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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普法尔登月记

  怀着一颗充满狂想的心,

  对于这颗心我就是主人,

  持闪光的矛,乘风之马,

  我朝着茫茫的荒野行进。

  ——《汤姆·奥贝德兰之歌》

  据最近从鹿特丹发来的报道,那座城市似乎正处于科学上的极度兴奋状态。事实上,发生在那儿的现象是那么截然地出人意料——那么完全地新鲜离奇——那么彻底地悖于世人的先入之见,以至于我毫不怀疑整个欧洲早已沸沸扬扬,整个物理学界正骚动不安,所有的理性正在与天文学格斗。

  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某月某日(我不能肯定是哪一天),成千上万的市民为了并未特别说明的目的,被召集到了美丽的鹿特丹市宽敞的交易所广场上。那天较热(就季节而言热得异常),空气几乎是凝滞不动,可人们的情绪并不坏,因为不时有惬意的阵雨从密布于蓝天的大团大团的白云间洒下。然而大约在中午时分,人群中出现了一阵轻微却奇怪的骚动,上万根舌头开始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上万张脸庞随之向上朝着天空,上万支烟斗同时从上万个嘴角被取下。接着,一阵只能比作尼亚加拉瀑布之咆哮的呐喊声,经久不息地响彻鹿特丹全城和整个郊区。

  这阵呐喊声的缘由很快就一清二楚。但见从已经说过的一大团轮廓分明的白云后面,一个奇形怪状可又显然很结实的物体慢悠悠地飘进了一片蓝天,它的形状是那么古怪,它的结构是那么异常,以至于大张着嘴站在下面的健全的鹿特丹市民无论如何都没法理解,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它能是什么?以鹿特丹所有魔鬼的名义,它到底会有什么可能的预示?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想象。没有人(甚至包括市长明赫尔·叙佩巴斯·冯·昂德达克)有丝毫可解开此谜的线索。于是,由于没有更适当的事情可做,每一个男人又小心翼翼地把烟斗放回嘴角,一边继续用一只眼睛死盯着那个怪物,一边喷口烟,歇口气,走两步,并意味深长地咕哝两声——然后走回原处,咕哝两声,歇口气,最后,再喷口烟。

  与此同时,那个引起了这么多好奇心的怪物,那个引出了这么多烟雾的原因,正越来越低地朝这座美丽的城市飘来。几分钟后,它已经近得足以被准确地辨认。它看上去就像——对!它毫无疑问是一种气球,不过,这种气球在鹿特丹肯定从来没有人见过。因为,请允许我问问,有谁听说过完全用下流小报做成的气球?这在荷兰当然是没人听说过,可就在这儿,就在每个人的鼻子底下,准确地说,是在他们鼻子上方的不远处,此刻就有那样一个气球,而且我有充分的根据说,它的的确确是用那种人们从来不知可用于此类目的的材料制成。这对鹿特丹人的良知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至于那个怪物的形状,那就更应该受到指摘,它看上去简直就像一顶倒挂着的巨大的小丑戴的尖帽。而这顶尖帽绝不可被等闲视之。当它飘得更近时,人们看见一根宽大的丝带从其顶尖垂下,而环绕那圆锥形的上檐或者说底边,有一圈像牧羊铃似的小乐器,它们叮叮当当地不断奏着贝蒂·马丹的曲调。还有更糟的。从那个古怪的飞行器的吊舱垂下的蓝色丝带上,吊着一顶硕大的淡褐色海狸皮帽,帽檐无比宽阔,半球形的帽顶饰有黑带银扣。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许多鹿特丹市民竟然发誓说,他们以前曾多次看见过那顶帽子。实际上,所有的人似乎都觉得它十分眼熟。葛丽特尔·普法尔太太一看见那顶帽子,就又惊又喜地尖叫了一声,并宣布那是她丈夫戴的帽子。说到她丈夫,得多交代几句,因为普法尔先生连同其三个伙伴实际上早在五年前就从鹿特丹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非常突然、非常奇怪,直到这个故事发生之时,所有打听他们下落的努力都毫无结果。当然,最近人们在城东郊外一个荒僻之处发现了一些骨骸,这些被认为是人骨头的残骸和一些看上去很怪的碎屑混杂在一起。而且有的人甚至认为,那个地方曾发生过一起卑鄙的谋杀案,受害人很可能就是汉斯·普法尔和他的三个朋友。不过,让我们言归正传。

  那个气球(因为它无疑是个气球)此刻离地面已只有一万英尺,下面的人群已能清楚地看见上边的那个人。此人长得实在是非常奇特。他身高不可能超过两英尺,这个身高虽说微不足道,但已经足以使他不能保持平衡,若不是有一道安装于气球索具、高至胸部的圆形边框阻拦,他肯定会滚出他那个小小的吊舱。那个小矮人的躯体宽得不成比例,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圆球。他的脚当然没法看见。他的一双手大得出奇。他的头发是灰色,被系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他的鼻子又长又弯而且通红。他的眼睛又圆又亮而且敏锐。他那张脸虽说已老得布满皱纹,但又宽又胖而且是双下巴。不过说到耳朵,在他头部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相似之物。这位古怪的小个子先生,穿着一件宽松的天蓝色缎面礼服大衣,与之相配的是一条膝部有银扣固定的紧身裤。他的背心用一种嫩黄色的布料做成;一顶白色波纹绸帽子非常时髦地遮住他的半边头顶。为了完善他这身装束,一条血红色的丝织围巾系在脖子上,并且非常优雅地垂在胸前,系成一个巨大而古怪的蝴蝶结。

  正如我刚才所说,气球已下降到大约离地面一百英尺的高度,这时那位小个子老先生突然一阵瑟瑟发抖,似乎不想再接近地面。于是,他非常吃力地抱起一个帆布口袋,从里边倒出了一些沙子,从而使他暂时保持不升不降。接着,他焦虑不安地从他那件大衣侧包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笔记本。他疑惑地把那个笔记本掂了掂,然后极度惊讶地盯着它,显然是惊讶于它的重量。最后他打开笔记本,从中抽出一个用红色火漆加封、用红带小心捆扎的大信封,并不偏不倚地将其掷于叙佩巴斯·冯·昂德达克市长的脚边。市长阁下弯腰去拾信封。可那位依然仓皇不安、无意在鹿特丹逗留的气球驾驶员,此刻已开始忙着离去。他必须抛掉部分压舱物才能使气球上升,可这一次他并没有劳神从口袋里往外倒沙子,而是一个接一个地一口气扔下了六个沙袋。非常不幸的是,这些沙袋全都砸在了市长的背上,使他在鹿特丹市民众目睽睽之下一连翻了六个跟头。但不能认为了不起的昂德达克是泰然忍受了那位小个子老人的这番无礼。恰恰相反,据说他每翻一个跟头,都不忘猛抽六口烟。在翻六个跟头的过程中,他始终竭尽全力咬紧他的烟斗,而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不会让那个烟斗离开他的嘴角(如果情况允许的话)。

  与此同时,那个气球像一只云雀高高翱翔,远远地飞离了这座城市,最后静静地飘进了与它先前从中飘出的那片云相似的一片白云,就此从善良的鹿特丹市民惊讶的眼光中永远消失。这下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向那封信,那封信的投下和随即产生的后果,已经证明对市长阁下冯·昂德达克的身体和个人尊严都起到了非常要命的颠覆作用。不过,那名官员在翻滚之时并没有忘记拾信这一重要目的,待后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该信正好落在了最适合的收信人手中,因为那封信是写给他本人和鲁巴迪布教授的,称呼的是他俩作为鹿特丹天文学会正副主席的头衔。因此,两位高官大员当场拆开信封,读到了下面这封异乎寻常而且的确非常严肃的信:

  鹿特丹天文学会主席冯·昂德达克阁下及副主席鲁巴迪布阁下:

  二位阁下或许还记得一个名叫汉斯·普法尔——以修风箱为业的谦卑的市民,他和另外三人大约在五年前从鹿特丹失踪,其失踪的方式肯定一直被人们认为莫名其妙。可二位阁下看有多怪,给你们写此信的我正是汉斯·普法尔本人。我的父老乡亲们大多数都知道,在我失踪前的四十年内,我一直住在那条叫绍尔克劳特的小巷巷口一幢小小的方砖楼里。我的祖辈自古以来也一直住那幢小楼——他们和我一样,也曾一直从事修风箱这门既体面又赚钱的职业。因为说实话,直到前些年,也就是在所有人都热衷于政治之前,一名正直的鹿特丹市民所想望或应该想望的最好职业就是我这个行道。这行道信誉卓著,从不缺活儿,收入可观而且受人尊敬。但正如我要说的,我们不久就开始感到自由权利、长篇演说、激进主义和所有诸如此类的新鲜事的影响。那些原来堪称世界上最佳主顾的人,现在没有片刻的时间想到我们。他们不得不尽其所能去获悉变革的消息,竭尽全力跟上智力的发展和时代的精神。如果需要煽风点火,那用报纸比用风箱还来得便当。而且由于政府渐渐变得软弱,我毫不怀疑皮革和铁的耐久性也需要相应增长——因为不久之后,整个鹿特丹就再没有一副风箱需要缝补一针,或需要榔头相助。这是一种非常难熬的境况。我很快就穷得负债累累,而由于有妻子和孩子需要养活,我的负担终于变得不堪承受,我开始几小时几小时地寻思用哪种最佳方法结束我的生命。与此同时,讨债人使我很少有空闲认真思索。我家几乎是从早到晚都被债主包围。有三个特别的家伙生怕我寻短见,终日堵在我家门口监视,并用法律对我进行威胁。我暗暗发誓,要是有朝一日这三个家伙落到我手中,我一定要对他们施行最严厉的报复。而我认为,正是这种期待复仇的快感,阻止了我用大口径手枪打碎自己的脑袋,使我取消了马上自杀的计划。不过,我想最好掩饰起自己的愤怒,暂且用诺言和恭维话哄住他们,待时来运转再伺机报仇雪恨。

  一天,我趁他们不防备悄悄地溜出了家门。怀着比平日更沮丧的心情,我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最僻静的背街小巷,直到最后我偶然撞上了一个书摊。看见身旁有一把为顾客准备的椅子,我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并且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翻开了随手拿到的第一本书。那原来是一本关于天文学理论的小册子,作者要么是柏林大学的恩克教授,要么是一位名字相仿的法国人。我对天文学方面的知识还有那么点儿一知半解,所以很快就被该书的内容吸引住了——事实上,在重新想到我的现实处境之前,我已经把该书从头至尾一连读了两遍。这时天已渐近黄昏,我朝着家的方向迈开了步子。可那本论著(连同我一位表兄最近从南特写信作为重要秘密告诉我的在气体力学方面的一个发现)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而当我沿着昏暗的街道漫步时,我仔细地反复回想该书作者那些新奇大胆而且有时令人难懂的推论。书中有些特别的章节,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对我的想象力产生了影响。我对那些章节想得越久,心中已被激发的兴趣就变得越浓。我所受的普通教育之局限,尤其是我对自然科学的无知,非但没有使我怀疑自己对所读之书的理解能力,或使我怀疑因此而产生的许多模糊概念,反而进一步刺激了我的想象。而且我有充分的自信,或许还有充分的理由去怀疑,是否那些看上去产生于混乱头脑中的不成熟的想法,实际上就不会经常具有本能或直觉的全部力量、全部真实和其他与生俱来的特征。

  我到家时已经很晚,所以我进屋就上了床。但我满脑子的问题使我根本无法入睡,于是,我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我一大早又匆匆去了那个书摊,用我仅有的一点儿钱买了几本力学和实用天文学书籍。我带着这几本书平安回家,利用所能用上的每一分钟认真研读,并且很快就精通了有关知识,以至于我认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能力实施一个计划,一个要么是魔鬼、要么是我的守护神让我想出的计划。在读书的间歇,我不遗余力地哄慰那三个使我烦恼不堪的债主。在这一点上,我终于获得了成功——这部分是靠变卖家具还了他们一半的债,部分是靠许诺我一旦完成一个小小的计划就还清余额。我告诉他们,那计划我已心中有谱,并请求他们协助我实施该计划。凭着这些手段,我发现,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们上了我的圈套(因为他们都愚昧无知)。

  在我妻子的帮助下,我设法做出了这样的安排,我们一边偷偷摸摸、非常谨慎地卖掉了我剩下的全部家产,一边以各种名目东一点儿西一点儿地借到了一笔可观的现金(说来也惭愧)。我当时压根儿没去想将来还钱的事。凭着这笔拼凑起来的钱,我陆续采购了一批幅宽12码87的上等细棉布、一些绳子、大量橡胶漆,订做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柳条筐,此外还买了其他几种制作和装备一个特大气球所必需的材料。我叫我妻子用最快的速度缝制气囊,并教她所有必要的知识和特殊的缝制方法。与此同时,我把绳子编成了一张巨大的索网,并为它装上了一个圆箍和必不可少的索具;还买了许多在高空进行实验的仪器和材料。然后我利用深夜往城东一个荒僻之处运去了5个能装50加仑的铁圆桶和一只容积更大的铁桶;6根直径为3英寸、长度为10英尺、设计成某种形状的马口铁管;一些我不能说出名称的特种金属,或者说半金属,和6坛极其普通的酸。用后两种物质形成的一种气体除我之外尚未被任何人制造出——或者说,至少从未被用于与我的计划相似的目的。在此我只敢冒昧地说,那是一种长期以来被认为不可分解的氮的成分,氢的密度大约是它的37.4倍。它尝起来无味,但并非闻起来无味。当纯气体燃烧时,它发出绿色火焰,同时对人畜都有致命的危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它的全部秘密,但(正如我前文已经暗示)这个权利属于法国南特市的一位市民,他写信告诉我秘密时,就附加了这一条件。此人在不知道我意图的情况下,还教了我一个用某种动物膜做气球的方法,用这种物质做成的气球所盛的气体几乎不可能泄漏。然而我发现这样做花销太昂贵,而且从大体上说,我并不能肯定,用细棉布涂橡胶漆做成的气囊是否就无法达到同样的效果。我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我认为,那个人今后可能会利用我所谈到的这种新气体和新材料尝试一次气球飞行,而我并不想把他这一非凡发明的荣誉窃为己有。

  我在计划中的为气球充气期间,在每个小铁桶应在的位置各挖了一个小洞,这些悄悄地挖成的小洞形成了一个直径为25英尺的圆圈。在这个圆圈的中央,即拟放置那个大桶的位置,我挖了一个更大更深的洞。我往5个小洞里分别放入了5个装有50磅炸药的铁罐,而往那个大洞里放入了一个装有150磅炸药的桶。我以适当的方式用隐蔽的导火线把那些铁罐和桶连在一起。把4英尺长的一根缓燃引信之一端插入一个铁罐之后,我填上那个小洞,把那个小铁桶置于其上,让引信另一端伸出地面约1英寸,紧靠在桶底边缘勉强能被看见。接着,我填上了剩余的洞,并把铁桶置于它们各自的预定位置!

  除了上面说到的那些东西,我还往该处运去了一台格林先生改造过的那种空气浓缩器,并把它藏在了那儿。不过,我发现这台机器需要经过一番改装,才能适合用于我计划中的目的。通过艰苦的劳动和不懈的努力,我终于成功地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我的气球很快就被做好。它可以容纳4万多立方英尺气体,我算出它能轻而易举地载起我和我的全部器具,如果我安排得当,还可以加上175磅压舱物。气囊涂过三道漆,我发现细棉布完全能代替丝绸,它同样结实,且便宜得多。

  万事俱备之后,我逼我妻子发誓保守秘密,对我那天上书摊之后的全部所作所为只字不提,而我则许诺只要情况一允许我就会返回。我把剩下的一点儿钱全部给了她,然后同她告别。其实我一点儿也不为她担心。她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会当家的女人,没有我帮忙,她也能把诸事料理妥当。实话实说,我相信她始终认为我是一名游手好闲之徒——一个无足轻重之辈,除了想入非非之外一无是处,而且她巴不得能摆脱我。我同她告别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带着那三位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的债主,我们绕道把气囊、吊舱和装备运到了存放其他东西的那个地点。我们发现存放的东西完好无损,于是,我马上动手做该做的事。

  那天是4月1日。如我刚才所说,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而且不时有蒙蒙细雨洒下,弄得我们极不舒服。但我主要担心的还是气球,虽说橡胶漆能够防水,但雨水已开始使它大大地增加了重量,此外埋在地下的炸药也容易受潮。所以我让那三位讨债人同我一道不歇气地加紧干活,我们敲掉了中间那个桶表面的冰,搅拌了其他几个桶里的酸。不过,他们一直不停地盘问我,到底想用那些仪器设备来干什么,并对我让他们干那么重的活儿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他们说)他们看不出让全身湿透能有什么好的结果,说那只不过是在参加我玩弄的可怕妖术。我开始感到不安,并竭尽全力地拼命继续干活,因为我确信那三个白痴真以为我与魔鬼签订了合同。简单地说,他们以为我当时正在做最不应该做的事,所以我生怕他们一起离我而去。但我设法哄住了他们,许诺说只要一干完正在干的那些活,我就马上付清欠他们的全部借款。对我这番话,他们当然有自己的理解,他们肯定以为我无论如何都会弄到一大笔现金,而只要我能还清欠款,再付给他们来帮忙的报酬,我敢说,他们并不会在乎我的灵魂或肉体会变成什么样。

  大约4点半光景,我发现气球的气已充够。于是,我系上吊舱,并把全部装备放入舱内——它们包括一架望远镜、一只经过重大改进的气压表、一支温度计、一个静电计、一个罗盘、一个指南针、一只秒表、一个铃铛以及一个喊话筒等,还有一个抽掉了空气又小心塞好的玻璃球——我当然没忘记放入那台空气浓缩器、一些生石灰、一支蜡烛、足够的淡水和大量食物,诸如一小块里就含有多种营养的干肉饼。我还把一只猫和一对鸽子放进了舱内。

  这时天已快亮,我认为已到了我出发的时间。于是,我假装不小心把一支燃着的雪茄烟掉在了地上,趁俯身拾烟的机会,我偷偷点燃了那截缓燃引信,我前文已说过,那截引信的一端从一个小铁桶的边上微微伸出地面。那三个讨债人丝毫没觉察到我的这个小动作,而我已纵身跳进吊舱,立刻砍断了那根将气球系于地面的绳子,并高兴地发现气球在载着175磅压舱铅块的情况下仍以惊人的速度猛然上升,看来它能够载起更大的重量。我离开地面时,气压计的读数是30英寸,温度计显示为摄氏19度。

  可我刚刚升到50码的高度,就只听地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由火焰、砾石、燃烧的木头、炽热的金属和血肉模糊的肢体形成的飓风。我的心猛地一沉,身体一下子瘫倒在舱底瑟瑟发抖。其实,我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把事情做过了头,意识到我要遭受爆炸产生的震荡之主要影响。因此,我马上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脑门,紧接着,一种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震荡猛然冲破黑夜,仿佛要把天空撕成两半。待我后来有时间回想之时,我并非没有把我感受到的爆炸之极度猛烈归于它正当的原因,即我当时刚好在爆炸现场的上方,正处于它最猛烈的震荡波内。但在当时,我只想到保命。气球开始是一瘪,接着又猛然膨胀,然后以令人头昏眼花的速度不住地旋转,最后竟像一个醉汉一样蹒跚摇摆,把我甩出了吊舱的边缘,使我头朝下、脸朝外地被一根大约3英尺长的细绳吊在半空云中,那根细绳刚巧从靠近吊舱底部的一条裂缝中垂下,而我掉出吊舱时,左脚非常幸运地被它缠住。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可以想象我当时那种可怕的处境。我大张着嘴拼命喘气,浑身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像发疟疾似的不住颤抖。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从眼窝里迸出,一阵可怕的恶心向我袭来……最后我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可能说清楚我到底昏迷了多久。那段时间肯定不会太短,因为当我模模糊糊地恢复意识时,我发现天正在破晓,气球已高高地飘在茫茫大海的上空,而在广阔的地平线以内,看不见任何陆地的踪影。不过,在我慢慢恢复知觉的过程中,我绝没有感到也许会被预想到的痛苦。实际上,当我开始思考我的处境之时,我的平静中倒充满了愚钝。我先后把两只手分别伸到眼前,心里直纳闷是什么使它们青筋突露、指甲发黑。随后我小心翼翼地检查我的头,我反复地把它摇来晃去,专心地感觉了好一阵,直到我成功地证实它并不像我开始怀疑的那样比我的气球还大。接着,我用一种伶俐的动作摸我的两个裤兜,发觉兜里的一本便笺和一盒牙签不知去向,努力想查明它们遗失的原因但未能如愿,心中感到说不出的懊恼。这时,我才感觉到左脚踝关节极不舒服,脑子里才开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我当时的处境。可说来也真怪!我当时既没有惊讶也不觉得害怕。如果我真感觉到了什么,那就是一种暗暗自喜,一种为我即将用来使我摆脱困境的妙法而感到的满意。我继续沉思冥想了好几分钟。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不住地咬嘴唇。把我的食指摁在鼻子旁边,并使用了其他一些平时人们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思考复杂或重要的问题时通常爱用的姿势和表情。待我认为自己已充分地集中了思想,我开始非常小心翼翼地把双手伸到后背,解下了我腰带上的那个大铁扣。此扣有三个钩齿,由于有点儿生锈,所以很不容易绕轴转动。但费了一番力气,我终于使钩齿与铁扣本身形成了直角,并高兴地发现它们死死地保持在那个位置。把铁扣咬在齿间,我开始解领带的结。在我完成这一动作前,我不得不歇了好几次,但我终于解开了领带。于是,我用领带的一端紧紧系住铁扣,另一端则牢牢地捆住我一只手腕。这下,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把身子往上一抬,并一举成功地把铁扣抛进吊舱,使它像我期望的那样钩住了柳条编的吊舱之边缘。

  现在我的身体大约以45°角倾斜于吊舱的侧边,但千万别因此而认为我与垂直线的倾斜度也是45°。事实远非如此,我的身体仍然与地面几乎成水平状,因为我身体位置的变化使得吊舱的底部朝远离我的一方高高翘起,因此我当时的处境极其危险。不过应该记住,当我一开始从吊舱往下掉时,如果我的脸是面向气球,而不是像实际上那样朝向外面——或者,如果把我吊住的那根细绳碰巧是从吊舱的上沿垂下,而不是从靠近底部的一条裂缝中滑出,那我敢说后果将不堪设想,无论上面假设的哪一种情况发生,我都不可能做到我现在已经做到了的那么多事情,而我在此信中所揭示的秘密将完全不可能为子孙后代所知。所以我当时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庆幸,尽管我实际上仍然昏昏沉沉,对发生的一切仍然感觉迟钝,并且以那种奇特的方式继续悬吊了大约有15分钟,其间没做丝毫进一步的努力,而是沉浸在一种呆滞、喜悦、平静的奇异状态之中。但这种感觉并不是很快就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沮丧和一种极度绝望的感觉。事实上,先前涌在脑门喉头使我处于谵妄状态的血液,此时已开始回归正常的通道,而我因此而获得的对危险的清楚意识,则足以使我丧失面对危险的信心和勇气。幸运的是,这种软弱并没有延续多久。我及时从绝望中摆脱出来,随着一阵疯狂的叫喊和挣扎,我猛然拉着领带向上攀援,直到最后,我的一只手像老虎钳似的抓住了向往已久的吊舱边缘,我扭动着身躯翻进吊舱,浑身哆嗦着,头朝下栽到了舱底。

  过了好一阵,我才恢复过来,才开始为我的气球感到担忧。但等我仔细地查看之后,我大为欣慰地发现,它完好无损。我的仪器装备也都安然无恙,压舱物和给养也幸运地全部留在舱内。其实我把它们放得十分牢靠,完全没有可能掉出舱外。这时我看了看表,时间是清晨6点。我仍然在以极快的速度上升,气压计显示的高度是3英里。我正下方的海面上有一个略呈长方形的黑色物体,看上去约有一块骨牌那么大,而且从各方面看都像一块骨牌。取出望远镜一看,我清楚地辨认出那是一艘有94门大炮的英国战舰,它正朝着西南偏西方向顶风行驶,船身前后颠簸得很厉害。除了这艘战舰之外,我看见的只有汪洋和苍天,还有那轮早已升起的太阳。

  现在已该是我向二位阁下解释我此行之目的的时候。二位阁下应该记得,鹿特丹的苦难境况最后已逼得我想要自杀,但那并不是因为我对生命本身有一丝一毫的厌恶,而是因为伴随我生命的外在痛苦与折磨已经使我不堪承受。在这种既想活下去但又厌倦了生活的心态中,我在书摊上读到的那本论著以及我在南特的那位表兄的适时发现,为我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新的源泉。于是我终于拿定了主意。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要活着离去并且要继续生存——简单地说,为了抛开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我决定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要尽可能地闯路飞向月球。现在,为了我不至于被人认为是疯子,我愿尽可能地详细谈谈我当时的一些考虑,因为正是这些考虑使我确信,登月虽说困难重重并充满危险,但对于一位勇者来说,它并非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

  月球离地球到底有多远,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我们知道,这两颗行星圆心之间的平均距离是地球赤道半径的59.9643倍,或者说大约只有237000英里。我说平均距离——但必须记住,月球的运行轨道是一个椭圆,其偏心距正好是该椭圆之长轴的0.05484倍,而地球中心就处于这个椭圆之中心,所以,只要我能设法在这个轨道的近地点与月球相遇,那上述距离实际上就会缩短。现在姑且不谈这种可能性,已经非常肯定的一点,是我无论如何都得从那237000英里中减去地球的半径,即4000英里,再减去月球的半径,即1080英里,这样需要飞越的实际平均距离是231920英里。而我认为这并非一段非常漫长的距离。陆上交通工具的速度已多次达到每小时60英里,而且这个速度实际上还可望大大加快。即使就按60英里的时速计算,我到达月球表面也不过只需要161天。然而有许多特殊情况使我相信,我飞行的平均速度很可能远远超过每小时60英里,而由于这些考虑并非没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以后还会更详细地提到它们。

  需要考虑的第二点是一个重要得多的问题。我们从气压计的显示中发现,当我们从地面升到1000英尺高度,大气圈内的空气总量已有十三分之一在我们脚下;上升至10600英尺,留在身后的空气总量已近三分之一;而当升到与科托帕希火山高度差不多的18000英尺,我们就已越过空气总量的二分之一,或不管怎样也可以说越过了覆盖于我们这颗星球之上的可估量的空气总量的二分之一。人们还计算出,在不超过地球直径百分之一的高度(也就是说不超过80英里),空气已稀薄到无论如何都不能维持动物生命的程度,而且我们所拥有的最精密的测定大气密度的仪器,也不足以让我们确信有空气存在。但我并不是没有看出这后几项推算所依据的完全是我们对空气特性的经验知识,以及那些控制空气之膨胀和压缩的力学定律,而这些知识和定律都只在相对来说可以被称为最接近地球表面的低空得到过验证;与此同时,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在任何一个达不到的高度,动物生命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当然,从这样的论据得出这样的推论,肯定只能是类比推论。人类所达到过的最高高度是法国人盖伊—卢萨克和比奥先生的气球所达到的25000英尺。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高度,甚至与上面所说的80英里相比。而我禁不住认为,这个题目还大有怀疑和思索的余地。

  可事实上,一定的上升高度与其越过的空气量并不成正比,即上升一段距离所越过的空气量,并不等于下一段同等距离所越过的空气量,这个比例在不断减小(这一点从上文的陈述中也许清晰可见)。所以非常清楚,无论我们能升多高,毫不夸张地说,我们都不可能到达一条在其之外就没有空气存在的界线。我坚持认为空气肯定存在,尽管它也许无限稀薄。

  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知道从来就不乏有论据证明大气圈有一个真实而明确的界线存在,越过该界线就绝对不再有任何空气。但有一个情况从不曾被那些坚持认为有那么一条界线的人加以考虑,在我看来,这个情况虽不能绝对推翻他们的信念,但仍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要点。在比较恩克彗星连续到达其近日点的间隔周期之时,在用最精确的方法计算了各行星的引力所造成的全部干扰之后,结果发现该彗星的运转周期正在逐渐减少;这也就是说,该彗星椭圆形轨道之长轴正慢慢变短,这种变化很缓慢但非常有规律。如果我们假定有一种极其稀薄的介质,弥漫于该彗星运行轨道区域并使其受到阻力,那这正好可以解释上述情况。因为显而易见,在减慢该彗星运行速度的过程中,这样一种介质肯定靠减弱该彗星的离心力而增加了它的向心力。换言之,太阳对该彗星的引力将会越来越大,而该彗星每运行一周,就会靠太阳更近一点儿。事实上,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解释上述变化。此外,观察发现,该彗星彗头的实际直径在接近太阳的时候便急速收缩,而离开近日点之后则以同样的速度膨胀。那我难道没有理由同意瓦尔斯先生的推测,认为这种明显的体积收缩是由我上文所说的同一稀薄介质的压力所致,而那种介质靠太阳越近便越浓厚?锥体状光,亦称黄道光,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这种在热带地区显得那么明显,以至不可能被误认为大气现象的光芒从地平线向上倾斜延伸,一般顺着太阳赤道的方向。在我看来,这显然是一种从太阳表面向外扩散的稀薄空气,至少是从金星轨道内圈扩散而出,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移。88实际上,我无法想象上述介质只局限于那颗彗星的椭圆轨道区域,或只存在于紧靠太阳的空间。相反,很容易想象那种介质弥漫于我们行星系的整个范围,在各行星周围则浓缩成我们所称的大气。在某些行星周围,也许还会因某些纯地质因素而有所变化,即被各个天体挥发的物质所引起的比例变化(或纯性质变化)。

  对此问题已有这样的见解,我几乎不再有别的犹豫。我认为自己在航行中当然会遇上与地球表面之空气本质上相同的大气,而凭着格林先生发明的那种精巧的设备,我应该很容易就能将其浓缩到保证让我呼吸的程度。这样就消除了登月航行中的主要障碍。实际上,我花费了一些钱和大量的劳动来改造那台设备,使之适用于我的意图,只要我能在一段适当的时间内完成航行,我确信它就会完全奏效——时间问题又使我想到了可能的航行速度。

  不错,人们知道气球刚从地面上升时其速度相对说来较慢。而气球的升力全在于周围空气的比重与气囊内气体的比重之差异。乍看起来这似乎不可能,即由于气球会升高,那它就必然会继续升入密度急剧下降的气层——我是说,气球在上升过程中速度会不断增加似乎毫无道理。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并不知道有任何记载证明气球的绝对上升速度有过减慢;尽管这种减慢看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不说别的原因,单是由于气球制作欠佳并用普通漆涂刷所造成的漏气,就足以导致这种结果。所以,这种漏气导致的结果,看来正好抵消了气球因远离引力中心而获得的加速。我当时认为,假如我在航行中发现了我想象的那种介质,假如它被证明实质上就是我们称为大气的那种物质,即使发现它非常稀薄,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也就是说,对我的上升能力没多大影响,因为我气球中的气体不仅本身也同样稀薄(为了与稀薄的介质成正例,我可以允许为防止爆炸所必不可少的一定量的泄漏),而且由于其特性,它无论如何都会轻于任何纯粹的氮氧混合气体。这样就有了一种可能性——事实上是一种极大的可能性,在我上升的整个期间,在任何一个我达到的高度,我巨大的气体、气球中难以想象其稀薄的气体、吊舱,以及舱内物品加在一起的重量,都不会与它们置换掉的大气重量相等。不言而喻,这种相等是我向上飞行会停止的唯一条件。即便遇到这种情况,我还可以拋掉总重量约为300磅的压舱物和其他物品。与此同时,地球的引力会不断地与我上升的高度按等比级数减小。这样,随着速度大大加快,我最终会进入地球引力被月球引力所取代的空间。

  另一个困难却使我感到过一点儿不安。据说当气球上升到一定高度,飞行者除了呼吸困难、头部剧痛和身体不适之外,还会出现流鼻血和其他令人惊恐的症状,而所有这些反应的剧烈程度与上升的高度成正比。89这一点想起来多少有点儿令人吃惊。难道这些症状会不断加剧,直到最后被死亡终止?我最终认为这不可能。这些症状的原因是由于身体表面所习惯的大气压力逐渐减小,从而导致表层血管的扩张——而不是像呼吸困难那样是由于生理机能被打乱。呼吸困难,是因为空气的密度在化学性质上不足以保证心室血液的正常新陈代谢。若非因为缺乏这种新陈代谢,那我实在看不出生命有何理由不能在真空中延续;因为通常称为呼吸的胸腔的扩张和收缩,实际上是一种纯粹的肌肉运动,它是呼吸的原因,而不是结果。总而言之,我认为当身体一旦慢慢习惯大气压的减少,那些痛苦的感觉就会渐渐消失——至于在习惯过程中那些痛苦的忍受,我对自己钢筋铁骨般的健壮体魄充满了信心。

  这样,但愿二位阁下能满意,我已经虽说不是全部但也非常详细地谈了我的一些考虑,正是这些考虑使我想出了登月飞行计划。我现在要继续给你们讲这一计划的实施结果,这计划从观念上说显然是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而且在人类历史上无论如何都是前所未有的。

  气球升到上文所说的高度之时——也就是说三又四分之三英里,我从吊舱里往外拋出了一把羽毛,从而发现我仍然在以够快的速度上升。所以,我还没有必要拋任何压舱物。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地保持气球的重量,显而易见的原因是,对月球的引力和大气密度我都无法确知。到此为止,我尚未感到身体不适,我呼吸畅快,头一点儿也不痛,那只猫安静地躺在我脱下的外衣上,以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盯着那两只鸽子。而那两只被捆住腿以防止其飞掉的鸽子,正忙着啄食撒在舱底的谷粒。

  6点20分,气压计显示的高度为26400英尺,或者说正好5英里。这时我的视野仿佛毫无限制。其实用球面几何很容易算出我当时能看到多宽的地球表面。对一个球体的整个表面来说,任何一个球截体之凸面就是该球体直径被截段的正矢。以我当时的位置而言,那正矢,即我身下被截段的厚度,大约与我的高度相等,或者说,与地面上空视点的高度相等。“那么五英里比八千”应该表示我所看见的地面部分。换句话说,我当时看见了整个地球表面的一千六百分之一。大海看上去平滑如镜,尽管从望远镜中,我可以看出它正波涛汹涌。那艘战舰已不见踪影,显然是早已顺风往东边漂去。此时,我开始阵发性地感到头痛,尤其是耳朵周围的部位——但呼吸还算勉强正常。猫和鸽子似乎没感到任何不适。

  6点40分,气球钻进了一长串浓云之中,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云会损坏我的空气浓缩器,还会使我浑身湿透。这当然是一次异常的偶然遭遇,因为我以前从不相信在这么高的地方能有这样浓密的云。不过,我当时认为最好是从我那175磅压舱物中扔掉两块各5磅重的铅块。扔掉铅块之后,我很快就升出了云层,并立即感觉到我的上升速度已大大加快。我钻出云层才刚刚几秒钟,就见一道通亮的闪电从头至尾横贯了那片密云,使它就像一整块巨大的木炭在熊熊燃烧。必须记住这事是发生在白天。要是这同样的现象发生在漆黑的夜里,那场景真不知道有多么壮观。也许可以恰当地把它比作地狱。即便是在白天,当我远远地望着身下那张着大口的深谷,试想穿行在那些奇妙的拱廊之中,穿行在那么燃烧着通红火焰的可怕的无底深渊时,我也禁不住毛发倒立。我可真是死里逃生。要是气球在云里再稍稍多待一会儿——也就是说,要不是因为浑身湿透不舒服这个念头使我下决心拋弃压舱物,那我的毁灭说不定,而且很可能,早已成为事实。这种现象虽说很少被想到,但也许正是气球航行中肯定会遇到的最大危险。不过,此时我已经升得太高,再也不会为这种危险感到不安。

  我正在急速上升,7点时,气压计显示的高度正好是九英里半。我开始感到呼吸非常困难。我的头也痛得特别厉害;觉得脸颊上湿漉漉的已有好一阵,最后我发现那是血正不断地从耳鼓膜中渗出。我的眼睛也格外难受。用手摸了摸,它们似乎并非无关紧要地从眼窝向外凸出;而吊舱里的所有东西,甚至连气球本身,在我的眼里全都变了模样。这些症状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使我感到了几分惊恐。在这个时候,我不假思索就非常轻率地从吊舱往外拋了三块5磅重的压舱物。由此而获得的加速度使气球飞快上升,几乎没有一个过渡阶段,就把我带入了极其稀薄的空气层,结果差一点儿当即就结束了我的探险和我的生命。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延续了不下5分钟,即便痉挛稍稍平息之后,我也只能大张着嘴非常艰难地呼吸——鼻子和耳朵一直在大量出血,甚至有少量的血从眼睛里渗出。那对鸽子看上去非常痛苦,正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走;那只猫发出可怜的喵喵声,长伸着舌头,踉踉跄跄地在舱内来回走动,好像吃了有毒的诱饵。这时,我才发现我轻率地抛出压舱物所铸成的大错,悔之莫及。我的心顿时乱到了极点。我当时已没有别的指望,以为自己在几分钟内就会死去。我所承受的肉体痛苦,使我几乎不可能做出任何努力来拯救自己的生命。实际上,我的思维能力也所剩无几,而我头部的剧痛似乎还在不断加剧。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完全失去知觉,因此我已经抓住了一根控制气阀的绳子,打算放气使气球下降。这时,我想到了我对那三个讨债人所玩的致命花招,想到了我返回地面可能会发生的后果,这些想法阻止了我拉开阀门。我在舱底躺下,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样,我终于决定进行放血实验。由于没有放血针,我只能用我所能用的最好方法来实施这个手术,最后我用随身带的小刀成功地割开了我左臂的一根血管。血液刚一流出,我就感到痛苦明显减轻,而当流出了大约小半盆血后,大部分最痛苦的症状已完全消失。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马上起身,于是尽可能细心地包扎好左臂,继续躺了大约15分钟。最后当我站起身后,我发现再也感觉不到刚才一个多小时里所受的任何一种痛苦。然而,呼吸困难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我知道我很快就绝对需要使用我的空气浓缩器。与此同时,我看见那只猫又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我的外衣上,而且我惊奇万分地发现,它居然趁我特别难受的那段时间生下了3只小猫,这下我们的乘客数量大大增加。我完全没料到这一情况,但对它的发生感到高兴。这将为我提供一个机会来验证一种推测,就我这次飞行尝试而言,这种推测比其他任何因素对我产生的影响都大。我曾设想动物在高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或者说基本上是因为对地面大气压力的习惯性承受。如果发现这些小猫和它们的母亲一样感到身体不适,我必须认为自己的理论错了。如果情况相反,那我就应该将其视为我的推论的有力证据。

  8点时,我实际上已升到离地面17英里的高度。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上升速度在增加,即使我不拋掉那些压舱物,气球也会慢慢上升。头顶和耳部的剧痛又开始间歇发作,鼻孔偶尔还在流血,但从总体上说,我所感到的痛苦远远低于本来可预期的程度。不过,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吸一口气都伴随着胸腔一次难受的抽搐。于是,我取出了空气浓缩器,准备随时开始使用。

  在此上升期间,地面的景象真可谓美不胜收。极目眺望,但见西面、北面和南面都是茫无边际、风平浪静的一片汪洋,海水的蓝色每时每刻都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加深。朝东边望去,可清晰地辨认出不列颠群岛绵延在万里之外,法国和西班牙濒临大西洋的海岸也全都一览无余,此外还能看到非洲大陆北端的一小部分。具体的高楼大厦压根儿就不见踪影,人类最引以为傲的那些城市也通通从地面上消失。身下的景象最令我惊讶的是,地球表面看上去明显呈凹状。而我曾不假思索地以为,我在那样的高度会看到地面呈现其真正的凸状。不过,稍微动动脑子,就足以解释这一矛盾。从我的位置作一直线垂直于地面,这条直线可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的高,该直角三角形的底边从直角顶点延伸至地平线,其斜边则从地平线延伸至我的位置。但与我视线所及的距离相比,我当时的高度简直微不足道或几乎为零。换言之,就我当时的情况来说,若把那个假设中的三角形之底边和斜边与它的高相比,那前两条直线长得几乎可以被看成是两条平行线。在这种情况下,气球驾驶员眼中的地平线似乎总是与吊舱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垂直于他身下的那个点看上去(而且实际上)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因此那个点看上去当然也就远远低于地平线。凹面的印象由此产生,只有当高度与视野的距离成比例大大向上延伸,直到底边和斜边视觉上的平行完全消失,这种凹面的印象才会随之消失。

  此时那对鸽子看上去正在经受极大的痛苦,我决定让它们获得自由。我先解开了那只美丽的灰斑鸽,并把它放在吊舱的边缘上。它显然极其不安,惶遽地拍着翅膀东张西望,大声地发出咕咕声,可就是不敢振翅飞离吊舱。我只好一把抓住它,把它扔出气球大约有6码之遥。然而它并没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样试图往下飞,而是竭尽全力挣扎着要飞回吊舱,同时发出声声凄厉的尖叫。它最后终于回到了吊舱边缘上它原来的位置,可它刚一飞回,脑袋就耷拉到了胸前,接着掉在舱底死了。另一只的命运没有那么不幸。为了防止它以它的伙伴为榜样往回飞,我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往下一掷,结果满意地看到它以极快的速度继续下降,非常自然、非常轻松地在拍动着它的翅膀。不一会儿,它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而我毫不怀疑它最终平安地返回了地面。那只死去的鸽子,则让看上去已从不适中恢复过来的老猫饱餐了一顿,它吃饱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它那3只小猫非常活泼,迄今尚未显露出一丝一毫不舒服的迹象。

  8点15分,我呼吸之困难已变成不堪忍受的痛苦,于是,我马上开始在舱内安装那台空气浓缩器的附属设备。这设备需要稍稍加以说明,二位阁下不妨先记住我首要的目的,是要将我和吊舱整个地与我置身于其中的极其稀薄的大气隔开,然后在这隔离的空间里,用我的浓缩器把一定量的稀薄大气浓缩成能供我呼吸的空气。为了这一目的,我早就备下了一个非常结实、非常轻巧,又非常柔韧的弹性橡胶袋。整个吊舱将以某种方式被置于这个足够大的橡胶袋内。也就是说,它(橡胶袋)铺过整个舱底,再沿吊舱四壁向上延伸,然后顺着绳具伸延到舱缘上方,或者说延伸到与气囊索网相连的那个圆箍。以此方式将橡胶袋拉起封住吊舱的底部和周围之后,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它的上沿或者说袋口穿过索网上圆箍的上方——换句话说,就是让袋口穿过索网与圆箍之间。但如果为此目的而让索网与圆箍分离,那与此同时,用什么来承受吊舱呢?原来索网与圆箍的连接并非永久性的,而是凭着一长串滑环或者说活套。所以,我可以一次只松开几个活套,而让其余的活套继续承受着吊舱。待把橡胶袋的袋口塞入一部分之后,我又重新固定那几个活套——不是固定于原来的圆箍,因为夹入袋口之后这样做已不可能,而是固定于安装在离袋口3英尺处的一圈大纽扣上,这圈纽扣的间距与活套的间距完全吻合。做完这些之后,再解开另外几个活套,再塞入另外一部分袋口,然后再把活套同与之相对应的纽扣连接。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橡胶袋的整个上沿部分都塞进索网与圆箍之间。显而易见,那个圆箍最终会掉进舱里,而整个吊舱的重量则完全由那些纽扣来承受。这乍看起来也许会显得不太保险,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那些纽扣不仅本身很结实,而且一颗挨一颗排得很密,所以每颗纽扣只承受了总重量中的很小一部分。实际上,即便吊舱及其装载物重上三倍,我也完全用不着担心。现在我从橡胶袋里重新举起那个圆箍,用3根早已准备好的轻巧的柱杆将它支撑在与原来差不多高的位置。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使橡胶袋的顶部张开,同时也为了使索网的下部保持其正常状态。这下要做的就只剩下封住袋口。而这一点做起来非常容易,我只消把袋口多余的部分收在一起,从里边紧紧地把它拧成一个螺旋状,最后再用带子把它扎紧。

  在这个封闭了吊舱的橡胶袋的侧边,嵌着3块很厚但仍然透明的圆形玻璃,通过它们,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各个水平方向。在橡胶袋的底部,也用同样的方式开着第四个窗口,刚好与吊舱底部本身的一个小孔吻合。这个窗孔使我能垂直往下看,但由于袋口封闭的特殊方式,我发现不可能在头顶同样也开一个窗口,所以无法看到位于我上方的物体。这个问题当然无关紧要,因为即使我能在头顶开个天窗,巨大的气囊也会挡住我的视线。

  在一扇侧窗下方大约1英尺处,有一个直径为3英寸的圆孔,圆孔的周围是一道铜边,铜边内缘有一组螺丝孔。空气浓缩器的抽气管就用螺丝固定于那道铜边,浓缩器本身当然是在橡胶袋封闭的舱内。气球周围的稀薄大气通过那根管子被浓缩器造成的一种真空吸入该机器,经过浓缩之后再排入舱内,与舱内原有的空气混合。当浓缩器排放了几次浓缩后的气体之后,舱内便充满了适合呼吸的空气。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空气很快就会变得污浊,不再适合与肺部反复接触。这时可打开舱底一个小小的活门——浓密的空气很容易就渗入外面稀薄的大气中。为了防止舱内出现真空状态,这种净化过程绝不能一次完成,而要用一种逐渐的方式——活门每次只能打开几秒钟,直到浓缩器放出的气体弥补了被排出的污浊空气。为了进行实验,我早把大小4只猫放进一只小篮子,并把篮子挂在了舱底外边活门边的一个套扣上,必要的时候,我可以通过活门喂给它们食物。我做这件事得冒几分风险,因为我必须在关上活门之前,用上文提到用来支撑圆箍的一根杆子将食物送到吊舱下的篮子里。一旦吊舱里充满浓缩空气之后,那个圆箍和支撑杆就再也没有必要,封闭的浓缩空气已足以使橡胶袋完全张开。

  当我弄好那一切并使舱内充满浓缩空气之后,时间只差10分钟就到9点。而在我忙着封舱的整个期间,我一直承受着呼吸困难所带来的最可怕的痛苦。我真为我的疏忽大意,更准确地说是愚蠢轻率而感到后怕,因为我居然把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拖延到了最后的时刻。不过,我总算把这件事做了,并很快就开始享受我这项发明带来的好处。我又开始轻松自在地呼吸——干吗不呢?我还又惊又喜地发现,一直折磨着我的各种剧痛也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一点儿轻微的头痛,加上手腕、脚踝和喉头有一种肿胀的感觉,差不多就是我现在可抱怨的全部。所以看来非常明显,因脱离大气压力而产生的绝大部分不适感实际上都如我期待的那样渐渐消失,而我在过去两小时内经受的大部分痛苦都应该归因于呼吸不足。

  在8点40分——也就是在我封闭橡胶袋之前不久,气压表上的水银柱已升到极限,或者说停止了上升,正如我前文所说,那是一个经过改进加长的仪器。所以它最后指示的高度是132000英尺,即25英里,因此我当时所能看见的地面正好是地球表面积的三百二十分之一。到9点时,我再也看不见东方的陆地,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气球正以极快的速度飘向西北偏北方向。脚下的洋面看上去仍然呈凹状,尽管我的视线常常被飘来飘去的云团所阻隔。

  9点半,我进行了一次实验,从舱底活门撒出了一把羽毛。它们没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样飘在空中,而是像一团子弹以飞快的速度垂直下降——几秒钟内就飞出了我的视野。我开始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奇异的现象,不敢相信我的上升速度突然间会变得这么快。但我很快就想到,此刻舱外的大气已稀薄到了甚至连羽毛也承受不住的程度,所以它们实际上是像看上去的那样以极快的速度下坠,结果羽毛下坠和气球上升的两个速度加在一起,使我感到了惊诧。

  到10点时,我发现自己已没有多少事需要时时关心照料。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相信气球的上升速度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尽管我已经没有办法弄清增加的程度。我不再有疼痛的感觉或任何不适感,精神比自我离开鹿特丹之后的任何时候都好,我现在只是时而检查一下各种仪器的状态,时而更换舱内的空气。后一项工作我决定每40分钟做一次,这主要是考虑到我自己的身体健康,而不是如此频繁地净化空气有绝对之必要。与此同时,我禁不住去猜想我要去的地方,沉湎于月球梦一般的荒凉景象。我的想象力曾一度不受任何束缚地尽情徜徉于那片朦胧而神秘的土地上各种不断变幻的奇观。忽而我看见了地老天荒的原始森林、嶙峋嵯峨的悬崖峭壁、轰鸣着跌入无底深渊的巨大瀑布。忽而我进入了永远是正午的幽静之处,那儿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那儿罂粟花和纤柔如百合的无名花点缀的草地一望无际,那儿永远是沉寂和静止。忽而我又远游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是一个影影绰绰的湖泊,湖岸是片片飘浮的云。但我脑子里并非只想到这些景象。最严酷、最可怕的恐怖也常常闯进我的脑海,那里可能是不毛之地的推测使我感到胆战心惊。然而,我不会让我的思绪长时间地纠缠于后一种景象,观察和判断航行中真实而可能的危险足以使我专心致志。

  下午5点,利用更换舱内空气的机会,我从舱底活门对那几只猫进行了观察。老猫看上去又痛苦不堪,而我毫不犹豫地把这归诸它呼吸困难,可小猫的实验结果不可思议。我当然以为会看到它们也表现出痛苦,尽管痛苦之程度不及它们的母亲,而这也足以证实我关于大气压力之习惯性承受的见解。我压根儿没想到仔细观察的结果是,它们完全健康无恙,呼吸非常轻松自如,没显露出丝毫不适的迹象。我只有扩充我的理论才能解释这一切,那就是周围极其稀薄的大气也许并非像我所认为的那样,在化学性质上不足以维系生命,一个在这样一种介质中降生的人,很可能完全感觉不到呼吸上的困难,而让他下降到地面浓密的大气层中时,他也许会经受一番我刚才所经历过的那种折磨。此时一桩令我迄今还追悔莫及的可怕事故,使我失去了那窝猫,同时也剥夺了我对这个问题继续观察实验的机会。当我把手伸出活门,准备给老猫送一杯水时,我的衬衫袖口绊住了那个承受篮子的圆箍,这样立即就使篮子脱离了那个套扣。假若那整只篮子真是消失在了空中,那它也不可能以一种更突如其来、更急若流星的方式从我眼前转瞬即逝。毫无疑问,从篮子脱离套扣到它完全消失,总共也不足十分之一秒。我美好的心愿追随着那只篮子返回地球,我当然不敢奢望那些猫能活着来讲述它们不幸的遭遇。

  6点,我发现地球东边的可视部分已大半被浓浓的阴影笼罩,阴影很快地扩展,到6点55分,我视野内的全部地面已被包裹进夜的黑暗之中。但在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夕阳的余晖依然照耀着气球,虽说我早就充分料到了这种情况,但它仍然让我感到了无限的满足。显而易见,到早晨的时候,我至少可以比鹿特丹的市民早几小时看见旭日东升,尽管他们的位置远比我更靠东方。这样,随着一天天越升越高,我将越来越多地享受到太阳的光芒。我决定开始记航行日志,把从1点到24点算作一天,不考虑有无黑夜的间断。

  到10点时,我感到了困倦,于是想躺下来睡上一夜,这时发现了一个困难,这困难虽说是早就明摆着在那儿,但在我所说的那个时刻之前一直没引起我的注意。若是我像打算的那样躺下来睡觉,那在此期间怎么能更换舱内的空气呢?舱内的空气最多只能维持一小时的呼吸,即或这段时间可延长到一小时零十五分钟,其后同样也会发生最致命的后果。考虑到这一困境,我感到极度不安。真难以置信,在经历了那么多危险之后,我居然会把这件事看得那么严重,以至于放弃实现我最终计划的全部希望,被迫做出最好下降的决定。不过,这一念头转瞬即逝。我很快就想到人实际上是习惯的奴隶,许多被人认为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其实不过是人的习惯所致。我当然不可能不睡觉,但我可以使自己适应每一小时醒来一次。把舱内的空气净化到最佳状态最多只需要5分钟——唯一真正的困难在于想出一种在适当的时候把我弄醒的方法。我乐于承认,这个问题真让我绞尽了脑汁。当然我也听说过那位用功学生的故事。他为了防止自己伏在书本上呼呼大睡,夜读时手里握着一个铜球,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则放着一个铜盆,任何时候只要他一打瞌睡,铜球坠盆的铿锵声都会有效地把他惊醒。可我自己的情况与那个学生完全不同,我没有余地去想同类的主意,因为我并不是想熬夜不睡,而是希望从睡眠中被按时唤醒。最后,我终于想到了下面这个应急措施,这方法看上去虽然简单,可当时我为它而欢呼,并把它视为一项堪与望远镜、蒸汽机或印刷术媲美的发明。

  我有必要先说明一下,在达到当时的高度之后,气球顺着既定的上升路线飘得非常平稳,因此坠在下边的吊舱也四平八稳,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摇晃。这种情况非常有利于我决定要采取的措施,我把水分装在一个个容积为5加仑的小桶里,小桶被牢靠地放置在吊舱内周围。我解开其中一只小桶,然后取出2根绳子,将绳子从吊舱边缘的一边拉到另一边,让两绳间隔约1英尺并保持平行,这样便做成了一个绳架,接着我把小桶平放在绳架上固定好。在绳架下8英寸、离舱4英尺处,我做成了另一个架子——不过用的是我所拥有的唯一的薄木板。在这个木架上直接垂直于小桶之处,一只小小的陶壶被放在了那里。然后,我在陶壶上方的桶端钻了个洞,并用软木做了一个圆锥形的孔塞。我把软木塞往那个孔里塞进又拔出,一连试了好几次,直到最后塞得恰到好处,这样从孔塞处渗出并滴下的水刚好在60分钟内装满下边的陶壶。这一点当然很容易确定,我只消注意水在任何确定的时间内漫到陶壶的什么部分就行了。这一切弄好之后,计划的其余部分也就一目了然。我就躺在吊舱地板上,而头部正好在陶壶嘴的下方。显而易见,当一小时过去、陶壶装满水后,水便会从比壶沿稍矮一点儿的壶嘴漫出。同样也非常明显,从4英尺多的高处漫下的水只能浇在我的脸上,其必然的结果就是马上把我惊醒,哪怕我在最熟的酣睡之中。

  完成这些安排之后已经11点,于是我立即躺下睡觉,心里绝对相信我这项发明会奏效。它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每隔60分钟,我就被这个精确的“计时器”唤醒,我把壶中的水倒回小桶,启动浓缩器换过空气,然后又躺下接着睡觉。这种对我睡眠的有规律的打断并没有使我感到有多不舒服,甚至不如我所预料的不舒服。当我最后一次醒来时,已是清晨7点,太阳早已高高地升起在我的地平线上。

  4月3日。我发现气球的确已升得很高,地球的凸面此时已变得非常明显。我身下的洋面上有一串黑斑,毫无疑问那是一些岛屿。头顶上的天空一片漆黑,可见明亮的星星闪烁,实际上,自我第一天升空以来,就一直能看见星星。极目北方,我看见一条细细的、雪白的、晶亮的光带或者说条纹,嵌在地平线上,而我毫不迟疑地就断定,那是北冰洋冰川朝南的一面。我的好奇心被极大地唤起,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地去向北方,希望我有可能正好置身于地极之上一段时间内。现在,我开始惋惜,我巨大的高度会妨碍我如愿以偿地对北极进行一番仔细的观察。不过,许多情况仍可以弄清。

  此外,整天再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景象。我所有的仪器装备都情况良好,气球仍然在感觉不到丝毫晃动的状态下上升。寒冷加剧,迫使我紧紧地裹上了一件大衣。当夜幕降临地球时,我开始睡觉,尽管我处的位置还要好几小时才会天黑。水钟严守时刻,有规律地把我唤醒,除此之外,我一夜睡得很香。

  4月4日。继续上升,身心状况俱佳,惊于海洋面貌发生的奇异变化。它一直呈现的深蓝色已在很大程度上消失,现在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并泛出一种炫目的光辉。洋面的凸状已变得那么明显,以至于溟溟蒙蒙一洋洪波好像正飞落直下地平线之深渊,而我发现自己居然踮起脚想去听那巨大的瀑布发出的轰鸣。那些黑斑点似的岛屿已不见踪迹,不知它们是消逝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之下,还是我的升高已使它们再也不能被看见。不过,我倾向于后一种情况。北方的那道冰缘越来越清晰。寒冷但绝非凛冽难耐。没什么重要事情发生,我在阅读中消磨了一天,因为我临行前还想到带上了一些书。

  4月5日。看到了一种奇怪现象。日出之后,我能看见的地球表面大部分还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当阳光普照大地之时,我又看见了北方的那条冰线。它现在显得非常清楚,色泽看上去比海水深得多。我显然正在飞快地接近它的上方。我以为能再次辨认出东西方的各一线陆地,但不能肯定。天气温和。整天没有重要事情发生,我早早躺下睡觉。

  4月6日。意外地在一个适度的距离内看见了那片冰面,并看见一片巨大的冰面向北方地平线延伸。显而易见,如果气球保持现在的航向,它很快就会飘临北冰洋上空,而现在我毫不怀疑最终会看见地极。整整一天,我一直在向那片冰面靠近。快天黑时,我视野中的地平线突然大大增长,这无疑是因为地球的形状是个扁球体,而我已飘在北极圈附近的扁平地区上空。当黑暗终于笼罩我时,我怀着担忧的心情躺下睡觉,生怕会错过观看到那么罕见的奇观的机会。

  4月7日。早早起身,终于欣喜若狂地看到了北极,我没有半点儿犹豫,就认定了这点。毫无疑问,它就在那儿,就在我的脚下,可是,唉!我此时已升得太高太高,下面的一切都无法看清楚。实际上,根据4月2日上午6点到8点40分之间(气压表的水银柱在此时升到极限)我在不同时刻的不同高度之数列来判断,完全可以推算出在当时,即4月7日清晨4点,气球至少已升到海面之上7254英里的高处。这个高度也许已显得惊人,可计算得出的这个结果很可能还远远低于当时的实际高度。不管怎样,我无疑看到了地球的整个大直径,整个北半球就像一幅正交射影图展现在我脚下,而巨大的赤道圈则构成了我眼中的地平线分界线。不过,二位阁下也许很容易想象,虽说北极圈内那个迄今未被探查过的狭小区域就在我正下方,因此看上去并没有丝毫按透视法缩小的意味,但相对来说那片区域本身就太小,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不可能看得很清楚。然而所能看到的,实在是一番奇妙而动人的景象。稍加保留地说,上文提到的那片巨大冰面可以被称作人类在这一地区发现之极限,由此极限再往北,延伸着一块完整或几乎完整的巨大冰原。在开始的几个纬度上,可以明显感觉到这片冰原渐渐变平,继续往北,便降低为一片平原,最后变成一个不小的凹面,在地极形成一个清晰可见的圆心,其显而易见的直径以65秒的角度与气球相对,其不断加深的微黑色始终比整个北半球其他任何一点都暗,偶尔还变成绝对的漆黑。除此之外就很难再确定什么。到中午12点,那个圆心看上去已变得很小,而到晚上7点则完全从我眼中消失。气球飘过了那片冰原西方的凸出部,以极快的速度向赤道飘去。

  4月8日。发现地球的直径明显缩短,而且颜色和外观也有了很大变化。我所能看见的这一面全都不同程度地呈现出淡黄色,有些部分甚至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视线还在相当程度上受到地球表面附近浓密气层中云团的阻碍,只能在云团的缝隙中偶尔看到地面本身。在过去的48小时内,我的视线已多多少少受到这种阻挠,但我现在巨大的高度好像把那些飘浮的云雾聚得更拢,而且随着越升越高,我会越来越难以看清地面。不过,我现在还能轻易地看出气球正翱翔在北美大陆那片巨大的湖区,朝着正南方向飘行,这将很快把我带到热带地区。这一情况并非没有使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我把它作为成功的吉兆而为之欢呼。其实,在此之前的航向早已使我心里充满了忧虑。显而易见,我要是继续那样飘下去,那我完全没有可能到达月球,因为月球的轨道与黄道的倾斜度只有小小的5°8′48″。虽然这也许会显得奇怪,可我正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才开始明白我已经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没有选择在月球椭圆形投影中的某一点离开地球。

  4月9日。今天地球的直径看上去大大缩短,表面的黄色也每时每刻都在加深。气球稳定地保持朝南的航向,晚上9点飘临墨西哥湾北岸上空。

  4月10日。今晨5点突然被一阵可怕的噼啪声惊醒,我无论如何都没法解释这阵巨响的原因。声音持续的时间很短,但当它持续时,我听出那是一种我从不曾听见过的声音。不消说,我当时真是惊恐万状,因为我起初还以为是气球的爆炸声。然而待我仔细地检查所有的设备,未能发现任何故障。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想这件奇怪的事,但始终没有找到能解释其原因的答案。郁郁不乐地躺下睡觉,同时心里感到惴惴不安。

  4月11日。地球看上去已小得令人吃惊,而我第一次注意到,只差几天即为满月的月球已明显变大。现在得花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劳动,才能保证吊舱里有足够维持生命的浓缩空气。

  4月12日。气球的航向发生了一次奇怪的变化,尽管我对此早有预见,但仍然感到喜出望外。在以原来的航向到达南纬20°时,气球忽然向东转了一个锐角,此后一整天都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如果说不上完全,也可以说是差不多一直保持在月球椭圆形投影之中。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方向的改变,吊舱里明显地感到了一种震荡——时强时弱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震荡。

  4月13日。再次被那种可怕的噼啪声惊醒,我吓得魂不附体。久久地思索这件怪事,但最终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地球看上去又小了许多,它此刻正在侧下方与气球形成稍稍大于25°的角度。月球已完全不见,因为它差不多已移到我的头顶。我仍然处于它的椭圆形投影中,但基本上已不再东移。

  4月14日。地球的直径以极快的速度缩短。今天我获得了一个强烈的印象,气球实际上正朝着月球轨道近地球之拱点线飞升——换句话说,它保持的航向将使我在月球轨道离地球最近的部分登上月球。月球已移到我头顶正上方,因而我的视线被完全遮离了。我必须长时间地花大量精力,才能获得足够的浓缩空气。

  4月15日。现在连地球表面陆地海洋的轮廓也难以辨认。大约12点,我第三次听到了那种曾使我心惊胆战的可怕声音。但这一次它持续了好一会儿,而且听起来越来越震耳欲聋。最后,正当我吓得魂飞魄散,呆呆地站在舱内等待着我不知究竟的灾难时,吊舱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接着,一大块我没能看清的燃烧着的物质犹如千万个雷霆,从气球旁边轰隆隆地呼啸而过。待我的惊恐稍稍平息之后,我很容易就猜到那肯定是某种巨大的火山碎片,是从我正急速接近的那个世界喷发而出,它很可能就是我们在地球上偶尔拾到的那种奇异物质,因缺乏更好的名称,我们把它称为陨石。

  4月16日。今天,交替着从每个侧窗尽可能朝上仰望,我欣喜若狂地看到月球圆盘之外沿,好像有一小部分突出在气球巨大的气囊周围。我感到无比振奋,因为我现在毫不怀疑这次危险的航行很快就会结束。实际上,浓缩空气对我精力的需要,已增加到了一种令我难以承受的地步,简直使我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现在睡觉已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我好像病得非常厉害,因精疲力竭而浑身不住地发抖,人类的机体不可能再继续长时间地承受这种剧烈的痛苦。在现在已经变得很短的夜里,又有一块陨石从我旁边呼啸而过,这种现象频频发生,使我开始感到极大的不安。

  4月17日。今天早晨证明是我航行中的一个新纪元。应该记得。13日那天地球与我相对的角度是25。到14日这个角度已大大变小,15日这个角度的减少更加明显,而在16日晚上睡觉之前,我曾注意到那个角大约已缩小到7。15′。所以,当我今晨从短暂而不安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身下的球面与我相对的角度突然惊人地增大到了39。,心中那种惊讶肯定不知有多么强烈,我顿时觉得是遭到了雷击。没有任何语言足以形容当时把我攫住并把我压垮的那种极度恐惧和极度惊骇。我两腿哆嗦,我牙齿打战,我浑身毛发倒立。“这么说是气球爆了?”我脑子里首先闪过的就是这可怕的念头,气球肯定已经爆炸,“我正在坠落——以最快最猛、最无可比拟的速度在坠落。根据已经飞速坠下的巨大距离来判断,最多再过10分钟,我就会坠到地球表面摔得粉身碎骨。”但思想终于使我松了口气。我开始踌躇,我开始考虑,我开始怀疑,这种事情绝不可能。我无论如何都不该以这么快的速度坠落。再说,尽管我正在明显地接近身下的地面,但接近的速度绝没有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么快。这番思考已足够平息我心中的惊惶,我最后终于发现了这种现象的真正原因。实际上,肯定是那阵惊骇使我一时间丧失了辨别能力,结果没能及时看出我身下的地面与地球表面之间的巨大差别。其实地球已移到我的头顶,完全被巨大的气囊遮住,而月球——美丽壮观的月球——此时正展现在我的脚下。

  这一位置的奇妙变化在我心中造成的恍惚和诧异,也许是这次历险中最难解释的部分。因为这种上下颠倒本身不仅天经地义,不可避免,而且实际上早已被预见。我早就料到,无论何时,只要我到达旅途中的某个确切位置,地球的引力便会被其卫星的引力取代——或更准确地说,是地球作用于气球的引力将小于月球作用于气球的引力——于是气球颠倒的情况就会发生。毫无疑问,是我刚刚醒来时的稀里糊涂使我对这一现象感到震惊,因为虽说我对此早有预料,但并没料到会发生在哪个时刻。当然,颠倒本身肯定是发生得非常自然,非常缓慢,而且非常不易察觉,所以即便我当时醒着,也不可能凭舱内的任何迹象感觉到气球在颠倒——也就是说,我既不会感到自己身体不适,也不会发现仪器装备出现混乱。

  不言而喻,当我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境况,当我从震撼了我每一根神经的恐惧中镇静下来,首先吸引我注意力的就是月球的自然概貌。月球表面像一幅地图铺展在我的下方——尽管我认为它离我尚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可它的凹凸不平在我看来已非常明显,明显得令人吃惊,令人不可思议。月面上完全没有汪洋或大海,实际上也没有湖泊、河流或任何形式的水体,这种最为异常的地质特征,第一眼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说来也怪,我居然看见了一块块明显具有冲积扇特征的广漠平原,尽管当时我所能看见的半球之大部分,都布满了看上去像人工堆成而非天然隆起的锥形火山。这些火山中最高者之垂直高度不会超过三又四分之三英里;不过一幅意大利坎帕尼亚火山区地图,会比我所能想到的任何笨拙的描述,都更能使二位阁下对这些火山的概貌获得一个更清晰的印象。它们中的大部分显然正处在喷发状态,那种所谓的陨石现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可怕地轰鸣着从气球周围呼啸而上,这使我惊恐地了解了那些火山的猛烈和威力。

  4月18日。今天我发现月球的体积已大大增加——而我下降速度明显的加快已开始令我感到恐慌。应该记住,在我最初考虑登月的可能性时,我曾预测这颗行星周围存在着其浓度与它的体积成比例的空气,尽管这个预测与许多理论相悖,而且人们普遍不相信会有任何形式的月球大气层存在。然而,除了我在谈到恩克彗星和黄道光时已经提出过的那些论据之外,利连索尔的施罗德先生所进行的一些观察也使我坚信自己的看法。他在新月两天半之后,在太阳刚刚落下的傍晚,在月球之黑暗半球显露之前就开始观察,一直观察到它显露。观察中发现,两个月角好像逐渐变细,伸入一个暗淡但明显的延长部分,而在黑暗半球之任何部分显露之前,两个延长部分已各自显现出被太阳光微微照亮的尖端。不久,黑暗半球的边缘被照亮。我认为,两个月角超过半圆的延长部分,肯定是月球大气层对阳光的折射所致。我还算出这个大气层的厚度为1356巴利斯尺(因为该大气层足以把阳光折射进黑暗半球,并在月球从新月位置上升到与地球的夹角为32。时,产生一种比地球的反射光更亮的微光);由此我推测,该大气层可折射阳光的最高点为5376英尺。我对这一问题的见解还被《自然科学记录》第82卷中的一段文字证实,据该书陈述,在一次木星卫星的掩星过程中,木卫三在模糊了一两秒后完全消失,而木卫四之边缘部分则变得难以辨别。90

  当然,我把最后安全着陆的希望完全寄托于月球表面有一个如我所料的浓密气层,我指望这个气层的阻力,或更严格地说是指望它的支撑。毕竟,如果届时证明我推测错了,那我这次冒险所能指望的就只有一个结局,摔在这颗卫星崎岖的表面化为齑粉。而事实上,我当时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恐惧。相对来说,我离月球的距离已微不足道,浓缩空气所需要的精力却丝毫没有减少,我看不出舱外的稀薄空气有任何变浓的迹象。

  4月19日。上午9点左右,我惊喜地发现月球表面已近在咫尺。正当我的恐惧达到极限,浓缩器的送气泵终于显示出舱外空气的浓度有了变化。10点,我已有理由相信舱外空气的浓度在急剧增加。11点,我几乎已用不着耗费精力来操纵浓缩器,而到12点,稍稍犹豫一番之后,我冒险松开了扎橡胶袋的带子,当发现这样做并无什么不妥,我终于把橡胶袋完全拉开,并将其沿吊舱四壁拉到舱底。正如可以预料的一样,这个如此轻率和冒险的实验马上给我带来了痉挛和头痛。但这些症状和其他伴随着呼吸困难的不适感,似乎并没有达到危及我生命的程度,我决心咬紧牙关尽量忍受。心想只要更接近月球,进入更浓密的气层,这些症状就会自然消失。然而我的下降仍然非常迅速,而且很快我就惊恐地看出,尽管我对月球表面有一个与其质量成比例的大气层这一点很可能没有弄错,但我在另一点上完全错了,那就是我错误地认为,这个大气层的密度足以支撑我的气球及其装载物的巨大重量,至少在临近月球表面时足以支撑。而情况本来应该如此,应该和在地球表面的情况一样,假如这两颗行星作用于物体的重力真与其周围空气的密度成正比。但情况并非如此,我的迅猛坠落就是有力的证明。为什么不像预料的那样,这只能解释为与我上文提到过的那些地质上潜在的紊乱有关。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总算已飞临这颗行星,并正在以最可怕的速度急剧下降。因此我立即动手把所有压舱物拋出舱外,接着又扔掉全部水桶,然后是浓缩器和橡胶袋,最后丢掉了吊舱里的每一样东西。但这番努力全是徒劳。我仍在以可怕的速度飞快下坠,而此时离月球表面已不足半英里。于是作为最后一招,我脱掉了大衣和靴子,并砍掉了其重量相当可观的吊舱本身,这样,我用双手直接抓住索网,尽目力所及勉强俯瞰了一眼身下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小小住宅的地面。然后就一头跌到了一座古怪城市的中央,落到了一大群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的人当中。这些人谁也没吭一声,也没有谁给予我丝毫的帮助,而是全都像白痴一样站在我周围,非常滑稽地嘻嘻直笑,双手叉腰斜着眼看我和我的气球。我轻蔑地避开他们的目光,抬眼仰望天上的地球,那个我不久前才告别而且也许是永别的地球,它看上去像一面色泽暗淡的巨大铜盾,一动不动地高挂在我头顶的天际,盾的一边镶着一弯金光灿灿的新月状饰边。再也看不出陆地或海洋的轮廓,它的表面布满亮度有变化的暗斑,并依稀可见赤道和回归线形成的条带。

  就这样,但愿二位阁下能乐于知道,我历尽了闻所未闻的千难万险,经过了无可比拟的九死一生,终于在离开鹿特丹之后的第19天平安地到达了我航行的终点,这无疑是由地球居民所构想、进行并完成的最非凡、最重要的一次航行。可我还没开始讲我在月球的各种奇遇。其实二位阁下也许不难想象,在一颗不仅其自身特征非常有趣,而且因作为地球卫星而与人类居住的世界有着更有趣的紧密联系的行星上居住5年之后,我会有许多消息值得告诉你们学会的那些天文学家,这些消息远比我那次幸运而成功的航行细节更为重要,不管那些细节是多么精彩。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有许多——许多许多我非常乐意告诉你们的消息。我要谈这颗行星的气候,谈它奇妙的冷暖变化,谈它一连半个月的烈日高照,谈它另外半个月的天寒地冻,谈它的水分像被真空蒸馏一样从日晒点移到远离日晒点之处,谈它的一个变幻不定的流水带,谈月球居民本身,谈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谈他们奇异的生理结构,谈他们丑陋的相貌,谈他们没有耳朵,那种附属器官在一个变得如此独特的大气层里毫无作用,谈他们因此而对语言之运用和特性的完全无知,谈他们用来代替语言的一种奇特的沟通方式,谈每一个单独的月球居民与某一个单独的地球人之间所存在的一种难以理解的关系——一种类似于并依靠于两星轨道关系的一种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一个星球上居民的生命和命运与另一颗星球上居民的生命和命运交织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如果二位阁下真想知道的话——我还要谈谈藏在月球另一面的那些隐晦而可怕的秘密——由于月球的自转周期和绕地球转动的周期几乎令人不可思议的完全相等,所以它的另一面从来没有,而且因为上帝的怜悯也永远不会,转向人类天文望远镜的镜头。所有这一切,还有其他许多许多——我都非常乐意详细地告诉你们。长话短说,我必须得到报偿。我渴望重返故乡与家人团圆,而作为我进一步向你们提供信息的报偿——考虑到我有能力为自然科学和形而上学的许多重要学科带来新的启迪——我必须请求,利用你们受人尊敬的团体之影响,请求赦免我离开鹿特丹时所犯下的造成三名讨债人死亡的罪行。这便是我写此信的目的。送信人是一位月球居民,我说服他并正确地指导他来地球为我送信,他将恭候二位阁下的恩惠,为我带回我所请求的赦免,如果这一赦免能以任何方式获得。

  如此这般,不胜荣幸。

  你们谦恭的仆人

  汉斯·普法尔

  据说,刚读完这封离奇的长信,鲁巴迪布教授在极度惊讶中把烟斗掉在了地上,而冯·昂德达克市长则取下眼镜擦了擦并揣进兜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尊严,在极度的惊讶和赞叹中,用脚后跟一连转了三个圈。此事毋庸置疑——赦免应该得到。鲁巴迪布教授最后断然发誓,而大名鼎鼎的冯·昂德达克终于也这么认为。于是,他挽住他那位科学界同事的胳臂,一句话没说就开始抄近路回家,准备回去细想获得这项赦免的方法。可刚到市长府邸的大门口,教授突然大胆地提出,既然那位送信人已经认为溜走为妙——无疑是被鹿特丹市民凶悍的外貌吓得要命,那获得赦免也毫无用处,因为除了月球人谁也不会去完成如此遥远的一次飞行。市长阁下赞同了这一真知灼见,所以这件事便宣告结束。可是传闻和猜测并没有到此为止。那封信被公开发表,引出了各种各样的意见看法和流言蜚语。一些过分聪明的人甚至可笑地说,那件事不过是一场骗局。但我相信对这些聪明人来说,凡他们弄不懂的事都会被视为骗局。就我自己而言,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们的这一指责有何真凭实据。且让我们来看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其一,鹿特丹的某些小丑对某些市长和天文学家怀有某种特别的反感。

  其二,一个曾因不端行为被人割掉了两只耳朵的会变戏法的侏儒已从邻近的布鲁日市失踪了好几天。

  其三,贴满那个气球表面的报纸是荷兰报纸,因此不可能是在月球上印成。它们是下流小报(非常下流),印刷工布吕克可以对着《圣经》发誓说,它们是在鹿特丹被印刷的。

  其四,酒鬼恶棍汉斯·普法尔本人以及那三位被称为债主的游手好闲之徒,两三天之前被人看见在郊外的一家酒馆,当时他们正从海外旅行归来,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揣着钱。

  其五,人们普遍认为,或者说人们应该普遍认为,鹿特丹市天文学会的天文学家,以及世界各地其他学会的天文学家——更不用说一般学会的一般天文学家,毫不夸张地说,都不像他们应该的那样更合格、更称职、更有学问。

附记

  严格地说,以上拙文与洛克先生那个尽人皆知的《月球骗局》之间很少有相似之处,但由于两者都具有骗局的特征(尽管一个以调侃的口吻,另一个用严肃的语气),由于两个骗局都是关于月球这一主题——加之两者都试图用科学上的细节使故事显得逼真,所以,为了替自己辩护,《汉斯·普法尔》的作者认为有必要宣称,他自己这篇游戏之作在《南方文学信使》发表的日期,比洛克先生的大作在《纽约太阳报》上开始连载的日期大约早三个星期。以为有一种也许并不存在的雷同,一些纽约的报纸转载了《汉斯·普法尔登月记》,并把它与《月球骗局》进行对照,想从一篇作品的作者身上看到另一篇作品的作者。

  由于更多的人实际上是被《月球骗局》欺骗,而不是他们自己乐于承认该事件,所以笔者在此说明为什么不该有人受骗,指出那些竟然使人信以为真的故事细节——这也许能为公众提供一点儿乐趣。事实上,不管这篇精巧的小说所展示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它都仍然缺乏本来可以由对事实和普通类推的更加注意而大大加强的说服力。公众上当受骗,哪怕是一时被哄骗,仅仅证明了人们对天文学知识普遍而极端的无知。

  说个整数,月球和地球的平均距离是240000英里。如果我们想弄清一架天文望远镜能在视觉上使这颗卫星看上去有多近,我们当然只消用该望远镜的放大倍数去除该距离,或者严格地说,是用该望远镜的空间透视放大率去除。洛克先生把他那架望远镜的放大率定为42000倍。用这个数除距月球的实际距离,我们得到5英里这个视觉距离。从这么远的距离,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被看见,更不用说该故事中所详述的那些细微特征。洛克先生说约翰·赫歇尔爵士看到了月球上的花(罂粟花等),甚至还看清了小鸟眼睛的颜色和形状。而且在此段描写之前不远处,他又说那架望远镜观测不到直径小于18英寸的物体。正如我刚才所说,即使这也大大超过了他那架望远镜的空间透视能力。阅读该故事时可以读到,那架巨大的望远镜据说是在苏格兰邓巴顿由哈特利及格兰特先生的玻璃制镜厂制造的,但那两位先生的工厂在这个骗局问世之前就早已关闭多年。

  《月球骗局》单行本第13页上谈到一种野牛眼圈上的“一种绒毛帘”时说——“赫歇尔博士马上就敏锐地想到,那是一种天赋的器官,用来保护那种动物的眼睛免于遭受的朝向地球一面的月球居民周期性遭受的光明与黑暗之极度悬殊的刺激。”可这一点不能被认为是那位博士的“敏锐”观察。朝向地球一面的月球居民显然压根儿就没有黑暗,所以更谈不上什么“极度”。当没有阳光的时候,他们能照射到地球的光,这种光的亮度相当于13个乌云遮掩的望月之月光。

  尽管作者声称他通篇的月球地形均与布伦特的月面地图相符,实际上却与该地图或其他任何月面地图大相径庭,甚至连本身的描述也自相矛盾。该书中的罗经点也令人不解地混乱不堪,好像作者并不知道月面地图上罗经点的标法与地球上的标法并不一致,譬如东方被标在左边,等等。

  也许是对云海、静海、丰富海这些前辈天文学家给予月球暗斑的含糊的名称望文生义,洛克先生详细地描绘了月球上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其实天文学上最明确的一点,莫过于查明了月球上并不存在那样的水体。(在蛾眉月时或凸月时)观测月面的明暗分界线,可见该线穿越任何暗斑时都呈参差不齐的锯齿状,假若那些暗斑是水面,分界线穿过显然不应该曲折。

  第21页上对蝙蝠人翅翼的描绘,实际上不过是彼得·威尔金所描述的海岛飞人翅膀的翻版。这种愚蠢的写法本来应该令人生疑,至少可以引人深思。

  在第23页上,我们可读到下列文字:“当这颗卫星还处于萌芽状态时,作为化学亲和力的被动受实验对象,我们这个比它大13倍的星球肯定一直对它施加了一种巨大的影响!”写得非常不错,但应该注意的是,没有一位天文学家会发表这样的议论,尤其是对任何科学杂志。因为肯定地说,地球比月球并非只大13倍,而是大整整49倍。相似的一个谬误占据了该书的最后几页,作为对土星上某些发现的介绍,那位哲人般的记者竟像一名小学生似的对那颗行星进行了一番详细的描述——而且是对《爱丁堡科学杂志》!91

  不过,该书中有一点特别能够说明它是虚构的。让我们设想真有望远镜能让观测者从地球看到月球表面上的动物——那么,首先吸引观测者注意力的应该是什么呢?肯定不会是它们的形状、大小,或任何诸如此类的特征,而应该是它们奇怪的坐落情况。它们看上去会像天花板上的苍蝇那样,以脚朝上头朝下的姿势行走。真正的观测者会马上惊叹这种奇特的姿势(不管他事先对月球的了解有多充分),而那位虚构的观测者对这种情况连提也没提一下,就大谈特谈他看见了那些动物的整个身体,然而可证明的是,他只能看见它们的头顶!

  最后,我们还可以注意到那些蝙蝠人的身体,尤其是他们的能力(比如他们在那么稀薄的大气中飞行的能力——如果月球真有大气层的话)以及该书对动植物生存的其他大部分幻想,基本上都与人们对这些论题所做的类比推理不符,而在这点上类推往往相当于最后结论。也许已没有必要再说,故事开篇强加于布鲁斯特和赫歇尔的关于“一种人造光对观测物焦点之渗透”等联想,严格说来,全都属于那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象征描写。

  视觉上对天体的发现有一个现实而明确的限制——一种稍加说明便可了解的限制。实际上,假若造出大尺寸的透镜便是发现天体所需要的一切,那人类的聪明才智终将证明足以胜任,我们终将拥有任何所需尺寸的透镜。不幸的是,随着透镜尺寸的增加,即随着空间透视放大率的增加,视观测物发生的光由于散射而成比例地相应减弱。而对于这个不幸,人类无能为力,因为一个物体被看见是通过发自该物体的光,无论是直射光还是反射光。所以,那种能有助于洛克先生的独一无二的“人造”光,应该是一种他有能力射出的人造光,但不是射在“观测物焦点”上,而是射在真正的观测物上,即射在月球上。人们已经轻易地算出,当发自一颗恒星的光经过长期漫射,以至于微弱到晴朗无月之夜一般星光的程度,那该恒星实际上再也不会被看见。

  罗斯伯爵那台最近在英格兰制造的望远镜有一个反射面为4071平方英寸的窥器,而赫歇尔的望远镜反射面只有1811平方英寸,罗斯伯爵的透镜直径为6英尺,其边缘厚度为五又二分之一英寸,中央厚度为5英寸。该镜重三吨。焦距为50英尺。

  我最近读到过一本非常奇妙而且有几分别出心裁的小书,其扉页上印着:“月球人或幻想的登月旅行最近被西班牙探险家多米尼克·冈萨雷斯揭秘,这就是《飞行使者》。此书由J.B.D.A.帕里斯译成法语,由弗朗索瓦斯·皮奥出版社(圣伯努瓦街喷泉附近)和J.瓜纳尔出版社(大宫大厅前第一柱靠近议事厅处)联袂出版,1648年。”该书共有176页。

  该作者声称,他的书是由一位戴维森先生的英文本转译成法文的,尽管他的声明语焉不详。他说:“我从戴维森先生处得到此书的原版,戴维森先生在当今文学界,尤其是在自然科学界享有盛名。我感谢他不仅因为他使我拥有了此书的英文本,还因为他使我拥有了托马斯·达兰先生的手稿,达兰先生是一位因其美德而为人称道的苏格兰绅士,坦率地说,我就是借助该译本写出了我自己的书。”

  在开篇30页来了一大段与主题毫不相干的吉尔·布拉斯式的冒险之后,该作者讲述他在一次海上航行中身患疾病,水手们把他和一名黑人奴仆丢在了圣赫勒拿岛上。为了增加获得食物的机会,主仆二人便尽可能远地分开生活。这样就引出了一段训练鸟来为他俩传书递信的故事。渐渐地,这些鸟已被教会运送有一定重量的小包,而且包的重量逐渐增加。最后,作者终于想到把许多鸟的负重力合在一起,以便能载起他自身的重量。为此目的,他设计出了一种机械装置,我们从书中可读到关于这个装置的详尽描绘,它是用一幅钢板雕刻画为原料制成。这下,我们看到脖子上围着绣花褶边,头上戴着假发的冈萨雷斯先生,骑上了那个模样很像扫帚柄的装置,该装置被一大群野天鹅带上天空,因为每只天鹅的尾巴都用绳子拴在那个装置上。

  这位先生的故事要点在于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而读者对这一事实全然不知,直到快把书读完才恍然大悟。原来已经与主人公亲密无间的那些野天鹅其实并非圣赫勒拿岛上的土著,而是月球上的居民。它们自古以来就习惯每年定期从月球迁栖到地球的某个地方。当然,到一定的季节它们又会返回月球。而有一天,当作者碰巧要它们做一次短途飞行时,却出乎意料地被它们带着直往上飞,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飞到了那颗卫星。于是他从月球上的诸多怪事中,发现那里的人民生活得很幸福,他们没有法律,他们死时没有痛苦,他们的身高从10英尺到30英尺,他们的寿命平均为5000年,他们有一个名叫爱尔多罗泽的皇帝,而且由于没有引力作用,他们能跳60英尺高,还能用扇状翼飞来飞去。

  我不禁要摘抄该书有关科学常识的一段文字。

  冈萨雷斯先生说:“我现在得告诉你我在当时所处的位置的那番情景。所有的云都在我脚下,如果你高兴,或许我可以说是在我和地球之间。至于星星,由于我所在的地方没有黑夜,所以它们看上去总是一个模样,如往常一样并不璀璨耀眼,而是暗淡无光,很像清晨所看到的月亮。不过,很少能够看见它们,而(据我判断)这些星星看上去比在地球居民眼中要大10倍。差两天就是望月,那时月球大得惊人。

  “在此我绝不能忘了说,星星只出现在地球朝向月球这一边的天空,它们离月球越近便显得越大。我还必须告诉你,不管是天气晴朗还是有暴风雨,我发现自己总是直接处于月球和地球之间。我想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我的那些鸟总是直线飞行;二是因为每当我们试图停下来休息,我们就不知不觉地被带着绕地球旋转。因为我承认哥白尼的观点,他坚持认为地球从不停止自东向西旋转,不是绕着通常被称为地轴的赤道圈极点,而是绕着黄道圈极点,这个问题我打算以后再更多地谈论,等我有空回想起我年轻时在萨拉曼卡学过但后来又忘了的占星学时再说。”

  虽说有谬误,但由于此书为我们了解当时天文学界流行的观点提供了一个自然标本,所以它并非不值得予以注意。当时的一种观点假定“地心引力”只局限于离地球表面很近的距离,因此,我们就看到我们那位航行者“不知不觉地被带着绕地球旋转”之类的文字。

  另外还有过一些“登月飞行”的故事,但都不如刚才提到的那个更有价值。贝热拉克的那一篇可以说毫无意义。在《美国评论季刊》第三卷中可读到一篇就我们正在谈论的这种“旅行”而精心炮制的评论,可是从那篇评论中,读者很难看出那位批评家到底是在揭露他所评之书的愚蠢,还是在展示他自己对天文学的可笑的无知。我忘了那本书的标题,不过书中的旅行工具构想得甚至比冈萨雷斯先生的天鹅还令人可叹。那位冒险家挖土时碰巧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金属,而月球对这种金属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于是,他马上用这种金属做了只箱子,当解开把箱子系于地面的缆绳之时,那只箱子载着他,一下子就飞上了那颗卫星。《托马斯·奥罗克飞行记》并非一部可以完全嗤之以鼻的游戏之作,而且已经被翻译成德文。小说主人公托马斯实际上是一位爱尔兰贵族的猎场看守人,那名贵族古怪的性情引出了这个故事。“飞行”工具是一只鹰,出发地点是班特里海湾北岸一座名叫亨格里山的高山。

  这些不同的小册子目的都在于讽刺抨击,其主题都是把月球居民的风俗习惯与地球人的进行对比。这些书没有一本对飞行细节的似真性下过功夫。那些作者似乎无一例外全都对天文学一窍不通。《汉斯·普法尔登月记》的构思是新颖的,因为(只要这种异想天开的主题允许),作者就尽可能逼真地把科学原理运用于从地球到月球的实际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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