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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瑟芮狄丝的房间里一片死寂,让人错觉自己走进了一幅画中。除了微亮的窗户,房内一片昏暗。窗玻璃外,曙光在地平在线照出一道淡蓝。窗角结了一张状似船帆的蜘蛛网。虽然窗闩锁着,还是有尘土和枯草散落在内侧的窗台上。不过,先前从窗缝钻入的风现在已经止息,周遭安静无声。

  德哈维兰在瑟芮狄丝的眼皮上放了两枚钱币,一枚是六便士,一枚是半几尼。钱币闪烁微光,让人不禁产生诡异的错觉,以为她正在眨眼。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瑟芮狄丝。我站在床尾,试着回想她凹陷削瘦的脸是怎么带着不经意斜睨向我的眼神,对着我说话、教我做书……然而这却只是让我更加意识到房间有多么空荡。甚至连她的头发、她的睡袍,都不再有丝毫人味,变得只像是如霉菌或蕈菇般的活体。我试着探查自己的内心是否流露出一丝悲痛或震惊,但头脑却不听使唤,彷佛值得注意的只有各种细节:彷若融雪的淡淡铁锈味、床畔玻璃杯上干掉的水痕、系在瑟芮狄丝下巴的脱线缎带。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伸手触摸拼被,感觉被面冰冷而潮湿。在那一瞬间,我竟不由自主地想为她多送上几条毛毯,并在壁炉里重新生火。让她就这样静静躺在一片冰冷死寂之中,似乎显得很偷懒,甚至很刻薄。我希望她身边能有跃动的火光和劈啪燃烧的木柴陪伴着……但哪来的笨蛋会在停尸的房间里生火?我能想象到德哈维兰看见我拎着一桶柴火上楼时的表情。我转过身。对她说话已经失去意义,也不再需要为她整理褶边内翻的衣领,或是顺手为她抚平衣袖了。她已经走了,彻底离开了,若假装她还没走,只是故作感伤罢了。

  我将房门关上,走下楼梯。木地板和楼梯扶手依旧牢固,散发着光泽,只在我的影子掠过时略显黯淡,而我的脚步声则显得过分响亮。这种感觉很诡异,像是它们都在用力地提醒我,我还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而瑟芮狄丝已化作一缕轻烟。

  「进来这里。」德哈维兰的声音从客厅响起。他从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现在只想打开大门走出去。要是我立刻出发,一路不停地走,明天上午就能回到家。我将会踏着疲惫但得意的步伐走进农场,而艾塔一定会在制酪场前停下手边工作,不可置信地眨眼看着我,然后哐啷一声丢下水桶,冲上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告诉爸妈我好多了,已经可以回到以往的生活。他们今天都在忙着什么?低地还需要挖一条排水沟,而像这样清新冷冽的天气也很适合种植芜菁。也许妈会在农场搭一座烟熏炉。有一瞬间,我似乎能闻到木柴燃烧的浓烟和隐约的血味。这就像是想象着自己再次回到童年。

  「进来这里,快点。我知道你人在外面。」

  我转身,胸口阵阵闷痛。我回不了家的。即使家人张开双臂迎接我,我也不再属于那里;无论我想不想,现在的我都已经成为装帧书的人了。而且要是装帧师热像疟疾一样,依然潜伏在我体内呢?也许我得从事装帧,老毛病才不会再犯。要是我现在就回家,未来的日子恐怕都得提心吊胆。我往回走向客厅,尽可能平稳地说道:「听见了,我现在就过去。」

  「总算来了。」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摆着空茶杯和空盘。他的目光盯着壁炉。火是他自己生的,可是柴火摆得太密,一看就知道会立刻熄灭。「这里的一切都在凋零,烟囱也老得没办法好好运作。」

  火焰像是听令般发出叹息,一阵闪烁后便熄灭。我没有作声。

  他一边咂嘴,一边怒瞪着我,彷佛火焰熄灭全是我的错。「写字台上有两封信。托勒来的时候记得交给他,听见了没?」

  我走到桌前,拾起那两封信。佛格逊医师,塞津蒙特街四十五号,以及伊莱亚.欧克斯殡葬行,塞津大街一三一号。「只有这些吗?」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窗外有只鸟儿轻盈地掠过水面,洒下一串串闪亮的水珠。微风之中,灯心草散发银光、轻点着头。然而他转身面向我时,表情却像是刚才在窗外看见了一坨粪土。「坐下。」

  「我比较喜欢站着。」

  他指向一张椅子,对着我微笑。我死瞪着他,希望能让他放弃,但还是失败了。当我终于坐下时,他说:「很好。」接着顿了下,用拨火棒戳着余火,又叹了口气。「瑟芮狄丝的死,」他边拨弄着余烬边说:「实在是……太让人遗憾了。」

  我没有答腔。我发现自己竟忍不住竖起耳朵,聆听着楼上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不过她年纪也大了,这是很自然的事。一个世代消逝,代表另一个世代已经成熟,老一辈的人总要让位给下一代,一直这么循环下去。」

  「我可以走了吗?」

  他抬眼看我。我似乎在他脸上看见一丝惊讶,还是那不过是微光下产生的幻觉?「不可以。」他说:「我相信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好好讨论。请坐好,你这样坐立难安的样子实在教人分心。」

  我咬着嘴唇。

  「现在我是你的师傅了,因此有义务照顾你。」他的语气彷如正在朗读讲稿。「很显然,你还是颇有前途。」他欲言又止,像是对此略感怀疑。「再说你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我不能留在这里?」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这个期望有多么遥不可及。离开这栋房子的念头就像是一阵突然灌入伤口的冰冷空气。

  「当然不行。你要跟谁留在这里?我已经尽了义务,可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兴致。瑟芮狄丝是个怪家伙,比抗拒进步的卢尔德分子还棘手。我只怕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展长才的机会,住在这种地方,过得像个乡下人似的……」他挥舞着拨火棒,像是在指着我和我的四周。「她对装帧手艺再三坚持,但其实稍微灵巧点的人都可以学会这点功夫……更别说只要有顾客上门,她都来者不拒……对于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自豪……」

  「她明明就对自己的工作很自豪。」

  「这种种行径,」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下去:「都不足以让你成为有格调的装帧师。真正的装帧师不需要自己动手缝纫或裁割……」他意兴阑珊地用拨火棒在半空中画圈,彷佛正比划着某个他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手艺。「小子,真正的装帧师不用自己动手的。」

  我不禁瞄向他的手。那双手白净得犹如一根削去表皮的柳树枝。

  「可是你还是得制书,」我说:「总要有人动手吧。」

  「那是当然。我在塞津的工作坊里雇了几名优秀工人,他们可以制作出相当细致的……」他继续用拨火棒在空中划圈。「书封,那一类的东西。重点是这些人是可以取代的,而我从事的——我们从事的,可是真正的艺术。让胶水、灰尘、污垢弄脏指甲,这种掉价举动根本等同对艺术的亵渎。」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几年来,我一直鼓励瑟芮狄丝聘一名工匠,这样她就能专心从事自己真正的志业。我听说她收你当学徒时,还以为她难得听取了我的意见。没想到她竟告诉我,你会成为装帧师,而且你的装帧师诅咒发作得很严重,她根本不敢让你看见书。」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收紧,彷佛某处有条缝线系拉着他的嘴。「别担心,小子,我没有要追问你这件事的意思。」

  血液流动的声音在我耳里隆隆作响。「我现在已经好了。」

  「我也希望。」他把拨火棒放回架子上,转身望着墙上的一幅画作。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他的注视带来多大的压迫感。「说来也巧,」他轻敲着画框,调整角度,说道:「你是真正的装帧师,其实对我也大有帮助。下周莱特沃斯爵士跟我有约,而我在塞津的一位常客也需要我的协助,所以我想让你去帮他装帧。」

  「什么?我?我没办法——」

  「我也同意。若不是没时间又没有其他人选,我也不会让你代替我去。可是对象不过是个仆人,我想装帧也不需要太多技巧。在我的客户本人面前,记得要有礼貌,态度要慎重得体。我相信你的表现会很出色,毕竟瑟芮狄丝最讨厌笨蛋……」他顿了顿,瞄了一眼自己的肩头。「等我回来,我会更仔细地评估你是否真有才能,然后再看要怎么处置你。如果你真的是一名装帧师,我就会亲自训练你。如果你不是,你还可以和那些工匠一起在我的工作坊里谋生。」

  「我不懂。」

  「我不懂你有什么好不懂的。」他的语气因困惑而略显缓和。「事情明明就很简单。」

  「不,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我从没装帧过任何书,或是任何人。一直到瑟芮狄丝生病前的那晚,我才终于知道装帧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做烫金加工之类的工作,可是——至于另一部分……」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件事,那个小房间,干净、空荡的可怕房间……「我不晓得该怎么做,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进行的。我办不到。」

  「小子,怎么进行是个谜啊。」他叹气。「我猜你指的……应该是过程吧。我的老天,她真的什么都没教你,是吧?幸好过程很简单。你只需要备好纸、笔、墨水,确定两人都是坐着的,把双手放在对方身上,然后听他们说话就好。只要对方愿意倾吐,想要出错都难。不过处理回忆有一件特别需要留意的小事,那就是要小心别陷得太深。但我相信你的——呃,你的天赋异禀能让一切顺利结束。毕竟女仆算不上是什么重要角色。」

  「可是——」

  「我很遗憾你没有装帧经验,但你只要尽自己所能就好。你可要记住,你的未来如何全看这次装帧了。」

  「可是——」

  「你最好快去整理行李。要是托勒今天来收信,那我们明天就出发。之后你得住我这里,至于你何时可以再回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

  我张口欲言,他却迅速转身。有一瞬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让我的胃部一阵紧缩。我之前是否在哪儿见过那眼神?他伸出手,拿起瑟芮狄丝的茶杯,比出一个举杯致敬的动作,接着故意让杯子坠落地面,裂成了碎片。我低下头,凝视着蓝白瓷片上的雕花。

  「还有一件事,」他不带情绪地说道:「以后不准跟我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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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需要打包的东西没多少,只有几件当初带来的衣服及几样实用琐物:针线盒、我的折迭刀、刮胡刀和梳子、几乎全空的钱包。我在床上摊开它们,再摆入瑟芮狄丝送给我的几样东西:两支因长年使用而变得平滑且微弯的骨刀、一支放大镜、一把剪刀、一支削刀、一把皮匠刀。即便多出这几样物品,我的东西还是寥寥无几。我突然想起在工作坊发现的那枚银戒,纳闷着是否应该带走,以备急用时变卖。瑟芮狄丝已经过世,没人知道是谁把那枚戒指留在这里,又是为何留下。无论对方是谁,大概都已经不在世了。但说到底这仍是偷窃。

  我把东西胡乱塞进行李袋,然后下楼把行李丢在客厅。我的房间自然是继续被德哈维兰霸占着。我在窗边伫立许久,望着光线在澄澈的天空中变换。等到托勒抵达,我就会把信交给他,同时努力不去思忖,瑟芮狄丝怎么会凑巧在邮车来的前一晚,而不是后一晚过世,让德哈维兰无须多等一周才送出给殡葬行的信。除了等待我无事可做,这种感觉很像守夜,只不过少了瑟芮狄丝。现在她独自一人,躺在那间门扉紧闭的房里。我不只一次想点起蜡烛,坐在她身边,但一想到房内深谷般的寒意,还有不成对的钱币如一双眼睛瞪着天花板的模样,我就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

  早在我打包完后,德哈维兰就回到我房里关上了门。也许他正在睡觉,总之我没再听见任何声音。太阳下山后,我上楼敲门,因为就连他的声音都比无声的黑影要好。然而他并没有应门,两间卧室同样悄然无声,彷佛连他也死了。

  我打了个冷颤,同时笑了出来。我也太神经兮兮了,最好还是下楼让自己暖和起来。其实我不觉得饿,却还是煮了热茶并大口灌下喉咙,迫切地想感受到暖意。接着我想都没想,就踏入了工作坊。

  最后一道夕阳余晖从窗户洒下,一片朦胧中压书机的轮廓和凌乱的工作台依旧清晰可见。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灰尘积在工作台的样子像是在谴责我,空气中则飘散着一股湿气,怪不得瑟芮狄丝总是让炉火保持旺盛。我高高举起油灯,打量着彩色瓷砖,可是玻璃灯罩布满煤灰,让我难以辨识出赤褐色、翡翠色和土褐色瓷砖的差别。

  瑟芮狄丝的工作围裙落在地上,就在挂钩的正下方。虽然有用来挂围裙的挂钩,但她其实很少脱下这件工作服。我捡起围裙,皮革的触感冰冷而僵硬。这件围裙被遗忘在地上多久了?她穿着它那么多年,从吊带到腰际都已经变成她的身形,就连气味也变得和她一样,散发着胶水、磨刀石和肥皂的味道。

  这时我才感觉到,瑟芮狄丝真的离开了。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是爱她的。起初我不希望被德哈维兰发现,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但一会儿后我就不在乎了,反正也不会有人过来。我像个孩子般爬向工作坊的角落,把整张脸埋进那件污痕斑斑的老旧围裙里,将周遭的黑暗隔绝在外。瑟芮狄丝并不在楼上那副干枯的躯壳里,她就在这里,而我正拥着她。我彷佛能听见她笑意中带着怜悯的叹息,以及她说话的声音:「来吧,孩子,你这样又会生病的。好啦,孩子,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的心渐渐被这件围裙抚慰。抽泣不知何时转为呵欠,最后我把围裙折成了一颗枕头,夹在头和肩膀之间。泪水缓缓淌落我的衣领,浸湿了我的胸襟。我眨着眼,感觉眼皮变得愈来愈沉重。有一瞬间,我像是在黑暗的边缘跳着舞。接着我掉入一团缓缓旋动的碎片之中,又穿出漩涡,发现自己正走下楼梯。月光似乎有些不寻常,散发着灰蒙蒙的微光,在我走过时还发出丝绸相磨般的细微声响。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且感觉很熟悉,又是之前那个梦。这个发现让碎片又旋动起来,彷佛威吓着要变成更可怕的模样。我将目光扫向装帧所的角落,注视着压书机和裁纸机的轮廓,然而随着浓雾般的月光,我再次回到了楼梯上,一心想寻找某样东西。这次我清楚知道自己必须穿过工作坊尽头的那扇门,而且一旦进去,那里就会出现另一间房间,路西安.达内则会坐在木桌前,慢慢回过头看我。

  眼前的世界忽然轻轻颤动,在一瞬之间融化消失。我猛然坐起,先是感觉到一股贯穿肩颈的刺痛,接着是从地板钻入骨髓的寒意。瑟芮狄丝的围裙折角戳着我的脸颊。离我极近的地方传来门关上的声音,房间另一端则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我从工作台底下爬了出来,同时因为脖子扭伤而痛得龇牙咧嘴。要是被妈看到,她会说我活该,谁教我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梦中的焦急感尚未完全消逝,心脏依然狂跳不已。可是刚才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是真实的。一丝油灯光线洒落门坎,虽然微弱得只能勉强看见,但它确实就在那里。某人正在楼下,是德哈维兰。我渐渐能分辨出那些模糊闷响的差别:蹬蹬脚步声、某物坠落的撞击声、哼着小调的微弱声音。

  我拉开门,一瞬间彷佛又回到梦中。我期盼着自己会出现在另一间房内,凝视着路西安.达内的背影。他就近在咫尺。下一秒他会回头,而等到他对上我的眼神,答案就会浮现。然而当我伸手扶着门框,眼前却如同我早就知道的那样,是通往地窖的阶梯。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盘旋不去的绝望感中平复。走进地窖时,炫目的光线乍然跃入眼帘。德哈维兰像是打算彻底驱逐黑暗似的,竟一共放了三盏油灯,分别摆在木桌和墙边一个倒放的水桶上。杂物及箱子被他凌乱地推到墙边,地板正中央则摆着一口箱盖掀起的大木箱。只可惜从我站的位置,看不清木箱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德哈维兰向这里走来,怀里抱着满满的书。在他身后,一整面灰泥墙敞开,在隐藏铰链上轻轻晃着,青铜圆盘上的浮雕在墙上投射出塌鼻般的黑影;墙后的漆黑空间比壁柜更大也更深,是一整间房间。藏书库的墙面排满了书架,但书架几近全空,只剩几列构不到的书还杵在架子上层。有几本书似乎正闪闪发光,仔细一看才发现发亮的是烫金的边框、书口和姓名:艾伯特.史密斯、艾米琳.瑞文丝(婚前姓氏为罗希尔)。德哈维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接着顿了一下,伸长手去拿另一本书,往回时歪扭着身子,努力不让手里其他的书掉落。

  「你在做什么?」

  他回过头,嘴里哼着的欢快旋律也戛然而止。「这位学徒,」他装腔作势地嘶声说道:「我才要问你在做什么吧?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溜下床?我想瑟芮狄丝不会乐见你这副德性吧。」

  「我本来就在工作坊,然后听见你的声音。」

  「我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处理。」他说,脚步踉跄地朝那口木箱跨出几步,往前倾身,让书本滑落箱中。他的动作比往常散漫,抬起头时整个人还晃了下。我发现藏书库门口的架子上摆着一支白兰地杯。杯内已空,杯底则散发着一圈淡淡的琥珀光泽。「既然你都来了,不如帮我搬个箱子过来吧。我猜再放几本书,这口木箱就会重到抬不动了。」

  我深吸一口气。瑟芮狄丝还躺在楼上,而他却已经在这里喝个烂醉、乐得哼歌,窃走架上的书。

  我一动也不动。他挤过我身边,将一口箱子倒空,又踢开倒出的琐物,然后砰地一声把箱子放在木箱旁。在他转身走回藏书库,打算再挑拣一手好书时,我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我弯下腰,捡起一支把柄脱落、前端焦黑的压花工具,一时却找不到地方摆,最后只好谨慎地把它放在搁着油灯的水桶上。

  德哈维兰又绕了回来,这次手里抱着四、五本书。我从书脊看得出那些都是制作精良且用料昂贵的装帧作品,其中一本布满烫金,最上面那本则有着耗时数钟头才能完成的皮革雕花。但他连书上的名字都没多看一眼,就直接把书丢进箱子里。我靠近一看,发现木箱已近全满。里头还有更多书,都是制作精美的好书:有一本像是嵌饰盒,另一本则像蕾丝手帕,还有一本,模样彷若上头有余烬洒落的浅色旧木,让人错觉半本书消失不见。

  「你这是在干么——」

  他又遁回藏书库。「不行。」他说,试着把书推回原来的架上,却不慎失手,让书本应声落地,书页哗啦掀开。「这本不要,这本不要。」他取下更多书,最后连摆回去都嫌麻烦,于是书像是一只只死鸟般振翅、翻肚坠地。「太好了,这可真美……」他将那本书收进箱子里。要是他现在是清醒的,动作应该会更小心翼翼。「这本好,这本好——噢,等等……」他把最后一本书放进带走的那口箱子,但却突然眨了眨眼,又取出了那本书。他瞇起眼望著书脊,彷佛那本书刚才咬了他一口。那是一本以灰绿色丝绸装帧的书,有着层层迭迭的叶形压纹,不时闪烁着银光,就像是河中倒影。我想伸手夺走那本书。「哎呀,」他咯咯傻笑,说道:「路西安.达内,把这本送过去的话未免也太不得体。」

  「什么?」

  「我派你去拜访达内家时,总不能让你带那本书去吧。」他说,好像我听得懂这句话好笑在哪里似的。他瞥了木箱一眼,好像刚完成了最后的收割,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左摇右晃地走回藏书库。他把那本书丢回架上,砰地甩上门。「这样应该就可以了,」他又说道:「如果他还不满意这些书……」

  「达内家?」我说:「你是要送我去——」

  「别说出来!」他回过身说:「不准提起这件事。即使记忆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有时还是听得见,这你明明是知道的。到时你连自己会卷入什么样的麻烦都很难说,有些歇斯底里的客人会要求回收书、重新装帧,或是……你可别告诉我——喔不,瑟芮狄丝肯定没教你吧?那女人真是该死……」他重重叹了口气。「到时候见到他,你要假装对他的名字一无所知,懂了吧?」

  我想起那张苍白、黑影笼罩的削瘦脸孔。想起那对深色的眼珠,犹如老鹰般炽热的视线。

  「你是怎么回事?」他瞇起眼。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要是他在朦胧醉意之中都能注意到,我现在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怎么了?给我振作起来。」

  「我不能去见路西安.达内。」

  「少在那里胡言乱语,当初装帧他的人又不是你,对吧?再说你可能根本不会见到他,真正重要的是老达内。你只要带着尊重与敬意看着他们,一切就会没事。」他咕哝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尊重、敬意,就凭你那副表情……喔我的老天。」

  我没有答腔。梦中盘旋不去的迫切感再度涌现,然而此刻的感受比在梦中更为强烈。我再次感到自己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个梦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我一直以来都在寻找什么?路西安.达内正准备回头,告诉我答案……

  德哈维兰打了个呵欠,然后摸出钥匙,锁上藏书库的门。

  「你拿到钥匙了。」我说:「瑟芮狄丝一直把它戴在身上,你是怎么——」

  「是瑟芮狄丝给我的。」他表情平静,回过头看着我。他的双眼发红,可是现在已经看不出醉意。「装帧师的书可是神圣的寄托,身为她的亲信兼同僚——」

  「可是你说这些书是要送去达内家。」

  他歪着头,表情像在说他只能原谅我这一次,下不为例。「你最好别插手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我咽了口口水。「我曾经听她亲口说过,她不希望你拥有那些书。才不是她给你钥匙的,一定是你——」

  「你休想指控我,小鬼。」他举起手,竖起一根手指。但这不过是空洞的威胁。「今晚的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最好忘光。要是你胆敢向任何人提起……你就死定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听见自己脱口说道:「那一定是你从她身上摘下来的,你知道这是唯一能够取得钥匙的方式。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然后从她脖子上拔下那把钥匙,因为你只关心那些书。她怎么会把钥匙交给你?要的话也是交给我。」

  地窖内的一切静止如石。要是我能收回这番话,我就会那么做。

  最后他以极其轻柔的语气说:「我想,等你从达内家回来后,有件事情得好好处理。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小鬼,恐怕得打掉重来。」

  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有一迭书崩塌,接连落地发出巨响。不久地窖内又回复一片静默。

  「回去睡觉,」他说:「我们就假装你今晚都在楼上。快去。」

  我转过身,爬上楼梯,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一定看得出来。

  「顺便解释一下,关于你的……疑虑,」他突然开口,害我差点绊倒自己。「她才不会把钥匙交给你,因为藏书库里的书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秘密并不属于你,请牢牢记住这点,否则有天你会因为承受不了而发疯的。」

  然而我清楚记得那种笃定的感觉。他错了,那里头必定有某样东西与我息息相关。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就跟我身上的骨头属于我一样不容置疑。我现在终于想通了,可是为时已晚,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是——路西安.达内的书。那本书里就藏着解答,等着解开比我的心埋得更深的谜团。

  「再说她确实信任我,」他说:「先不论看在外人眼里,我们的关系如何,我始终是她的儿子。无论你以为你和她之间存在哪种形式的爱,最好都赶快忘了吧。她这人冷酷无情,对她来说你只不过是奴隶,要是你以为还有别的,就真的愚蠢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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