状不同。包含许多按钮及开关,但没标示功用的刻字或标签。那是因为随着模式不同,所有按钮及开关的功用都会跟着改变。现在的模式是「行走」。
这一天的训练地点,在名为夏姆西沙的岩山。莱莎奔跑在山顶的垂直断崖边缘。
〈尼丝鲁.沙基鲁!〉
莱莎依照指示,以伊弗力塔的右臂抓住固定在山顶岩石上的粗大钢绳,毫不犹豫地跃上半空。此时的模式为「下降」。涂着灰色沙漠迷彩的机身,开始以快速垂降技巧沿着断崖面下滑。
这是令人望之生怯的高度。主萤幕内的景象迅速变化。全身彷佛承受着照理来说感觉不到的风压。恐惧的总量也化成画面的标示数值。
「尼丝鲁.沙基鲁」就是阿拉伯语的隼鸟。这是姆哈迪拉的第二种机甲兵装训练课程之一。课程单纯,就是在除了隼鸟以外任何动物都难以飞越的断崖不断下降。倘若没有十足技术及对机体高度信赖,绝对无法做到。
除了「行走」及「下降」,模式还有「巡航」、「跳跃」、「射击」、「格斗」等等,种类繁多。每种主模式底下还有副模式,形成树状结构。学会全套模式绝对不简单。一般状况,系统会自动判断合适模式。大部分动作都记录为巨集指令,包含快速垂降也能由程式自动执行,当然坐式垂降也没问题。虽然基本概念是第一种机甲兵装的延伸,但程式能够应付的状况大幅增加。不论任何模式,莱莎都做得尽善尽美。这意味着她能在短短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她彷佛可以对无数栖息机体的精灵下达指示。
断崖中间位置有个横穴。莱莎在最适当的时机放开钢绳,落入横穴。她来过这个地方许多次。另一端出口在半山腰。必须抵达那里,尼丝鲁.沙基鲁课程才算结束。
着地时,左侧岩石后头窜出一架敌机。那是教官驾驶的伊弗力特。身上涂着与训练机伊弗力塔相同的沙漠迷彩,但教官机底色较接近沙黄色而非灰色。教官机右臂握着大型的萨拉瓦匕首。莱莎以最小动作避开敌人第一击,双方机身交错一刻,莱莎挥拳击中敌人肩膀。敌人失去平衡而往前摔倒,她立刻朝着敌人的背部一脚踏下。背部装甲由于较薄,瞬间扭曲变形,教官发出惨叫。
由于机甲兵装的重心颇高,因此一般格斗战的基本方针都是攻击敌人肩膀,使机身水平旋转,并趁敌人失去平衡时攻击装甲较薄部位。
〈我到今天为止培育过无数战士,不具穆斯林身分的人也不少。没有信仰也能开枪,但不相信神的人大多在战斗时较为脆弱。〉
这是赌上性命的训练,与实战并无不同。拉希姆却在此时说出与指导无关的感想,彷佛已无可指导莱莎的事情了。
〈妳是例外。听说IRF都是天主教徒,但妳没有信仰。〉
原本停止动作的伊弗力特忽然张开机械臂手掌。莱莎夺下匕首,放入自机腰间的万用袋,继续沿着横穴前进。横穴相当宽大,地势缓缓下降。洞窟内的干燥岩壁上还残留着少许古代壁画及雕刻。但更多机甲兵装的装甲撞击痕迹及弹痕,增添荒凉与肃杀之气。
〈妳是猎豹。猎豹理所当然没有信仰。〉
刚刚才死一名教官同仁,拉希姆却毫不在意。在姆哈迪拉,不仅是训练生,教官也随时活在鬼门关前。平缓下坡逐渐转为陡峻上坡。这个区域必须使用接近攀爬的前进方式。在课程中,各种机甲兵装的操纵技巧都受到最大考验。即将登至峭壁顶点前,头顶上又出现一架敌机。教官机举脚朝头顶踹来。莱莎避开,一举跃上峭壁顶点,但没马上起身,伏低避开第二击。
〈我原本有个女儿,但一出生就被异教徒杀了。〉
踏稳脚步后,莱莎挺直机身,从腰间万用袋抽出匕首。教官机的机械臂上也装备着匕首。双方一面警戒一面靠近对方。刚刚爬上来的陡峻峭壁,如今就在脚边,彷佛张开血盆大口等着莱莎。蓦然,驾驶舱内响起电子警示音。后方又出现一架伊弗力特。两架教官座机同时夹击。她假装要冲向前方敌机,忽然往后一蹬,倒退地迅速接近后方敌机,反手将匕首插入机身侧面。
〈妳不是我的女儿。妳是活在陌生土地的异教徒女儿。妳是猎豹的女儿。〉
后方的伊弗力特不再动弹。莱莎立刻拔出匕首,沾满教官鲜血的刀尖指向前方,牵制前方敌机。这一连串动作,莱莎甚至没转头往后瞥一眼。敌机扑来,非常快。她闪向旁边,并挥出匕首。机械臂上传来狠狠击中敌机的触感。莱莎座机匕首深深插入敌机头部。
机甲兵装的头部通常装设感应器及多功能瞄准装置,但与人体不同,击中也无法使其立即动弹不得。攻击头部反而对敌人有利。此时莱莎的匕首卡在敌人头部,而自己暴露在敌机匕首的攻击范围。
〈真是奇妙。我养大了猎豹的女儿。〉
莱莎毫不迟疑地往前冲,撞在敌人身上。头部插着一把匕首的教官机,就这么落入陡峭的岩石峭壁。教官的惨叫透过数位通讯机,回荡在临时司令部内。
背后下方远处传来骇人撞击声。莱莎头也不回前进。洞穴变得平坦,不久便看到出口。这里是课程终点,尼丝鲁.沙基鲁训练到此结束。一走出岩石半山腰,刺眼的阳光顿时迎面射来。几辆脏污的货柜车停在洞窟前方的山道上。刚刚那几架教官座机,正是靠这些货柜车运至此地。数名男人站在车旁闲聊,此时全转头望向莱莎的伊弗力塔,满脸惊愕。生还的是训练机而非教官机,对他们来说极为稀奇。
〈真希望妳是个男人,是个穆斯林。〉
「真希望妳是个男人,是个穆斯林,是个圣战士。」拉希姆满脸遗憾地凝视着莱莎道。「罢了,我不该说这种话。妳有妳的战场。」
来到姆哈迪拉九个月后,莱莎参加一场名为「伊姆斯汀」的最终测验。有资格参加这场测验的训练生,只有莱莎及亚梅迪欧。两人天未亮就被叫醒,带往布满岩石的干涸河床。这里似乎就是测验地点。除了拉希姆及伊纳德,还有三名教官。另有一名穿猎装夹克的男性白人。这名白人皮肤满是皱纹,眼睛跟头发都是黑色,莱莎从未见过他。由于姆哈迪拉同时兼具走私及偷渡中继站的机能,因此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遇上陌生人并不稀奇。
尽管受到拉希姆打从心底的赞扬,但莱莎并没多余心思感受这份骄傲。之前的训练课程极尽严苛之能事,谁也无法想象最终测验多可怕。具体测验方式无人知晓,但据说即使是熬过严苛训练的优秀训练生,平均每两人也会有一人在伊姆斯汀中送命。最优秀的战士才能从这里毕业。战胜敌人的力量、战胜自己的力量,以及运气,这些要素缺一不可。莱莎对战斗技巧相当有自信,却不由得胆战心惊。因为噩运总跟随身旁。
拉希姆递给莱莎一把连发式手枪。那是俄国制的斑蝰蛇SR——1。
「每一名伊姆斯汀受测者的测验内容都不相同,妳的是处刑叛徒。」
叛徒。多熟悉的字眼。莱莎惴惴不安地接下手枪。
骤然,两名教官同时从背后揪住亚梅迪欧。
亚梅迪欧来不及抵抗,双手已遭压制,跪倒在地。
莱莎愕然转头,拉希姆点头说道:「叛徒就是这个男人。」
莱莎哑口无言,握着手枪呆立不动。
亚梅迪欧死命挣扎。「不是!我不是叛徒!」
两名教官将亚梅迪欧的头按在地上。
亚梅迪欧是叛徒?倘若只是杀个叛徒,这可怕的伊姆斯汀测验会不会太简单?教官们的用意是不是在测试自己是否有强韧的意志力,即使命令杀害同袍也不会迷惘?若是如此,拒绝杀死亚梅迪欧就代表测验不合格。而测验不合格就代表着……
沉默不语的白人忽然走上前,他盯着莱莎道:
「他是间谍,被送进来查探这里。」
男人凝视着莱莎,语气平淡,黑色的瞳孔没有流露感情。
「老实说,这是我们的疏失。我们组织实力大减才给敌人可趁之机。」男人接着道。
「你是ETA的人?」
男人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莱莎蓦然想起,亚梅迪欧确实问了不少问题。关于IRF以及齐里安.昆恩。当时莱莎告诉他,自己刚进IRF,什么也不知道。之后,亚梅迪欧再也没问相关问题了。
「亚梅迪欧不是间谍!」莱莎忍不住大喊。「你们确实查过了?」
「查清楚了。察觉得晚,却证据确凿。」
「亚梅迪欧不是间谍!我知道他不是!」
「妳知道?妳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亚梅迪欧是ETA的斗士,他父亲是艾尔堤亚诺湖上的渔夫。他有两个哥哥及一个妹妹,他的外公也是渔夫……」
白人缓缓摇头。「艾尔堤亚诺湖里没有鱼。」
莱莎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白人,力量彷佛迅速流失。
没有鱼……艾尔堤亚诺湖没有鱼……
「快开枪!」
伊纳德出声催促,拉希姆却默默望着莱莎。
「若不开枪,我们就判定伊姆斯汀测验不合格。合格者得到荣耀,不合格者得到死亡。」
没有鱼……艾尔堤亚诺湖没有鱼吗……
「快开枪!妳不开枪,我们就对妳开枪!」
伊纳德提出警告。声音在脑海盘旋,思绪杂乱无章。
「妳不要命了?别让拉希姆的费心指导变成白工!开枪!」
——乌鸦正在哭泣……铁路的前端没有故乡……
亚梅迪欧曾背诵出齐里安.昆恩的诗句。他非常崇拜齐里安。
乌鸦正在哭泣……湖里没有鱼……
「快开枪!他是叛徒!」
叛徒……
伊纳德从腰间枪袋掏出马卡洛夫手枪。
同时,莱莎也用手枪抵住亚梅迪欧的后脑杓。
「求求你们查清楚!我真的不是间谍!」亚梅迪欧嘶吼。汗水及泪水从被按住的头上及脸庞滴落地面。「妳别被他们骗了!他们在撒谎!艾尔堤亚诺湖怎么可能没有鱼!别胡说八道!」
伊纳德已对莱莎举起枪口。拉希姆目光如电地瞪着莱莎。
她抵在扳机上的手指动弹不得。
「莱莎!求求妳相信我!这一查就知道!艾尔堤亚诺湖绝对有鱼!」
头发花白的肥胖店长与下巴纤细的斯文孩童正笑得开怀。梅芙的来电。关上的房门。失去的一切。头上包着阿拉伯头巾的布莱安正阅读着《铁路》。暗红色的瞳孔。等等……布莱安是天主教徒,为什么包着阿拉伯头巾?
无数混乱的画面闪过眼前。
「莱莎!」
莱莎扣下了扳机。
枪响后,掌心传来奇妙震动。弹壳没弹出。亚梅迪欧疲软无力地垂下头。
教官放开他的尸体。鲜血扩散前,早渗入大地的尘沙下。
男性白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莱莎呆立原地。拉希姆扳开莱莎的手指,取下卡弹的手枪,感慨万千地举到眼前查看。弹壳紧紧卡在抛壳口。象征着无法压抑的心情遭到强行扼杀。
体型如稻草人的圣战士,满是无奈地缓缓说道:
「死亡与噩运是妳的随从,妳须学会驯服。这不简单,但非做到不可,否则总有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牢记我这句话,我的女儿啊。」
这是拉希姆对莱莎最后一句指导。
这场伊姆斯汀测验,莱莎合格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莱莎将《铁路》扔进沙漠。红色封皮的诗集逐渐遭沙尘掩盖。
她离开沙漠,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