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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色调灰柔的日光及朦胧雨声之中逐渐苏醒。除了背景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但我无法立刻辨识出来。我盯着天花板,猜想着那声音是什么。先是嗖的一声,再来是一片静默,然后是某人的呼吸,又嗖的一声……过了许久之后我转头,看见瑟芮狄丝低着头,坐在窗边的茶几前,而她的面前则摆着某种木框架和几迭纸。她正交叉缝起折迭页纸,拉紧线时,擦过纸张的线会发出仿如低语的细小声音。缝纫的韵律让我感到平静,好一段时间,我就这样默默观察她缝线的动作:缝线穿进,扯紧,穿出,拉过,穿进……她拉紧针脚并剪断了线,手摸上线轴,又剪下一截新的线,重新绑上。房内十分安静,就连打结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她转头露出微笑。「觉得还好吗?」

  「我……」我吞了吞口水,口干舌燥的灼痛感立刻将我拉回现实。我浑身酸痛,手腕像是被反折压制般发出阵阵痛楚,我瞥向一旁,略感困惑。我被一条白布捆绑固定在床上,布料皱成一条深深嵌入我手腕的细绳,说明了我大概曾试图挣脱。

  「你的恐慌发作了,」瑟芮狄丝说:「有印象吗?」

  「没有。」又或许是有的?回荡的尖叫声、凝视着我的黑色眼珠一闪而逝……

  「没事了。既然你已经醒了,我帮你松绑吧。」

  她起身,将针线谨慎地搁在那迭缝到一半的页纸上,然后在我身前腰下弯,用骨瘦如柴的手指解开了结。我静静躺着没有看她。我做了什么吗?我是不是又丧失理智了?上次发作的情况很恶劣,我竟对爸妈动粗,连艾塔都不敢靠近我。我是不是也攻击瑟芮狄丝了?

  「解开了。」她把椅子挪到床畔,用力吸了口气坐下。「你饿了吗?」

  「我不饿。」

  「你该觉得饿的,你昏迷了五天。」

  「昏迷?」

  「再休息至少两天,你就能起来了。」

  「我没事了,现在就能起来。」我努力撑起身子想要坐直,却必须马上抓着床沿稳住自己,以抵挡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等到天旋地转的感觉总算渐渐停止,我已经耗尽了体力,于是又躺回枕头上。我紧紧闭上双眼,说什么都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以为我已经好起来了。」

  「你是有好转。」

  「可是——」我不想去思考事发当下的状况。一个虚弱年长的老妇人要对付幻觉缠身的疯癫学徒。我可能害她受伤,后果甚至可能更不堪设想……

  她挪了挪身子。「眼睛睁开。」

  「什么?」

  「眼睛睁开看我。嗯,好多了。」她向我靠了过来,我能闻到肥皂、胶水,和她围裙的皮革味。「你只是一时复发而已,最可怕的已经结束了。」

  我撇过脸。之前也听妈说过这句话,每听一次可信度都降低一点。

  「相信我,孩子。我多少知道装帧师热这种病,通常不会这么严重的,只是……不过你当然还是会慢慢好起来。」

  「什么?」我猛然抬头,这动作让我的额际一阵抽痛。我的毛病还有名字?「我以为我只是——发疯了。」

  她嗤之以鼻。「孩子,你没发疯。谁说你疯了?不是这样的,装帧师热跟其他的病没有两样,只不过会让人一时失去理智。」

  这只是一种病,就跟流感、坏血症或腹泻没什么两样。我也希望事情有这么简单。我低头望着手腕上的红肿勒痕,再往上一点,手臂上还有两道犹如指印的瘀青。我咽了口口水。「装帧师热?这跟装帧师有什么关系?」

  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只有装帧师会得这种病,可是这……不是已经正式成为装帧师的人,而是有潜力成为装帧师的人才会得到这种病。当你拥有那种天赋……有的时候脑袋会错乱,我也是这样才知道你可以成为装帧师的,孩子——而且是很优秀的装帧师。得这种病没什么好羞愧的,再说现在你人已经在这里,自然会好起来。」

  「所有装帧师都会得这种病吗?」

  「不,不是所有人。」一阵雨水喷溅在窗户上,咯咯作响。她突然往上看了一眼,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灰扑扑的空荡沼泽和湿漉漉的水雾。「史上最伟大的装帧师之一就差点死于这种病,」她说:「她叫玛格丽特.潘文西,一个中世纪的寡妇。她总共装帧了二十多本书籍,就那个时代来说称得上多产了。其中几本被保存了下来,我有次还特地大老远跑到霍比去看她的书。」她的目光又移回我身上。「带我入行的老师傅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得到装帧师热,代表这人不单纯是工匠而已,还是成为艺术家的料。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是认真的……总之,你会成为很出色的学徒的。」

  我摸着自己胳膊上的瘀青,将手指摆在瘀痕上比对。风在茅草屋顶上低喃,并再次吹来雨水,猛烈拍击窗户玻璃。所幸这栋房子的墙壁厚实坚固,稳固得犹如古老盘石。原来这是装帧师热,不是我发疯或意志软弱。

  「我去帮你弄点热汤。」她放下手中的线卷起身,然后把折迭好的松散页纸塞进围裙口袋,拾起缀线架。

  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那是……?」

  「没错,是路西安.达内的书。等我做好就是了。」

  他的名字就像把钩子,紧紧勾住我的心脏。路西安.达内,那个对我恨之入骨的男孩。那把钩子似乎愈陷愈深,也愈扯愈紧。「你在帮他的书做什么?」瑟芮狄丝瞄了我一眼,没有答腔。「我可以看吗?」

  「不行。」她迈开大步经过我身边、走向房门。

  我试着起身,但眼前的房间瞬间旋转了起来。「是不是——」

  「快点躺回床上。」

  「——他,瑟芮狄丝。是不是因为他……我又发作是不是因为他的关系,还是……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

  「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她看向远方。上头的一根木梁嘎吱作响,剎那间这栋老屋似乎变得不堪一击,而厚实坚固的墙壁也只不过像梦一样虚无。

  「我去拿汤来给你。」语毕,她步出房间,并顺手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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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一连数日的下午瑟芮狄丝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坊。她并没有告诉我她都在里面忙什么,而我也没有过问。想也知道她是在制作达内的书。忙完家事后,我偶尔会将耳朵贴在门上,一边偷听一边神游,试着弄清楚我听见的声音是什么。多半时候一片静默,是种格外凝重的沉寂,彷佛整栋屋子都跟我一起倾耳细听,木头与灰泥的每条纤维都朝着声音匿迹之处转向。偶尔房内也会传出敲击或刮擦声,有次我还听见水壶打翻的一声响亮哐当。天气愈来愈冷冽,久站让我的关节颤抖发酸,可是我没办法让自己离开。我痛恨这股将我钉在原地的力量,让我只能枯等某件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情发生,却又无法抵挡它的诱惑。即使我已逐渐好转,纠缠不休的恶梦仍让我内心交战,捱不过好奇又惧怕的心。

  现在我做恶梦的频率逐渐降低,梦境也改变了。看不见的黑暗恐惧幻化成日光洋溢的清晰梦境,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可怕。打从那天起,恐惧就有了确切的面孔:路西安.达内的脸。我不断看见他走向工作坊尽头、进入半掩的小门之前,用炽热的眼神最后一次凝望我的模样。我看见他在那间明亮安静却令人不安的房间里坐下,打直背脊,同时感觉到一阵心慌窜过全身——因为在梦中,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他,是我。

  梦境似乎想要传达某种讯息。我不晓得自己究竟在畏惧什么,但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绝对是关在瑟芮狄丝上锁的小房间里。每次惊醒后,要是再也睡不着,我就会坐在窗边,任由夜晚的冰冷空气吹干浑身湿黏,并试着厘清那股强烈不安的来源。然而无论怎么左思右想、想尽办法看穿隐藏在那股恐惧之后的东西,除了路西安.达内和那间房门半掩的小房间,我再也想不到其他原因。无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它都已经溢出了门缝,渗入我的梦境,令我焦躁难安。

  有天晚上我在刷洗锅子,瑟芮狄丝在准备煮炖菜,我又问起了他的事。虽然瑟芮狄丝并没有抬起头,手指却一时打滑,让半颗洋葱掉到地上。她缓缓屈身捡起洋葱,说道:「别再去想路西安.达内的事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书?我为什么只能没完没了地学装饰加工?我以为我该学的是……」她将洋葱洗干净,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切菜。「瑟芮狄丝!你什么时候才要——」

  「我很快就会教你了。」她边说边走过我身边,步入餐具室。「就等你好起来。」

  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几乎已恢复得和以往一样健壮,她的承诺却始终没有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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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转入初冬之际,每天的日常生活都是冥想般的枯燥循环:工作、吃饭、睡觉,我已经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节。日子犹如转动的车轮,只有千篇一律的家事、千篇一律的装饰加工,不停地制作流沙笺4、削切皮革、在假书边角上镀金。通常我的练习作品都会被扔进瑟芮狄丝当作废纸篓的老旧桶子里,即使瑟芮狄丝低头盯着其中一张纸,不带笑意地说「这张留着」,那张纸还是照样会被收进图纸柜里,不见天日。我制作的成品从来没有真正派上用场,而我也不再纳闷究竟哪天才能制作出合格的成品,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一本真正的书。也许这就是瑟芮狄丝的用意吧。在静谧的工作坊里,我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小事上,比如抛光器的重量、拇指下发出吱吱声的蜂蜡。有天清晨我望向窗外,惊讶地发现一丛芦苇从薄雪中探出头。我当然早就注意到天气变得天寒地冻,但那种感觉有点遥远,不过就是开始采取一些比较实际的应对措施罢了,例如挪近炉火边工作、把露指手套翻出来用等等。到了这时,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月,将近整整一季,接着马上就是更年节(the Turning)了。我深吸一口冰冷空气,有点好奇要是我和瑟芮狄丝一起度过更年节,在这穷乡僻壤会怎么庆祝。一想到全家人在常青树和檞寄生的簇拥下团聚,用热啤酒向不在场的朋友举杯致意,心里就忍不住郁闷起来……可是瑟芮狄丝并没有提到要让我回家,再说要是积了深雪,只怕道路不通。继路西安.达内之后也没有人再过来,上门的顶多是每周固定送信的邮差。现在邮车仍会在门前停下,邮差也还是会小跑进屋,灌下一杯热腾腾的茶,接着才回头继续送信。然而几周后的某天,云层低压压地笼罩天空,空气也恶兆似地凝滞不前,我邀请他进屋时,他摇了摇头,往我脚边迅速扔下一包信件和一袋日用品,便匆匆躲回车上的毛毯被窝里。「小子,又快要下雪了,」他说:「我也不确定下次什么时候来,大概春天才能再见了吧。」

  「春天?」

  他的那双蓝眼睛透过帽子和围巾之间的空隙,锐利地扫向我。「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是吧?别担心,春天会降临的。」

  语毕,他用缰绳甩了下瑟瑟发抖的马,摇摇晃晃地驶离门前小径,回到大马路上。尽管寒风刺骨,我依然站在原地凝望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早知如此……我努力回想上一封寄回家的信里写了什么。那是今年最后一封信了吧……可是即便知道那是最后一封,我还会想多写些什么?顶多是祝他们更年节快乐吧。某方面来说我也很庆幸老家离得这么远,我才能没什么实感地待在这里,彷佛这里的冰冷空气不只让我的手指冻僵,连我的脑袋也冻住了。

  我突然打了个冷颤,于是走回屋内。

  他说得果真没错,那天晚上真的下雪了,沉默的大雪恍若从天空筛落的粉末。隔天醒来,道路变成整片白茫之中的一道细纹。我起床后本打算先为火炉生火,但早晨走进工作坊时,却发现瑟芮狄丝起得比我更早,已经坐在工作台前。她正在观赏屋外一只小鸟拍着翅膀跳跃,在雪地留下排列字母般的整齐足迹。她先前搅拌糨糊时洒落了一小堆面粉,模样像极从窗隙飘进屋内的白雪。

  她已经生好火,可是我还是不由得瑟缩发抖。瑟芮狄丝转过头。「茶已经煮好了。噢,你有没有需要什么?我正在写下一批从塞津送来的采买清单。」

  「邮差说他春天前都不会再来了。」我的手都冻僵了,倒茶时差点洒出茶水。

  「噢,托勒这个蠢货,现在讲冬天还言之过早。这次的雪几天后就会融化了。」我忍不住瞟向前窗外堆得半高的雪墙时,她露出了微笑。「相信我吧,真正的大雪要等更年节之后才会来,你还有时间准备。」

  我点头。这意思是我还有时间写封信回家。可是我要写什么?

  「快去仓库点货。」我看着闪烁晶亮的飘雪,感觉到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背脊。她又补了句:「外面很冷。」眼底闪着戏谑却又怜悯的神情。「你要穿暖一点。」

  结果点货这项工作其实没有我预期得那么糟。我必须挪动箱子、袋子、大罐子,看看里面装着什么。过没多久,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全身发热,连帽子都戴不住。我丢下正在搬动的袋子,然后倚在仓库门口喘气。我不禁将目光停留在柴堆上,想着这堆木柴是否够我们过冬。要是不够,我得想办法多弄一点来。但现在外头一片白茫茫,哪来的木材可以搜集或砍伐。一朵云缓缓飘来,遮蔽住太阳,而风则在我耳边飕飕哀鸣,听起来像是远方有谁正在磨刀。马上又要下雪了,瑟芮狄丝绝对猜错了,雪才不会这么快融化。

  就在我打算回去工作时,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某个远到我看不清的东西,正沿着细线般模糊的道路举步维艰地前行,模样像极了困在白漆里的小虫。最后那颗黑点渐渐清晰,变成一匹马的形状,马膝以下深陷雪地之中,上头有一个肥胖且驼背的人。不——那是两个人,体型跟孩子一样娇小。我这才发现那匹马是一匹体型庞大且鬃毛粗浓的夏尔马,而马背上有两个女人,后头那位背脊直挺,前面那位则瘫软无力,马儿每踏出一步,她就跟着左摇右晃。我还没看清来者的脸孔,她们的声音已经率先越过雪地而来:一阵急切而含糊的鼓励话语,另一阵凄绝的微弱哭喊声则飘在其上。就在刚才,我还误以为那哭喊声是风声。

  她们在屋前停下,其中一个女人先笨拙地爬下马背,走入飘扬的白雪之中。我应该要上前帮忙的,但我却只是呆看着她连哄带骗地奋力劝慰着另一个女人,最后总算成功将犹如布偶的她拉下马背。可是刺耳的哭号依然持续不断,声音非常尖锐,几乎不像是人会发出的声音。当她们蹒跚地走向前门时,哭声因为一声打嗝而稍停,但紧接着又继续。我看见她瞪大的双眼毫无神采,发丝凌乱纠结,嘴唇则被自己咬得渗血。她们依偎着彼此来到门廊,接着走调的门铃声响起。

  我转身回到秩序井然的仓库内,可是此刻阴影却蛰伏在每堆货品后方、从每个罐子后面探头窥视着我。除非是走投无路了,否则谁会冒着这样的大雪亲自来访?非装帧不可的那种走投无路……就像路西安.达内那样。可是一本书能做得到什么?瑟芮狄丝又帮得上他们什么?

  等一下瑟芮狄丝就会开门迎接这两位访客,带她们穿越工作坊,进去那间上锁的小房间……

  脑袋还来不及思考,我就已经迈动双脚穿过小院子,绕过房屋侧边,偷偷溜进后门,站在走道上偷听。

  「快带她进来。」是瑟芮狄丝的声音。

  「我正在努力!」一个比我更重的乡村口音喘不过气地说。「但就是没办法让她……拜托,米莉,我求你了——」

  「她不想来吗?要是她本人不同意,我可不能——」

  「噢!」她发出一声短促笑声,锐利之中带着苦涩与疲惫。「噢,她想来得不得了。一直拜托我带她来,就算是这种大风雪也不放弃。可是前进了半公里后,她突然变得像只破布偶,怎样都停不下这该死的哀号——」

  「很好。」瑟芮狄丝虽是不愠不火地说着,但语气已经足以打断这女人的话。哭哭啼啼还是没完没了,啜泣、发颤的声音有如涓涓细流般传来。「米莉?快来这里,进来啊。我可以帮你。很好,另一只脚也踏进来。你好棒。」

  瑟芮狄丝的语气让我想起自己刚来的那时候。我转过头,盯着眼前的墙面,风吹来的碎雪黏上粗糙的灰泥表面,形成薄薄的硬霜,颗粒就像盐的结晶般细致。

  「这样就对了,你很棒喔。」那口吻很像爸在对焦躁不安的母马低语。

  「谢天谢地。」那个女人破音喊着:「她已经疯了,我拜托你让她恢复原状。」

  「如果这是她自己的要求,我会为她装帧的。来吧,米莉,我扶住你了。」

  「她现在没办法拜托你……她的脑袋已经不正常了——」

  「放开她。」语毕,那个女人吸了吸鼻子,另一边凄绝的哭声则稍微减弱。瑟芮狄丝接着用更为轻柔的声音说道:「你已经尽力了,现在换我来照顾她吧。」我听见工作坊的门敞开的声音,再来是三人的脚步声:耳熟的瑟芮狄丝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轻盈步伐,以及另一个教我头皮发麻、拖着脚走走停停的声音。

  门再度被关上了。我闭上眼,大概算得出她们穿过老旧木地板走到上锁小门前的时间,知道瑟芮狄丝何时会取下钥匙,插进钥匙孔……我似乎听见了开门声,以及门又关上的声响。除非,我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心跳声。

  无论门后会发生什么事,现在都已经在进行,对象则是那个彷若受伤动物的女人。

  我才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逼自己走回仓库。还有工作要做。然而当我将最后一只袋子拖回原位,用粉笔在墙上记录最后的清点数字时,时间却彷佛不曾流逝。太阳就要西沉,而我一整天都没吃没喝。我伸展四肢,但就连肩膀酸痛似乎都显得遥远而微不足道。

  再步入工作坊时,房内已变得幽黑晦暗,毛茸茸的白雪在窗户玻璃上形成细致的碎花。

  「噢!」

  我立刻转身,差点喘不过气。是那个女人,没有发疯的那位。个头高䠷、在马背上腰杆挺直、带另一人过来的那位……我这个笨蛋,明明早就隐隐知道所有人都是单独跟装帧师进去小房间了,瑟芮狄丝当然会请这女人在门外等候。而我居然还被吓得跳脚,真是愚蠢到家。

  「你哪位?」她说。她穿着一袭不显腰身的蓝色手织洋装,脸庞被风雪吹得赤红,满是雀斑,可是盛气凌人的口吻却像是在对仆人说话。

  「装帧师的学徒。」

  她提防地对我投以充满敌意的眼神,好像这里是她的地盘,而我是误闯私人领地的外来者。她坐在火炉边,徐徐靠回椅背上,举起我的马克杯喝茶。一缕热腾腾的蒸气从杯子里升起,在空气中散去。

  「你的……朋友,」我问道:「她还在——那里面吗?」

  她将视线撇到一旁。

  「你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不关你的事。」

  不。我想要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她怎么了?为什么需要你带她来这里?瑟芮狄丝能帮上什么忙?但这女人别过头的傲慢神色,还有全然拒绝回答的态度令人反感。于是我故意坐下,一把捞过糨糊罐,接着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干净的刷子,然后又裁剪了几张蝴蝶页,准备黏贴。这个工作很简单,不用集中精神就能完成。现在整间工作坊都充斥着从上锁的小房间透出的不明嗡鸣……

  但现在小门没有上锁。要是我走过去扭开手把,门就会敞开,然后我会看见……我会看见什么呢?

  一坨糨糊从刷子上啪嗒滴落工作台,就像有人从我的肩膀后方吐了一口口水那样。那女人不断来回踱步,转身时总在地板上踩出咯哒声响。我集中精神工作,双眼直盯着正在黏贴的纸张,还有用来擦拭糨糊、脏兮兮的破布。

  「她会死吗?」

  「什么?」

  「米莉,我朋友。我不希望她死。」我听得出她有多小心在克制音量。「她还不应该死的。」

  我感觉到她步步逼近,这才抬起了头。她的衣服散发出潮湿羊毛和陈旧鞍袋的气味,要是我低下头,大概就会看见她老旧的蓝色亚麻羊毛混纺裙襬下缘沾满了泥泞。「拜托你告诉我,我听说有人会这样死去。」

  「她不会死的。」但我的心脏却猛然跳了下,说不定……

  「你骗人。」她从我身边走开,声音沙哑地粗喘着气。「我本来不想带她来的,可是我拗不过她一再哀求。我跟她说,那可是个老巫婆,为什么要去找一个老巫婆?你明明知道这么做不对,是邪门歪道。你要坚强点,别轻言放弃。我真不应该……」她顿时制止自己说下去,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太大声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说道:「偏偏她今天突然发疯,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才会带她来这个让人发毛的地方。现在她人在那里……」她的声音轻颤,尾音随即消逝。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说了——明明是你拜托瑟芮狄丝帮她的……」我克制自己不说下去。

  但她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更别说发现我刚才在旁偷听。「我只是想要她回来,我可爱的米莉。我只希望她能再开心起来,就算她得为此出卖灵魂也无所谓。我不在乎这是不是跟恶魔的交易,也不想管那个老贱货得做什么,她就尽管下手吧!只要能让米莉回来,什么都好。问题是如果她死在那里……」

  恶魔的交易。那真的是瑟芮狄丝在从事的工作?那个贱货、老巫婆……我试着将彩纸平铺在白纸上,却不慎手滑。真是一双笨手,没事干么乱抖。就算她得为此出卖灵魂。可是这跟书又有什么关系?关纸张、皮革、胶水什么事?

  太阳从云隙间露出了脸,我抬眼望向淡粉色的朦胧日光,双眼一时被光线扎得发疼。在那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一道轮廓,一道在强光下显现的黝黑人影。接着太阳隐遁,刚才的年轻男子也跟着消失。我眨了眨因刺痛而泛泪的眼睛,视线穿过残像,重新注视着手上的工作。我把纸张折出波纹,然后放着阴干;过了一会儿试着撕开时,却不慎撕破了纸。我用拇指抚过羽毛图案上方那道黏糊的白痕,心想这下又得重来一遍了。

  「抱歉,我不是……」她大步走到窗前,然后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像是蒙上一层阴影,语气里却带着哀求。「我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我真的没有恶意,请不要生气,也请你千万别告诉她——我是说装帧师,可以吗?拜托你。」

  她很害怕。我把失败的蝴蝶页揉皱,扔到一旁。看来她不只很怕瑟芮狄丝,也很怕我……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裁切更多张纸,调更多糨糊,黏贴纸张,摊平摆放,用印压机夹平,挂起来晾干……我浑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双手却停不下来。等我回过神来,房内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迭黏好的纸张正等着放进印压机的两块夹板中压平。这种感觉就像从梦中醒来。突然间传出一道声响,是开门的声音。

  「火炉上有茶,去帮我拿来。」瑟芮狄丝的声音沙哑,像石头一样粗糙。

  我浑身僵住,但她并不是在对我说话。瑟芮狄丝没有看向我,她根本没发现我在场。她揉着两眼,体力似乎已经透支,累得不成人形。「快点。」她催促道,接着那个女人匆匆忙忙端着茶汤泼洒出来的茶壶和叮叮作响的茶杯奔向她。

  「她——还好吗?」

  「不要问蠢问题。」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再等一下,她就可以见你了。然后你们得趁大雪降下之前赶快回家。」

  门再次关上。房内鸦雀无声。一阵雪花如羽翼般横扫过窗户,让人看不出这样下去怎么可能融雪。一会儿后,门就会再次敞开,我命令自己在门开时不准回头。

  「来吧,亲爱的。」瑟芮狄丝领着先前哭号的女孩走进工作坊,现在她一脸乖巧沉静。

  下一秒她们两人拥抱彼此,在外头等候的女人终于放松下来,一边大笑一边啜泣。「米莉。」她反复呼喊着她的名字,瑟芮狄丝则仔细而缓慢地锁上后方的门。

  她还活着,也还保有理智,没发生什么可怕的坏事。但真的是这样吗?

  「谢天谢地……噢,你看看你,现在又好起来了……谢谢你——」

  「带她回家,让她好好休息。尽量别跟她提到之前发生过的事。」

  「当然不会。太好了!米莉,亲爱的,我们现在回家吧。」

  「洁莎,回家……」她拨开额前纠结的头发。她依旧是那副高瘦、蓬头垢面的样貌,但看得出不久前她仍保有人味时的美。「对,我想要回家。」她的话语中带着某种空洞又易碎的质地,犹如爬满裂纹的玻璃杯。

  那个名叫洁莎的女人领着她走到门厅。「谢谢你。」她在门前止步,再度嚷嚷着感谢瑟芮狄丝。没人推着走的米莉行动呆滞,脸色沉静得犹如雕像。我吞了口口水,那怪异的平静……让我后颈寒毛直竖,我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不,不对,哪里不太对劲。

  我肯定是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因为米莉忽然看向我。那瞬间我和她四目相接,感觉就像望进一面镜子,却看不见镜中的人。

  她们就这么走了,门再次阖上。接着我听见前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整间屋子又落回大雪朦胧的静谧之中。

  「艾墨特?」瑟芮狄丝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转身面对工作台,在微弱光线下,我的工具看起来像白蜡制品,而残留在木头表面的银白胶水痕,则像是蜗牛爬行过后的痕迹。一整迭已经加工完成的蝴蝶页也全成了不同的灰色色调:玫瑰灰、孔雀灰、天蓝灰。

  「我之前不是吩咐你去清点库存吗?」

  风朝窗户吹来一阵细雪,将我头顶的铁丝线吹得摇晃。那里悬挂着更多纸张,更多色调晦暗的羽翼,更多我们压根用不上的页纸。

  「清点已经完成了,所以我又回来制作蝴蝶页。」

  「啊?为什么?我们又不需要——」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这是我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吧。」我环顾四周。架子上摆着好几捆书布,模样像是一根根圆木堆栈在一起,在淡淡的银白暮色照耀下全都拉着灰暗长影。底下的柜子装着山羊皮、一箱碎皮料、一罐罐染料(柜门正微微敞开,看来门扣需要修理了)……而在底柜的旁边,好几箱工具闪烁着黯淡光芒,朝半空中探出它们精巧的小脚。几卷金箔闪耀微光,而金箔前方则放着印压机、另一张长型工作台、裁纸机、裁书刀……「我不懂,」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装饰你不打算贩卖的书籍。」

  「书就应该要漂漂亮亮,」瑟芮狄丝说:「就算没人看也无所谓,重点是对他人致上敬意——就像是古时候的陪葬品。」

  「可是在那间上锁的小房间里发生的事……才是真正的装帧,对吧?你都是在那里帮人制书的。那到底要怎么做?」

  她突然动了下,但我看向她时,她已恢复原本平静的状态。「艾墨特……」

  「我甚至还没见过——」

  「就快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

  「现在还不行就对了!」她脚步踉跄,忽然止住不说,然后往火炉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拜托,现在还不行,艾墨特。我现在很累,我真的累坏了。」

  我经过她身边,走到上锁的那扇门前,伸手触摸那三道锁。没想到这动作竟让我费尽了力气,而肩膀也因为想退开的冲动而阵阵刺痛。瑟芮狄丝转身看向我,她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刮擦声。

  我站在原地不动。我知道要是我撑得够久,这股恐惧就会消失,同时也就表示我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恐惧仍然萦绕在我心头,而埋藏在那之下的,是一种黑色的沉痛感受,一种让人泫然欲泣的强烈失落感,彷佛某种我浑然不知自己患有的疾病。

  「艾墨特。」

  我转过身,离开工作坊。

  后来那几天,我们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只谈家事和天气。我们谨慎地避开这个话题,就像人们小心避开刚凝结的冰面那样,绕道而行。

  4. 又称斑石纹纸,一种手染加工纸。藉由在水或浓稠液体中泼洒颜料,并以工具画出各种图样、纹理,再将纸张覆盖于上转印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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