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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道路这头望过去,装帧所似乎正在熊熊燃烧。太阳在我们身后冉冉下沉,最后一道金红的炽热日光映照在窗户上。乌黑茅草屋底下的窗格像是一块块方形火焰,模样太安定所以不可能是真火,却又明耀得让我感觉手掌似乎被热气烤得刺痛。这景象激起我骨髓深处一阵轻颤,彷佛曾经在梦里见过。

  我牢牢抓着搁在腿上的破旧行李袋,将目光瞥向他处。在另一侧,日落照耀下的沼泽平坦无垠,水面粼粼发亮,一片葱郁青绿之中,错落点缀着铜棕色斑点。我嗅得到潮湿青草味及白天暑气蒸腾的味道,不过湿气底下散发着一股腐臭味,而我们头顶上逐渐黯淡的辽阔天空则苍白得不寻常。我双眼发痛,身体也像是一张疼痛地图,标示着昨天在田里工作造成的灼痛擦伤。这时节的我本应在田里帮忙收割,但我现在却和爸相对无语,在这条湿黏崎岖的道路上颠簸摇晃。自黎明出发后,就没人再说过一句话,而到了现在我们依旧无话可说。字句在我喉头升起,却像沼泽的泡沫般破裂,唯有淡淡的腐烂气味残留在舌根。

  我们沿着最后一小段路颠簸前进,路径渐渐化作一片屋前的悠长草坪。这时我偷瞄了一眼爸的脸色。他下巴上的胡髭已变得斑白,眼窝也较去年春天更显凹陷。我生病那阵子大家都变老了,彷佛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睡了好几年。

  马车戛然停下。「我们到了。」

  一股震颤忽地在我体内流窜:下一秒我要不是呕吐,就是央求爸带我回家。我一把捞起搁在腿上的行李袋、跳下马车,在落地的瞬间差点双膝虚软跪地。草坪被人踩踏出一条小径,直通房屋前门。我之前从没来过这里,可是刺耳走音的门铃声却恍如梦境,带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我静静等待,坚决不回头看爸,只紧盯着眼前的大门,一直瞪到它开始摇曳发光。

  「艾墨特。」门赫然打开,那一刻我只看见一双浅棕色的眼睛,虹膜的颜色极淡,让瞳孔显得出奇黝黑。「欢迎你来。」

  我猛然咽下口水。她看起来年事已高,整个人瘦骨嶙峋、白发婆娑,脸孔犹如一张爬满皱褶的白纸,嘴唇跟脸颊几乎同样苍白。可是她跟我一样高,眼睛跟艾塔一样清澈。她穿着一件皮革围裙,围裙底下则跟男人一样,穿了衬衫和长裤。招呼我进门的手纤细却长满肌肉,血管如青蓝丝线般绕着肌腱蜿蜒。

  「瑟芮狄丝,」她说:「请进。」

  我迟疑片刻,直到听见自己的两声心跳后,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是在自我介绍。

  「进来吧。」她的目光越过我,又说了句:「谢谢你,罗伯特。」

  我没有听见爸下马车的声音,可是一转过头,却发现他已经站在我身后。爸咳了一声,声音含糊地说:「艾墨特,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先这样吧,好吗?」

  「爸——」

  他的目光完全没看向我,只是久久望着装帧师,眼神流露出无助;接着他手足无措似地摸了摸额发,便大步走回了马车旁。我张嘴朝他呼喊,一阵强风却吹散了我的话语。他没有转身。我望着他爬上座椅,对母马下达指令。

  「艾墨特。」她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进门了。」我看得出她不习惯同样的话说三次。

  「好。」我紧抓着我的行李袋,力道大得手指发疼。她喊爸罗伯特,看来两人已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向前迈出一步、两步,然后发现我已经跨过门坎,站在镶有深色墙板的门厅。眼前耸立着一座楼梯,还有一架滴滴答答转动的立钟;左侧有一扇半开的大门,可以瞥见门后的厨房,而右侧的那扇门则是通往——

  我的膝盖突然犹如腿筋遭人切断般瞬间发软。晕眩恶心的感受愈来愈强烈,并且持续扩散,啃噬着我的内脏。我感到忽冷忽热,世界在眼前旋转,让我难以保持平衡。我之前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我还没——

  「噢,糟糕。」装帧师脱口道,接着伸手扶住我。「没事了,孩子,深呼吸。」

  「我很好。」我说。才正为自己咬字清晰、没有乡村口音而自豪,下一秒眼前就陷入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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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只见日光正在悬挂的纱网上舞动。纱网被风吹得翻飞,犹如波动的水纹,与从窗帘缝隙洒落、光亮的长窄方条交迭。刷白墙面透着微微青绿,很像苹果果肉的色泽,左一点右一点爬着湿气造成的凝固白沫。门外的鸟儿则像在呼唤某个名字般不断啼啭。

  这里是装帧师的家。我坐了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可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至少目前还没发生什么值得害怕的事。除了我自己、房间、映入的阳光,这里别无他物。我发现自己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见动物的声音,那些农家后院里永不止息的背景音,却只听见鸟语和微风吹拂着茅草屋顶的轻柔沙沙声。褪色的窗帘随风翻舞,一道更粗宽的光线映照在天花板上。枕头散发着熏衣草的清香。

  昨晚……

  我任由目光停留在正对面的灰泥墙上,然后循着凹凸不平、起起伏伏的裂痕游走。昏倒之后,我能记得的只有重重阴影和恐惧,恶梦连连。在清新日光的照耀下,就连恶梦似乎都成了年代久远的往事,可是那些梦确实惊悚吓人,拽着我在睡眠之海载浮载沉。有一、两次我差点成功挣脱恶梦,偏偏沉甸甸的四肢又将我拉入海底,回到沥青般令人窒息的漆黑之中。我已经好几天没做过那么可怕的梦了,焦油般的淡淡气味仍滞留在喉头,风吹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居然就那样昏倒在瑟芮狄丝怀里……肯定是舟车劳顿的疲累、头痛欲裂、映入眼中的夕阳,还有眼睁睁看着爸头也不回驾着马车离去的画面,让我再也无法招架。

  我的长裤和衬衫正挂在房间后头一张单人椅的椅背上。我爬下床,努力使唤不灵活的手指把衣服穿上,并试着不要去想象瑟芮狄丝帮我卸下衣物的画面。至少我的底裤还在。除了这张椅子和床,房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床脚的一个柜子,窗边的一张茶几,以及随风飘荡的苍白窗帘。墙上一张画像也没有,也没有镜子,但我并不介意。在家时,每次行经走廊的镜子,我都会连忙别过脸,不去看自己的倒影。而在这里,我是隐形的,轻而易举就能融入这一片虚无。

  整栋房子鸦雀无声。我步出房间、来到楼梯转角时,听见沼泽对岸鸟儿鸣啭、楼下门厅立钟滴答作响,以及不知何方传来了沉闷的敲击声。可是在这表面之下,却如同卵石在冰面上飞掠而过般,是一片深邃无垠的寂静。微风轻抚着我的后颈,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就好像有人站在那里似的。一朵云飘过太阳,使空荡的室内瞬间陷入一片幽黑,下一刻又灿亮无比。窗帘一角随风掀起,像一面旗子般拍振。

  我差点就要像个孩子一样转身爬回床上。然而这间屋子现在就是我的落脚处,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房里。

  楼梯在我脚下发出吱嘎声响。这栋屋子比我们家的农舍古老,也比我们的村庄古老。虽然楼梯扶手因为经年累月的碰触而抛光发亮,但在日光下仍可处处见到浓雾般的尘埃悬浮,墙面上的刷白泥灰也冒出像是泡泡的浮凸。这里曾有过多少位装帧师做它的主人?等到现任装帧师瑟芮狄丝哪天死去……这栋房子是否将归我所管?我像是害怕楼梯突然崩塌一样,下楼时刻意放缓步调。

  这时敲击声终止,变成了脚步声。瑟芮狄丝打开了通往门厅的其中一扇门。「啊,艾墨特。」她没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快进来工作坊。」

  我跟着她走。她喊我名字的语气令我不由得咬紧牙关,可是她现在是我的师傅了。不,是女师傅。不对,师傅。不管怎样,现在起我得对她唯命是从。

  走到工作坊门前,她顿时止步。当下我以为她打算后退,让我先进门,可是她反而率先大步踏入,并趁我来得及看清楚前,迅速用一块布包起某样东西。「你可以进来了,孩子。」

  我踏过门坎。那是一间格局狭长、天花板低矮的房间,晨光从一排高窗洒下,将室内照耀得灿烂无比。工作坊两侧是长型工作台,两排工作台之间则摆放着许多我喊不出名字的物品。我看见散发着憔悴微光的老旧木头、反射着刺眼闪光的刀刃、沾有油污的暗黑金属把手……各式各样的用具让人目不暇给,来不及一一瞧个仔细。工作坊尽头有一座火炉,四周拼贴着赤褐色、黄赭色、青绿色的瓷砖。许多纸张悬挂在我头顶的铁丝上,多数是色彩饱满的单色色纸,偶尔穿插着几张具有石头、羽毛、叶子等图腾的页纸。我发现自己忍不住伸出手,触摸最靠近我的一张纸:那悬挂在我正上方、色彩鲜艳的翠鸟蓝羽图案,似乎带有魔力……

  装帧师放好那个包裹,然后朝我走来,指向琳琅满目的物品。「压书机、印压机、烫金加工机。图纸柜——孩子,看一下你后面。工具全收在那里,还有旁边的柜子里。皮革布料放在再过去那一柜。那个纸篓用来装废纸,随时都可以用。刷子全收在那个架上,胶水在那里。」

  我没办法一口气消化这么多讯息。试过一次我就放弃,决定先等她说完再说。最后她瞇起眼盯着我说:「坐下。」

  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我却不觉得难受,也不害怕,彷佛我体内有什么正逐渐苏醒、骚动。我面前这张工作台上的圈形纹路,就像一张似曾相识的地图。

  「孩子,这种感觉很古怪,对吧?」

  「什么?」

  她瞇起眼凝视着我。照着她侧脸的阳光打亮了她其中一只浊茶色的眼珠,让眼珠的色泽浅淡得近乎纯白。「这些东西了解你,因为你生来就是装帧师。孩子,你天生是装帧师的料。」

  我不是很懂她想要表达什么。不过至少……这间工作坊让人感到安心,虽然意外,但是这里有某种振奋我心灵的东西。像是热浪结束后,嗅到了大雨将至的气息,也彷佛依稀看见了自己生病前的健康样貌。我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归属感了,而现在这间充满皮革和胶水味的工作坊,却好像正张开双臂迎接我。

  「你对书不太熟悉吧?」瑟芮狄丝问。

  「对。」

  「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女巫?」

  我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么?我才没——」但她挥挥手,要我无需多说,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无所谓,我都这把年纪了,你真的以为我不晓得人们是怎么说我、怎么说我们这一行的?」我移开视线,但她没注意到似地继续说下去。「你爸妈从来不让你碰书,对吧?所以你现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是你指名要我来的,不是吗?」

  她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别担心,孩子。这是一门很好的技艺,就跟其他行业一样。装帧术的历史跟字母一样悠久,甚至更古老。一般人不懂,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又何必去懂?」她露出戏谑的笑容。「至少圣战已经结束了。你年纪太小,想必没有印象吧。这是你运气好。」

  一阵沉默。我不懂装帧术怎么会比书的历史悠久。但她的目光越过我,彷佛我不在场似的。一阵微风吹得铁丝摆荡,色纸啪啪作响。她眨了眨眼,搔着下巴,视线又回到我身上。「明天我会教你做一些杂务,清洗整理刷子之类的活儿。也许可以让你先开始裁切皮革。」

  我点点头。我想在工作坊里独处,想要有时间仔细观察色纸、查看各个柜子、掂掂不同工具的重量。整间工作坊都在对我歌唱,邀请我一探究竟。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慢慢看。」可是就在我准备起身时,她对我打了个手势,彷佛我做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情。「现在还不行,等一下。」她拾起刚才那个包裹,转身走向角落。那里有一道我先前没注意到的小门,总共得用上三把钥匙,分别打开三道锁。门打开的瞬间,我瞥见一段通往漆黑地窖的楼梯;但她一将包裹搁在入口处的架子,就关上门退回工作坊,而且完全没看我一眼便直接上锁,还刻意用身体挡住门,不让我看见她使用哪把钥匙。「你想进地窖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孩子。」我听不出这句话究竟是警告还是安慰。「只要不去碰任何上锁的东西,你就不会有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工作坊仍对我歌唱着,但此刻甜美歌声里却出现一阵尖锐高音。在这阳光充裕的小巧工作室底下,居然有一道通往黑暗地窖的陡峭楼梯。我感觉得到脚下的空洞,彷佛地板正渐渐塌陷。上一刻我明明还觉得安全无虞。不对,我其实是觉得……受到诱惑。但这种感觉却在瞥见黑暗的那一瞬间突然变质,彷佛从美梦变成了恶梦。

  「不要去抵抗它,孩子。」

  看来她也知道。这个感觉是真实的,不是我自己的想象。我抬起眼,有点畏惧会与她对上视线,却发现她正凝视着沼泽。强光照射下,她的双眼瞇成一条线,模样比所有我见过的人都要来得苍老。

  我站起身。太阳依旧闪耀,室内却似乎暗了下来。我已经不想看柜子了,也不再渴望在阳光下摊开一卷卷布料。但我依然走向成排的橱柜,注意到上头分别标着标签、有着黯淡的黄铜门钮,还发现有块皮革从一扇柜门边角吐出一条绿色舌头。接着我转身步入空荡的走道,木地板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看得出经年累月无数脚步来去的痕迹。

  我走到另一扇门前,这是刚才那一扇的姐妹门,就镶嵌在瓷砖火炉另一侧的墙内。这道门也有三道锁,可是这扇门任人进出,我从门前地板就能看出端倪,这条长年被踩踏的路径,似乎连上头的尘埃都显得更轻盈。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来?装帧师都在这道门后做什么?

  黑点开始在我的眼角闪烁。有人正无言地呢喃着。

  「好了。」她说。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到我旁边,接着拉我坐上一张凳子,在我的后颈上施压。「把头埋进膝盖中间。」

  「我——我没办法——」

  「别跟我争,孩子。这是生病的后遗症,会过去的。」

  这次是来真的,我很确定。猛烈又贪婪的邪恶正准备将我吸得一滴不剩,打算把我变成某样再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然而她却使劲将我的头压在双膝之间,使我无法挣脱,而那股猛烈攻势也渐渐消退。我病了,而这就是害我攻击爸妈的那股恐惧……我不禁咬紧了牙关。绝不能对它轻言投降。要是我稍微大意……

  「干得好,好孩子。」

  这句话毫无意义可言,好像我是一只听话的小动物一样。我终于能挺起身,但一时还是因为血液在脑袋中奔窜而皱起了脸。

  「好多了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努力抵抗那令人恶心想吐的酸涩感。双手像是瘫痪了,不停抽搐。我将手握成拳,想象自己用不听使唤的手指拿刀的样子。太蠢了,这样只会切断拇指的。我病成这样,根本不该来到这里,然而……「为什么?」问题脱口而出,变成咆哮。「你为何选中我?为什么是我?」

  装帧师再一次别过脸,眺望窗外的阳光。

  「是因为你同情我,对吧?脑袋混沌、可怜的艾墨特再也不能在田里工作了。至少他在这里很安全,远离所有人,不会给家人添麻烦——」

  「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还有什么原因?你又不认识我,怎么会挑中一个病恹恹的人?」

  「那倒是啊。」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恼怒,但接着她叹了口气,看着我。「你还记得第一次是什么情况吗?我是说发烧。」

  「我那时候应该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思绪。「我去了塞津,在回家的路上——醒来后我已经回到家——」我停了下来。我不愿去回想那一片空白,那些梦魇、白日恐慌,还有偶尔清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何种处境……整个夏天都支离破碎,徒留高烧侵蚀后的空洞,几乎什么记忆都不剩。

  「你当时人在这里,孩子。你是在这里发病的,后来是你父亲来接你。你还记得吗?」

  「什么?不记得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前往塞津会路过这里。」她浅浅一笑,说道:「但你发了高烧……可以说你记得,却也不是真的记得。这也是你生病的部分原因。」

  「我不能待在这里,这地方——那些上锁的门——只会让我病情更严重。」

  「会好起来的,相信我。而且恢复速度会比你去其他地方好得更快、更彻底。」

  她的语调带有一丝玄机,彷佛为此感到羞愧似的。

  一股全新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得继续担惊受怕地留在这里,直到好转。我不想要这样,我只想逃跑……

  她瞟了一眼上锁的门。「就某方面来说,」她说:「我确实是因为你病了才挑中你。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选择你并不是出于同情,艾墨特。」

  她唐突地转身离去,与我擦肩而过,徒留我一人望着在空荡荡的门口打转的尘埃。

  她在说谎,我从她的声音听得出来。

  她果然只是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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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她说得没错。这栋寂静老屋、盈满秋季沉稳日光的低矮房间,以及保持安定秩序的工作坊,种种一切似乎都具有某种魔力,渐渐松开了我的黑暗心结。随着一天天过去,这里不再陌生或新奇。接着一周周过去……不知不觉间,我已默默记住此处的所有细节。房间天花板上水纹般的阳光、床上拼被松开的接缝、下楼时脚下踩出不同的嘎吱声响。再来是工作坊,火炉上的闪亮瓷砖、飘散番红花和泥土香的茶、玻璃罐中已拌匀的乳白糨糊……时光缓慢流逝,充满丰富的微小细节。在家时,农场生活太过繁忙,我从未在使用之前静心欣赏工具,不曾留意工具是什么样子或者制作工艺有多细致。在这里,门厅的时钟则犹如采淘石头般掘起每一秒,再将它们抛入一日的时间之池,任其在下一秒落下前荡漾出阵阵余波。

  瑟芮狄丝在工作坊里指派给我的工作都十分轻松简单。她是很好的老师,表达清晰,又有耐心。我学会制作蝴蝶页、削切皮革、压纹和烫金装饰。但我的笨手笨脚肯定让她失望透顶,例如我会莫名其妙地把纸张黏贴到自己的手指上,或者在拿着压花工具时,不小心在一块完整的方形小牛皮上凿出洞来。对于这些错误,她从不多说什么,顶多偶尔说一句「丢掉重来」。她会趁我练习时外出散步,抑或坐在我后头的工作台上写信,再不然就是列出下次邮购需要采买的用品清单。有时她也会下厨,让整间屋子弥漫着肉香和糕饼香。至于其他家事,我们会分工合作。特别是一整个上午都窝在桌前工作之后,我很乐意去砍砍柴,或是用铜锅烧水洗衣。每当我做到无力时,就会提醒自己,在我来之前瑟芮狄丝都是独力完成这些工作的。

  然而我所做的每一项工作,以及我看见她做的,全是素材准备或是装饰加工,我从没见过一整迭书稿或完工的书籍。有天晚上我们在厨房用餐时,我不禁问她:「瑟芮狄丝,书都在哪里?」

  「藏书库里,」她回答:「书在完成之后,就得好好收起来,免得遭受损伤。」

  「可是——」我顿了顿。我想起家里的农场,无论我们多拚命工作,却总好像永远做不完。我不断跟爸发生争执,要他去买新型农具,希望尽可能增加工作效率。「我们为什么不多做一点书?做得愈多就能卖得愈多,不是吗?」

  她抬起头,似乎打算发表什么犀利言论,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们做书不是为了卖钱,孩子。贩卖书籍是不对的。至少,关于这一点,你父母没说错。」

  「但这样的话,我就不懂了——」

  「最根本的还是装帧,这门手艺重视的是技术和尊严。假设有个女人来找我装帧一本书,我就会帮她制作一本书。那是专门为她订做的,你懂吗?书不是让陌生人流口水觊觎的东西。」她舀起一口汤,唏哩呼噜喝下去。「有些装帧师只想要赚钱,他们只在乎自己的银行存款。没错,他们卖书,但你不会成为那种装帧师。」

  「可是,根本没人来找你装帧啊……」我一脸困惑地望着她。「这样下去,我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用上你教我的东西?我这么认真学习这些手艺,却都还没……」

  「你很快就会学到更多。」她边说边起身拿面包。「艾墨特,我们慢慢来,你还没完全康复。顺其自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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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其自然就好。要是我妈这么说,我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是我没有争辩,毕竟目前进展似乎真的不错。做恶梦的次数减少了,蛰伏的阴影在白天时也渐渐退却,偶尔甚至可以久站而不感到晕眩。有时,视线还能和过往一样清晰。几周过去,我连工作坊尽头那两扇上锁的门都没再多看两眼。工作台、工具、压书机总对我呢喃着抚慰人心的话语:一切都各司其职,适得其所。万事万物的存在究竟有什么目的都不重要了,我只需要知道胶刷是涂抹胶水用的,削刀是削切皮革用的就好。在测量皮料的厚度时(用在某些地方的皮革一定要比指甲更薄,否则会乱翘),我偶尔会停下动作,从成堆深色碎皮料上抬起脸,觉得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属。我知道自己的天职,而我也在做这件事,即便这一切还只是练习也没关系。我做得到。即使是在生病之前,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当然很想家,也会写信回去。读他们的回信总让我百感交集,悲喜参半。我好想参加丰收宴和舞会。但也许该说换作是以前,我会很想参加……这封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但最后只将它揉成一团,然后呆坐着眺望油灯焰火后方蓝色的落日余晖,尽可能忽略从喉头传来的痛楚。渴望音乐和喧闹的是之前健康的那个我,即使偶尔感觉寂寞难耐,我知道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安静、休养和工作。

  宁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彷佛正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是我已经来两周或一个月的时候吧,那是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的第一天。那天清晨阳光灿烂却十分冷冽,我正全神贯注地在几块皮料上练习烫金装饰。这活儿并不容易。当我撕开金箔,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印得既模糊又不工整时,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顺道仰头动动酸痛的脖子。这时外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我抬头想看个仔细,然而阳光却扎得我睁不开眼,一时半刻只能看见一个背光的轮廓。接着我瞇起眼,好让强光和缓些。窗外有个男孩——不,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甚至可能比我年长的年轻男子。他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眼眸,面容苍白憔悴,正注视着我。

  我吓得跳起来,差点用手里握着的工具烫伤自己。他站在那里,用那双冰冷的黑色眼珠盯着我多久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工具放回火盆,一边咒骂那阵突如其来的颤栗,让我变得像老人一样笨拙。居然躲在那里偷窥?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他敲了敲窗户玻璃。我转身背对他,可是再转头看时,他竟还杵在原地,并朝旁边那扇面向沼泽的小后门比画,希望我帮他开门。

  我想象着他慢慢陷入沼泽泥泞之中,先被淹没到膝盖、接着到腰部的画面。光是想到要跟他说话就让我忍无可忍。除了瑟芮狄丝,连日来我没见过半个人。但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主要原因其实是他的凝视过于专注,就像有只手指压在我两眼之间。我刻意别过脸不去看窗户,开始将削下的皮革碎屑扫到地上,把金箔片整理好放回盒子里,然后拿起热烫的活字印刷锤,拧开螺丝,轻轻敲下铅字,让它们落在工作台上。等过一会儿铅字冷却,就可以重新收回活印盒。一枚如黄铜碎片般小巧的铅角3不慎坠地,我弯下腰捡拾。

  当我直起身,将铅角轻轻弹到工作台上时,他的身影依旧动也不动。我把被铅角烫得发疼的手指含在嘴里降温,内心宣告投降。

  后门早已膨胀变形(上一次打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紧紧卡在门框里。我好不容易才拉开了后门,心脏因使力过猛而怦怦狂跳。我们凝视着彼此,最后我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这问题很蠢,他显然不是前来送货的工匠,也不是专程来拜访瑟芮狄丝的朋友。

  「我……」他撇开了目光。在他身后的沼泽就像一面陈旧的镜子,即使黯淡斑驳,却依然闪耀。他再转回来面对我时,脸上露出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表情。「我是来找装帧师的。」

  我很想朝他的脸甩上门,无奈他是客人,而且还是我来这里之后第一个接待的客人。而我只不过是学徒。于是我往后退了一步,将门拉得更开。

  「谢了。」他像是极其勉强才挤出了这两个字,整个人僵立在台阶上,一副经过我可能会弄脏衣服的模样。于是我转身走回工作坊。既然他已经进门,剩下的事就跟我无关了。他可以自己摇铃或呼喊,请瑟芮狄丝出来。我才不要为了他停下手边的工作,更何况他也没为了刚才打断我工作或偷看我的事道歉。

  我听见他先是迟疑,然后跟上来的脚步声。

  走回工作台,我弯身查看刚才练习的烫金压型。我搓揉字的边缘,想看看能否让字母更清晰。第二次尝试时我没拿捏好,温度过高(不然就是烫得太久),金箔全部糊在一起了。第三次比较成功,但还是压得不够平均。一阵寒风从工作坊敞开的后门吹了进来,接着我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正站在我背后。虽然刚才只匆匆瞥了他一眼,我却像看着映在窗户上的倒影那样,一直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孔。他苍白,眼眶红肿,轮廓分明的脸彷佛笼罩在阴影之中。像临死前的枯槁病容,没人想多看一眼。

  「艾墨特?」

  我感到一阵心慌,因为他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

  下一秒我才想起,是因为烫金。艾墨特.法莫。字的大小肯定足以让站在几公尺外的他看清。我连忙掀起皮革,正面朝下盖住。当然现在这么做为时已晚。他对我露出一抹空洞又歪斜的微笑,彷佛很自豪注意到了我的名字,也很高兴能看见我慌了手脚的模样。接着他似乎还打算再说些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装帧师目前愿不愿意接受委托。」可是他却继续用那渴盼着什么、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盯着我。「这是假设你来的目的是装帧。她可没有在卖书。」

  「你来这里多久了?」

  「自丰收季开始。」他无权过问,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顺从地回答,或许只是希望他别再烦我。

  「你是她的学徒?」

  「没错。」

  他环顾工作坊,最后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他的注视太过刻意、缓慢,不像是单纯的好奇。「这里的生活——好吗?」他的语调略带轻蔑。「像这样,跟她单独生活?」

  一丝香甜焦味从放在火炉上的工具飘来,引起我一阵头痛。我拿起最精致小巧、烫金总是失败的那把压花工具,暗自思忖着要是将它烙上我另一只手背,或是他的手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艾墨特——」他喊我名字的口气简直像是某种诅咒。

  我放下压花工具,拿起一块新的皮料。「我得继续练习。」

  「抱歉。」

  周遭一片静默。我将皮料裁成方形,固定在一块板子上。他紧盯着我不放,令我手足无措,差一点就用小刀划伤拇指。感觉就像是有隐形的丝线在指间纠结。最后我转过头,问他:「你要我帮你去叫瑟芮——装帧师来吗?」

  「我……不用,还不用,没关系。」

  他很害怕。这个发现令我诧异,有一瞬间几乎要忘记自己对他有多么不满。他其实就跟我遇过的所有人一样悲惨、恐惧,浑身散发着像是得了热病的绝望气息。可是我没办法同情他,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混杂着其他情绪。是恨意,他似乎非常恨我。

  「他们不希望我来,」他说:「我是说我的父亲。他觉得装帧不适合我们这种人,应该是其他身分的人接受装帧。要是他发现我在这里……」他露出苦笑。「反正等我回到家已经来不及了,他也拿我没辙,又怎么可能惩罚我?」

  我没有答腔,也不想去猜他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确定。但真的没想到……」他清了清嗓子。「我听说她挑中了你,我来其实是希望——真没想到我居然会想要——直到我刚才在那里看见你……」

  「我?」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挥掉印压机上的一小粒灰尘。他的食指微微颤抖,我能看见他颈侧的脉搏跳动。他笑了出来,但不是觉得好笑的那种。「你根本不在乎,对吧?你为什么要在乎?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对,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艾墨特。」他突然激动起来,每一个字似乎都费尽力气才说出口。「拜托你……好好看着我,一秒就好,我拜托你。我不明白——」

  我有种自己似乎正在高速移动的错觉,眼前的世界疾驰而过,速度快得让我看不清,甚至连他的话语也变得模糊起来。我不停眨眼、试着站稳脚步,可是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狂潮却高高将我举起,再将我卷入漩涡之中。他仍继续说着什么,可是字字句句都只飘过我身旁,闪逝而去。

  「发生什么事?」瑟芮狄丝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转过身,绯红攀上他的两颊和额头。「我是来这里装帧的。」

  「你在工作坊做什么?艾墨特,你应该马上叫我来的。」

  我努力压下恶心想吐的感受。「我以为——」

  「这不是艾墨特的错,是我不对。」他说:「我叫作路西安.达内。我有先写信通知要来。」

  「路西安.达内。」瑟芮狄丝眉头紧蹙,脸上顿时浮现戒备的诡异神色。「你跟艾墨——我的学徒讲多久的话了?算了,无所谓。」他还来不及回话,她的目光已先瞟向了我。「艾墨特?」她的语气比先前轻柔。「你……感觉还好吗?」

  重重暗影围绕着我旋转,遮蔽住每一处视线余光,但我依然点了点头。

  「很好。达内先生,请跟我来。」

  「好。」他嘴上这么回答,却一动也不动。我能感觉到他的绝望涌动,一如黑暗的浪潮。

  「来吧。」瑟芮狄丝又说了一次,他才终于转身走向她。瑟芮狄丝伸手掏出钥匙,打开工作坊尽头那扇门,可是她并没有低头看自己开锁的手,反而是望着我。

  门被旋开时,我不禁屏息。我也不知道自己本来期待看见什么,但此时我瞥见了一张布满刮痕的木桌、两张椅子,还有一方映在地板上的朦胧阳光。我应该要感到松一口气才对,可是胸口却像正被一只爪子牢牢揪着。那个房间看似朴实小巧,可是……

  「进去吧,达内先生。请坐,稍等我一下。」

  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视线再一次投向我。他眼底的炽热犹如谜团,难以解读。接着他步向小门,走进去坐下。他坐得直挺挺的,似乎拚了命不让自己发抖。

  「艾墨特,你还好吗?他实在不应该……」她想在我脸上搜寻某种反应,却遍寻不着。「快回房间,去躺着休息。」

  「我没事。」

  「那么你去厨房帮我调一罐糨糊。」她注视着我走过她身边。我必须努力保持步伐顺畅,才不至于走得摇摇晃晃。黑色羽翼在我周遭拍振着,让我很难看清自己前进的方向。那个房间,那个安静的小房间……

  我坐在阶梯上,看见阳光洒落木地板,形状犹如银色窗格,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几场我还有些许印象的恶梦。我的脑海倏忽闪过路西安.达内的脸,还有他那对渴盼着什么似的黝黑眼珠。黑暗犹如浓雾,在我眼前久久不散。然而黑暗之中却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道尖牙般锐利得教我难以承受的闪光。那并不是恨——而是一有机会就必定让我四分五裂的东西。

  下一刻它包围着我,而我就这么消失。

  3. 活版印刷中,用以固定铅字、留出版面空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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