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唯有喝醉她才能睡得安稳,那是她之所以喝酒的理由之一。
若是没喝上一口威士忌瓶里的液体,她会好几个小时打着盹,忍受脑中声音的嗡嗡轰炸,直到门上海报里开心嬉戏的小孩在眼前逐渐模糊,最后滑入沉重的睡梦中。而在某个地方,梦魇早已久候多时:一位母亲轻柔的头发和严峻如石的脸、一个想要躲在培大别墅中的角落不被人看见的小女孩、女孩露出惊恐的目光、弃她而去的母亲形象闪现又消逝、取代母亲地位的女人们冰冷的拥抱等过去不堪的回忆一一袭来。
醒来后,她全身不停发抖,额头上满是汗珠。每当她打算抛弃心中属于中产阶级的物质渴望,还有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奸诈虚伪与沽名钓誉──全是她想遗忘的事情──的时刻,恶梦就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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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前一晚她干掉了一瓶威士忌,所以今早的情况比较不棘手,只要纷杂的思绪与脑海中的嗡嗡声放她一马,寒冷、咳嗽与要命的头痛根本不是问题。
她拉长身子,将手伸进木板床底下拉出存放食物的纸箱。琦蜜用餐有一定的程序,原则很简单:先食用右边的食物,吃完后把箱子翻转一百八十度,再从右边接着吃。这样一来,箱子左边就可以补充从廉价超市买来的新品,那些食物至多只能摆放两、三天,之后就会腐坏,尤其是当夏季高温炙晒着屋顶的时候。
她淡淡舀起优格送入口中,流浪的这几年来,食物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一种必需品。
用完餐,她把食物箱推回木板床下,然后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最后拿出一个小箱子。琦蜜轻抚着箱子,喃喃自语说:「好了,我的小宝贝,妈妈现在得进城了,很快就会回来喔。」
她嗅了嗅腋下的味道,真的该去洗个澡了,以前她偶尔会利用火车站的淋浴间,但自从蒂娜警告她有人在那儿打探她的消息后就不能再去了。如果非不得已要在车站出现,势必要先做好特殊保护措施。
她把汤匙舔干净,将优格杯丢到垃圾袋,同时蓄积气力计划下一步。
前一天傍晚她闯入狄雷夫位于史坦路的家,但之前她在别墅外面盯着灯火通明的窗户苦等了一个小时,直到脑中的声音亮起通行的绿灯才行动。那栋房屋维护得很好,但和狄雷夫一样充满医院的气息,而且没有感情,还有比那里更适合狄雷夫居住的地方吗?她打破玻璃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四下察看,忽然间绷出一个穿着性感睡衣的女人,一看到她手中的枪吓得大惊失色,但等女人弄清楚琦蜜是来找她先生时,竟出人意料的迅速冷静下来。
因此她把枪给了那个女人,要她随心所欲使用。女人瞪着武器好一会儿,在手里掂掂重量后开始大笑。没错,那女人知道这把枪该用在什么地方,和琦蜜脑中的声音预测得如出一辙。
事后培蜜步履轻快回到城里,她已经清楚传递了这个讯息──她,琦蜜就在他们身后伺机而动,没人能高枕无忧,更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如果她的预估没错,那群猪猡现在一定会加派人手找寻她的下落。一想到这点,她就满心窃喜,人手的数量是一种惊慌指标,人数越多表示越慌张。
她就是要让他们随时提高警觉处在戒备中,无暇分心思考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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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琦蜜来说,最糟糕的并非是她在别的女人身旁淋浴时所引起的骚动,也不是小女孩们盯着她腹部与背部疤痕的好奇眼光,更与母亲和孩子们一边洗澡一边玩闹的开心喜悦无关,甚至连游泳池大厅里的欢腾吵杂声与笑声也不会让她感到困扰。
对琦蜜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那些生气蓬勃的女性胴体,是如此充满活力而有弹性。她们手上的金戒指代表拥有能轻抚触摸的另一半,她们的胸部能哺育孩子,腹部能全心等待受孕。那些景象全成了她脑中杂音的营养粮食。
因此琦蜜看都不看身旁的人一眼,火速脱下衣服,把东西丢在置物柜上方,装着新衣服的塑料袋则放在地上。整个过程必须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时间内完成,她得在招来其他人的侧目前离开。
不管什么时候,琦蜜都必须留神控制好一切。
好久没有这么精心打扮了,这身服装让她感觉极为尴尬不自在,也让她成为自己所抗拒的那种人。但是琦蜜不得不这么做,她希望自己在穿过站台、搭乘手扶梯到火车站大厅走动时,不会引人注意,而只要她没有发现不对劲,就可以到火车站的快餐店喝杯咖啡,像某个在等人或是想前往某处的女子一样偶尔低头看表。她的曲线玲珑有致,眉毛在有色的太阳眼镜上方高高挑起。
俨然像个明确知道自己人生目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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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蜜按照计划成功抵达咖啡厅,在里面坐了一个小时后,骨瘦如柴的老鼠蒂娜忽然出现。蒂娜自顾自的儍笑走过她面前,脚步迟缓,头歪一边,眼光紧紧定在前方半公尺的地方,看样子才刚打完一剂。即使蒂娜看起来从没这么悲惨脆弱,琦蜜仍然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看着她走到麦当劳后面。
这时,琦蜜注意到墙边站了一个削瘦的男人,他正在和另外两个穿着浅色大衣的男人聊天。三个大男人挨得那么近讲话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启动了琦蜜的聱报器的是他们闲聊时眼睛并未看着彼此,而是偷偷扫视车站大厅,以及三人几乎相同的装扮。
她缓缓起身,把眼镜戴好,不管脚下踩着高跟鞋三步并两步朝三人大步走去。走近后可以看出三个男人的年龄约莫四十岁上下,嘴角旁明显的皱纹显示他们的生活并不轻松,但那不是在死板的灯光下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件,伏案工作至深夜的商人会有的皱纹。不是的,而是经历了许多风吹日晒和永无止尽的等待所烙印的纹路。这些男人是受雇来监视她的。
当琦蜜距离他们只有两公尺时,三个男人倏忽看向她。她对他们微笑,不过为了不露出牙齿紧闭着嘴唇。当经过他们身边时,又感觉到一阵突兀的沉默将三个男人紧紧包围,直到等她走开了几步他们才又继续交谈。琦蜜停下来,假装在手提袋里找东西,她听见其中一个人叫作金恩(Kim)。又是K开头的名字。
他们聊起时间和地点,很明显没有把心思放在她身上,而这代表她又可以自由行动。那三人显然只注意某种特定类型的人,而那类型和目前的她装扮并不相符。怎么会相符呢?
她在车站大厅绕了一圈,脑中声音始终嗡嗡作响,然后拿着在大厅另一边买的女性杂志回到刚才的地方,如今那里只剩一个男人靠墙站着。从缓慢的动作来看,他一定守了很久,全身上下只有眼神还显露出迫切。这些男人绝对和狄雷夫、托斯腾和邬利克有关!是他们的党明,是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冷血下流胚子,提供的服务在广告中绝对找不到。
她盯着那男人越久,便觉得自己离那些猪猡越近,同时火气随之上升,脑中的声音也开始七嘴八舌的吵闹。「滚开。」她垂下目光低声说道。隔壁桌原本在吃东西的男人抬头一看,想弄清楚她在对谁发脾气。
这关他什么事啊!
够了!她心想,然后将目光固定在杂志的标题,上面用大写字母印着「拯救你的婚姻!」(Kämpfe um deine Ehe!),但琦蜜的眼中只注意到那个K。
大写的K,又是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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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G那班只有他的外号叫K,实际上他的名字叫作凯尔(Kåre)。毕业班票选模范生时,凯尔几乎获得一面倒的支持,他的外表俊俏帅气,是寝室里小女孩与大女孩的头号话题人物,但是得到他的人是她琦蜜。在舞会上,第三支舞过后轮到琦蜜与K共舞,她的手指在他身上未被探索之处徘徊,琦蜜不仅熟悉自己的身体,也对男孩的躯体一清二楚,这些全来自克利斯汀的教导。
而凯尔面对诱惑却顾得无助且躁动不安。
据说从那天起,这位乖巧的模范生的分数就往下掉,不论是前后的落差还是堕落的速度都令人感到震惊。至于琦蜜,她完全乐在其中,因为那是她的成就,是她的身体动摇了这位道德捍卫者的根基,只靠她的躯体就达到了。
凯尔的人生道路早已铺设好,他的双亲很早就决定了他的未来,可惜他们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本质,只关心他能否光耀门楣,不会误入歧途。他们把功成名就看作生命的真正意义,即使耗财伤神也在所不惜。
那些人对此坚信不疑。
基于这个理由,凯尔成了琦蜜的首要目标,凯尔拥有的一切无不令她作呕反感:勤奋奖、最佳射手、跑道上的第一飞毛腿、庆祝活动中的优秀演讲者、比较时髦的发型,还有熨得平整的裤子。琦蜜决定要摧毁这一切,她要一层层把他剥开,看看在那些外表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她玩完凯尔之后,又接着去寻找更难对付的猎物,可供挑选的对象多如繁星,琦蜜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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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蜜的目光不时从杂志上移开,以确保站在墙边的男人一离开监视位置能实时发现,在街上打滚了十几年,让她的直觉变得十分敏锐。
正是这样的直觉,让她一个小时后又注意到了另一个男人。那人表面上漫无目的走着,步履悠闲,但眼睛却警觉的四处搜索。那种眼神不属于扒手发现猎物的袋子或者挂在一旁的大衣时露出的目光,也不是同伙行窃时,负责转移麻物的接赃者。不是,她比谁都了解那些人,但这个男人不是其中一员。
男人的身形矮小结实,衣衫滥楼,披着厚呢大衣,手拿大袋子,但套在身上的衣服就像被蜕下的蛇皮,合身却不相称。他显然想营造出贫穷的形象,然而琦蜜心知那只是种障眼法,因为穿着此类服装的人早已自我放弃,目光通常只锁定垃圾桶、街上、角落等可能藏着空瓶的地方,必要时顶多瞄一眼橱窗或是黄昏后的当日特价品,但那男人浓密眉毛下的眼神却不停观察身边的人。此外,他的肤色较深,像是土耳其人或是伊朗人,有谁曾经看过一个土耳其人落魄到在哥本哈根街上当游民呢?
琦蜜看着他走向靠墙的男人,预期他经过时会给那人打个暗号,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静静坐着,用报纸遮着脸窥看状况,同时哀求脑中的声音别来捣蛋,一直等到那个矮小男人又从出口走回来,但是两个男人仍然没有接触。她不动声色起身,将椅子推进咖啡厅的桌子下面,然后保持一定的距离跟着深肤色的矮小男子。
他的步伐缓慢,还多次离开车站大厅来到伊斯德街上,不过他没有走得很远,站在车站前空地的阶梯上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在寻找某个人,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她,因此她尾随其后时会刻意躲在角落的阴暗处,或是招牌后面。
当男子第十次站在车站大厅里的邮局前四处窥看时,突然猛地转过身,目光与她对视。她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正要踩着高跟鞋转身走向出租车站,打算跳上车扬长而去。
没想到一转头,老鼠蒂娜就站在身后。
「喂,琦蜜。」蒂娜的声音刺耳,双眼呆滞无神看着她。「我就说是妳!亲爱的,妳今天真时髦啊,怎么回事?」她朝琦蜜伸出手,彷佛想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幻象,但琦蜜迅急如风往后退,蒂娜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
而她身后则响起急促追逐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