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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寄到家里时,我正在田里扎牢最后一捆小麦,双手颤抖到连一个结都差点扎不好。都是因为我,大家才会落得徒手捆扎的地步,要是我现在就放弃,肯定会被骂死。我撑过了午后暑气,拚命眨眼想摆脱视线两侧不停闪现的黑点,直到此刻夜幕低垂,终于只差一点就能完工。其他人早在太阳下山时,就扭头嚷嚷着明天见,收工回家了。我很庆幸他们都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人,总算不必再假装跟得上他们的步伐。我继续徒手捆扎,努力不去想要是有台收割机该有多轻松。都怪我之前生了一场重病,没办法检查收割机,而其他人也没想到要检查。那阵子的事我记得的不太多,除去偶尔神智清醒的片段,就只是个除了回音、幻影和黑暗痛楚之外一片空白的夏天。每天我都会不小心发现还有工作没做完。爸已经尽力了,但光凭他还是无法一肩扛起所有工作。都是因为我,这一整年的进度才会严重落后。
我将最后这捆小麦拦腰束紧,迭在捆好的麦束堆上。大功告成,总算可以回家了……但一道道比蓝紫色夕暮更幽深的阴影却不断在我周遭搏动、旋转,使我的膝盖不禁发颤。我蹲伏在地,骨头痛得我不得不屏息。这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好过连月来毫无预警、彷佛撕裂般的痛苦痉挛,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像老人般脆弱。我咬紧牙关,虚弱得差点没哭出来,不过即使此刻只有肥满的中秋圆月注视着我,我也绝对不哭,宁死不哭。
「艾墨特?艾墨特!」
是艾塔,她正绕过麦束堆朝我走来。我奋力撑起身子,不停眨眼,想驱散眼前冒出的金星,但零散的星星还是在头上左摇右晃的。我清了下嗓子,说:「我在这里。」
「你怎么不叫其他人帮忙?他们走回小巷时妈没看见你,所以担心——」
「她用不着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刚才被尖麦秆划伤的拇指还淌着血,血味尝起来有尘埃与高烧的味道。
艾塔迟疑了。一年前我还跟他们所有人一样健壮,但现在她歪头望着我,彷佛我年纪比她小。「的确不是小孩了,但——」
「我想要看月亮出来。」
「我知道你想。」月色柔化了她的轮廓,但我依然从她眼底看见了一抹锐色。「我们没办法逼你休息。如果你自己都不在乎病情能不能好转——」
「你的语气简直跟她一模一样。我是说妈。」
「因为她说得没错!你不能期望一下子就恢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更何况你的病几乎还跟之前一样严重。」
病重,讲得好像我一直卧病在床,不是咳嗽就是呕吐,或是浑身长满脓包似的。就算身陷恍惚的梦魇之中,我记得的可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清楚。我记得尖叫和幻觉,记得我止不住哭号、谁也认不得的日子,也记得我徒手击碎玻璃的那个夜晚。我还真希望当时我只是镇日上吐下泻的无助病人,总好过他们必须用绳子绑住我,在我手腕上留下至今可见的勒痕。我转身背对她,吸吮着拇指上的伤口,直到尝不出血味才停。
「拜托,艾墨特。」艾塔说,她的手指轻轻刷过我的衣领。「你已经跟其他人一样工作一整天了,现在甘愿回家了吗?」
「好吧。」微风吹得我后颈寒毛竖起。见我瑟缩发抖,艾塔垂下眼。「那,晚餐吃什么?」
她咧嘴一笑,微微露出了缺牙。「要是你不快一点,就什么都别想吃。」
「好,那我们比赛,看谁先跑回家。」
「等我没穿胸衣的时候再比吧。」她转过身,沾满尘土的裙襬在脚踝边荡开。她笑起来仍然像个孩子,但现在已有雇农打探起她来。有时在光线照耀下,她已然像个女人。
我脚步蹒跚地追上她,累得像喝醉了酒似的。黢黑夜色汇聚在树林下和绿篱间,显得更深更浓,而月光则将夜空星辰涤得更亮更白。我想起有如玻璃般清澈的沁凉井水,井底还积聚着小小的青绿斑点;或者,不是井水,更像是混入了爸的草药特调,带有青草香、苦涩味、琥珀色的啤酒。那种酒我喝了总是倒头就睡,不过这样很好,因为我只想象一根熄灭的蜡烛那样,进入无梦无意识的状态。不再有黑夜梦魇,不再有黑夜恐惧,清晨醒来,就能看见耀眼崭新的阳光。
穿过后院栅门时,村里的大钟正好敲了九下。「我饿扁了,」艾塔说:「他们派我出来找你的时候,我都还没——」
妈咆哮的声音打断了她。
艾塔骤然止步,栅门在我们背后哐啷关上。我们面面相觑,不完整的破碎句子从院子另一头飘了过来:你怎么能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就是不能……
我的双腿因为保持僵立而开始发颤。我不禁伸手扶着墙,希望心跳能缓和下来。从厨房窗帘缝隙透出一抹灯光,我注意到有人影在光线里来回穿梭。是我父亲,他正来回踱步。
「我们总不能一整晚都站在这里发呆吧。」艾塔像讲悄悄话般对我说。
「八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爸妈这一周都在吵收割机的事,说之前怎么没人查看。他们都绝口不提这是我的分内工作。
蓦然传出砰的一声,那是拳头敲击餐桌的声音。爸拉高了嗓门,说:「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做?回绝她?那该死的巫婆会马上对我们下咒——」
「她早就这么做了!你看看他,罗伯特——要是他永远好不起来怎么办?这都是她的错……」
「你的意思是那都是他自己的错吧——要是他——」那一刻我耳中有阵高音嗡嗡响起,硬生生压过爸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如滑倒般倾斜,又立刻回复平稳,就像是在行走的轴在线晃了一下。我努力吞咽下沸腾的反胃感,而当我总算重新集中注意力,周遭已陷入一片寂静。
「这很难说吧。」爸最后开口道,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让我们听得见。「说不定她会帮他啊,这几周她不都来信查看他的近况?」
「那是因为她想要带走他!不,罗伯特,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他应该待在我们身边,无论他之前做错什么,始终是我们的儿子——而她,她只让我浑身发颤——」
「你又没见过她本人,当初去找她的人可不是你——」
「我不管!她做得够多了,现在休想再夺走他。」
艾塔将目光瞟向我。她的脸色似乎变了,一把捉住我的手腕猛拽。「那我们进门啰,」她用呼喊鸡群时那种刻意拉尖的声音说:「你已经工作了一整天,肯定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吧,我是饿坏了啦,家里最好还有派,否则我真的要杀人了。把叉子刺进谁的心脏,吃个精光。」她在门前停顿,又说了句:「而且要沾芥末酱。」语毕,她推开门。
爸妈各据厨房一方:爸背对我们立在窗边,妈站在壁炉旁,面颊浮起胭脂般的红点。他们之间隔着一张餐桌,桌上有一张淡黄色厚纸和一只拆开的信封。妈的目光迅速从艾塔扫向我,然后朝餐桌跨出半步。
「晚餐时间到啰,」艾塔说:「艾墨特,你怎么一副快要饿晕的样子。老天,餐具都还没摆好,希望烤箱里还有派。」她在我身边放下一迭餐盘。「要面包吗?还是啤酒?我看我自告奋勇当厨房小帮厨算了……」语毕她溜进餐具室。
「艾墨特,」爸没有转身便开口道:「桌上有封信,你最好读一下。」
我把信挪到自己面前,信纸上的字迹模糊成一片,像是污痕一样。「我现在视线看不太清楚,直接告诉我信里写什么吧。」
爸低下头,后颈肌肉隆起,像正拖拽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有名装帧师正在征求学徒。」
妈发出一个声音,像是某个被咬断的字。
我说:「学徒?」
屋子里一片静默。一丝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厨房,让室内的物品镀上一层银光,也将爸的头发照耀得油滑灰白。「说的就是你。」他说。
艾塔站在餐具室门口,环抱着一罐腌瓜。我一度以为她会松手,将腌瓜罐砸得一地都是,但她只是轻轻把它搁置在碗柜上方。玻璃罐碰上木头的闷响比砸碎在地面的声音还要响亮。
「我已经过了应征学徒的年纪。」
「根据她的说法,还没。」
「我以为……」我的手在餐桌上摊平:那双手惨白到险些让我认不出是我自己的,连一天工作量都完成不了的手。「我已经慢慢好起来了,很快就能……」我乍然住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跟手指一样,让人感到如此陌生。
「事情不是这样的,儿子。」
「我知道现在的我很没出息——」
「噢,宝贝儿子,」妈说:「这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因为你还没好起来的关系,你很快就能恢复健康。如果是这样……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希望你和你爸一起经营农场,本来是这样计划的。你还是可以这么做,只不过……」她的眼神移向爸。「不是我们要送走你,是她非要你过去不可。」
「我并不认识她。」
「装帧……是一门优良工艺,是很正当的技艺,没什么好害怕。」艾塔不慎撞上碗柜,妈转头瞥了一眼,然后利落地接住差点坠地的盘子。「艾塔,你也小心点。」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接着又猛烈跳动。「可是……你明明很讨厌书,你们不是一直告诉我那是道德沦丧的东西吗?我上次从觉醒市集带回那本书的时候——」
他们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速度快到难以解读含义。爸说:「现在别管那些了。」
「可是……」我转头面对妈,难以将内心感受化为字句:一有人提到书就马上切换话题、听到这个字就厌恶地浑身颤抖、他们脸上的表情……我还记得小时候有次我们在塞津迷路,妈脸色阴郁地拉着我,快步行经一间招牌写着A.弗伽提尼当铺及合格书商的肮脏店面。「优良工艺,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妈深吸一口气。「也许我先前的想法比较……」
「希尔妲,行了。」爸的手指掐着侧颈,像是在按摩酸痛的肌肉。「你没有得选,孩子。虽然那里穷乡僻壤,至少生活安稳,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里很安静,不用你辛苦劳动,也没人会诱拐你误入歧途……」他清了下喉咙,接着说:「而且他们并不全都像她那样,等你安顿下来,学会这项技艺,然后……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城里有的装帧师还有自己的四轮马车。」
众人陷入片刻沉默。艾塔用指甲轻敲着罐头盖子,瞥向我。
「可是我不、我从来没有……她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这一刻没人敢抬头看我。「你刚说我没得选,那是什么意思?」
没人回答。最后艾塔走进厨房,拾起那封信。「『等到他可以出远门,』」她大声朗读出信件内容:「『冬季的装帧所冰寒刺骨,请记得为他准备保暖衣物。』这封信为什么是指名给你,而不是写给艾墨特?她难道不晓得他识字吗?」
「这是他们一贯的做法,」爸回道:「跟家长征求学徒,就是这么一回事。」
事实是怎样都无所谓了,我那双摊平在餐桌上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一年前这双手还是健康的小麦色,长满结实肌肉,几乎已像是成熟男人的手,但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做,只适合从事一门我爸妈最痛恨的工艺。但是装帧师为何挑中我,难道是他们亲自去求她?我张开手指压着桌面,彷佛自己能够用掌心吸收木头的能量。
「要是我说不去呢?」
爸拖着沉重步伐走到橱柜前,俯身取出一瓶黑莓琴酒。这玩意儿甜腻浓烈,妈只有在节庆或有人生病时才拿出这种酒,可是此时眼见他倒满半杯马克杯,她却闷不吭声。「这里已经没有容得下你的余地。也许你该心怀感激,至少还有你可以胜任的工作。」他灌下大半琴酒,然后咳了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坚决不让自己的声音溃堤。「等到我好起来,就会强壮得跟……」
「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他说。
「可是我不——」
「艾墨特,」妈说:「拜托……这是对的选择,她知道怎么处置你。」
「怎么处置我?」
「我的意思只是说,要是你再次发病,她可以——」
「那里就像是疯人院?是吗?你们想把我送到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只因为我随时可能又丧失理智?」
「她指名要你。」妈说道,拧着她的裙子,彷佛想从中拧出水来。「我当然也不希望你去。」
「那我就不去!」
「你不能不去,孩子,」爸说:「天知道你究竟为这个家添了多少麻烦。」
「罗伯特,别这么说——」
「你非去不可,就算要我捆起你,把你丢到她家门口,你还是不得不去。快去准备,明天出发。」
「明天?」艾塔倏地转身,辫子犹如绳索般在空中甩荡。「他不能明天就走,整理行李需要时间,更别说现在是丰收季,之后还有丰收宴……拜托了,爸。」
「给我闭上嘴!」
空气中一片静默。
「明天?」妈脸颊上的红点逐渐扩大成一片猩红。「我们从没讨论过……」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而爸一口干掉剩下的琴酒,彷佛满嘴塞满石头般皱着脸。
我张嘴想要安慰妈,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会去的,日后他们再也不用挂心我,然而我的喉咙却因一整天下来的收割工作而干渴不已。
「再多让他待几天吧,罗伯特,其他学徒都等到丰收祭结束才出发,更何况他还没完全恢复,再给他几天时间……」
「他们可都比他年轻,要是他能在田里工作一整天,这种程度的远行早就没问题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妈朝爸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转身离去。「你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吧。」
「你也行行好,希尔妲!」爸的声音哽咽,试图抽回手臂。「别再帮倒忙了,你以为我想送他走?你以为我们这么努力、维持这个家的纯洁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很自豪我爸曾经参加圣战、还因此少了一只眼睛?」
妈瞥了我和艾塔一眼。「你别在他们面前——」
「现在还有什么差别?」爸的手抹过脸,下一秒绝望地伸手一挥,将马克杯打翻在地。杯子并没有摔碎,艾塔望着它滚到她面前停下。爸转过身背对我们,整个人俯身撑在碗柜上,彷佛努力想喘过气。空气里一片死寂。
「我会去的,」我说:「明天就出发。」我根本没办法看着他们。从椅子上起身时,我的膝盖撞上了桌角,接着我便吃力蹒跚地走到门前。门闩似乎变得比平时更小也更难开了,而门把旋开的喀哒声则在墙面之间回荡。
月光将门外分成了深蓝和银白两个世界。空气犹如乳脂般柔软而温暖,充斥着干草和夏日尘埃的气味。有只猫头鹰在附近的田野里咕咕啼叫。
我头昏脑胀地走到院子对面,靠坐在墙边,差点喘不过气。妈的声音在我耳畔盘旋不去:那个巫婆会对我们下咒。接着是爸的回答:她早就这么做了。
他们说得没错,现在的我一无是处。我心底油然生起一阵悲戚,强烈得有如腿部传来的阵阵灼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生病,之前的我并不晓得身体会背叛我,脑袋也可能犹如油灯般熄灭,只留下一片无尽漆黑。我已经记不起当初是怎么生病的,努力回想也只看得见恶梦侵蚀的种种片段,就连过往人生的回忆,像是去年春夏的记忆,也都染上相同的腐坏阴影,彷佛一切不再可能完好如初。我只知道仲夏节1过后我就病倒,可是就连这件事也是听妈转述,除了知道事发当下我正在从塞津回家的路上之外,从来没人解释当时我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一定是正在驾驶马车,也许当日火伞高张,而我却没戴帽子。可是努力回想时,却只能看见涟漪般的模糊幻象,一丝炫目阳光闪现后,黑暗便吞噬了我。那之后的几周我总是尖叫着醒来,一边挣扎一边央求他们为我松绑。这么一想,也怪不得他们急着想摆脱我。
我闭上眼,仍然可以看见他们三人环抱彼此的画面。窃窃私语从我的背后传来,犹如枯爪搔刮墙壁的声音。虽然那不是真实存在的声音,却淹没了猫头鹰的啼叫和窸窣的树叶声响。我将头往前一靠,歇在交迭的手臂上,假装听不见。
我肯定是不自觉地撤退到内心最深沉的黑暗角落了,因为当我再睁开眼时,艾塔已经站在院子里呼喊我的名字,但并没有往我的方向瞧。月亮也已经移动脚步,漂浮于农舍的三角墙上方,照得万物阴影矮胖。
「艾墨特?」
「我在这。」我回道,艾塔不禁吓得跳了起来。接着她上前一步,凝视着我。
「你在这里做什么?睡着了吗?」
「没有睡着。」
她迟疑了片刻。在她身后,一盏油灯发着光晃过上层窗户,代表有人准备要去睡觉了。我慢慢站起身,却因全身关节一阵灼痛而骤然停下,皱紧了眉头。
她看着我站起身,丝毫没有伸手扶我的表示。「你说明天要走是认真的吗?」
「爸说我没有得选时也不是开玩笑的吧。」
我等着她出言抗议。艾塔就是这么聪明,总找得到不同的做法或路线,懂得如何撬锁。然而此刻她却只是偏着脸仰望天空,彷佛想用月光将肌肤浸润得白皙。我吞了口口水,那恼人的晕眩感又回来了,倏然忽左忽右地拉扯着我。我整个人靠向墙面,好让自己喘口气。
「艾墨特?你还好吗?」她咬着嘴唇。「我在说什么废话,你当然不好。快坐下。」
我并不想听从她的话,两只膝盖却无可奈何地自动弯下。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香及泥土的沁凉气味,有碎草过熟甜腻的香气,还有一丝肥料臭气。艾塔在我身旁坐下,裙襬鼓起,发出沙沙声响。
「我真希望你不用走。」
我耸了耸一边肩膀,眼神始终没望向她。
「但是……说不定这是最好的决定……」
「怎么可能好?」我咽了口口水,想要填满自己声音里的空隙。「好吧,我懂了,我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等我人去了——管他那个装帧师住哪里,总之等我去了那里,对你们都比较好。」
「往塞津路上的沼泽地。」
「随便。」沼泽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凝滞的死水、腐烂的芦苇和泥泞。要是偏离道路太远,泥泞就会吞没你,永远都不会将你吐出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爸妈老是对你的事讲个不停。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到了那里很安全的。」
「那是妈说的。」
她片刻不语,开始啃咬拇指指甲。果园里的马厩下有只夜莺发出咯咯声,接着却停止鸣唱。
「艾墨特,你不晓得他们多辛苦,老是带着担惊受怕的心情活着,你欠他们一个平静的生活。」
「生病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这明明是你的错——」她不禁忿忿吐气。「没事,我知道的,我不是有意要……可是我们都很需要……所以请你别生气。不过这也算好事啊,你可以学到新技艺。」
「是啊,制作书籍。」
她打了个冷颤。「她挑中你,这意思是——」
「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她从没见过我,怎么会挑中我?」我以为艾塔接着还要说些什么,但我撇过头时,却发现她面无表情,凝望着月亮。跟我生病前相比,她现在的脸颊变得更为纤瘦,眼睛下方似乎蒙上一层灰。她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陌生人。
像是回答方才的问题般,她说:「我只要一有空就会去看你……」
我将头往后仰,抵在石墙上。「他们也成功说服你了,对吧?」
「我从没见过爸那副模样,」她说:「他居然可以气成那样。」
「我有看过,」我说:「他打过我一次。」
「对喔,」她说:「我猜你那时是——」她顿时没再说下去。
「当时我还很小,」我接口:「你那时更小,根本没有印象吧。是我们去觉醒市集的那天。」
「哦。」我抬起目光,她却别开了眼神。「对,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天我买了……我遇到一个书贩。」我清楚记得那天口袋里装着跑腿的酬金:六便士法寻2,笨重的钱币撑得裤袋鼓鼓的。参观觉醒市集让我感到兴奋不已、无忧无虑,不久我就偷偷从其他人身边溜走,思忖着要买什么。我先是行经红肉和鸡肉的摊位,然后是来自柯德瓦特的鱼贩、塞津的图腾棉布商,稍微在糖果摊前逗留了一会儿,接着便继续走到更遥远的摊位。就在那里,金黄色等鲜艳浓郁的色彩映入眼帘。那其实算不上摊子,顶多是一张搁板桌,一个眼神焦躁不安的男人正在顾摊,桌面上高高堆栈着各式书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意儿,可是那时我还不晓得那些是什么。」
艾塔脸上再度出现既好奇又戒备的神情。「你是指……?」
「当我没说。」我也不懂自己何苦费心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想记得这回事,偏偏回忆不断涌上。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盒子,像是妈拿来收藏上等银饰或爸用来收纳西洋棋的镀金皮革小盒子。我踩着悠闲脚步晃了过去,口袋里的钱币叮当作响,那个男人谨慎地扫视左右两侧过后,才对我露出灿笑。「啊,是金发的小王子啊!小少爷,你来找故事书吗?要找谋杀或乱伦、耻辱或荣耀的故事?还是最好别留恋、椎心刺骨的爱情故事?或者是黑暗邪恶的故事?不管你想要怎样的书,你都找对人了。小少爷,这些都是上等好书,诉说痛彻心扉之苦的真实寓言,暴力热血、精采刺激——如果你要找的是好笑的故事我也有,全是最罕见的好书,都是别人脱手不要的!快来看看吧,小少爷,你看这一本……这是几年前某位塞津大师装帧的书哦。」
我不喜欢他叫我小少爷,可是他把书递给我时书页已经掀开,让我没办法直接递还给他。一瞥见书页,我立刻了然于心:这是将好多张页纸挤在一起制成的物品,就像信件那样,只不过是将许许多多信件全挤在一个外壳精美的盒子里,内容则是叙述一个漫长的故事。「多少钱?」
「啊,那本啊,小少爷。我看你年纪轻轻,品味倒是挺出众的,那本很特别,讲的是货真价实的冒险故事,就像看骑兵冲锋一样让人满心激动哪。九便士,两本一先令。」
我就是想买,却说不上原因,只隐约感觉到指尖的阵阵刺痒。「我只有六便士。」
「就卖你六便士。」他弹指回道,可是脸上的开怀笑容却乍然消失。我循着他紧张闪烁的目光看了过去,发现一小群男人正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给你。」我清空口袋里的法寻,全部倒入他掌心。他漏接一枚钱币,却没有立刻弯腰捡拾,眼睛依旧紧盯着那群男人。「谢谢。」
我怀抱着胜利又不安的心情接过那本书,匆匆忙忙地赶回家。走到人声鼎沸的主要市集时,我不禁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那群男人正步向那个书贩的摊位,书贩则发狂似地将所有书全扫进身后的一部破旧小推车。
某种直觉警告我别再看下去。为了保护书封不被汗湿的手指弄脏,我用衣袖包裹著书,快步跑回家。大太阳下,我坐在谷仓外的阶梯,仔细端详起这本书(爸妈他们还在市集,所以没人看见我在做什么)。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那是一本印有金色图案、书皮深红厚实的书,触感柔软犹如肌肤。我一翻开书封,发霉和木头的气味便冲鼻而来,彷佛已经数年无人翻阅。
我立刻深陷故事情节之中。
故事背景是某个外国军营,起先有些令人困惑:书里提到一堆上尉、少校、上校,这些人为了军事策略而争执,甚至胁迫要召开军事法庭。然而,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却使我忍不住继续翻阅:我可以清楚看见每一个细节,听见马蹄声和劲风拍振帆布的声音;可以嗅到炮弹的烟硝味,同时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这一切都令人无可自拔,情不自禁沉浸其中。后来我慢慢理解这是某场战役的前夕,而书中描述故事的男人是男主角,黎明破晓之际他就要率领军队获取胜利的荣耀。我感觉得到他的兴奋与期待,彷佛那就是我本身的感受——
「你天杀地在做什么?」
这句话中断了文字的魔咒,我愣愣地站起来,迷迷糊糊眨着眼。是爸,在他背后的是妈,还有被妈背在腰上的艾塔,怎么全家人这么快就从市集回来了。说是「这么快」……殊不知天色早已逐渐暗下。
「艾墨特,我问你在做什么!」然而他却没等我回答,就一把夺走我手中的书。当他发现那是一本书后,脸色变得僵硬铁青。「你是从哪里弄来这玩意的?」
一个男人那里,我想这么回答。市集里的一个男人,他有一堆书,模样很像皮革与黄金制成的珠宝盒……但我一看见爸的表情,就不禁口干舌燥,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罗伯特?那是什么……?」妈伸手探向那本书,接着却像是被什么咬到似地抽回手。
「让我把它烧了。」
「不行!」妈让艾塔从背后缓缓滑到地面,然后摇摇晃晃走上前,捉住爸的手臂。「不,你怎么能这么做?埋了吧!」
「这本很旧了,希尔妲。他们几年前已经死光了。」
「绝对不行,万一不是怎么办。我们得想办法脱手,照我看丢掉就行了。」
「然后让其他人找到?」
「你明知道这是不能烧的。」那一瞬间他们彼此对望,表情紧绷。「还是找个安全的地点埋了吧。」
最后爸僵硬地微微点头,艾塔则打了个嗝,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爸把书塞进一名雇农的手中。「把它拿去包好,我再交给掘墓人处置。」然后他转身面向我。「艾墨特,」他说:「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手里有书,懂了没?」
我不懂,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只是买了一本书,不是偷拐抢骗,却怎么好像犯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我点点头,但刚从书里看见的画面仍让我目眩神迷。刚才我彷佛身处异乡,在另一个世界。
「很好,你可要给我记清楚了。」爸说。
接下来他狠狠揍了我一顿。
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手里有书。
而现在他们却要送我去装帧师那里,彷佛爸之前警告我的危险远远比不上另一样更可怕的东西,而我就是那个全新的危险。
我将目光撇向一旁,艾塔正盯着她的脚。不,她已经不记得那天的事了,毕竟之后再也没人提及那件事,没人解释为何书是可耻的东西。有次在学校,某人悄声低语,说坎特爵士有间藏书室,大家都咯咯窃笑、猛翻白眼,但我没问他们为何他的行为那么令人不齿。我也读过书。无论坎特爵士的行为多么不妥,我都没比他好。藏在表象之下,我的内心深处仍感觉得到那股羞耻。
我很害怕。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形恐惧,就像从河面徐徐飘来的雾气,它探出冰冷触手包围着我,探入我的肺叶。我不想接近那个装帧师,却别无选择。
「艾塔——」
「我得先进去了,」她跳起来,说:「你最好也快点起来,阿墨,你还得打包行李,明天路途很漫长,对吧?晚安了。」她一边把玩着辫子,一边蹦蹦跳跳冲过院子,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走到门前时,她没回过头,只喊了声:「明天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音从马厩回荡而来,让她这一句话听起来格外虚假空洞。
明天。
我凝望着月亮,恐惧渐渐胀大到我无法承受,最后只好回房整理行李。
1. 仲夏节(Midsummer)是欧洲庆祝夏至来临的民俗节日,特别又以欧洲北部地区最为盛行。传说女巫和邪灵会在仲夏之夜出没游荡,因此人们会生起篝火、摘取草药,以辟邪祈福。
2. 法寻(farthing),价值四分之一旧便士,英国旧时最小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