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一百万分确定前天潜入我家的人是阿贝克。」卡尔说:「我们必须查阅他的银行户头。你要去申请搜查令,还是我来弄?」
马库斯正在研究史托‧喀尼克街遭受攻击的女子照片。说得含蓄一点,女子看起来惨不忍睹,脸上被殴得瘀青一片,眼周附近严重肿胀。「我猜想和洛维格案有关,是吧?」
「我只是想了解谁雇用了阿贝克,仅仅如此。」
「卡尔,你不必再继续调查这件案子,我们已经谈过了。」
第一人称复数?这个笨蛋刚刚说了「我们」吗?那是他自己的意思吧?妈的,马库斯为什么偏要干涉他?
卡尔深吸口气。「所以我来找你。若是发现阿贝克的雇主就是洛维格案的嫌疑人呢?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吗?」
马库斯摘下半月形眼镜,放在面前的桌上。「卡尔!你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服从警察总长的命令,把这案子从你的工作清单上移除,更何况这是一件已判刑定案的案件。其次,我不希望你再上这儿来装疯卖儍,你自己也不相信狄蜇夫‧普朗、托斯腾‧弗洛林和那个股票交易员这类上流人士,会蠢到使出雇用阿贝克这种老套方法吧?如果──我特别强调──前提是如果,他们真和他有关的话。现在麻烦请让我安静一下,两个小时后我还得去见警察总长。」
「我以为你们是昨天见面?」
「没错,今天也还有会议。出去吧,卡尔。」
※※※
「卡尔!」阿萨德从他的办公室喊道:「过来看看这个。」
卡尔推开椅子站起来。阿萨德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让人不觉有异,不过卡尔脑中仍清楚记得火车站那个男子抓住阿萨德肩头时的冷漠眼神,那是蓄积多年的仇恨才有可能出现的眼神。阿萨德怎么能对一个经验老练的警察说那没什么呢?
萝思拼装到一半的桌子像搁浅在沙滩的鲸鱼般凌乱四散在地上,卡尔不得不用跨的过去。她必须尽快将这些东西弄走,若是上面有人不小心迷路来到地下室,而被这堆东西绊倒的话,卡尔可不想负责任。
阿萨德看起来神采奕奕。
「什么事?」卡尔问他。
「我们有照片了,卡尔,真正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
阿萨德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影像不是很清晰,也不是从正面拍摄,但毫无疑问是琦蜜‧拉森,卡尔依之前看过旧照片的印象认出她来。
照片上是将近四十岁的琦蜜,趁她转过身时快速拍下的。照片中的人物轮廓鲜明,在削瘦的脸颊上有着小而微翻的鼻子、丰满的下唇,虽然上了妆却没有盖住皱纹。看来多年在外流浪的琦蜜虽然风韵犹存,但已是油尽灯枯了。若是计算机专家能透过照片编辑程序好好处理这张照片,他们就有可用的侦缉资料。
目前他们只欠缺展开搜查行动的充分理由。或许她的家人可以提出要求?如果可行的话,最好尽快展开行动。
「我换了新手机,所以不确定是否拍到了。昨天我一看见她跑开就按下快门。本能反应,你知道的。昨天傍晚我试着要把照片叫出来,但应该是某个地方弄错了,所以没有成功。」
阿萨德真的懂吗?
「你觉得如何;卡尔?是不是很棒?」
「萝思!」卡尔朝着地下室走廊大叫。
「她不在,出门去了。惟格勒夫路。」
「惟格勒夫路?见鬼了,她去那儿做什么?」卡尔摇摇头。
「你不是叫她去八卦杂志那儿确认是否有琦蜜的消息吗?」
卡尔盯着阿萨德背后那些怏怏不乐的老阿姨们,心想自己再过不久也会变成那副模样。
「萝思回来后,你把那张照片给她,还有琦蜜以前的照片,让她做图像处理。你表现得很好,阿萨德,干得好。」他拍拍阿萨德的肩膀,同时希望阿萨德不会和他分享自己手上的坚果类食品。「我们和弗利斯勒国家监狱约好半小时后过去,要赶快上路了。」
※※※
监狱前那条路后来改名为艾贡‧奥尔森路❖。在这条路上,卡尔感觉到他的同伴越来越不舒服,不是因为浑身冒汗或出现抗拒行为,不是这样,而是沉默得令人难受。阿萨德心神恍惚的瞪着入口大门的塔楼,彷佛正等着建筑物垮下来压在他身上。
❖Egon Olsens Vej,丹麦电影《奥森帮》(Olsen-bande)中的主角犯罪天才。
对卡尔来说,国家监狱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把弗利斯勒的牢房视为实用的抽屉,塞满这个国家最卑鄙恶劣的坏胚子后,便可以用力一推关上。将近两百五十名犯人的刑期相加起来超过了两千个人年❖,多么浪费生命和劳动力!这里绝对是人类最不想待的地方,但是蹲在里面的犯人全是罪有应得,这点卡尔始终坚信不疑。
❖Mannjahre,英文为man-year,指一人一年的工作量。
「我们待会儿从右边进去。」卡尔好不容易堪完一堆表格后说。
从他们踏进大门,阿萨德始终一言不发,而且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主动清出袋子里的东西,彷佛无须思考便理解了所有的指示,显然非常熟悉整个程序。
卡尔指向庭院一栋前面竖立「访客」牌子的灰色建筑。
毕纳‧托格森,一个说话不着边际的胡诌高手,就在里面等着他们。若考虑到再过两、三年就能出狱这点,闭紧嘴巴绝对是最佳的选择,其他一切只会造成损害。
※※※
毕纳整个人容光焕发,状态比卡尔预期还好。一般而言,十一年的牢狱岁月应该会在身上留下痕迹:嘴角布满怨恨苦涩的线条、眼神闪躲逃避,不再被人需要的认知在意识内深深扎根,经过长年发酵后外显于行为举止上。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截然不同,他的目光清澈明亮,虽然削瘦而且正坐监服刑,却显然适应良好。
毕纳‧托格森站起身与卡尔握手,没有提问也不用解释,看样子已经有人事先知会过他了,这点引起卡尔的注意。
即使如此,卡尔仍然先自我介绍。「卡尔‧穆尔克,副警官。」
「一个小时的会面要花掉我十克朗。」对方笑着回答。「我希望是重要的事情。」
他没和阿萨德打招呼,不过阿萨德也没指望他会这么做,只是在坐下前,将椅子拉到后面一点的位置。
「你在里面的工厂工作吗?」卡尔看了时钟一眼,十点四十五分,没错,的确是上班时间。
「有什么事吗?」毕纳问道,装腔作势的缓缓坐到椅子上。对卡尔来说,那是个熟悉的讯号,看来他有点紧张。这样很好。
「我不太和其他囚犯打交道。」毕纳又抢先开口。「所以如果你们想了解那方面的事情,我恐怕无法提供任何信息。当然,假使因为达成小小协议,可以让自己提早一点出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说完忽然放声大笑,想要试探卡尔能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毕纳‧托格森,你在二十年前杀死两个人,而且对犯行坦承不讳,所以我们不会再针对这案子多费唇舌。不过,我希望能够进一步了解某个失踪者的讯息。」
毕纳眉头紧皱,然后点点头。有点配合意愿,但带点惊讶,很好的情绪组合。
「我说的人是琦蜜,我听说你们以前是朋友。」
「没错,我们是寄宿学校的同学,之后有段时间在一起。」他贼笑道:「又辣又淫荡的女人。」十一年未近女色,母猪也会赛天仙。狱卒说毕纳入狱后没有人来看过他,从来没有,今天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探监。
「我们好好从头开始谈起,你觉得如何?」
毕纳耸耸肩,目光飞快往下垂了一下,显然他觉得一点都不好。
「你还记得琦蜜为什么被退学吗?」
他抬起头,盯着天花板。「听说她和一个老师发生关系,学校禁止师生恋。」
「离校之后她做了什么?」
「她在奈斯维德市租房子住了一年,在一家烤肉店工作。」他笑了出来。「她的父母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她仍然继续上学,不过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
「所以才去瑞士念寄宿学校?」
「对,她在瑞士待了四、五年,后来还上了大学。要命,那学校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 「妈的,我现在想不起来。总之,她念的是兽医系。啊,对了,伯尔尼!那大学在伯尔尼,伯尔尼大学。」
「所以她懂法语啰?」
「不是,是德语。她说那边的人全部讲德语。」
「她完成学业了吗?」
「没有,她没有念完,我不清楚她放弃的原因。」
卡尔瞥了一眼阿萨德,他正将所有谈话内容记录在笔记本上。
「后来呢?她之后住在那里?」
「回家去了。她在欧德鲁区的家住了一段时间,也就是她父亲与谢母的家,之后就搬来和我住。」
「就我们所知,她有段时间在动物交易所工作,对她而言,那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吗?」
「为什么?她又没完成学业,不算是正规的兽医师啊。」
「你呢?你靠什么过活?」
「我在父亲的木材行工作。这些数据全列在档案上,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但是一九九五年你没有谢承木材行,没多久店面便毁于一场大火,之后你就失业了,对吧?」
这个男人显然仍会因为感觉受辱而不舒服。「受宠的小孩嘴巴甜如蜜,不受宠的小孩喜怒形于色。」如今晋升议会的老同事寇特‧彦森总爱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真是废话。」毕纳抗议。「我从未因为那场火灾而受到谴责,更何况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父亲的木材行并没有投保。」
应该事先核对一下档案的,卡尔心想。
卡尔好一会儿没讲话,只是瞪着墙壁,他坐在这个房间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四面墙壁听过的谎言难以计算,推诿之辞与不着边际的言语同样数以吨计。
「琦蜜和父母的关系如何?」卡尔又问。「你清楚吗?」
毕纳伸展四肢,感觉冷静多了。接下来只是闲聊,而且对象不是他,让他觉得站在安全的土地上。「糟得要命。」他说:「那两个老人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她父亲根本都不回家,而他娶的那个贱女人更是令人作呕。」
「你的意思是?」
「哎呀,你应该知道才对。那女人脑中只有钱,一个拜金者。」他细细品味自己说的话,看来在他的世界里并不是经常使用那种说法。
「她和琦蜜常吵架吗?」
「当然,琦蜜说她们总是为了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你杀死那两个人时,琦蜜正在做什么?」
话锋冷不防又转回洛维格案。毕纳恶狠狠的盯着卡尔的衬衫领子,他身上若是装设着电极,测童仪器应该会全部破表。
毕纳先是不发一语,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直到一会儿后终于开口:「她和其他人待在托斯腾父亲的夏日别墅里。问这做什么?」
「你回到别墅时,其他人没注意到异状吗?你的衣服上一定溅到了许多血。」
卡尔话才刚说出口,便气恼自己提问的方式,他原本没打算说得如此具体,如今这趟审问算是白跑一趟了。毕纳一定会辩称,他告诉其他人自己是为了救只被车辗过的狗才搞得浑身是血,笔录上就是这么写的。
「琦蜜觉得那些血如何,她很喜欢吗?」但毕纳还没回答,角落就先传来阿萨德的声音。
毕纳不知所措的看着矮小的男人,原本卡尔以为他脸上只会出现鄙视的眼神,而非是这种被人一语道破、感觉赤裸的表情,这反应在在显示阿萨德正中目标了。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原来只要提出正确的问题就可以攻破这名男子的防备,不管他们先前的推测能否站得住脚都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知道琦蜜喜欢血,这点对以拯救动物为职志的人来说并不合适。
卡尔朝阿萨德点点头。毕纳知道自己过度激烈的反应已全被他们看在眼里。
「喜欢?」毕纳重复了一次,努力强装镇定。「我不认为如此。」
「刚提到她搬到你那儿去,」卡尔接着说:「在一九九五年,对吗,阿萨德?」
阿萨德坐在角落里点点头。
「是的,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搬来我这。我们之前约会了一段时间,又辣又淫荡的女人。」这句话他之前已经说过一次。
「你为什么能把日期记得这么清楚?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毕纳夸张的高举双手。「的确是很多年前了。不过,我后来的生命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我进来这儿之前最后的记忆。」
「的确没错。」卡尔表现出妥协的样子,接着声调又陡然一变,「你是她孩子的父亲吗?」
毕纳抬头看了看时钟,苍白的脸色顿时涨红,看来这个小时对他而言相当漫长。
「我不清楚。」
卡尔本想大声斥喝,最后考虑到时间有限和场合后忍了下来。「你说你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毕纳?你们两人同居时,除了你之外,难道琦蜜还有别的男人吗?」
他把头转向一旁。「当然没有。」
「那么就是你让她怀孕的。」
「她后来搬出去了,不是吗?我怎么知道她之后和谁上床了?真是见鬼了!」
「根据我们调查,她拿掉孩子时胎儿大概十八周大,这代表她受孕的时候还和你住在一起。」
毕纳猛然起身,将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这种大胆妄为的姿态无疑是在监狱里学来的,坐过牢的人都知道这招。诸如此类的举动还有:走路散漫、轻松晃动四肢表示事不关己、在运动场放风时把香烟松垮垮叼在嘴里等。至于像毕纳现在这样,将椅子转过去,两手放在椅臂上,双脚张开的姿态则是摆明了:你想问什么就问,我他妈的无所谓,反正别奢望从我口中套出话来。愚蠢的白痴警察!
「那是谁的种不都他妈的一样吗?」他反问。「反正孩子已经死了。」
看来孩子确实不是他的。
「除此之外,她还从医院跑走了。」
「没错,她离开了医院,真是愚蠢荒谬。」
「她以前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耸耸肩。「该死,我怎么会知道?就我所知,她之前没有堕胎的经验。」
「你没找她吗?」阿萨德插嘴问道。
毕纳瞧了他一眼,眼神挑明了不关他的事。
「你有打听到她的下落吗?」卡尔紧咬着问。
「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一阵子了。没有,我没去找她。」
「你们为什么分手?」
「单纯走不下去。」
「她对你不忠吗?」
毕纳又看了一眼时钟,距离他上次看时钟不过是一分钟前的事。「你为什么认为她对我不忠?」他问道,然后转动脖子。
接着他们花了五分钟讨论两人的关系,但是却找不出新的破绽,这男人非常滑头。
而阿萨德则趁这段时间,不知不觉的慢慢将椅子往前移动。
他每次只要提出问题,就把椅子移前一点,眼看就要挪到桌旁,毕纳因此气得火冒三丈。
「你在股票市场上的手气似乎不错。」卡尔说:「根据你的报税资料,你在这段时间里累积的财富着实惊人,是吗?」
毕纳的嘴角下垂,那是感到自信的征兆,看来他很有兴致一聊。「关于这方面,我没什么好抱怨的。」他说。
「你投资的资金是怎么来的?」
「你从税务数据上可以得知。」
「我不会把你的税务数据放在裤子口袋里,我想亲口听你说,毕纳。」
「钱是我借来的。」
「哎呀,这对蹲苦牢的人来说挺不赖的嘛!你的债主还真是愿意承担风险。其中一个是这儿的毒枭吗?」
「我向托斯腾‧弗洛林借的。」
宾果!卡尔心想。他现在真想回头看看阿萨德的表情,但是又不能放过毕纳的一举一动。
「啊哈。所以就算你当时隐瞒了自己的秘密,也就是你杀了两个人的事贾,你们至今仍然是朋友?更别说那令人作呕的罪行还因此害托斯腾遭到控告?多令人动容的友情啊!不过,或许是因为他欠了你一个人情?」
毕纳察觉话题有异,于是噤声不语。
「你很熟悉股票操作吗?」阿萨德的椅子简直要黏上了桌子了,刚才他就像个爬行动物,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缓缓靠近。
毕纳耸耸肩。「嗯,比其他玩股票的人好一点。」
「资产增加到一千五百万克朗。」阿萨德一脸钦羡的表情。「而且还持续增加当中。真应该好好向你讨教一下,你可否给点建议呢?」
「你如何获知市场信息的?」卡尔补充说:「照理说,你和外界沟通的机会相当有限,而且反之亦然。」
「我看报纸,而且也写信、收信。」
「你或许也了解买进、持有的策略?诸如此类的事情?」阿萨德静静问道。
卡尔慢慢把头转向他,这家伙又在讲废话了吗?
毕纳脸上笑容一闪而过。「我完全仰赖敏锐的嗅觉与KPX❖,基本上不太会出纰漏。」然后再度露出微笑。「我选的投资时间点还不错。」
❖KFX为Københavns Fondsbørs的缩写,即哥本哈根证券交易所。
阿萨德说:「你知道吗,毕纳?你应该和我堂哥聊一聊。他投入五万克朗去买股票,如今过了三年还是只有五万克朗,其他什么也没有。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
。「我认为你堂哥不应该碰股票。」毕纳有点恼怒的说,然后转向卡尔。「我们不是要谈琦蜜的事吗?和我的股票有何关系?」
「当然,当然。不过请让我再帮堂哥问最后一个问题。」阿萨德不屈不挠。「葛兰富汞浦公司在哥本哈根证交所中是支好股票吗?」
「嗯,还可以。」
「好的,谢谢你。我没想到葛兰富也在交易所挂牌上市,不过你一定知道得比较清楚。」
阿萨德向卡尔眨眼示意。正中要害!卡尔心想,毕纳这时候的心绪变化并不难揣想。换句话说,是邬利克‧杜波尔‧颜森帮毕纳投资的,这点毫无疑问。毕纳对股票一窍不通,但是他出狱后需要有生活费,两边的对价关系很明显了。
这次审问的成果丰硕。
「我们有张照片想让你看看。」卡尔说完把阿萨德拍的照片放在毕纳面前。
他们两人观察毕纳看到照片的反应,好奇旧日的火苗经过多年后是否会再度燃烧,但是万万没料到他的反应竟如此剧烈。
这家伙置身重刑犯之间,过着十几年低下的日子,即使时常面对强权霸凌、同性恋、攻击殴打、威胁、压榨、粗野低俗的事情,仍安然度过而且外表还比同龄的人年轻五岁,但现在却脸色刷白,目光一下飘到旁边,一下子又飘回到琦蜜的脸上。卡尔和阿萨德感觉自己像是目睹执行死刑的观众,心里头虽百般不愿意,但不得不成为目击者,毕纳情绪波动得剧烈骇人,让卡尔差点忘了追问下去。
「你见到她似乎不是特别开心,虽然她容光焕发看起来过得很好。」卡尔说:「你不这么认为吗?」
毕纳缓缓点头,但抽动不停的喉结仍泄漏了他激动的情绪。「只是感觉有点怪异。」说完后又试图挤出微笑,彷佛他的过度反应是来自忧伤,然而事实上并没有需要忧伤的事。
「你们既然不知道她人在哪儿,又怎么会拍到她呢?」
虽然他还保持着清楚的思路,不过双手颤抖,声音不稳,眼神闪烁不安。
这一切表现都显示出毕纳心里恐惧万分。
琦蜜把他吓得要命了。
※※※
「请你上楼去找组长马库斯‧雅各布布森,他在等你。」卡尔和阿萨德一走进警察总局,拘留室「笼子」旁的值勤警员就对他们说。
「警察总长也在上面。」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卡尔一步步拾级而上,一边寻思马库斯叫他上去的原因。这次他可不会再忍气呑声了!谁不了解警察总长?她和其他无法爬到大法官职位的那些学法律的人有什么两样?
「噢。」柜台后索伦森一如往常活泼兴奋,但他现在没心情响应,改天再说。
「你来了,很好。卡尔,我们讨论过整件事。」办公室里,马库斯指着一张空着的椅子。「情况非常不乐观。」
卡尔皱起双眉。那句话会不会太夸张了?他朝穿着一身正式官服的警察总长点点头,她正和罗森‧柏恩共享一壶茶。当然啰,是茶。
「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马库斯继续说下去。「我很惊讶你今天早上竟然没说。」
「你在说什么?是我仍在调查洛维格案这件事吗?自行决定调查哪件陈年旧案不正是我应该做的吗?放手让我去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
「可恶,卡尔。别再拐弯抹角不敢承担了。」罗森站起来说话,以免坐在外表庄严的警察总长旁边显得更加渺小。「我们谈的是昨天被你在老国王路毒打一顿的芬‧阿贝克,侦探事务所的老板。这里是他的律师所陈述的案情经过,你自己看看。」
什么案情经过?这些人在讲什么?卡尔夺过纸看了一眼。他妈的,阿贝克究竟在搞什么鬼?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受到卡尔的攻击,这些人真的相信这种狗屁?
文件最上头印着「史攸伦与维克逊」律师事务所。唉,看来是上流社会流氓用尽心机,想要修补错误的谎言神话。
案发时间正是卡尔在公车站牌和阿贝克谈话的时候,两人的对话内容也与当时大致相同,只不过拍他肩背的动作被改成不断用拳头殴打他的脸,还拉扯他的衣服。有照片可证明伤害的程度,照片上的阿贝克真的被扁得凄惨无比。
「被痛殴成这样,一定花了狄雷夫、邬利克和托斯腾一大把钞票。」卡尔替自己辩护,「他们诬陷我欧打阿贝克,无非是想让我不再碰这案子──这点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你会这么想并不为过,卡尔,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被迫要有所回应。你很熟悉局里对于警员被告发动手施暴的处理方式。」警察总长的眼神让他冷静下来。
「我们不想因此革你的职。」她接着又说:「毕竟你的警察生涯中没有虐待过任何人。不过,今年初你经历了枪击事件导致心灵创伤,或许你受到的影响比你所认知的还要更加剧烈,而我们无法体谅这点。」
他心不在焉的对她笑了一下。她刚才说:「没有虐待过任何人。」她如果真心这么想的话,很好。
凶杀组组长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我们会对此案展开调查,不过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打算让你接受密集的治疗,同时彻底复查你最近六个月经手的案件。这段时间内你仍可以照常出入,但只能待在局里处理行政事务,并且遗憾的是,我们必须要求你暂时归还警徽和配枪。」说完便对卡尔伸出手。这不是停职又是什么!
「配枪放在武器间里。」卡尔递出警徽说道。竟然以为没收警徽就能阻止他调查?这点他们应该心里有数,不过他们或许渴望他会因此渎职,或者做出笨蛋行为。不是这样吗?他们巴不得他出尽洋相,以便能永远摆脱他?
「我和对方的律师提姆‧维克逊有私交,我会向他说明你将不再涉入此案,卡尔。对明白自己客户挑衅手法的律师来说,他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案子闹上法院,双方都没好处。」警察总长说:「此外还有个问题要解决。你似乎很难服从指示。」她用食指对着他。「这次你绝对要遵守命令,而且要牢牢记住,以后你若再绕过官方程序,我绝对不会宽容。卡尔,我希望能和你取得共识,这案子已经结束了,也明确指示过你改调查其他案件,你还要我们重复多少次?」
他点点头瞥向窗外。他真是痛恨这种烂状况!真希望他们三个立刻站起来从窗户跳下去。
「我是否可以请教一下,为什么这案子会被挡下来?」他接着问:「是谁下的指令?政治圈的人吗?理由是什么?就我所知,在这个国家,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这点应该也适用于那些被我们怀疑的人吧?还是说,一直是我误会了?」
眼前三人的眼神就如同宗教法庭的法官那般锐利,这让卡尔清楚了解他们对他的问题做问感想。若他再不离开,他们接下来应该会把他丢进大海,测验他是不是反基督者,会不会浮上来。
※※※
「卡尔,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一回到办公室便传来萝思亢奋的声音,他瞅了地下室走廊一眼,她的高亢情绪应该和组装桌子没有关系。
「我希望是解雇通知。」他丢下一句酸溜溜的回答后在桌子后头坐下。
这句回复似乎让她抹上的厚厚那层睫毛膏变得更重了。「我要帮你的办公室弄两张椅子来。」卡尔惊讶的看着桌子另外一边,十平方公尺大小的办公室究竟哪里还有空间放两张椅子?
「以后再说吧。」他说:「还有其他事情吗?」
「我弄到了杂志照片,是从《八卦绯闻》和《她的生活》拿到的。」萝思的声调虽然没变,却比平常更用力的将杂志复印件啪一声放在卡尔桌上。
卡尔冷冷的看了一眼。那又千他什么事?案件已经被抽走了,他应该请她把这些没用的数据全部丢掉,然后替自己找个满嘴甜言蜜语的蠢蛋一起组装桌子。
但是他仍拿起桌上的复印件。
文章内容与琦蜜的童年生活有关。《她的生活》杂志描绘了拉森一家的景况,标题写着:「没有家庭给与的安全感,成功遥不可及──侧写威利‧K‧拉森的美丽妻子卡桑德拉‧拉森。」然而照片透露的讯息却又截然不同。父亲身着灰色西装、剪裁贴身的长裤,母亲一身颜色鲜艳的套装,脸上化着自七〇年代后期就令人不敢恭维的妆容,那是一对保养得宜的夫妻,女生约莫三十五岁,男生比她大十岁,自得意满,面貌严峻。小琦蜜‧拉森挤在他们中间,但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琦蜜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点,照片上的她眼里流露出莫大的恐惧,一个从这种家庭长大的小女孩。
《八卦绯闻》上的照片是十七年后拍的,琦蜜和小时候判若两人。照片中的背景是一间餐厅,但认不出来是哪里,也许是维克多咖啡厅。摄影师拍下琦蜜心情开朗的模样,她身穿紧身牛仔裤、脖子上围着一圈羽毛围巾,显然喝醉了。人行道上虽然有积雪,但这位妙龄女子仍然穿着低领上衣,露出一脸灿烂的笑意,魅力十足。克利斯汀‧吴尔夫和托斯腾‧弗洛林等如今大众熟悉的脸孔陪伴她身边,全部穿着大衣。照片底下的文字写得很友善:「富二代展翅高飞,显现节之夜迎接他们的女王。二十九岁的克利斯汀‧吴尔夫,丹麦最有价值的单身汉,终于找到另一半?」
萝思说明:「《八卦绯闻》的人真的很优秀,他们也许还在帮我们找文章。」
他短促的点了一下头。如果她觉得《八卦绯闻》那些猛兽很优秀,也未免太天真了。「这几天妳可以把走廊那些桌子组装好吗,萝思?若还找到此案相关数据的话,就放在外面桌上,需要时我会自己去拿。清楚了吗?」
根据她的表情分析,她完全一头雾水。
「在马库斯那儿发生什么事了吗,卡尔?」门边传来一个声音。
「发生什么事?他们把我停职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我留下来,所以如果你们希望我了解任何与案情相关的资料,就写一张纸放在门外桌上。我不能谈论这件案子,否则会被赶出去。还有,阿萨德,请帮萝思组装那些白痴桌子。」他指着走廊。「好,现在请你们竖起耳朵听我说:如果我要告诉你们和此案有关的讯息,或是要下达相关指示,你们会拿到这样的东西。」又指向桌上的表格纸。「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只能做些行政工作,这点你们要牢记在心。」
「什么烂地方。」开口的是阿萨德,卡尔认为这是他能说出口的词藻中最华丽的一个了。
「除此之外,我还得接受治疗,所以不会常待在办公室里。唉,等着瞧吧,这次他们不知道要派哪个白痴来给我。」
「是啊,我们等着瞧吧。」走廊外忽然传来声音。
卡尔骇然失色看着门口,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梦娜‧易卜生!她总在警笛响起时现身,总在刚好脱下裤子的时候出现。
「这次的疗程会耗时比较久,卡尔。」她挤过阿萨德身边说。
她朝卡尔伸出温暖的手让人不舍放开。
又细又滑,而且没有戴婚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