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丽丝,妳知道这份卷宗是怎么到我桌上的吗?」
丽丝飞快瞥了卡尔手上的档案夹一眼,又回去拨弄那头蓬乱的新发型,下垂的嘴角应该是表示「不知道」的意思。
卡尔把档案夹递给索伦森。「妳呢?妳知道些什么吗?」
她花了五秒浏览档案第一页。「很遗憾,我不知道。」同时眼睛流露出胜利的光芒,只要卡尔有麻烦,索伦森一定会出现这种眼神。这是她的光辉时刻。
问遍了整个凶杀组的结果,不仅副组长罗森‧柏恩,马库斯或者其他指挥人员个个摸不着头绪。看来卷宗是自己跑到卡尔的桌上。
※※※
「卡尔,我联络了霍贝克警察局。」某间办公室传来阿萨德的声音,卡尔正埋首在他的鞋盒中。「就他们所知,卷宗应该都收在所属的档案室里。不过只要一有时间,他们就会去察看一下。」
卡尔把四十五号的爱步鞋(ecco)放在桌上。「西兰岛的尼科宾警局怎么说?」
「等等,我正要打电话。」阿萨德边输入号码边吹口哨,是他家乡的一首忧伤曲调,但是旋律听起来却不像是吹的,而是吸出来的。不太妙。
卡尔举目望向白板,上头整整齐齐钉着四份报纸的头版页面。漂亮侦破林格案后,大家一致同意这个由卡尔‧穆尔克领导,为了重新调查令人瞩目的悬案而新设立的调查单位相当成功。
他看着自己疲乏的手,那双手几乎拿不住一份来路不明、厚达三公分的卷宗。「成功」一词给卡尔带来的只是更加萧索无味的感受。
他叹了口气,翻开卷宗重新浏览案情疑点。两个年轻人被残忍谋杀,手法凶狠,嫌疑犯指向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九年后,当中一个名为毕纳‧托格森的人出面投案坦承犯罪,此人的家境与其他嫌疑犯相较之下逊色太多,如今毕纳顶多再服刑三年就能出狱。值得注意的是,坐牢期间他透过股票买卖捞了一大笔。这种事被允许吗?坐监时还能进行交易?
他仔细研读审讯报告的副本,但关于毕纳的诉讼过程只是匆匆翻过。卡尔认为他之前与被害者并不相识,虽然判决中主张凶手多次见过那对兄妹,却没有证据支持这个说法。嗯,更别说这份档案中很可能透露出恰恰相反的讯息。
他又瞪着卷宗封面,上头写着「霍贝克警察局」。为什么不是尼科宾呢?警方的机动小组为什么没有和他们合作侦查?也许是尼科宾警察局的人牵涉太深?会是这个原因吗?或者纯粹只是他们无法胜任调查工作?
「喂,阿萨德。」卡尔的叫声穿越中间走道。「打个电话到尼科宾,问问那边有没有人认识死者。」
阿萨德的小房间没有传来回答,只听见喃喃低语声。
卡尔站起来,穿越走道。「阿萨德,问问那边有没有人……」
阿萨德举起手制止,他正在讲电话。「是、是、是。」他对着话筒说,然后又连续说了十次,声调完全没有变化。
卡尔重重吐了口气,目光扫过助理的办公室。阿萨德书架上的相框又增加了,一张两位年长妇女的照片跟其他家庭照争夺着摆放空间。其中一位妇女嘴唇上方有深色细毛,另一位头发浓密蓬松,七横八竖乱长,猛看就像顶安全帽似的。
阿萨德挂上电话,卡尔指着照片。
「她们是我住在哈玛的阿姨,头发乱七八糟的那个已经过世了。」
卡尔点点头。以那妇女的模样来说,若是没死反倒让他意外。「尼科宾的人怎么说?」
「他们也没有寄档案过来,卡尔,而且说得斩钉截铁,因为他们从来没收到档案。」
「喔?但是卷宗上记载当初是由尼科宾警察局、霍贝克警察局与机动小组共同侦查啊。」
「不是这样的,尼科宾警察局只负责验尸,调查工作交由其他单位进行。」
「什么?这事有点蹊跷。尼科宾警察局里有人和死者有私交吗?」
「认识又不认识。」
「什么叫认识又不认识?」
「哎,两个死者是某位刑警的孩子。」阿萨德指着他的笔记。「那位刑警名叫海宁‧约耿森。」
卡尔看着眼前被凌虐致死的女孩照片,体会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谋杀是所有警察的梦魇。
「那想必非常可怕。但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件案子会再度出现,后头绝对隐藏着个人利害关系。不过,你刚才说了认识又不认识?理由何在?」
阿萨德靠回椅背。「我会这么说是因为如今西兰岛尼科宾警局里,已经没人与那两个孩子有血缘关系了。发现尸体后,孩子的父亲就开车回警局,和执勤同事打过招呼后走进武器室,将他的手枪抵在这儿扣下扳机。」助理两只肥短的手指头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
警察改革产生了许多奇特现象,例如:辖区名称与以前不同,人员的头衔也有所更动,档案搬到了别的地方。总而言之,大部分同事不停做着白工,很多人利用这个机会离开或是干脆提早退休。
以前警员退休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职场生涯结束后,剩余的生存年限平均不会超过两位数。而际遇比警察还惨的是记者,不过通常还得加上流过咽喉的大量酒精,死亡总得要有个理由。
卡尔认识一些退休后并未活过一年的刑警,但谢天谢地,丹麦警察的悲惨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如今的退休警察甚至会想再多多体验生活,庆祝孙子高中毕业,不过却因此造就一些另谋职务、不再积极参与调查工作的案例。例如克拉艾斯‧汤玛森这位西兰岛尼科宾警察局的退休警察,现在正顶个便便大腹站在他面前。他认为这套蓝色制服穿三十五年已经够久了。「退休后跟老婆的感情变得更好了。」卡尔虽然知道他的意思,仍被这句话稍微戳痛。法律上来说,卡尔‧穆尔克是有妻子的人,只是她很久前就离开他,卡尔若是坚持要她回到身边,那留山羊胡的年轻情人一定会跳出来抗议。
唉,反正只是随口说说。
窗外一片括静的田野景致,环绕着史坦洛瑟地区与汤玛森精心照料的草坪,阿萨德显然被此深深吸引。「你居住的地方真漂亮。」他说。
「汤玛森,我们十分感谢你愿意与我们碰面。」卡尔接着说:「如今还认识海宁‧约耿森的人已经所剩不多了。」
汤玛森脸上的笑容消失。「他是最优秀的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当年我们是隔壁邻居,直到那起案件我和我太太才因此搬家。惨案让约耿森太太抑郁成疾,精神恍惚,我们也不想再继续住在那儿,那些回忆实在是太可怕、太骇人了。」
「我想海宁‧约耿森当时并未预料到他的夏日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事?」
汤玛森摇摇头。「是那儿一位邻居打电话报警。他过去约耿森家想打声招呼,却发现两个孩子被人谋杀,之后立刻通报派出所,刚好是我接的电话。约耿森那天休假打算去接儿子和女儿,当他抵达别墅时,看见前面停着许多巡逻警车。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隔天就要上高三了。」
「他到达时你人在那儿吗?」
「嗯,与鉴识人员和调查组长在一起。」他又摇了摇头。「唉,那位组长也不在了,死于交通意外。」
阿萨德从袋子里拿出笔记本记录重点。不过转眼间,这个助手已经可以独立作业了。咳,这下可好。
「你在别墅有什么发现吗?请大概说明一下。」
「窗户与门全都敞开,屋子里有许多不同的脚印。我们没找到鞋子,不过后来发现掉落在现场的沙子是来自其中一个嫌犯父母家的阳台。两个被害人陈尸在有壁炉的客厅地板上。」他在茶几旁坐下,比了个手势,要他们两个也跟着落坐。
「那个女孩……我真希望能忘掉那惨状,你们应该可以理解,毕竟我认识她。」汤玛森头发斑鬓的妻子帮大家倒咖啡,对阿萨德的客气婉谢视而不见。
「我从未看过被痛殴得如此凄惨的身体。」汤玛森继续说道:「她是那么瘦小、那么柔弱。我一直无法理解她怎么能撑那么久。」
「你的意思是?」
「根据尸体解剖报告,她被殴打时仍旧活着,也许又撑了一个钟头。真正的死因是肝脏出血,血液流积到腹腔,最后失血过多至死。」
「那么凶手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并非如此。她虽然活了下来,但大脑严重受损,根本无法说明事发经过。」汤玛森把脸撇过凝视窗外田野。卡尔了解那种感受,那种希望能置身事外,单纯看着世界流动的感觉。
「凶手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颅骨破碎即使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伤口就在额头中央,很不寻常。我的意思是那太明显了。」
「那男孩呢?」
「他就躺在旁边,脸上的表情惊愕又平和。唉,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我常在家里和局里遇见他,他将来也想当警察,就像他父亲一样。」他直视卡尔的脸。卡尔很少看见一位资历老练的警察眼中出现如此悲戚的神色。
「他们的父亲都看见了吗?」
「很遗憾,是的。」他摇摇头。「他想马上带走孩子的尸体,绝望无神的在现场踩来踩去,破坏了许多线索,我们不得不强行将他带离别墅。我至今仍深深后悔自己那么做。」
「然后你们就将案子转给霍贝克的人吗?」
「没有,是被人抽走的。」他向妻子点个头,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点心。「要不要吃点饼干?」那语气听起来彷佛在暗示他们应该婉谢然后立刻离开。
「是你设法让我们拿到档案吗?」
「不是,不是。」他呑了口咖啡,盯着阿萨德的笔记本。「不过我很开心能够重新调查这件案子。每次在电视上看见狄雷夫‧普朗、托斯腾‧弗洛林和那个股票交易员几个猪猡时,我就怒火中烧。」
「看来你似乎很清楚谁应该为此案负责。」
「这点无庸置疑。」
「那么被判刑的毕纳‧托格森又该怎么说?」
退休警察的脚在桌下的镶木地板上画圈,但脸色平静。「相信我,那六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有钱人家小孩是一起犯案的。狄雷夫‧普朗、托斯腾‧弗洛林、股票交易员和那个女孩全都牵涉其中,毕纳‧托格森那个没用的胆小鬼毫无疑问也在场,不过却是所有人一起动手。第六个人是克利斯汀‧吴尔夫,他应该不是死于心脏病发那么简单。我的看法是,一定是其他人干掉了他,因为他忽然心生恐惧。那是谋杀,一定是。」
「据我所知,克利斯汀‧吴尔夫是在打猎时丧生,难道并非如此吗?资料上写他开枪打到自己的大腿,失血过多。意外发生时,附近并没有其他打猎的人。」
「我压根儿也不相信。不可能,那是谋杀。」
「你的理论根据是什么?」阿萨德倾身向前从桌上拿了块饼干,同时目不转睛盯着汤玛森。
汤玛森耸耸肩,代表那是出自警察的直觉。这个助手知道什么了吗?他心里揣度着。
「那你是否掌握了其他线索,能让我们深入调查洛维格谋杀案?也许是我们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阿萨德又说道。
汤玛森把放饼干的碗朝阿萨德推近。「我想没有。」
「那么谁会有?」阿萨德问,把碗又推了回去。「谁能帮这个忙?如果我们无从得知的话,卷宗大概又将被塞回大仓库里。」
这结论来得突然又专横。
「如果是我,会去找海宁的太太,玛塔‧约耿森。你们去找她看看,在谋杀案和先生自杀后,她老是去找调查人员,不妨试试玛塔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