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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猎豹!像猎豹一样奔跑!〉

  莱莎依着拉希姆的指示声,驾着夏伊坦奔驰在干涸的河床。

  驾驶座的脚部位置共四片踏板,功用各自为移动及模式切换。最左侧为一号踏板,最右侧为四号。所有移动操纵都可靠一号踏板完成。这是包覆式踏板,在脚背的位置也有推杆。不论前进、停止、后退或速度调整,都可由左脚下达指令。最右侧的四号踏板,负责控制机身姿势的上下移动及扭身等相关动作。与一号踏板最大的不同,在于四号踏板的结构有点类似摇杆,不仅可以前后左右移动,还可以扭转。

  莱莎忘记炎热。火烫的飞沙及强风令她身心舒畅。

  〈跳过那块岩石!千万别害怕!一旦退缩就做不到了!〉

  莱莎驾驶着机甲兵装奔驰斜坡,一一跃过阻挡前方的巨大岩块。右边的三号踏板负责控制跳跃与着地。机身会自行保持平衡,假如快要摔倒,四肢就会自动做出稳住的动作。倘若真的摔倒,系统会改为让机身状态保持安定,除非驾驶者下达指示,否则不会擅自爬起。这是由于机甲兵装在运用上有时须匍匐前进。左侧的二号踏板,就是恢复基本姿势或维持现状的压式踏板。

  在爱尔兰,障碍赛马是相当盛行的竞技。这起源于传统的猎狐仪式。骑士驾驭马匹,从教会的尖塔出发,以另一座尖塔为目标,跃过矮树丛及草丛,奔驰在荒地。莱莎没骑过马,却深刻记得竞技让民众多兴奋与狂热。早在骑士横行中世纪英格兰的许久前,凯尔特神祇早骑着马东征西战,建立国度。骑马是爱尔兰人的荣耀。为了竞技而赌上性命的骑师,被视为古代凯尔特战士的化身。莱莎在沙漠河床上骑乘机甲兵装,与驰骋荒地的骑师、凯尔特神祇有三分相似。

  〈妳必须用身体记住放开二号踏板的时机,做不到就是死,即便是比狮子还快的猎豹。〉

  拉希姆的指导一针见血。如果大部分动作都交给系统处理,很容易被个中高手看穿模式。因此迈入实战的第一步,就是学会关闭自动控制机能后的操纵技术。如此才能故意假装失去平衡或卖弄破绽,引诱敌人中计。

  全方位萤幕上出现敌人身影。两架同型的夏伊坦,驾驶者都是训练生。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仅要读出对方心思,还要小心别让对方读出自己。想要成功杀死猎物,必须等待最佳时机。〉

  事实上拉希姆不必担心这点,因为莱莎根本没有所谓的「心思」可言。

  手臂的操作由主推杆负责。二号及三号推杆分别为射击及格斗。手臂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目的的动作,诸如瞄准、射击、武器换装、击打、握物等等。第一种机甲兵装大部分动作都记录为巨集指令,推杆操作只是选择适当指令并设定适当参数。

  莱莎巧妙操控二号踏板,做出欺敌动作,同时绕到岩石后,举起装设于机体左手的PKM通用机枪。夏伊坦的左机械臂以外接式连结器装设着机枪,弹药为空包弹。毕竟不能每次训练都把机甲兵装毁掉。

  敌人也用机枪对准莱莎的座机,却因为摸不清她的动作而惊惶失措。

  〈别犹豫,开枪吧!用妳的利牙咬死敌人!用妳的利爪撕裂对手!〉

  这一瞬间,莱莎扣上扳机的白色手指宛如变成凶猛猎豹的锐爪。

  实战训练外的课程,学习内容并非全与武器及战斗有关。外语也是重点之一。非阿拉伯语圈的训练生,首先须以最短时间学会阿拉伯语。若不会,所有训练内容都听不懂。接着须学习英语、俄语、法语及中语。各语言都由该语言为母语的恐怖份子指导,训练生须日以继夜地学习,无暇睡觉。莱莎的母语是英语,却有爱尔兰的独特腔调。英语的指导教官是个自称曾是贵族阶级的英国老人,将莱莎的英语彻底矫正为道地正统的贵族英语。此外,莱莎也学会美国东海岸式的英语。身为恐怖份子,须依情况使用英式英语及美式英语。

  莱莎出生以来不曾如此拚命学习。教师手里拿得不是传统教鞭而是TT手枪,想不认真也不行。上课使用游牧民族的小屋,没有桌椅。就像齐里安.昆恩说的,莱莎是「公费留学生」。莱莎自然怀着义务与使命。IRF的资金来源包含市民及赞助者捐款,这也算是「人民的血汗钱」。IRF支付给姆哈迪拉的培训费用,绝对不是小数目。

  除了语言,训练生还得充实各国资讯。包含政治局势、军事状况、警察组织、黑社会、地理、交通、民族、宗教、历史等等。当然包括最重要的文化。教官不允许任何人亵渎阿拉,但在观念上尽量不偏袒穆斯林。这里的上课内容,或许比其他伊斯兰文化圈官方机构都还客观。对恐怖份子而言,正确资讯比思想更重要。这里的教育目的非常明确。若不了解敌人,就无法战胜。负责教导中文的中国人,更一天到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据说他双亲都是媒体工作者,一天突然被公安带走,遭严刑拷打致死。他自己脸上右眼部位也剩下丑陋的疤痕。据说那是因为某个流氓在当地共产党的授意下,以铅笔戳瞎他的右眼。当他被送往医院急救时,那个流氓竟然跟着来到医院。当时他躺在病床上,流氓撕开他的眼带及纱布,在伤口上吐一口黄色浓痰。医院守卫没有上前制止,反而鞠躬哈腰,恭恭敬敬送对方离开。如今那名教官脸上,白色混浊的右眼散发着知性神采,冷酷无情的左眼散发着强烈恨意。面对这些年纪及国籍皆不同的训练生们,他说了一句话:「全托付给你们了。」

  「我老爸是艾尔堤亚诺湖上的渔夫,我家离湖很近。妳到过巴斯克吗?坐在屋顶欣赏日出及晚霞的艾尔堤亚诺湖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色。」

  亚梅迪欧如此说道。眼前是白色岩石堆积的荒野,到处覆盖着茂盛的灌木丛。一只沙鼠穿梭在岩石的缝隙间。

  「我老妈原本住在邻村,她老爸也是渔夫。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妹妹跟村里邮差结婚了。两个哥哥都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们。大哥参加抗议游行时被警察殴打,受了重伤,五天后死了。这五天,警方改口他们并没动手。至于二哥,他只是主张打大哥的人是警察,就被他们抓起来,现在多半还在牢里。」

  莱莎默默听着亚梅迪欧的人生境遇,眼前彷佛目睹那些景象。最美丽的日出。夕阳下的艾尔堤亚诺湖。最和睦的家庭。突然降临到头上的悲剧。莱莎突然有开口的冲动:我的父亲被当成叛徒,但他其实是个英雄……我的祖父也被当成叛徒,但他其实也是个英雄……

  但莱莎还是没有说,一来没自信说明清楚,二来觉得不该随便向他人提起这些事。一旦提起家人,就不得不提起米丽。我的妹妹因再临案失去声音……一旦说出这句话,亚梅迪欧一定相当感兴趣。她无论如何不想提起这些。至少现在不想。

  亚梅迪欧见莱莎不愿谈家人,于是换话题。这里不愿提起过去的人很多,愿意提的是少数。不随便询问他人过往是最基本的规矩。亚梅迪欧似乎相当感兴趣IRF。毕竟他是ETA的人,这也合情合理。渴望自西班牙独立的巴斯克人,甚至比西班牙人更热情,更勤勉好学。

  「既然妳是IRF成员,应该见过齐里安.昆恩?能不能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莱莎吞吞吐吐道:「我跟他没见过几次面,也是最近才加入IRF。」

  「咦?真的?」

  「嗯。」

  「最近加入就被送来姆哈迪拉?他们相当看重妳。」

  莱莎的回答反而引来亚梅迪欧的钦佩。但他没有追问。莱莎认为那是他不想为难自己。

  使用匕首为武器的格斗术训练课程,由拉希姆及伊德纳轮流教导。课程进行一段日子后,不管匕首格斗术、射击训练还是机甲兵装训练,这两人俨然成了莱莎的专属指导者。由此便可看出他们多期待莱莎的资质。亚梅迪欧率真地大加赞美莱莎,其他训练生则因嫉妒而视而不见。不过也有不少训练生大感庆幸教官没看上自己。被拉希姆及伊德纳看上,须接受更严苛的考验。训练生间甚至流传一个传闻。亚梅迪欧听到后,感慨万千地转述莱莎。传闻是这样——某一名教官对拉希姆提出忠告,认为他应该平均指导训练生,不应该特别偏重某人。拉希姆回答:「与其养一百头山羊,不如养一头猎豹」。

  「要知道一个人的来历,观察他使用匕首的动作就行了。一旦被看穿来历就是死路一条。」

  拉希姆与莱莎对峙时道。两人脚下是埋在沙尘的石板。在古代,这里应该是建筑内的大厅。两人皆拿着因长年使用而明显磨损的「萨拉瓦」。所谓的「萨拉瓦」是一种阿富汗传统匕首,特征是锐利刀尖及单边刀刃,又称开伯尔刀。

  「随妳想怎么攻过来都行。」拉希姆的姿势轻松随性。

  他在指导上从不依循军队式理论,尤其在匕首战斗训练时更是如此。莱莎回想起在伯发斯特,许多少年喜欢向他人炫耀匕首技术。他们大多声称这些技术学自加入军队或入监服刑的兄长,并且强调专业及正统。但拉希姆教导与以前所见完全不同。

  「明白吗?敌人看出妳的来历,就能猜出妳接下来的动作。如此一来,妳一定输。」

  任何军队组织都有一套固定的训练课程。拉希姆想要强调的重点,就是不要被刻板动作束缚。莱莎牢记教训,努力寻找拉希姆的破绽。

  「每个流派都有自己的匕首招式,妳可以说这些都是对的,也可以说都是错的。能够割断敌人喉咙的招式,就是对的招式。」

  那么拉希姆呢?莱莎思索。这个体型像稻草人的圣战士,怎么使用他的匕首?

  莱莎仔细观察对手举手投足。包含视线移动、脚下步伐及呼吸节奏都不放过。莱莎发现拉希姆通常以右手拿武器,却将手腕藏在左手或身体之后,让自己看不见。

  「很好,妳的观察力很敏锐。」拉希姆笑着道:「我第一次遇上自行发现诀窍的训练生。没错,在出击前,尽量别让敌人看见妳的手。随便将线索送给敌人是傻子的行为。记住,看穿敌人底细,不要让敌人看穿自己底细。」

  莱莎想,自己从未学过匕首战斗,遮遮掩掩没有意义。但胡乱攻击绝对白费力气。到底什么才是独有而拉希姆没有的优势?莱莎突然蹲低身子,朝着左前方,也就是拉希姆的右侧猛冲。即将进入刀尖范围的前一刻,莱莎滑垒般向前扑倒,反手挥出匕首。但在扑倒前刻,拉希姆的大脚已经踏上莱莎的背。拉希姆的体重,将莱莎紧紧压在古代石板上。嘴里满是苦涩的尘沙与鲜血。她感觉得出来,拉希姆的刀尖正抵住脖子。倘若他有意下杀手,自己碰触地面前恐怕就断气了。

  刚刚莱莎施展的一招,其实是板棍球比赛时的老套犯规动作。早在加入女子板棍球队前就做过很多次。假装不小心摔倒,却趁那一瞬间挥出板棍。想要攻击对手时,这是相当好用的诡计。照理来说,拉希姆应该没看过板棍球比赛。但还是被躲过了。他宛如变魔术般灵活敏捷,一转眼便避开莱莎攻击,闪身到后方。

  拉希姆将莱莎踏在脚底下,声音却微微颤抖。「简直像真的猎豹……」莱莎忽然觉得背上变轻。拉希姆将脚移开。莱莎呻吟着坐起,转头望着拉希姆。

  拉希姆的野战服裤子裂开,右腿多一条细细伤痕。

  显然莱莎的刀子还是微微划伤拉希姆的腿。

  「妳的身边伴随着死亡。」像稻草人的男人脸上露出莫名的恐惧。

  日复一日的训练,夜复一夜的课程。

  除了莱莎与亚梅迪欧,所有训练生都遭到淘汰,换另一批新人。鲁斯朗企图逃亡而遭到射杀,瓦席姆在一次机甲兵装的近距离战斗训练后再也没回来。训练生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飞舞在空中的隼鸟,在训练生眼里彷佛是等待尸体的秃鹰。

  妳的身边伴随着死亡……

  成天与死亡为伍的拉希姆,竟然说出这种话。莱莎不明白为何,却无意清楚探究。

  她曾听伊纳德跟其他训练生提起关于拉希姆的事。脸型圆得像圆规画成的伊纳德当时将一对眼珠睁成圆形,大加称赞拉希姆的深厚信仰,称他是真正的圣战士。在一次以色列军(搞不好是俄军)的空袭行动中,拉希姆失去双亲、妻子及襁褓中的女儿,于是投入圣战,成为最勇猛的战士。而亲手屠戮无数异教徒的拉希姆,竟对十多岁的白人少女说出「妳的身边伴随着死亡」。

  「我可以体会。」莱莎将这件事告诉亚梅迪欧,他愣愣地望着莱莎半晌道。

  「什么意思?」这次莱莎终于想问清楚。

  「该怎么说呢……妳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姊姊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莱莎回想起米丽这句话。

  不,米丽绝对不会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

  「没什么……没事。」

  「如果我这么说让妳不舒服,请别在意。我并不是说妳奇怪。」

  「别担心,我没那么想。」

  接着两人谈论起《铁路》。亚梅迪欧相当崇拜齐里安.昆恩,背出好几首。

  「妳最喜欢哪一首?」亚梅迪欧羡慕地随手翻阅莱莎的诗集。

  「书名那首。」莱莎说。

  「我就知道。」亚梅迪欧露出戏谑的笑容。

  莱莎感觉被看透想法,不禁心中一跳。亚梅迪欧一对暗红色瞳孔,喜孜孜地看着那本红褐色封面的诗集。不知为何,莱莎有不祥的预感。

  从手枪到狙击枪,射击训练的枪械五花八门,绝大部分都俄国制。这天,十名训练生在岩石山坡的山脚下排成一列,对着人形标靶进行射击训练。每个人的枪都不相同,莱莎拿MP443乌鸦式手枪。拉希姆与伊纳德站在训练生后头,仔细观察每人表现。若有人动作不够正确,两人就会严格纠正。射击训练上,莱莎极少受到纠正。她并不怕,情绪也不激昂,仅淡淡扣着扳机。每个环节几近完美。姿势、直觉、比任何人都高的命中率。观察风向,嗅出空中气味。她怀抱斗志、怨恨及骄傲。十把枪的击发声在岩石缝隙间回荡。莱莎的枪声似乎亦比其他人更尖锐刺耳。打完一排弹匣,直接换上新弹匣。莱莎更换弹匣如呼吸般行云流水,毫无破绽地再度射击。

  猛然间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扳机不再动弹。

  又来了……

  手上再度传来熟悉的不舒服感。空弹壳又卡在抛壳口。这就是俗称的「卡弹」。

  每当莱莎使用枪械的连发机能,就有很高机率发生卡弹。每次一卡弹,教官就会大喊「倘若这是实战,妳已经死了」。莱莎原本以为持枪方式出问题,但修正姿势后频率还是不见减少。就连装设在机甲兵装机械臂上的枪也会如此。

  莱莎当然练得驾轻就熟排除卡弹问题的步骤。确认弹仓状况,再拉动滑套使空弹壳排出,接着让子弹上膛。莱莎重复动作到完全不会停顿的地步。虽说连发手枪总会卡弹,但她的机率超越合理程度。

  「不论手枪还是射击方式都没有问题。」拉希姆检查卡弹的MP443手枪后,一脸严肃说道:「妳的身边不仅伴随着死亡,还伴随着噩运。」

  莱莎猛然惊觉,从小到大经常出现的不祥预感,与空弹壳卡在抛壳口的感觉相似。

  例如,第一次遭污蔑叛徒血统的时候。

  例如,再临案那天奔跑在格罗夫那路上的时候。

  例如,与好友梅芙决裂的时候。

  例如,在洼地底部寻找父亲而狂奔的时候。

  同样的感觉发生无数次。那是类似卡弹的感觉。噩运一次又一次改变自己的生活,用残酷的方式留下痕迹。原来自己的人生就是无止境的噩运,无止境的卡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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