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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一场烈火熊熊的梦中惊醒。睁开眼时,眼前仍可见到若隐若现的红光,我不禁眨了眨眼,驱散那些残像。梦中我困在一座大宅里,深陷由火焰蔓烧出的迷宫,只能任凭炽热的大火逐渐抽去肺里的氧气。有一瞬间,我的喉咙似乎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烟味,然而房内一片漆黑,深吸一口气也只隐隐约约尝到雪带有的铁锈味。我揉揉双眼,起身坐直。

  有人正在敲门。看来这就是我被吵醒的主因:不间歇拍击前门的重响,不知道谁在大叫,还有像是警钟般响个不停的门铃声。

  我逼自己下床,套上长裤。尽管赤脚踏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很冷,但我懒得穿上鞋,就这么艰难地步入走廊。在半途我稍微停了一下,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外面的声音。有个男人呼吸急促地喊着:「我知道你在里面!」前门在门框里剧烈震动。「快点给我出来,否则我敲碎你家该死的窗户。出来!」

  我握紧了拳头。换作在家,爸肯定早就拿着来复枪踹开门,而无论站在门外的是谁,必定都会吓得一阵结巴然后瞬间安静。可是这里不是我家,我也没有来复枪,所以我只好穿过走廊,去敲瑟芮狄丝的房门。「瑟芮狄丝?」我没等她响应就直接推开门,环顾房内一周,试图找出床铺的位置。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瑟芮狄丝,门外有人。你醒着吗?」

  无人回应。我只看见窗边有略微起皱的枕头和弄乱的被单,但她人不在床上。「瑟芮狄丝?」

  黑暗之中传来一阵喃喃低语。我转过身,发现她整个人蜷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两手掩着头,彷佛天空就要塌落。她的眼睛瞠大,眼底映着微光,面容则惨白得像是一张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脸孔。「瑟芮狄丝,有人正在敲门,我应该去应门吗?发生什么事了?」

  「找上门了,」她含糊地低声说道:「他们总算找上门了。我就知道他们会来,圣战……是圣战……」

  「我不懂,」我紧握拳头,迟疑地说道:「我该不该去应门?你想跟对方说话吗?」

  「圣战士,他们要来烧死我们、对我们赶尽杀绝。现在已经来不及逃了,躲起来,快点躲进地窖,千万别把书交出去,宁死都不能把书交给他们——」

  「瑟芮狄丝,你先冷静下来!」我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并轻轻扯着她一只手腕,想要拉下她摀住耳朵的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不要我——」

  她怯懦地往后退缩。「是谁,离我远一点,你是谁,是谁——」

  我一时脚步不稳,向后晃了下。「是我啊,瑟芮狄丝!艾墨特啊。」

  一阵安静,大门的拍击声终止了。我们在一片雾蒙蒙的黑暗中彼此对望,我可以听见我自己和她略带沙哑的呼吸声。接着从楼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喂!」男人大吼:「快给我出来,你这老贱货!」

  瑟芮狄丝吓得浑身发颤。我试图握住她的手,但她却慌张地爬回房间角落,拚命用指甲刮着灰泥墙。她的脸庞因汗湿而微微发亮,嘴巴则半开着。有一瞬间她似乎认出了我,但随即她的目光又穿过我望向远方,嘴唇剧烈颤抖,而我也不敢再碰她。

  我想站起来,她却揪住我的上衣紧抓不放,害我差点跌倒。「瑟芮狄丝,」我一根根扳开她虚弱而湿冷的手指,深怕一不小心就弄碎她的骨头。「快放手,我得去——」

  我拉得太用力了,让她痛得不禁大叫。可是就在她甩开我的手时,她的眼神似乎亮了起来。「艾墨特。」她说。

  「对,是我。」

  「我刚刚做了个梦。带我下——」

  「没事的,我去就好。你留在这里。」我驱使着发颤的双脚步上走廊。

  男人的声音扬起。窗户打破后,他的咆哮声更清晰了。「我就用烟把你熏出来!看你还要不要出来面对自己干的好事,老巫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下楼梯,又是怎么旋开前门门闩的,但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敞开的大门口。站在最前头的男人比我预期的更矮小,长得獐头鼠目,在见到我时大惊失色地后退了一步。他身后有几个黑影转过头,其中一人手里握着火炬。所以我刚才确实是闻到了烟味。

  他对着我挺起胸膛,硬是想装出跟我一样高的样子,实际上却得抬起头才能看入我的眼睛。「你是哪位?」

  「我是老巫婆的学徒。你又是哪位?」

  「叫她下来。」

  「请问有什么事?」

  「我要我的女儿回来。」

  「你女儿?她不在这里啊,屋里没别人,只有——」我不禁顿住。

  「少装蒜了,你明明懂我的意思。现在立刻带她过来见我,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就放一把火,把这栋房子和里面的东西统统烧个精光。」

  「请看看你四周,现在正在下雪,而且这几面墙都有将近一公尺厚,你真以为放把火,就可以把这栋房子烧光?就凭那一把火?你和你那群临时凑合的同伙为什么不干脆——」

  「你以为我们有那么笨吗?」男人向旁边指了指,他的朋友则举起手上的桶子,对着我露出牙齿窃笑。少许液体泼洒出桶缘,我嗅到一股煤油味。「你以为我们大老远跑来,只是虚张声势?你最好别把我当傻子,小鬼。我可是认真的,现在还不快把那本书还给我。」

  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栋屋子的墙壁是很结实没错,茅草屋顶上也有积雪,但某年冬季我曾见识过格雷兹农场的谷仓失火,所以知道火势失控的话会变成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书在哪里,」我说:「我——」

  这时我身后传来瑟芮狄丝的声音:「你们回去吧。」

  「是她,」其中一个黑影说:「是那老女人。就是她。」

  男人向着我后方怒瞪。「少对我发号施令,你这老巫婆。你刚刚已经听见我对你那位——管他是谁……说的话了吧。我要拿回我女儿的书,她根本没资格来找你。」

  「她当然有这个资格。」

  「你这疯癫的老贱货!她没有我的允许就偷跑出门,回到家后只剩下半副空壳子,看着我的样子好像连我都不认得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一切都是她选的。要是当初你没有——」

  「给我住嘴!」他猛然向前一步。要是我不在这里,他可能早已对她动粗。我从他呼出的气息中嗅到一丝酸啤酒味,其中还混着某种更强烈的气味。「我太清楚你们这种人了,我才不会让你把我女儿的书卖给某个——」

  「我不卖书,每一本书我都收得好好的。你们请回吧。」

  场面陷入一片静默,只有火光在男人的脸上跳动。他往后对全盯着他看的同伙使了个眼色,接着舔舔嘴唇,两手像是利爪般握紧又放松。

  一阵微风吹来,野草如波浪般起伏,火焰也不安稳地左摇右晃。片刻间,我感觉到一股湿意拂上脸颊,连带驱散了烟味。可是等到风势一停,火焰便再度向上窜动。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说:「那好,我们就照你说的办。」他从另一个男人手中抢过那桶油,吃力而缓慢地走到门前。「我要把那本书烧了。如果你不愿意把书拿给我,我就连同这栋房子一起烧掉。」

  我勉强自己挤出一丝笑声,说道:「别傻了。」

  「我警告你,最好给我乖乖出来。」

  「请看看我们: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学徒,你该不会真的——」

  「你看我敢不敢。」

  我抓在门框上的手顿时捏得死紧,血液直冲指尖,脉搏的跳动剧烈,让我觉得门框彷佛就要滑出手心。我望向瑟芮狄丝,她披头散发、脸色死白地注视着那男人。要是我不认识她,见到她这副模样,恐怕也会相信她是女巫。她低声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拜托,」我说:「她年纪很大了,而且又没做错什么。无论你女儿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我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她被装帧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快给我让开,否则我发誓把你跟整栋屋子一起烧了——」他冷不防冲上前,将我一把往外拖了出去。他的力气大得令我诧异,迫使我脚步踉跄地离开门口,但我随即猛力推开他,并止不住去势地跌向一旁。我才站稳脚步,就又有人从后方逮住我,另一个男人则当我是动物般,往我的面前挥舞火炬。热气熏得我脸颊灼痛,双眼泪流,我不停眨眼,想看清楚前方。「还有你,」他对着门口嚷嚷:「你也出来,只要你出来我们就不会伤害你。」

  我试着挣脱箝制住我的家伙。「你的意思是要把我们扔在雪地里?这里可是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而且她是一个老妇人。」

  「闭上你的嘴!」他转过头对我说:「我已经仁至义尽,警告在先了。」

  我忍下想掐住他脖子的冲动,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听着——你不能这么做,要是真的下手,后果可能就是被流放,你不会想冒这种风险的。」

  「只因为我放火烧掉一个装帧师的家?我有十个朋友可以作证,我一整晚都没离开酒馆半步。好了,叫那个老巫婆出来,否则她就等着跟整栋房子熏成鱼干吧。」

  这时前门霍地关上,门闩紧扣。

  融雪忽然从屋顶滴落,似乎是上头的雪水形成了小水池,溢了出来。微风扬起又止息,依稀能听见破掉的玻璃窗被吹得呜呜作响的声音。我咽了口口水,问道:「瑟芮狄丝?」

  她没有答腔。我挣脱钳制着我的男人,他很干脆地放开我。

  「瑟芮狄丝,快点开门,我拜托你。」我弯身从玻璃窗的破碎裂口看进去。她正坐在楼梯间,像个孩子那样双脚端正地交叉摆在脚踝上。她没有抬头看我。「你在做什么?瑟芮狄丝?」

  她低声说了什么。

  「什么?拜托,让我进去——」

  「太好了,看来这老巫婆想要跟房子同归于尽。」他的声音有点尖,听起来像是在虚张声势,但我回头看他时,他对我露出灿笑和满口烂牙。「这是她自找的。现在给我滚一边去。」他的身子往前倾斜,朝着我脚边的墙壁泼油。油味如雾气般升起,如此浓郁,如此真实。

  「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拜托你!」他继续冲着我咧嘴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转过身,手握成拳把玻璃窗没破的部分也敲碎,但窗口还是太狭窄,无法让人通过。「瑟芮狄丝,快出来!他们要放火烧掉房子,我求求你。」

  她一动也不动。要不是我说求求你时,她的肩膀稍微缩了一下,我恐怕真要以为她听不见我的声音。

  「她人还在里面,你不能放火,这样根本就是谋杀。」我的声音既尖锐又嘶哑。

  「给我让开。」但他根本不打算等到我让开。他绕过我身边时,油泼到了我的长裤上,而他将最后几滴油倒向侧墙后,便退到了后头。举着火炬的男人在旁观望,表情像是好奇的小男孩,兴味盎然地亮了起来。

  也许这些油根本不够。也许屋顶的积雪会让火苗熄灭,又或者墙壁太过厚实,也太过潮湿,让火势无以延烧。可是瑟芮狄丝年纪那么大了,如果她继续待在屋内,光是烟雾就足已呛死她。

  「喂,鲍德文,把另一桶拿来,洒在屋侧。」他下令道。

  「拜托,求求你不要这样。」但我知道哀求不会有用。我转身奔向屋前,挥拳敲击着木门。「瑟芮狄丝!开门啊,可恶,快点开门。」

  有个人揪住我的衣领往后扯,我被勒得窒息,差点晕倒在地。

  「很好,顾好他。现在就动手。」

  举着火炬的男人哼了一声,向前走来。我拚命扭动挣扎,极力想挣脱压制。拉扯间,上衣的缝线被扯裂,而我则险些跌向火炬和前门之间。油的气味十分浓烈,彷佛嘴里就能直接尝到味道。然而油味就来自我身上,我的长裤、双手都沾满了油,只需一颗小小火星,我就会全身着火。熊熊燃烧的火炬在我面前徘徊,张牙舞爪地吐着火舌。

  后背砰地撞上某样东西,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门前,整个人倚在门上,无路可退。

  男人像是挥旗般高举火炬,然后往下斜画,直到近在我脸前的位置。接着他将火炬放得更低。我望着闪烁的火光,距离近得几乎就要触碰到墙底,几乎就要引燃。

  「不要。」

  那是我的声音,却又不是我的。血液往脑门直冲,彷若洪水在耳里轰鸣,让我听不见自己脑内的声音。

  「你要是动手,会受到诅咒的,」我说。一片寂静中,彷佛是另一个人透过我的声音在说话。「要是你放火杀人,你也会被火吞噬。要是你的恨意沸腾,你就会被火纹身。」

  没人作声,没人敢动。

  「要是你真的放火,你的灵魂就会沾染鲜血与灰烬,你所触碰的一切都会变得枯槁灰暗,而你所触碰的人则会生病发狂,抑或难逃一死。」

  这时我听见某个微弱、遥远,像有什么东西正慢慢逼近的声响。然而那个从我体内升起的那个声音却不肯让我静下来聆听。「你会心怀仇恨孤独地死去,」那个声音说:「永远得不到宽恕。」

  一阵寂静在我周围如水池涟漪般荡漾开来,止住了飒飒风声和嚓嚓火焰声。然而,寂静之中有某样全新的事物蠢蠢欲动,窸窣声响彷如烘干木头和枯叶落下。

  那群男人全盯着我看。我环视四周,让另一个声音的主人用我的眼睛注视着他们。我犹如先知般坚定地举起手,指着刚才出言威胁我的男人:「还不走。」

  他迟疑了片刻。刚才的窸窣声扩大成一声爆裂,接着又从飒飒声变成了隆隆巨响。

  是雨。

  大雨倾盆而下,突如其来的态势犹如奇袭,淹没了我的视线,三两下就浸透头发和衣服。冰冷的雨水流下后颈、溅上鼻头,让我不禁因寒意倒吸一口气。男人利落地将火炬挪向一旁,利用屋檐掩护火焰,可是一阵风却忽然将雨幕吹向火炬,下一秒火焰便应声熄灭。接着传来一阵嘶吼、慌乱失措的惊呼,还有男人狼狈地遁入黑夜的声音。「大雨是他召唤的……该死,我们快走。这是巫术啊——」

  我眨了眨眼,却只看见四散窜逃、如鬼魂般逐渐消失的模糊身影。有人呼喊,有人响应,有人绊倒后挣扎着起身,同时嘴里不住咕哝咒骂。嘈杂声逐渐消退,然后我听见远方传来人声和马嘶,闹事的暴民总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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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闭上双眼。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滂沱大雨下,沼泽时而高声嘶鸣,时而低声隆隆,彷佛回音应答着雨。风吹进破窗时发出呜呜声,茅草屋顶则轻声唱着自己的调子。空气中飘散着泥泞、芦苇及融雪的气息。

  我觉得好冷。一阵颤抖泛过全身,我弯身环抱住自己,彷佛寒意来自体外似的。等到总算不再发颤,我便眨眨眼让睫毛上的水滴滑落,并吹掉唇瓣上的雨水。天色已经没有那么暗了,现在我能辨识出周遭事物模糊的银白轮廓:谷仓、道路、地平线。

  我回头望进窗口。即使早已听见他们逃跑的声音,像这样转身背对着空荡荡的道路,仍旧让我感到后颈一阵紧绷。我轻声唤道:「瑟芮狄丝?他们走了,快让我进去。」

  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她,或者那只是脑袋幻想出来、一道黑暗中的模糊鬼影。我抹去眼里的水雾,努力想看清她的轮廓。她就在那里,就坐在楼梯上。我尽可能倾身探向破窗,说道:「瑟芮狄丝,已经没事了,快开门。」

  她没有丝毫动静。我不知道我在外头站了多久,像是在驯服动物般不断对她低喃着同样的话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渐渐分不清那是自己抑或雨水的声音。我浑身发冷,一度恍如入梦。在梦里,我既是沼泽,也是房屋,同时亦是我自己;我就是屋内光滑的木板,亦是屋外湿黏的泥泞……最后门闩总算被旋开,但我却早已冷得浑身僵硬麻木,没办法立即反应过来。

  瑟芮狄丝说:「那你进来吧。」

  我一跛一跛地走进屋内,站在木地板上,全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瑟芮狄丝在橱柜里翻找了一阵,接着我听见她为了点亮油灯,一根接一根地刮擦火柴棒的声音。最后我走上前,轻轻取过火柴盒。在我的手碰上火柴盒那一瞬间,我们两人同时吓得缩了一下。直到点亮油灯、用玻璃灯罩盖住火焰之后,我才终于望向了她。

  她浑身发颤,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成团。她伸手接过油灯。

  「瑟芮狄丝……」

  「我知道。我是该回去睡了,不然肯定要大病一场。」

  我并不是要说这件事,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你最好也回去睡。」她随即又问道:「你确定他们已经走了?」

  「我确定。」

  「那好。」

  空气中一片沉默。她凝视着油灯。在柔和光线的照耀下,她的脸看起来不该那么苍老才对。最后她开口:「谢谢你,艾墨特。」

  我没有答腔。

  「要是没有你,他们会在大雨落下之前就烧掉这整栋房子。」

  「你为什么不——」

  「我听见他们敲门时害怕得不得了。」她忽然顿了顿,然后往阶梯跨出一步,转过身。「他们来的时候,我深陷梦中……我以为他们是圣战士。上一次爆发圣战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清楚记得他们当初登门的情景。当时的我跟你年纪相仿,而我的师傅……」

  「圣战?」

  「当我没说吧,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偶尔几个讨厌我们的乡巴佬会恨不得杀了我们……」她轻笑出声。我从没听过她用如此鄙夷的口吻说乡巴佬这个字眼。

  我的内心一阵微微骚动。接着我缓缓说道:「可是他们并不想杀我们,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打算烧了这栋房子。」语毕,又是一阵沉默。火光跃动,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是不是有变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瑟芮狄丝?」

  她搭上了楼梯扶手,开始一阶一阶爬上楼。

  「瑟芮狄丝。」我压抑自己想伸手拦下她的冲动,双臂因使劲而发疼。「你刚刚很可能就这样死掉,我也可能因为试着劝你出来而送命。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因为那些书。」她猛然转身,过于突然的动作让我很担心她会摔倒。「不然你以为呢,孩子?当然是因为我必须要保护那些书。」

  「可是——」

  「如果他们真的要烧了那些书,我也准备好跟它们同归于尽。你懂了吗?」

  我摇摇头。

  她望着我许久,看起来欲言又止,但接着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没办法站稳。等到这阵颤抖过去,她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之后再说。」她的声音嘶哑,彷佛这是她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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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聆听着瑟芮狄丝登上楼梯,然后走回房间的脚步声。大雨从破窗打进来,震得地板咯咯作响,但我无心去理会。

  我全身冷得发疼,整个人也累得头昏脑胀。然而当我阖上眼,却能看见火舌对着我张牙舞爪。滂沱大雨带来了好几种声响:雨水敲击屋顶的飒飒声、犹如耳语的风声、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虽然我晓得那些说话声并不是真实的声音,话语却清晰可闻,彷佛我毕生认识的所有人全围绕着这栋房屋,对我声声呼唤。那只是疲惫,是疲惫所致,尽管如此,我并不想入睡。我想要的……只是不要落单,偏偏这是此时此刻最不可能实现的事。

  我得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换作在家里,母亲会用毛毯裹住我,双臂环绕着我,直到我不再发抖为止;然后她会帮我煮热茶,再滴入少许白兰地,最后送我回到床上,坐在床沿陪我,等我把那杯热茶喝完。想家时总会出现的酸楚感涌上,几乎教人无法承受。我走进工作坊,在火炉里生火。屋外透出微光,是曙光从云层和地平线之间照了进来。原来时间比我想得还要更晚。

  就在这时,我才模模糊糊地想到,我刚刚救了瑟芮狄丝一命。

  我自己泡了茶来喝。脑海中跃动的火焰已渐渐消退,而随着雨势趋缓,那些说话声也愈来愈微弱。一旁火炉劈啪作响,散发出温热的金属气味。我坐在地板上,身体靠着图纸柜,两腿往前伸直。从这个角度观看,微光下的工作坊俨然像是一个洞窟:神秘、暗影四伏,印压机的把手和螺丝幻化为奇形怪状的岩石,裁纸机映在墙上的影子则犹如一张男人的面孔。我环顾四周,将所有物品尽收眼底。一时之间,我的内心既欢欣又满足,是我拯救了这一切:我的工作坊、我的工具、我的容身之处。

  工作坊尽头的那扇门微微敞开。

  我眨了眨眼。起先我以为那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于是放下手里那杯冷掉的茶,身体微微前倾,接着便看见了门和边框之间的缝隙。是火炉左侧的那道门:不是瑟芮狄丝带人进去的那间,而是另一间,那扇通往漆黑地窖的房门。

  我差点一脚将门踢回关上。我大可这么做,即使没有办法上锁,至少可以把门关好,然后上床睡觉。也真的差点就那么做了。我轻轻探出了脚尖,却不是关起门,而是慢慢推开了它。

  里头漆黑一片,门口处有一座空书架,接着是通到楼下的阶梯,就跟我之前看到的全然相同。但是除了透着同样沁凉的寒意,这里跟另一扇门后光线充裕的空荡小房间则全然不同。

  这下子睡意全消,我站起来,伸手拿起油灯。紧绷感在全身蔓延,我的指尖刺痛,后背也一阵骚动。我将整扇门推开,走下楼,踏入那片黑暗之中。

  地窖里充满潮湿、彷如腐烂芦苇的浓浊霉味,这是我第一件发现的事。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心跳加速。对书来说,潮湿几乎跟大火一样致命,会让霉菌滋长、弄皱纸张、软化胶水。空气里飘着陈旧、死气沉沉的气息,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但当我绕过楼梯转角,高高举起油灯,却只看见稀松平常的景象:那不过是摆着一张木桌和几个壁橱的小房间,还有一把扫帚和水桶、贴有文具商标签的几口箱子。我差点笑出来,这不过是一间储藏室嘛。最远的那面墙只消几步就能走到,墙上挂着一只坚固车轮般的青铜圆盘,模样精致雅观;其他几面墙旁边则有高高堆栈起来的箱子和盒子。这里的空气就跟楼上一样干燥,也许刚才的霉味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我以为自己听见什么声响而回过头,可是一切静止如水,在厚实土壤下完全不受嘈嘈雨声的打扰。

  我搁下手中的油灯,在四周走动查看。有堆箱子上方摆着一个抽屉,里面满满装着需要维修或准备丢弃的损坏工具,还有一排装有深色液体的玻璃瓶,看起来像是染料或制作流沙笺用的牛胆汁。我差点被三个装满沙子的灭火桶绊倒。桌上则摆放着一只用粗麻布包起、装得鼓鼓的小包裹,还有几样工具。我不认识这些工具,它们的模样纤细小巧,边缘犹如鱼齿。我将油灯移了过来,发现包裹旁边还有另一块麻布,底下盖着某样东西。这就是我在楼上的工作坊埋头练习时,瑟芮狄丝工作的地方。

  我拿起了那个包裹,动作极为轻巧地解开,就好像它有生命似的。那是一本缝工细致的书芯,厚实的深色蝴蝶页缝上了白线,模样像是在土壤里钻探的小小根茎。我能感觉到指尖的血液沸腾了起来。这是一本书,自从我来到这里后第一本亲眼看见的书,也是我小时候得知书是禁品后,第一次见到的书。然而此刻我手里握着这本书,内心却只感觉到一股平静。

  我把书凑到面前,深吸一口纸页的气味。本想先翻开书、看看书名页的,但我实在是太好奇另一块麻布下藏着什么,便放下手里这本书,掀开了那块布。那是瑟芮狄丝正在制作的书封。在我回过神、领悟自己看见什么之前,有一瞬间它看起来很美。

  书封以黑色天鹅绒为底,质料细致,让所有光线在此隐没,犹如一方凝结而成的黑暗,静置在工作台上。镶嵌在黑色背景上的装饰则犹如象牙,在油灯映照下散发着浅金色的柔和光芒。

  白骨。那是一副骨头,弯曲的背脊宛如一排珍珠,一旁是苍白的手脚细肢、小巧的手指及脚趾碎块,还有犹如蕈菇般隆起的头骨。这些骨头比我摊开的手掌还小,就像一只鸟的骨骼一样精巧脆弱。

  但那不是……绝对不是鸟,而是一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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