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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三日,索瑟顿访日第二天。按照原定行程,会议在饭店举行。不过地点有时在主大楼,有时在靠近赤坂方向的花园大楼。前往会议室沿路,日本警护官及英国保镳全程严密护卫。三餐直接送进房里,日方还为此包下餐厅,守得毫无破绽。
警护官的贴身保护外,装载警护课要人护卫专用机甲兵装尼格尔的伪装卡车,也静静停在饭店附近马路或停车场,彷佛与景色融为一体。
要人护卫专用机甲兵装基于用途,常须维持待命。因此在设计上比起其他第二种机甲兵装注重驾驶员舒适性。尼格尔更是具备最新技术的先进机种,然而,长时间待命对驾驶员来说依然相当痛苦。倘若未曾训练的一般人静静在驾驶座不动,恐怕三十分钟便叫苦连天。另一方面,特搜部的龙机兵也配合轮班,移动至不同地点待命。期间,夏川班及由起谷班依然在各地奔走调查。中国国家安全部人员莫阳忠的死因,以及林小雅听到的「树枝娃娃」,都是打算彻查到底的线索。
第二天就在平静无波中结束了。访日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就跟昨天一样,也是一场又一场会议及面谈。全按照预定,毫无意外插曲。虽说完全依照计划,护卫人员依然不敢松懈一分一秒。毕竟对手是恶名昭彰的IRF,很可能利用某种手法设置爆裂物。帕丁顿车站炸弹攻击的大胆手法早在国际传开。不过日本警方针对IRF过去的恐怖攻击手法彻底研究并思考对策。
此外,三名现役SAS保镳对索瑟顿的严密保护也不容小觑。过去SAS在对抗IRA、IRF的战斗中丧失数不清的同袍。一抓到机会,他们会追杀IRF到天涯海角。但巴纳德.拿修等三人职责是保护索瑟顿,不论发生任何异状,三名菁英想必都不会忘记本份。特搜部三名附属警部接到的命令是待命。非轮班时间须赶紧用餐及睡觉,维持充足体力,应付下一次上场。班表非常紧凑,无法放松。不过好处是姿与据说曾有嫌隙的SAS队员拿修没碰面机会。这么说有些不通人情,但这确实是奥兹诺夫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这天晚上十点三十五分。结束一天行程的索瑟顿,回到主大楼的总统套房休息。明天早上九点前是他的私人时间。然而护卫工作没有昼夜之分。日本联络窗口之一的周防首席事务官,一直跟在索瑟顿身旁陪同出席会议。行程结束后,周防来到地下停车场的特搜部指挥车前。冲津走出车外,留下代替铃石主任监测龙机兵状况的柴田技师。
两人站在车旁,交换简单讯息及确认状况。此时突然传来慢条斯理的话声。
「真巧,你们都在这里。」是外事三课的曾我部课长。他察觉冲津及周防都一脸诧异,接着道:「我来给你们加加油、打打气。」他举起手中一盒烧卖。「刚刚我也到佐久间先生那里拜访。护卫工作不轻松吧?这个请大家吃。」
外事课长到警护执勤地点加油打气绝非常态。虽说索瑟顿、IRF这些要素与外事三课的反恐攻职责相关极高,但毕竟不自然。
「谢谢你的鼓舞。」曾我部落落大方地递出烧卖盒子,冲津也笑嘻嘻收下。
「冲津先生,你不是说现在休息时间?愿不愿意陪我喝一杯?曾我部先生也一起来吧?」
周防察觉事有蹊跷,要不然另有企图,竟然提出邀约。
「咦?我也可以吗?这会不会太打扰了?」
曾我部立即跟他一搭一唱答应邀约。演戏演得如此虚假,冲津不禁苦笑。他将烧卖交给车内的柴田后便与两人一同离开。
三人走进主大楼大厅层的酒吧,各自点一杯鸡尾酒。冲津略一思索后点爱尔兰黑棘。这种酒一半爱尔兰威士忌,一半干苦艾酒,洒上三滴保乐茴香酒,以及三滴安格斯特拉苦酒。这款鸡尾酒不热门,行家才懂。在IRF随时来袭的局势下,冲津点以爱尔兰威士忌为基底的鸡尾酒,实在具相当大胆的幽默感。周防微微皱眉,曾我部露出戏谑笑容。
冲津及周防还点了菜单的总汇三明治。这家酒吧的卖点之一是连雪茄也可点。冲津兴高采烈地点COHIBA Siglo 4号雪茄。平常冲津爱抽Montecristo的细管雪茄,但这种必须一整天守在指挥车里的日子,他想抽不同的来转换心情。店内有着现场钢琴演奏,此时是爵士乐名曲〈Round Midnight〉。
冲津悠闲地抽起雪茄。
「芬芳甘醇……不愧是号称最高级的特长绅士型雪茄。」
曾我部见冲津抽得津津有味,点点头一口喝干鸡尾酒。
「人家说冲津先生很懂得享受,果然名不虚传。我对烟草没研究,倒对这挺有兴趣。」
曾我部举手叫来服务生,点了第二杯鸡尾酒。冲津与周防简直像事先说好,喝完一杯鸡尾酒就不再点酒精类饮料。服务生不久便送上第二杯鸡尾酒。
曾我部喝着,若无其事地道:
「对了,关于北爱尔兰的事,我听到了一些传闻。」
切入正题了。
「当然,传闻可信度很低。这样的情报本该自己留下,但我看这传闻永远没证实的一天,今天难得聚聚,不如就告诉两位。」
冲津望一眼曾我部手中的鸡尾酒。那是以利口酒为基底的君度通宁。据说曾我部很爱吃甜食,这杯鸡尾酒恐怕不会是他真正感兴趣之物。
「大约一年前,苏格兰一座水坝内浮起两具身分不明的白骨。一具是年轻女性,另一具是五、六岁的男孩。这两具遗体死亡时间都至少超过十年。遗体是全裸沉入水里,唯一线索只有DNA。虽然鉴定结果确认两具遗体为母子,但要更进一步确认身分,只能与各种资料库比对分析。当地警察不辞辛苦地奔走调查,但跟其他无名尸一样,迟迟查不出身分。最近传出一个消息,据说孩子的父亲证实是爱德加.坎贝尔。」
冲津与周防都竖起耳朵。此时周防回想道:
「爱德加.坎贝尔?这名字好耳熟……他是……」
「北爱尔兰的警察。」冲津忧郁接口:「他恐怕是全世界最有名的PSNI警察。」
「原来如此,再临案!」周防恍然大悟。
曾我部也点点那张像马一样长的脸孔。
「以机甲兵装扫射民众的那名巡查,事发不久就自杀了。他为什么要干下这种蠢事,是历史上的不解之谜。以下这番话是我胡思乱想。假若被沉入苏格兰水坝的那名男童真的是坎贝尔巡查的儿子,我们可以对这起历史之谜提出一个假设。」
「坎贝尔一直是单身,并没有妻小。若有的话,早就被查出来了。」周防道。
「倘若是连坎贝尔也不知道的妻小呢?」曾我部说道:「事实上,据说坎贝尔当上警察许久前曾跟某个女人交往,后来分手。就算是进入治安部队前的身家调查,也不会查得这么仔细。」
冲津隔着雪茄的烟雾,凝视着曾我部问:「英国情报机构调查了那个女人?」
「正如当初预料,这女人失踪了。失踪时间点刚好是再临案一个月前。据说这女人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原本住在威尔斯的乡下,独自扶养着儿子。但一天,这对母子突然消失了。一个月后,父亲闯下再临案的大祸。」
「他遭到威胁?」周防不禁打哆嗦。
「没错,有人绑架了这对母子,带到如今成为警察的孩子父亲面前。父亲或许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骨肉。绑架犯接着要求父亲在游行时向民众开枪,而且须在结束后自杀。你们想想,这种荒谬的要求,除了孩子遭绑架的双亲,谁会答应?最后父亲决定背负可怕的罪名且结束生命,没想到绑架犯事后立刻将女人及小孩杀了。仔细想想这也理所当然。绑架犯一开始就不打算留活口。好了,问题来了。你们认为这个心狠手辣的绑架犯是谁?」
谁命令爱德加.坎贝尔对着民众随机扫射?曾我部抛出问题,脸上却写着答案。冲津与周防也心知肚明——IRF的齐里安.昆恩。
谜解开了。
坎贝尔开枪前的数声枪响怎么回事?事发隔天凌晨传出的虚假「UDA东安特令旅犯案声明」又怎么回事?全都是诡计。
再临案发生当天,绑架犯的同党先在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拍摄到的地点开枪。这枪声一来是给坎贝尔的行动暗号,二来也是给PSNI警方一个「因受暴徒攻击才开枪还击」的借口。至于假的犯案声明,并不是要将责任嫁祸给UDA,而是让原本就摸不着头绪的局势变得更混乱。幕后黑手巧妙利用媒体工具的进步,制造更大的混沌。明明是假的犯案声明,世人却认为UDA真的发出犯案声明的可信度很高。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被搞糊涂,各种不同程度的嫌疑彷佛剩下相同等级的价值。若问再临案的发生对谁最有利,毫无疑问当然是非主流派共和份子。但世人最初不抱十足把握如此论调。这起案子发生后,原本有着历史性突破的和平机制完全瓦解,时代的潮流转以暴力解决问题。对非主流派共和份子而言,这简直梦寐以求。IRF当然跟着抬头。
周防不禁反驳:「这种推测无凭无据,只是你个人的……」
「我刚刚说过,这是我个人胡思乱想。」昏暗的灯光下,曾我部慢条斯理地将脸凑过来。「但假如有这样的传闻,英国政府绝对不会置之不理吧?当然,斯托蒙特的北爱尔兰自治政府也一样。对他们而言,这是揭发齐里安.昆恩的恶行恶状、批判IRF恐怖攻击的大好机会……」
曾我部无奈叹口气,脸上却彷佛带着笑意。
「但我刚刚也说了,我认为这传闻永远没有证实的一天。」
周防与冲津顿时明白言下之意。
英国政府有内鬼……
多半是负责人员在调查过程中逐渐发现真相。内鬼应该是政治家,而且可能是当前政府颇有渊源且有权有势的人物。由于名头太响亮,令英国政府开始认为继续追查下去恐怕弊多于利。若是如此,确实如同曾我部所说,真相永远不会水落石出。
「我这辈子只在国小的教科书上读过诗,但我能体会大家崇拜诗人的心情。你们想想,再临案遭扫射的死亡人数为十三人,这跟一九七二年流血星期日的死亡人数一样。就算再临案刻意模仿流血星期日,怎么可能连随机射杀的死亡人数也一模一样?这样的巧合却发生了,可怕,简直奇迹。或许幕后主使者也吓一跳。」
他似乎掌握可靠消息来源。虽然他声称胡思乱想,但其实深信不疑。
「现在我完全明白再临案的意图了。不过,曾我部先生,我对你的意图倒有些疑惑。」冲津开门见山道:「以社交场上的闲聊而言,这些话未免太敏感。身为外三课长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事?」
「当然是因为狛江案。」曾我部给了一个令冲津大感意外的答案。「创设特搜部原本希望渺茫,但发生狛江案后,局势瞬间逆转。这跟IRF一手策画的再临案是不是很像?」
此时刚过十二点,店内照明灯光剎那转暗不少。
「说起来,确实有点像。」
冲津抽着雪茄,露出微笑。钢琴声不知何时止歇。
「假如再临案是IRF的齐里安.昆恩的自导自演,那狛江案就是我的自导自演?」
「请别误会,我绝对没那意思。就像周防先生说的,这都是无凭无据。」
曾我部再度浮现笑容。或许灯光转暗,表情显得阴沉狡狯。
「曾我部先生,若这是你的诉求,怎么把我也卷进来?」周防无奈道。
「这是灵机一动,虽然对周防先生有些抱歉。」
曾我部嘴上说着抱歉,却丝毫不带歉意。
「你怎么不担心我跟冲津先生是同伙?就像再临案里那个英国政府高层的内鬼一样。」
「若是如此,光能知道两位的关系就是不得了的大收获。」
曾我部气定神闲,周防与冲津不禁苦笑。没干劲却令人发毛——这就是外三的马面。
「承蒙曾我部先生拿我跟齐里安.昆恩相提并论,实在很光荣。但我从来不相信运气这东西。除非是疯狂的浪漫主义者,否则不可能安排那么荒谬的诡计,而且付诸实行。何况……」冲津想了半晌接着道:「我认为不管齐里安再有魅力,历史的潮流都不会因他而变。如果他认为自己改变历史,那是高傲自大。」
沉默笼罩着三人。
「该离开了。」
一会后,冲津将雪茄放在烟灰缸上起身。其他两人跟着起身。
曾我部带着满足的笑容。其笑容的理由,就在周防的脸上。
周防的脸上,带着对冲津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