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之事
《淑女杂志》诸位编辑:
我荣幸地为贵刊奉上一篇文稿,并希望你们对此稿能比我理解得更透彻。这篇稿子是由我朋友马丁·范布伦·梅维斯(有时又叫作波基普西预言家)97
根据我大约一年前发现的一份看上去很古怪的手稿翻译的。当时那份手稿被密封在一只瓶子里,瓶子漂浮在那片黑暗的海洋——那海曾被那位努比亚地理学家98详细描述,但今天除了超验论者和一些耽于奇想者之外,很少有人涉足。
你们忠实的
埃德加·爱伦·坡
在“云雀”号气球上
2848年4月1日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得为你的过失而受到一封说三道四的长信的处罚。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打算把这封信尽可能地写得单调乏味,杂乱无章,语无伦次而且不得人心,以此来惩罚你的傲慢无礼。再说,我此时被关在一个肮脏的气球上,和一两百个贱民在一堆,正在一次愉快的旅行途中(多滑稽,有人竟然想到愉快)。至少在一个月内,我绝无希望脚踏实地,没人交谈,无事可做。当一个人无事可做之际,那就是该给朋友写信之时。你这下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了吧?这是因为我的无聊和你的过失。
那就准备好你的眼睛,接受骚扰吧。我打算在这次可憎的航行期间,天天给你写信。
唉!人类什么时候才会想出新的发明?难道我们注定要永远享受这气球的种种不便?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发明一种更快速敏捷的飞行方式?据我看来,这样慢吞吞地飘行比直截了当的折磨好不了多少。实话实说,自从我们离家以来,时速一直都没有超过100英里!连鸟都比我们飞得快——至少是有些鸟。我向你保证,我一点儿没夸张。当然,我们的航行显得比实际上更慢,这一是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供我们估计方位,二是因为我们一直顺风飘行。诚然,每当遇上另一个气球,我们便有机会感觉到我们的速度,这时我承认,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糕。虽然我已经习惯这种旅行方式,但每当有气球直接从我们头顶飞过时,我仍然不能克服头昏眼花。我总觉得那似乎是一只巨鸟正向我们扑来,要用它的利爪把我们抓走。今天早上日出时分,有一个气球从我们上方经过,它离我们的头顶是那么近,以至于它的拖绳实际上擦到了悬吊我们吊舱的索网,使我们感到极大的不安。我们的球长说,如果气囊的质地是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前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涂胶“油绸”,那我们早就不可避免地球毁人亡了。那种绸,他向我解释说,是用蚯蚓的内脏制成的一种织物。那种蚯蚓被人用桑葚(一种像西瓜的水果)细心喂养,它们长胖之后就被送进作坊压碎。这样压出的糊状物叫作原始浆,然后再经过多道工序,最后才成为“丝绸”。说来也怪,这种丝绸曾作为女人的衣料而受到欢迎!当时的气球绝大部分都是用这种材料做的。好像后来在一种植物的下部囊皮中发现了一种更好的材料,那种植物俗称大戟,当时植物学上称为乳草。这种丝绸因为经久耐用而被命名为西尔克·白金汉99,并且使用前通常被涂上一种树胶液,一种在某些方面可能与我们现在普遍使用的古塔胶相似的物质。那种树胶偶然也被称为印度橡胶或弹性橡胶,而且无疑是许多种真菌中的一种。请别再对我说,我本质上不是一个古董爱好者。
说到拖绳——似乎我们自己这一根今天上午把一个人从船上撞下了海,当时我们下方的海面上有许多小小的磁力螺桨船,拖绳撞上的是一条大约六千吨重的小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船上都挤得很不像话。应该禁止这些小船装载过多的乘客。当然,那位落水者未被允许重返甲板,他和他的救生圈很快就不见踪影。亲爱的朋友,我真高兴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开明进步的时代,以至于不应该有个体存在这等事。真正的人类所关心的应该是其整体。说到人类,我顺便提一下,你知道吗?我们不朽的威金斯在论及社会状态这类问题时,并非像当代人所认为的那样有其独到的见解。庞狄特100使我确信,大约早在一千年前,一位名叫傅立叶101的爱尔兰哲学家就以几乎同样的方式提出过同样的见解,因为那个哲学家开着一家卖猫皮和其他毛皮的零售商店。庞狄特无所不知,这你知道,所以这件事绝不可能弄错。真令人惊叹,我们居然发现那个印度人亚里士·多德深刻的见解每天都在得到验证(正如庞狄特所引用的),“于是我们就必然看到同样的主张在人类中循环,不是一次或两次,也不是若干次,而几乎是永无止境地重复”。
4月2日——今天谈一谈那条管理水上电报电缆中段的磁力船。我听说,当这种电报最初由霍尔斯投入使用之时,人们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把电文传过大洋,可今天我们完全弄不明白这有何难!世事变迁就是这样。沧海桑田——请原谅我引用这句伊特拉斯坎语。要是没有太西洋电报,我们该怎么办?(庞狄特说,太西洋在古代被叫作“大西洋”)我们停下来向磁力船问了一些问题,除了其他一些好消息,我们还获悉阿非利西亚内战方酣,而瘟疫在欧罗巴和亚细亚的流行正值绝妙状态。难道这种事今天看来不觉得奇怪,在人类使哲学升华高尚之前,世人竟习惯于把战争和瘟疫视为灾难?你知道吗?实际上,我们的祖先曾在古老的神庙里祈祷,祈求这些灾难不要光顾人类。我们的祖先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利益原则行事,这难道不是真的令人费解吗?难道他们真有那么愚昧,竟然看不出这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无数个体的消灭只会对整体有益!
4月3日——从绳梯登上气囊之顶,然后再环顾周围的世界,这可真是一种极好的消遣。你知道,在下面的吊舱,眼界不会有这般开阔,你很少能看到头顶的景象。可坐在这儿(我就坐在这儿写信),坐在这囊顶有豪华气势的无遮无盖的广场上,四面八方所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现在我视野之内正飘行着数不清的气球,它们呈现出一幅生气勃勃的画面,同时空中正回响着好几百万人的声音所汇成的嗡嗡声。我已经听说,当我们所认为的第一位气球航行家耶洛,或者(照庞狄特所说是)维奥利特,当他坚持认为只要凭借升降去顺应有利气流,气球便可朝各个方向飞行时,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几乎都对他不予理睬,他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有发明天才的疯子,因为那个时代的哲学家们(?)宣称这种事绝不可能,现在看来真令我莫名其妙,古代那些聪明的学者为什么对任何明明切实可行的事都视而不见。不过在任何时代,技艺进步的巨大障碍都遭到所谓的科学家们的反对。当然,我们今天的科学家完全不像古代科学家那么固执。哦,说到这个话题,我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要告诉你。你知道吗?直到不足一千年前,形而上学家们才同意打消世人那个古怪的念头,即认为获得真理只有两条可行之路!请相信这一点,如果你可能的话!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年代,有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土耳其哲学家(也可能是印度哲学家)。此人大力推广,或姑且说竭力鼓吹一种叫作由因及果式或演绎式的分析方法。他从他坚持认为的自明之理或“不言而喻的真相”开始,然后通过“逻辑的”过程得出结果。他最著名的两个门徒一个叫流口利得,一个叫侃得。且说亚里士·多德一直独领风骚,直到一位叫什么霍格的人出现。此人有一个别号叫“埃特里克的牧羊人”,他提倡一种截然不同的分析方法,并将其称为由果溯因法,或者称归纳法。他的方法完全涉及感觉。他是通过观察、分析和归类,最后把事实(即被他极不自然地称为的自然事例)总结为普遍规律。一言以蔽之,亚里士·多德的方法以本体做基础,霍格的方法则以现象为依据。对啦,后一种方法提倡之初赢得了世人的高度赞美,亚里士·多德顿时声名扫地。不过,他最后终于东山再起,被允许在真理这个领域与他的现代对手平分秋色。当时的学者们坚持认为,只有亚里士·多德式和培根式的道路才是可能获取真知的途径。你肯定知道,“培根式的”这个形容词是作为“霍格式的”同义词而发明的,它听起来更悦耳,看上去更高贵。
我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最断然地保证,我所讲述的这件事绝对有最充分的根据。而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如此明显的一种荒唐观念那时候肯定起过作用,从而阻碍了真正的学问发展,因为真的学问几乎总是以直观飞跃的方式向前发展。这种古代的观念把分析研究限制在蜗行牛步的速度,尤其是对霍格的迷恋狂热了好几百年,以至称得上正常的思想实际上完全停止。没人敢说一句真话,而为此他只觉得有负于自己的灵魂。真情真相是否能被证明为真理,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当时那些愚顽不化的学者,只看获得真情真相所通过的途径。他们对结果甚至不屑一顾。“让我们看方法,”他们高嚷,“方法!”若发现被调查的方法既不属于亚里士(也就是说公羊)102的范畴,也不归于霍格的领域,那学者们就会立即停止调查,并宣布那位“理论家”为白痴,从此对他和他发现的真理再也不予理睬。
我们当然不能认为凭这种蜗行牛步的方法,人们会在哪怕是漫长的年代中发现许多真理,因为对想象力的约束,是任何存在于古代分析模式中的稳定性都无法补偿的过失。那些日耳曼人、法兰西人、英格利人和亚美利坚人(顺便说一下,后者便是我们的直接祖先)所犯的错误,完全类似那种自作聪明的白痴所犯的错误。那种白痴以为他把东西拿得离眼睛越近,就肯定会看得越清楚。那些人被细节蒙住了眼睛。当他们照霍格式方法分析问题时,他们所依据的“事实”通常绝非事实,而是堆鸡零狗碎的破烂,只不过一直被假定为是事实而且肯定是事实,因为它们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当他们沿着公羊之路分析问题,他们的那条路简直还不如公羊角直,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不言而喻的自明之理。他们肯定失明眇目以至看不见这点,甚至在他们那个时代,因为甚至在他们那个时代,许多早就“被确认的”自明之理也已经一一被否定。例如——“无中不生有”“物体不能运动于它不存在之处”“世间绝没有恰恰相反的事物”“黑暗不可能来自光明”——所有这些和类似的另外十几条早被世人断然而正式地承认为自明之理的命题,甚至在我所说的那个时代显然也站不住脚。由此可见,那些坚信“自明之理”为真理之不变基础的人是多么愚蠢!即便从他们最有判断力的推论家口中,也很容易证明他们的自明之理大体上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谁是他们最有判断力的逻辑学家呢?让我想想!我得去问问庞狄特,一会儿就回来……啊,有了!这儿有一本差不多写于一千年前、最近从英格利语翻译过来的书。顺便提一下,英格利语好像就是亚美利坚语的雏形。庞狄特说,就其主题逻辑而言,此书无疑是一部最精巧的古典。这位(在当时被认为很了不起的)作者叫什么米勒,或者叫穆勒。我们发现了一条关于他的重点记载,说他有匹推磨的马名叫边沁。103不过,让我们来看看这部鸿篇大论!
啊!穆勒先生说得好,“能否想象绝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神志清醒的现代人,有谁会想到对这条自明之理提出怀疑?我们唯一的惊讶只能是,穆勒先生怎么会偏偏想到,有必要对这种一目了然的事加以暗示。不过,到此还没有什么差错。让我们再来看一页。这页上写些什么?“矛盾之双方不能同时为真理,即不能同时存在于自然之中。”穆勒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一棵树要么是一棵树,要么不是一棵树——它不可能同时是一棵树又不是一棵树。很好,可我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这样的——而且绝不敢说还有其他任何方式的回答:“因为不可能想象矛盾之双方同为真理。”可是根据他自己的论证,这压根儿就不是答案,因为他难道不是刚刚才承认“能否想象绝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
我现在抱怨这些老前辈,主要还不是因为他们的逻辑即便照他们自己的论证也是毫无根据,没有价值而且完全稀奇古怪,而是因为他们自负而愚蠢地排斥所有其他的真理之路,排斥除了那两种荒谬途径之外的所有获取真理的途径。他们的两种途径一条是蜗行之路,一条是牛行之途。而他们竟敢把酷爱翱翔的灵魂限制在这两条路上。
顺便问一句,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认为下面这件事曾让古代的那些教条主义者伤透过脑筋?那就是,他们不得不断定他们所有的真理中最重要而伟大的那个真理,到底是通过两条路中的哪一条获得的?我说的是万有引力定律。牛顿将此归功于开普勒。而开普勒早就承认他的行星运动三大定律是猜出来的——正是这所有定律中的三条定律引导那位伟大的英格利数学家发现了他的原理,即所有物理学原理之基础。若要追究这基础的根源,那我们必然会进入形而上学的王国。开普勒猜测——也就是说,想象。他本质上是个“理论家”,这个如今神圣而庄严的字眼在过去却是一种轻蔑的称呼。还有,到底是凭那两条“路”中的哪一条,一位密码专家才能破译一份异常神秘的密码,或商博良到底是通过那两条路中的哪一条,才成功地破译出了古埃及象形文字,从而把人类引向了那些永恒不朽而且几乎不可计数的真理?要那些老鼹鼠来解释上述问题,难道不会让他们感到为难?
对这个话题,我还有两句话要说,我就是要让你感到厌烦。你难道不认为奇怪?那些盲从的人虽然没完没了地大谈真理之路,但还是没发现我们今天看得一清二楚的这条大道——一致性的大道。你难道不觉得稀罕?他们居然未能从上帝的杰作中演绎出这个极其重要的事实:完美无瑕的一致必然是绝对真理!自从这一命题被宣告以来,我们前进的道路一直是多么平坦!探究真理的权利从那些鼹鼠手中被夺了过来,作为一项使命交给了那些真正的思想家,那些富有热情和想象力的人。这些人讲究理论。你能否想象,若是我们的老前辈能从我背后偷看到我写下的这个词,他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嘲笑?我刚才说,这些人讲究理论,只不过他们对自己的理论进行修正、归纳、分类,一点儿一点儿地清除自相矛盾的浮渣,直到一种毋庸置疑的一致终于脱颖而出,而由于它完全一致,连感觉最迟钝的人也承认它是绝对而当然的真理。
4月4日——新的气体正在创造奇迹,改进后的古塔胶也会令人叹为观止。多安全,多方便,多容易操纵,我们的现代气球在各个方面都尽如人意!有一个大气球正以每小时至少一百五十英里的速度向我们靠近。它看上去载满了人——也许有三四百名乘客,然而它翱翔在差不多一英里的高空,神气活现地俯视可怜的我们。说到底,一百英里乃至两百英里的时速仍然算不上快。还记得我们在横越加拿多大陆那条铁路线上的飞驰吗?每小时足足三百英里——那才叫旅行。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豪华的车厢客厅里饮酒、跳舞、娱乐。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偶然看到一眼全速运行的列车外的物体,所体验到的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混为一谈——成了一个整体。就我而言,我只能说,我宁愿乘时速一百英里的慢车旅行。那儿我们可以有玻璃车窗,甚至还能把它们打开——像看看窗外田野风光之类的事也可以办到……庞狄特说,加拿多铁路的路线大约在九百年前肯定已被规划出来。实际上他甚至宣称,现在还能辨认出一条铁路的痕迹,与所提到的那个遥远年代有关的痕迹。那条铁路好像有两股道,而你知道,我们的铁路有十二股道,而且有三四股新道正在修建。古代的钢轨很细,轨距很窄,照现代观念看来,即使不说非常危险,也得说极其轻率。现在五十英尺宽的轨距实际上还被认为不够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毫不怀疑在很久以前的确存在一条某种类型的铁路,正如庞狄特所宣称的那样。因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在过去的某个时期(肯定不少于七百年前),加拿多南北两块大陆是连在一起的,当时的加拿多人必然会想到建一条横贯大陆的大铁路。
4月5日——我简直无聊透了。庞狄特是气球上唯一可交谈的人。而他,可怜的人!开口闭口谈的都是陈年往事。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试图让我相信古代的亚美利坚人是自己管理自己!究竟有谁听说过这种荒唐的事?他们按照我们在寓言中读到的“土拨鼠”的方式,生活在一种人人为自己的联邦内。庞狄特说,他们是从那个所能想象到的最古怪的念头开始的,就是说:所有的人生而自由并且平等——公然违抗清清楚楚地铭刻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万事万物之上的等级法则。每个人都“投票”,这是他们的说法。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干预公众事务,直到最后发现,所谓的公众的事就是谁也不负责任的事,而“共和政体”(那种荒唐事就这么称呼)就是完全没有政体。据说,最初使那些因创立了“共和政体”而自鸣得意的哲学家感到惊恐不安的事,就是发现全民投票给了欺骗阴谋可乘之机,凭借阴谋诡计,任何一个堕落得不以欺骗为耻的政党,都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数量的选票,而他们的欺骗行为不可能被阻止,甚至不可能被察觉。稍稍想一想这个发现,就可以看清其后果,那就是卑劣之徒必占上风。总而言之,共和政府只可能是一种卑鄙下流的政府。可当那些哲学家正为自己未能预见到这种不可避免的邪恶而感到脸红,正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并决心要创立新的理论时,一个名叫乌合之众的家伙突然使事情有了个结局。他把一切都抓到了手中,建立起了一种专制暴政。与之相比,传说中的尼禄和康茂德104之流的暴虐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据说这个乌合之众(顺便说一下,他是个外国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家伙。他是个蛮横、贪婪、猥亵的巨人,有小公牛的胆、鬣狗的心和孔雀的脑袋。他最后死于精力衰竭。不管他有多么卑鄙无耻,他仍像所有的东西一样自有其益处,那就是给人类上了一课,而且直到今天,这个教训也没有被遗忘的危机——绝不要违反自然的类似关系。就共和政体而论,地球表面绝对找不到它的类似之物,除非我们把“土拨鼠”的情况作为一个例外。而如果说这个例外能证明什么,那它似乎只能证明,民主是一种绝妙的政体形式——对鼠类而言。
4月6日——昨晚好好地看了一番天琴座α星,用我们球长的小型望远镜对半度角观测,它的星轮很像我们在雾天用肉眼看见的太阳。顺便说一下,天琴座α星虽说比我们的太阳大得多,但它的黑点、大气和其他许多特征都与太阳相似。庞狄特告诉我,仅仅是在20世纪,人们才开始怀疑这两颗恒星之间存在着双星关系。(说来真怪!)我们太阳系在空间的运动轨道,曾被认为是环绕着银河系中心的一颗巨星。银河系的每一个天体都被宣布是围绕着这颗巨星转动,或至少说是围绕着位于昴星团阿尔库俄涅星105附近的上述天体所共有的一个引力中心转动,我们太阳系绕这个中心转一周需要117,000,000年!凭我们现在的天文知识,凭我们大型天文望远镜的改进等,我们当然会发现很难理解这种看法的根据。这种看法的第一个鼓吹者叫什么梅德勒。106我们只能断定,他起初仅仅是被类推引向了这个疯狂的假设;既然如此,他至少应该坚持类推下去。事实上,一颗巨大的中央恒星被提出,梅德勒至此还算首尾一致。然而,从天体力学上看,这颗中央恒星应该比所有环绕它的恒星加在一起还大。于是,下面这个问题就会被提出:“为什么我们看不见那颗巨星?”尤其是我们处于这串恒星的中间地带——至少,那颗难以想象的中央恒星应当位于这个地带附近。那位天文学家对这一点也许会以该星不发光作为遁词,但这样,他的类推马上就不成立。即使承认那颗中央恒星不发光,他又怎么解释为何围在它四面八方的无数灿烂辉煌的太阳也未能使它显露真颜?毫无疑问,他最后所能坚持的仅仅是一个所有绕行的恒星共有的引力中心。即便如此,他的类推肯定也站不住脚。不错,我们太阳系是在绕着一个共有的引力中心转动,但它的转动是与一颗有形的恒星有关,是由于这颗恒星的缘故,因为这颗恒星的质量足以保持这个系统其他天体的平衡。数学意义上的圆是一条由无数直线构成的曲线,但这个圆的概念——这个我们从几何学的任何角度考虑,都认为是不同于实际概念的纯数学意义上的概念,事实上也可以被视为实际上的概念,这就是当我们假设太阳系和它的伙伴们围绕银河系中心某个点旋转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在我们不得不涉及或至少是不得不想象这些巨圆的时候,我们才有权利把这个数学上的概念视为实际上的概念。让人类最活跃的想象力再进一步,去理解这样一个难以形容的圆!这样的理解几乎并不矛盾,即一道永远沿这个不可思议的圆之圆周飞驰的闪电,实际上将永远沿一条直线飞驰。我们太阳运行的道路就沿着这样的一个圆周——我们太阳系运行的方向就顺着这样的一条轨道,所以哪怕是认为人类的知觉会在100万年内感觉到太阳运行的轨道稍稍偏离一条直线,这都是一种不能接受的推测。古代的那些天文学家似乎都傻乎乎地相信:一条明显的曲线已经显露在他们短短的天文学历史期内,显露在一个纯粹的时间点上,显露在几乎等于零的两三千年间!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考虑居然未能立刻为他们指示出事情的真实情况——环绕同一引力中心的我们的太阳和天琴座α星之间存在着双星旋转关系!
4月7日——昨晚继续以观测天象娱乐。仔细地观测了海王星的五颗小行星,并兴趣盎然地观看了月球上一个巨大的拱墩被放上新建的达夫尼斯神庙的双楣。像月球居民那么小,并且与人类那么不相同的生物居然能发明出比我们先进得多的机械装置,想到这一点,觉得很有趣。而且我发现很难想象,那些月球人轻轻松松举起的巨大物体,真会像我们的理智所告诉我们的那样轻。
4月8日——我发现了!庞狄特真是扬扬得意。一个来自加拿多的气球今天与我们相遇,并抛给我们几份最近的报纸。报上刊登有一些与加拿多人,更正确地说是与古代的亚美利坚人有关的非常奇妙的消息。我想你一定知道,好几个月以来,一批工人正受雇在为乐园的一个新喷泉构筑地基,就是在帝国最大的那个娱乐花园。毫不夸张地说,乐园很久很久以来似乎就一直是一个岛屿,也就是说,它北边的分界线(按任何古老的记载追溯)是一条河,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狭窄的海湾。这海湾慢慢变阔,直到变为今天的宽度——一英里,岛的全长为九英里,宽度实际上变化不定。大约八百年前,那整个地区(庞狄特这么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房屋,其中有些楼房高达二十层(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那地区附近的土地被人们视为特别珍贵。然而,2050年那场灾难性的地震将这座镇子(它大得几乎已不能再称为村庄)连根拔掉,彻底摧毁,以至于我们最不屈不挠的考古学家也一直未能从该遗址找到任何充分的资料(诸如钱币、徽章或碑铭之类的东西),因而无法对该地区原始居民之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方面进行哪怕是最模糊的推测。我们迄今为止对他们的全部了解几乎就是:当一名金羊毛骑士雷科德尔·赖克107最初发现那块大陆之时,他们是出没于那里的尼克尔包克尔野蛮部落的一个分支。108可他们绝非不开化,只不过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形成了种种不同的艺术乃至科学。据说,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很精明,却奇怪地患上了一种偏执狂,拼命地建造一种在古代亚美利坚被命名为“教堂”的房屋——那是一种塔式建筑,用来供奉两个偶像,一个名叫财富,一个名叫时髦。据说到了后来,该岛十之八九都变成了教堂。而且那里的女人好像也被她们后腰下边的一个自然隆起部弄得奇形怪状——尽管这种变形在当时被莫名其妙地当作一种美。事实上,有一两幅这种变形女人的画像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她们看上去非常古怪,非常——说不出是像雄火鸡还是像单峰骆驼。
好啦,关于古代的尼克尔包克尔人,流传到我们今天的差不多就这么点儿情况。然而,好像在帝国花园(你知道那花园覆盖全岛)中央的挖掘中,几个工人挖出了一块显然是由人工凿成的四四方方的花岗石,石块重好几百磅。该石保存完好,那场将它掩埋的大地震并没有对它造成明显的损坏,它的一个表面是一块刻着碑文的大理石板(想想吧!)——一段字迹清楚的碑文,庞狄特真是欣喜若狂。拆开大理石板,后面是一个装着一只铅盒的空洞,铅盒里满满的,有各种各样的钱币、一份长长的名册、几份看上去像报纸的文件,还有其他许多使考古学家感兴趣的东西。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属于那个叫作尼克尔包克尔部落的地道的亚美利坚人的遗物。抛给我们气球的那些报纸上印满了那些钱币、手稿和印刷品等的摹真图片。我现在就把大理石板上的那段尼克尔包克尔人的碑文抄你一阅,供你一乐——
此乔治·华盛顿纪念碑之
奠基石
竖于1847年10月19日
适逢康华里勋爵
于公元1781年
在约克镇
向乔治·华盛顿将军投降
周年纪念典礼
纽约市华盛顿纪念碑协会赞助
我这里抄的碑文是庞狄特亲自逐字翻译的,所以内容不可能有误。从这样保存下来的这几行不多的字句中,我们探明了几个重要的事实。其中并非最不重要的一个事实就是:早在一千年前,实实在在的纪念碑就已经被废除(正如非常恰当的那样),当时的人们也和我们今天的做法一样,仅仅是表露一下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建碑的意愿。一块“冷清清而且孤零零”(请原谅我们引用伟大的亚美利坚诗人本顿的诗句)109的奠基石被小心翼翼地竖起,以作为这种高尚意愿的一个保证。从这段极妙的碑文中,我们不但弄清了所谈论的那次大投降在哪儿,是谁投降,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是如何投降的。说到在哪儿,那是在约克镇(这个镇子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是谁,那是康华里将军(无疑是一个富有的玉米商)。110他投降了。那段碑文是纪念——什么?哦,“康华里勋爵”投降。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些野蛮人要他投降能指望什么。只要我们想到那些野蛮人无疑是一些食同类者,那我们就不难推论,他们是打算用他来灌香肠。至于说他是如何投降的,那碑文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康华里勋爵是“在华盛顿纪念碑协会的赞助下”投降的(为了香肠),那个协会肯定是一个存放奠基石的慈善机构。可是,天哪!出了什么事?啊,我明白了——气球瘪了,我们就要掉进大海,所以我的时间只够再说上两句。匆匆浏览了一遍那些报纸之类的摹真图片,我发现在那个时代的亚美利坚人中有两个伟大人物:一个叫约翰,是名铁匠;另一个叫扎卡里,是名裁缝。
再见吧,待我们重逢之时。你能否收到这封信并不重要,因为我写它纯粹是为了消遣。不过,我要把此信手稿密封进一只瓶子里,然后把瓶子扔进大海。
你永远的庞狄塔
我发现了
——一首散文诗111
作者怀着深深的敬意
谨将此书
献给
亚历山大·洪堡先生
序
对爱我并为我所爱的为数不多的人,对那些爱感觉而不是爱思索的人,对梦幻者以及那些相信梦幻乃唯一现实的人——我奉上这册真言之书。并不是因为书中句句是真,而是由于其真中充溢着美,此乃真之本质。对那些我仅将此书作为一件艺术品奉献的人——请允许我们把它视为一段传奇,倘若我的要求不算太高的话,或许可把它视为一首诗。
我书中所言皆为真理,所以它不可能消亡——即或它今天因遭践踏而消亡,有朝一日它也会“复活并永生”。
虽然此书仅仅是作为一首诗,可我仍然希望它在我死后被人评判。
爱伦·坡
我发现了
——一篇关于物质和精神之宇宙的随笔
正是怀着最真诚的谦恭之心——甚至正是怀着一种敬畏之情,我开始动笔写这本小书,因为从所有能想到的题目中,我要与读者一道探讨这个最严肃、最广博、最艰深而且最庄重的问题。
我将找到些什么既崇高又不失质朴、既质朴又不失崇高的话语,来充分阐明我的主题呢?
我决意要谈谈自然科学、形而上学和数学,谈谈物质及精神的宇宙,谈谈它的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而且,我要向一些结论挑战,因而实际上将对许多人类最优秀而伟大并且最应该受到崇敬的智者提出怀疑。
首先请允许我尽可能明确地宣告,我并不希望在本书中论证宇宙之原理——因为不管数学家们会如何断言,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诸如论证这样的过程,但我将自始至终、坚持不懈地阐明宇宙之主导概念。
所以,我总的命题是:第一物质之原始统一性决定万物的第二因,包括它们不可避免地要湮灭的原因。
为了说明这一概念,我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来环视一下宇宙,以便人们真正能够获得并领悟一种独特的印象。
一个人站在埃特纳火山顶峰从容不迫地极目四望,主要打动他的是景象之苍茫辽阔和变化多姿。他只有踮起脚飞快地旋转一周,才能有希望从景象融为一体的壮观中领会那幅全景图。但因为站在山顶时,没有人想到过踮起脚旋转,所以迄今为止尚无人想到过那幅景象之完美的统一性;结果无论这种统一性中包含着什么值得思索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人类的脑海中实际上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有任何一篇论文以这种方式环视过宇宙——这里所用的宇宙二字是按其最广泛并唯一合乎逻辑的词义。在此我最好说明,凡本文使用“宇宙”一词而未加限定之时,我多半是指人类想象力所能及达的浩瀚空间,包括所有能被想象存在于这个空间范围的万事万物,无论其存在形式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在谈及一般意义上的“宇宙”之时,我多半会用一种限制性的说法——“星系宇宙”。读者将在后文中看出为何有必要这样区分。
即使从那些关于这个虽总是显得无限但实际上有限的星系宇宙的论著中,我也不知道有任何一篇对这个有限的宇宙进行过这样的环视,从而确保从其个体性中得出结论。最接近这种方式的观察,当数亚历山大·洪堡在其《宇宙》中所尽的努力。但他论述这个题目的着眼点不是其个体性,而是其整体性。他的主题说到底是纯物质宇宙之各个部分的法则,因为这种法则与这个纯物质宇宙之其他每个部分的法则相互联系。他的构思仅仅是普遍性的。一言以蔽之,他论述物质关系的整体性,并使一直藏匿在这个整体性后面的一切推论都暴露在哲学的目光之下。然而,不管他处理其总论之各个分论时所用的那种简洁是多么值得赞赏,这些分论之绝对多样性都必然引出大量细节,从而引出不可悉数的概念,这样就完全排除了印象之个体性。
在我看来,要获得这种个体性的印象,并通过这种印象得到推论——结论——启迪——推断,或仅仅是可以从中得到的猜想,如果得不到更好的东西的话,我们就需要像在火山顶上踮起脚旋转那样,来一圈思想上的旋转。我们需要所有的一切都围绕这个思想上的视点中心急速旋转,以至所有的细节都完全消失,甚至连比较明显的目标也融为一体。在这种环视的过程中,消失的细节会包括所有各自独立的地球物质,地球将只剩下它的行星属性。此时,一个人便成为人类,人类则变成了宇宙智慧大家庭的一名成员。
现在,在开始探讨我们本身的题目之前,请让我恳求读者注意从一封多少值得注意的信中抄录下来的一两个小段,那封信好像是在一只密封的瓶子里发现的,当时瓶子漂浮在那片黑暗的海洋——那片海洋曾被努比亚地理学家托勒密·赫菲斯忒翁112详细描述,但今天除了那些超验主义者和一些耽于奇想的人外,很少有人涉足。我承认,这封信的日期甚至比它的内容更令我吃惊,因为它似乎是写于公元二千八百四十八年。至于我就要抄录于后的段落,我想它们自会说明问题。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朋友,”写信人无疑是在问他同时代的一个人,“你知道吗?直到不足一千年前,形而上学家们才同意打消世人那个古怪的念头,即认为获得真理只有两条可行之路!请相信这一点,如果你可能的话!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年代,有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土耳其哲学家。”(写信人在此可能是指亚里士多德,最辉煌的名字在两三千年后也不幸被讹误。)“这个伟人的名声主要在于他论证了打喷嚏是一条自然法则,过分深沉的思想家可凭借打喷嚏从鼻孔里排除多余的思想,可他作为一种名曰由因及果式或演绎式的哲学之创始人,或至少作为这种哲学的主要鼓吹者,也赢得了几乎同样显赫的名声。他从他坚持认为的自明之理或“不言而喻的真相”开始,然后通过“逻辑的”过程得出结果——现在众所周知的没有任何真理会自明这一事实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思维过程。对他来说,只要他所思考的真理全都彰明较著就够了。他最著名的两个门徒一个是名叫流口利得的几何学家(指欧几里得)”“另一个是名叫康德的德国人,他的名字与那位超验主义的创始人‘侃得’先生的大名谐音。
“且说亚里士·多德一直独领风骚,直到一位名叫霍格113的人出现,此人有一个别号叫‘埃特里克的牧羊人’,他提倡一种截然不同的哲学方法,并将其称为由果溯因法或者称归纳法。他的方式完全涉及感觉。他是通过观察、分析和归类,最后把事实(即被他极不自然地称为的自然事例),总结为普遍规律。一言以蔽之,亚里士·多德的方式以本体做基础,霍格的方法则以现象为依据。后一种方法提倡之初赢得了世人的高度赞美,亚里士·多德顿时声名扫地。不过,他最后终于东山再起,被允许与他那位更现代的对手共同瓜分哲学王国——当时的学者们满足于排斥其他所有过去的、当时的和未来的竞争者,并凭借一项中间法令的颁布停止了一切哲学上的争论,该法令宣称只有亚里士·多德式和培根式的道路才是,而且当然应该是可能获取真知的途径。你肯定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写信人在这里补充说,“‘培根式的’这个形容词是作为‘霍格式的’同义词而发明的,它听起来更悦耳,看上去更高贵。
“现在我断然向你保证,”写信人继续道,“我跟你讲这些事没带丝毫偏见,而你很容易就能看出,这种如此明显的荒唐限制那时候肯定起过作用,从而阻碍了真正的科学发展,正如整个历史将会表明的那样,真正的科学最重要的发展看上去都是以直观飞跃的方式。而这些古代的观念,把分析研究限制在蜗行牛步的速度。我无须提醒你,在各种各样的运动方式中,蜗行牛步的确是一种四平八稳的方式——可难道因为蜗牛走得稳当,我们就必须剪掉天使的翅膀?在许多个世纪里,那种迷恋,尤其是对霍格的迷恋是那么狂热,以至称得上正常的思想实际上完全停止。没人敢说一句真话,而为此他只觉得有负于自己的灵魂。真情真相能否被证明为真理,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当时那些教条主义的哲学家,只考虑所宣称的获得该真理所通过的途径。他们对结果甚至不屑一顾——‘方法!’他们高嚷——‘让我们看看方法!’若发现被审查的方法既不属于霍格的范畴,也不归于亚里士(指山羊)的领域,那些学者便会停止审查,同时宣布那位思想家是‘白痴’,并给他打上‘理论家’的烙印,从此以后对他和他发现的真理再也不予理睬。
“我亲爱的朋友,”写信人继续道,“我们当然不能认为仅凭这种蜗行牛步的方法,人类会发现许多真理,哪怕是经历一个个非常漫长的年代,因为对想象力的约束是一种连蜗行牛步之绝对稳当性也不能弥补的过失。更何况蜗行牛步的稳当性远非绝对。我们这些前辈所犯的错误,完全类似那种自作聪明的白痴所犯的错误。那种白痴以为他把东西拿得离眼睛越近,就肯定会看得越清楚。他们被细节蒙住了眼睛,细节就像苏格兰鼻烟一样令他们爽快,因此霍格主义者吹嘘的事实通常绝非事实——若不是假定它们无论如何都是事实,那本是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过培根主义的致命弱点——它最可悲的谬误之源,还在于它必然会把权力和需要考虑的问题交给那些仅仅会感觉的人——那些矮子群中的高人,用显微镜才能找到的学者——那些多半在自然科学领域发掘并贩卖芝麻大的事实的人,他们在大街上以同样价格兜售的就是这种事实。据认为,这些事实的价值仅仅在于是他们的事实这一事实,不管它们是否能适用于那些基本的、唯一合理的、被称为法则的事实之发展。
“除了这些人,”信中继续说,“除了这些被霍格哲学一下子捧上天,从而突然从厨房步入科学之殿堂,从灶台一步跨上神圣的讲台的人,地球表面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令人不可容忍的盲从者和专制者。这些人的信条、文本和教义都是‘事实’这个字眼——可他们多半连这个字眼的意思都不知所以。对那些敢冒险动一动他们的事实,从而使其有序并便于应用的人,霍格的信徒们绝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所有想概括一下的企图马上就会被扣上‘理论的’‘理论’和‘理论家’的帽子——简而言之,所有的思想都是对他们的人身侮辱,都会引起他们的极度愤恨。
“除开形而上学、数学和逻辑学之外的自然科学之发展而言,从所有可理解的知识对象来看,培根造就的那些思想狭隘、主观片面并跛了一条腿的哲学家真是无能得可悲,无知得可怜,甚至比一个目不识丁的仆人还可怜可悲,因为当仆人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时,他实际上已证明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当我们的前辈盲目地遵循自明之理的演绎之路,或者说公羊之路的时候,他们同样也没有权利谈什么稳当。这条路上有数不清的地方简直还没有公羊角直。简单的事实是:亚里士多德学派把他们的城堡建在了虚无缥缈的空气之中;因为从来就没有或者说完全不可能存在什么自明之理一类的真理。他们肯定都失明眇目,所以没看出这一点,或至少怀疑到这点;因为即便在他们那个时代,许多他们一直承认的‘自明之理’也早已被扬弃——譬如‘无中不生有’‘物体不能运动于它不存在之处’‘世间绝没有恰恰相反的事物’,以及‘黑暗不可能来自光明’。这些命题和其他无数类似的被世人断然而正式地承认为自明之理或无可争辩之真理的命题,甚至在我所说的那个年代也显然完全站不住脚——由此可见,那些坚信有一个不变基础的人是多么愚蠢,尤其是当这个基础之易变性已屡屡展现,明白无误!
“即便用他们自己提出的论据来质问他们,也很容易证明这些由因及果式的推理家是多么的缺乏理性——很容易证明他们的自明之理大体上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废话。现在我面前正摊着”——请注意,我们还在继续读那封信——“现在我面前正摊着一本大约一千年前出版的书。庞狄特向我保证,就这本书的主题而言,它无疑是一部精巧的古典论著,此书名曰《逻辑体系》。这位在当时被认为很了不起的作者叫什么米勒,或者叫穆勒。我们发现了一条关于他的重要记录,说他骑一匹名叫杰里米·边沁的磨坊马:114不过让我们来看看这部论著本身!
“啊!——穆勒先生说得真好,‘能否想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作为自明之理的判断标准。’当然,任何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否认这是一条不言而喻的自明之理。若是不承认这个命题,那就意味着认为真理具有多变性,而真理的性质同义词恰恰是确定不移。如果把能够想象作为真理的判断标准,那大卫·休谟的真理就很少能成为一般人的真理,而在天堂里颠扑不破的真理有百分之九十九会在世间被证明为谬误。所以穆勒先生的这个命题经久不衰。我不想承认它是自明之理,仅仅是因为我正在阐述没有自明之理存在;但为了让我的阐述清楚得足以让穆勒先生本人也没法吹毛求疵,我打算承认:如果有自明之理存在,那上述命题就最有资格被视为自明之理——而且没有比之更绝对的自明之理,因此命题人后来的任何命题若与这个最初的命题冲突,那冲突的任何一方都肯定不真实——也就是说并非自明之理,或者说即便曾被承认可以自明,现在也双双立即失效。
“现在,让我们用命题人自己的逻辑来检验他提出的任何一个自明之理。让我们以最公平的方式来对待穆勒先生。我们不会让这个问题得到一般的结果。为了便于研究,我们不会选普通的自明之理——不会选他那些因为仅仅是暗示而减少了其荒谬程度的自明之理,即被他称为第二流的命题,仿佛在界定一个确凿无疑的真理时其确凿还可以多一点儿或少一点儿——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不选那种其无可争辩性大可争辩的自明之理,就像在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中发现的那类。譬如说我们不会去谈论这样的命题,如两条直线围不成一个空间,或整体永远大于该整体的任何部分。我们将为这个逻辑学家提供每一种方便。我们将马上举出一个他认为绝对毋庸置疑的命题——一个无可争辩的命题之典范。该命题是——‘矛盾双方不能同时为真理——不能同时存在于自然之中。’举例来说,穆勒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此我举一个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例证——一棵树必定要么是一棵树,要么不是一棵树——它不可能同时是一棵树又不是一棵树。这句话本身完全成立,非常适合作为一个自明之理,直到我们将其与前几页上所坚持的一个自明之理进行对照——换言之,与我先前抄录的一句话进行对照,直到我们用其命题者自己的逻辑对其进行检验。穆勒先生断言‘一棵树必定要么是一棵树要么不是一棵树’。很好,那现在请允许我问:为什么?对这个小小的疑问只有一种回答——我谅也没有任何人能想出第二个答案。这唯一的回答就是‘因为我们发现不可能想象一棵树会是别的什么,它只能要么是树要么不是树’。我再说一遍,这就是穆勒先生的唯一回答——他不敢说还有第二个答案。然而根据他自己的论证,他的回答显然压根儿就不是答案,因为他难道不是已要求过我们承认,作为一个自明之理,能否想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作为其判断标准?所以他的立论——他全部的立论就犹如大海上没有舵的船。请别说这只是普遍规律中出现的一个例外,因为要我们去想象一棵树既是树又不是树,这种‘想象之不可能性’的确太大了。我说别试图进行这样的诡辩,原因有三:其一,‘不可能性’没有程度,因此不能说一个不可能的想法比另一个不可能的想法更不可能;其二,穆勒先生本人无疑对这命题进行过深思熟虑,他已经尽可能明确并尽可能合乎逻辑地排除了所有例外,根据的是他前一个命题之强调式,即在任何情况下,能否想象都不能作为自明之真理的判断标准;其三,即使真有可以接受的例外,那例外在此为何可接受还尚待说明。一棵树既是树又不是树,这是一个天使或魔鬼才会有的概念,世间无疑有许多疯子或超验主义者也会这么认为。
“我现在与这些老前辈争论,”写信人继续道,“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的逻辑太浅薄狂瞽——坦率地说是毫无根据,没有价值而且完全稀奇古怪,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自负而愚蠢地排斥除了那两条狭窄而弯曲的路之外的其他所有通往真理的道路(他们那两条路一条是蜗行之途,一条是牛行之径),可是既不学无术又刚愎自用的他们竟敢用这两条路来限制灵魂——限制那酷爱在浩渺无垠、无‘路’可辨的直观领域翱翔的灵魂。
“顺便问一问,我亲爱的朋友,尽管他们的学者没完没了地大谈而特谈真理之路,可那些盲从的人无一例外地没能找到我们今天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条最宽、最直、最可行的道路、这条庄严的光明坦途、这条壮丽的康庄大道,这难道不正是那些霍格和亚里士对他们的信徒进行精神奴役的证据?他们居然未能从上帝的杰作中演绎出完美无瑕的一致必然是绝对真理这个极其重要的命题,这难道不令人感到吃惊?自从这一命题被宣告以来,我们前进的道路一直是那么平坦,那么通畅!凭着这个命题,探索真理的权利从那些鼹鼠手中被夺了过来,作为一项使命而不是一项工作交给了那些真正的思想家——那些富有热情和想象且知识渊博的人。这些人——我们的开普勒们和拉普拉斯们,‘善于思索’并‘讲究理论’——你难道不能想象,要是我们的老前辈能从我背后偷看到我写下的这两个词组,他们会发出什么样的大声嘲笑?我再说一遍,这些开普勒善于思索并讲究理论,只不过他们对自己的理论进行修正——归纳——筛选——一点儿一点儿地清除掉自相矛盾的浮渣,直到一种毋庸置疑的一致终于脱颖而出——由于这种一致是一种一致,连感觉最迟钝的人也承认它是绝对而当然的真理。
“我常常在想,我的朋友,连下面这样的问题也肯定让一千年前的那些教条主义者伤透过脑筋,那就是他们不得不断定,密码专家到底是走他们那两条路中的哪条路才能破译异常神秘的密码——或者说商博良到底是通过哪条路才成功地破译了古埃及象形文字,从而把人类引向了那些埋藏了许多个世纪的极其重要而且不可计数的真理。难道下面这个问题不曾让那些盲从者格外犯难,那就是他们所有真理中那个最重要而伟大的真理——万有引力定律到底是通过他们那两条路中的哪一条获得的?牛顿是从开普勒的三大定律推演出万有引力定律。而开普勒早就承认他的行星运动三大定律是猜出来的——正是对这些定律的研究使那位最伟大的英国天文学家发现了那条原理,即所有(现存的)物理学原理之基础,若要追究这基础的根源,那我们马上就会进入那个朦胧的形而上学的王国。是的!开普勒猜出了这些极其重要的定律——也就是说,他想象出了它们。若是曾有人请他说出他发现那些定律是通过演绎之路还是归纳之路,那他的回答很可能是——‘我对道路一无所知,可我的确知道宇宙的结构。这就是宇宙。我凭我的灵魂领悟了它——我仅仅凭直觉到达了它。’唉,可怜而无知的老人!难道竟没有一个形而上学家告诉过他,他所说的‘直觉’就是从演绎或归纳中得出的结果,只不过演绎或归纳的过程太虚幻,以至于避开了他的意识,逃离了他的理性,或者鄙弃了他的表述能力?这是多么的遗憾,某位‘道德哲学家’竟然没早点儿让他明白这些道理!他发现三大定律并不是非法地仅凭直觉,而事实上是凭着正派而合法的手段——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是通过霍格之路,或至少是通过亚里士之路,才进入了那些宏大的殿堂,发现了那些闪闪发光、被人忽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永恒而无价的宇宙之奥秘,若是他在弥留之际能知道这一切,不知他会感到多么宽慰!
“是的,开普勒本质上是个理论家,但这个如今神圣而庄严的称号在古代是一种极度轻蔑的称呼。只是到了今天,世人才开始感激那个非凡的老人——才开始应和他那首用语言奏出的预言式的、诗一般的、令人难忘的狂想曲。对我而言,”那位不知名的写信人继续道,“我甚至一想到那段话语心中便会燃起一团圣火,我觉得即使把那段话重复千遍万遍我也听不够。在结束这封信之际,让我们再把这段话欣赏一遍——
‘我不在乎我的著作是现在被人读还是由子孙后代来读。既然上帝花了六千年来等一位观察者,我可以花上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我赢了。我已经偷了古埃及人的黄金秘密。我将纵容我神圣的愤怒。’”
这封即使不说是大言不惭但也令人莫名其妙的信就抄到这里。也许从任何方面对这位写信人(不管他是谁)的想象加以评论都是愚蠢的行为,这些想象不说是标新立异,至少也是想入非非,与我们这个时代举世公认并根深蒂固的观点完全对立。所以,还是让我们继续探讨我们本来的主题——宇宙。
这个主题允许在两种讨论模式中选择一种——我们可以从近到远或由远而近。前者从我们自己的着眼点开始——从我们居住的地球开始——推延到太阳系其他行星——然后到太阳——再从太阳到银河系——最后穿过其他河外星系无限地向远处追溯;后者则从我们所能想象的无限远的某一点开始,最后回到人类的居住地。通常——也就是说,在一般关于天文学的论著中(除了某些例外,第一种模式常被采用),这显然是因为那些论著的目的仅仅在于天文学上的事实和原理,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最佳途径,就是从因近在眼前而已知的范围逐渐延伸至因遥远而变得模糊的空间。为了达到我现在的目的——要使读者能够像从远方看上一眼那样,对个体的宇宙有个清晰的概念,更可取的模式显然应该是从大处到小处——从中心到边缘(如果我们能确定一个中心)——从开始到结束(如果我们能想象出一个开端)。不过,以这种模式展现一幅景象很难(如果并非不可能)让不谙天文学的读者完全理解诸如与量有关的一些问题——量的意思是多少、大小和远近。
鉴于此,清楚明了——易于理解在各个方面都是我整体构想的主要特征。在重要论题上,我宁肯不厌其详地啰唆也不愿留下丝毫晦涩。不过,深奥难懂并非与主题有关的一种特性。凡适当循序渐进者,均可轻而易举地读懂本文。仅仅是因为我们要走的微分学之路有个别地方尚未铺上踏脚石,所以涉及微分学的问题读起来不像所罗门·西索的十四行诗那么好懂。
所以,为了消除所有会导致误解的可能,我认为可以一开始就假定读者甚至对天文学上非常明显的事实似乎也一无所知。在使上述两种讨论模式结合的过程中,我打算利用它们各自特有的优点——尤其要利用必然会作为这种打算之结果而出现的细节上的相互作用。在用由远而近的模式开始的同时,我将随时准备回头去追溯前文已提及的那些有关量的问题。
那就让我们马上从“无限”这个最纯粹的字眼开始。如“上帝”“精神”和其他一些几乎在所有语言中都有其对应词的字眼一样,“无限”所表达的绝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为了概念而进行的一种努力。它代表对一种不可能的概念所进行的有可能的尝试。人类需要一个字眼来指示这种努力的方向——指示那片永远遮蔽着这种尝试之目标的乌云。总之,人类需要一个字眼,凭着这个字眼,一个人可以立刻把他自己与另一个人联系起来,与人类智力的某一倾向联系起来。“无限”这个字眼从这种需要中产生,所以它代表的只是一种思想的思想。
至于现在所考虑的那个无限——空间之无限,我们常常听人说“其概念被心灵承认——默许——接受——因为接受有限这个概念更加困难”。但这不过是连远古那些深刻的思想家也偶尔乐于用来欺骗自己的那些说法之一。这个说法的诡辩性就潜藏在“困难”这个词中。我们被告知,“心灵接受无限这个概念,因为它发现要接受有限空间之概念更为困难”。要是这个命题被正式提出,其荒谬性马上就会昭然若揭。显而易见,这个实例中说的不仅仅是困难。如果依这个断言之本意而不加诡辩,它想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心灵接受无限这个概念,因为接受有限空间之概念更不可能。”
读者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要理性来决定的问题并不是两种说法各自的可信性,也不是两个论点各自的正确性。这是一个两种概念直接冲突的问题,两个概念均被宣布为不可能,理智认为其中一个能够被接受,因为要接受另一个更不可能。选择并非在两种困难性之间,而完全是被认为在两种不可能性之间。困难性有大小之分,但不可能性则无多少之别,正如我们那位大言不惭的写信人已经说过的一样。一件工作的困难性可以或大或小,但其可能性或者不可能性则不然——这里没有程度。推倒安第斯山也许比推倒一座蚁山更困难,但使一座山的物质湮灭,则不可能比使另一座山的物质湮灭更不可能。一个人跳十英尺高的难度,会比他跳二十英尺高的难度更小,但他跳上月球的不可能性,不会比他跳上天狼星的不可能性少一分一毫。
既然这一切不容争辩,既然心灵只能在两种不可能的概念中进行选择,既然一种不可能性不能比另一种不可能性更大,因而就说不上哪一种更可取的问题。那么,那些不仅以已经提到过的理由,而且用无限这个假定的概念本身为依据,而坚持认为人类接受无限这个概念的哲学家,显然就是在证明一件不可能的事为可能的事,其证明方法就是证明另一件同样不可能的事是多么的不可能。读者肯定会说这是一派胡言,也许是一派胡言——实际上,我认为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我放弃把这些胡言乱语据为己有的权利。
然而,要揭示哲学上就这个问题提出的论据之谬误,最现成的办法仅仅是注意一个长期以来完全被人忽略的事实——该论据同时证明和反驳了它本身的命题。神学家们以及其他一些人说,“心灵不得不承认第一动因,因为它感到极难想象无穷无尽的原因之外的原因”。如前例一样,这个命题中的诡辩词依然是一个“难”字——不过,这难字用在这儿是要证明什么呢?第一动因。何为第一动因呢?所有原因的最后终点。那什么是所有原因的最后终点呢?限定——有限。这样,一个难字在两个过程中不知被多少哲学家用来忽而证明有限,忽而证明无限——难道不能再被用来证明点儿别的什么?就这些诡辩家而言,他们至少是没有根据的。不过,撇开他们不论,他们在一个实例中证明的有,恰好是他们在另一个实例中证明的无。
当然,谁也不会认为,我在此是要坚持我们试图用“无限”这个词来传达的那种存在绝对不可能。我的目的仅仅是要说明,凭通常采用的那种错误的推理去证明无限本身,或甚至去证明我们对无限的概念是一种愚蠢的企图。
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可以说我不能想象无限,而且确信谁也不能。心灵若非完全自觉——若不习惯对自己的作用反躬自省,那它实际上就会经常自欺欺人地认为它已经接受了我们所说的那个概念。在努力去接受那个概念的过程中,我们一步步地前进,我们的想象一点点地前移,而且只要我们继续这种努力,实际上,就可以说我们正在趋于心目中那个想法的形成。与此同时,以为我们实际上形成或已经形成了那种概念的印象,也随着我们内心不断努力的时间长度而加深。可正是在中止这种努力时,在(我们以为)已实现那种想法时——在(我们认为)终于形成了那个概念时,我们一下子推翻了我们的整个思想框架,停在了某个最终的因而是有限的思索点上。然而,由于到达最终点和中止思想在时间上绝对一致,结果我们未能意识到上述事实。另一方面,在试图形成有限空间这一概念的过程中,我们只不过转向了包含有不可能性的过程。
我们相信上帝。我们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有限或无限的空间,但在这些实例中,我们的相信被更恰当地称为信仰,信仰与本义上的相信截然不同——与理智的相信截然不同,理智的相信把精神概念作为先决条件。
事实是,在阐明任何一个与“无限”同类(代表思想之思想的那一类)——的字眼时,有权说自己完全在思想的人会觉得自己不应该接受一个概念,而完全应该引导自己的心象到达理性太空的某个特定方位,那儿有一片永不消散的星云。实际上,他并不试图使其消散,因为他从一种转瞬即逝的直觉中领悟,这不但不可能,而且考虑到整个人类,也没有必要使其消散。他领悟到上帝无意使其消散。他立即看出那片星云存在于人脑之外,甚至还看出它是如何(如果不完全是为什么的话)存在于人脑之外。我知道,有些人忙忙碌碌试图达到达不到的目的,而且凭着在一堆所谓的思想家中间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而轻易达到了目的,因为那些思想家认为不明不白和深刻是同义词,似乎墨鱼应该以深刻而闻名,但思想的美质是其自我认识。至于稍稍有点儿朦胧,可以这么说,心灵之雾绝不可浓得弥漫到精神领域之边界,甚至把边界本身遮挡在理解力之外。
现在可以看出,在使用“空间之无限”这个说法时,我并不是要求读者接受绝对无限这样一个不可能的概念。我仅仅是指空间之“最终能被想象的浩瀚”——一个朦胧而不定的领域,它随想象力的波动忽而收缩,忽而膨胀。
迄今为止,星系宇宙和我在前文中下过定义的严格意义上的宇宙一直被混为一谈。人们总是直接地或间接地假定——至少从有可理解的天文学以来,如果我们有可能到达太空中任何一个假设的点,我们就会在四面八方发现无穷无尽的天体。这是帕斯卡那个站不住脚的想象,大概也是他在转弯抹角地为我们坚持称为“宇宙”的那个概念下定义时最成功的一次尝试。他说,“那是一个处处为中心而无处是边缘的范围”。115不过,尽管这个拟议中的定义实际上并非星系宇宙的定义,但我们仍可有所保留地把它作为一个(在所有实际意义上都足够严谨的)定义用于那个严格意义上的宇宙——也就是说,用于空间宇宙。那就让我们把后者视为“一个处处为中心而无处是边缘的范围”。事实上,虽然我们发现不可能想象空间有一个尽头,但我们不难想象它无数起点中的任何一个。
那就让我们以上帝作为我们的起点。关于这个上帝本身,唯有什么也不说的人才不是傻瓜,唯有什么也没说的人才算虔敬。比尔菲尔德男爵说:“Nous ne connaissons rien de la nature ou de l’essence de Dieu——P.ur savoir ce qu’ilest, il fautětre Dieu měme.”这句话译成英文,就是:“我们对上帝之本性或实质绝对一无所知——要知道他是什么,我们自己就必须成为上帝。”
“我们自己就必须成为上帝!”尽管如此惊人的一句话尚在我耳边回响,可我仍然要冒昧地问,是否这个我们现在一无所知的上帝灵魂也注定永远不得而知。
不过,就让我们满足于假定正是这个至少现在还不可理解的上帝——正是这个被假定为精神(非物质)的上帝,正是这个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将用一种特性代替一个定义的上帝——正是这个作为精神而存在的上帝从虚无之中,凭他的意志,在某个我们不奢望探询但无论如何都是极其遥远的年代进行过一番创造——接着再让我们假定正是这个上帝创造了,创造了什么?这是我们所要探讨的问题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们有理由假定的最初创造的唯一之物到底是什么?
我们已到了一个只有直觉能帮助我们的关键点上——现在让我们来重温一遍我已经提到过的那种想法,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完全相信直觉。这就是产生于归纳或演绎的那种确信,只不过归纳或演绎的过程太虚幻,以至避开了我们的意识,逃离了我们的理性,或者鄙弃了我们的表述能力。有了这种理解,我现在宣布——一种虽不可言传但完全无法抗拒的直觉驱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上帝最初创造之物——上帝凭其意志,从其精神中或从虚无中初创之物,只能是处于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简单状态的物质。
读者将会发现这是本论中唯一纯粹的假设。我用“假设”一词是按其平常的意义,可我坚持认为即便这个假设(我的基本命题)离一个真正纯粹的假设也差得老远。从来没有过如此确定的假设——实际上,人类还没有任何结论经过如此有系统、如此严密的推演。可是,唉!这个推演过程人类无法分析——至少人类的语言无法表述。然而,假若我在本文中证明了万事万物可能都是由那种处于最简单状态的物质构成的,那我们就直接得出了它们是这样被构成的结论,因为不可能把分外的工作也归于上帝。
现在让我们努力来设想那种物质处于最简单状态时应该是怎么回事。这时,理性一下就跃向非特殊性——跃向一颗微粒——跃向一种微粒——一种同类、同性、同质、同径、同形的微粒,因此是一种“没有结构和空隙”的微粒。一种在各个方面都绝对微粒的微粒,一种绝对单一的、独一的、未分裂的微粒。它之所以并非不可分裂,仅仅是因为凭意志创造了它的上帝,当然也能凭同样的意志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分裂。
那么,独一性便是我所断言的这种最初被创造的物之全部属性,但我打算阐明这种独一性是一种原理,一种至少足以说明物质宇宙之构造、之现存现象,以及不可避免的湮灭的原理。
进入那种原始微粒的意志已经完成了创造行为,或更准确地说,是已经完成了创造之概念。现在,我们来探讨我们认为微粒被创造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思考使我们迄今能看出的那个目的——用那种微粒构筑宇宙。
这种构筑已经凭着驱使原始的,因而也是正常的一种状态变成许多种异常的状态而得以完成。这种性质的作用力暗示了反作用力。在这种情况下,从统一性的扩散包含着一种向独一性回归的趋势——这是一种不达目的不会停止的趋势。不过,关于这些问题,我将在后文详述。
原始微粒的绝对统一性之假定包含了其无限可分性之假定。现在,就让我们设想这种微粒是唯一不会因向空间扩散而耗尽的物质。让我们设想,从作为一个中心的这种唯一的微粒——以球面波的方式、向四面八方、朝以前空空如也的太空之浩瀚苍茫但仍然有限的空间,扩散出一种不可计数但数目有限的、小得不能想象但并非无限小的原子。
关于这些如此扩散出,或正在扩散的原子之状况,根据我们对原子的本原以及它们在扩散过程中显示的设计特征的思索,我们有什么不能推论(并非假设)的呢?既然统一性是它们的本原,既然它们在扩散中显示出了不同于统一性的设计特征,那我们就有根据认为这种特征至少是被普遍地保留在了整个设计之中,并形成了设计本身的一个部分——这也就是说,我们有根据设想这种原子在各个方面都与其本原的独一性和单一性有所不同。但是,是否因此我们就有理由去想象那些原子相互异类、异形、异径、异距?说得明白一点,我们能把扩散中的两个原子视为不同种类、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吗?而当它们向空间的扩散完成之后,能认为所有的原子每粒与每粒之间的距离绝对不相等吗?在这样的分布中,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们很容易一下就领悟这种结果最可能实现我已提到过的那种设计——出自统一性的多样性,出自单重性的多重性,出自同质性的异类型,出自简单性的复杂性设计。总而言之,出自绝对无关系的独一之尽可能复杂的关系。所以,若不是考虑到下面两个原因,我们无疑有理由假定上面提到的一切,考虑到的两个原因是:其一,分外的工作不可能是神的行为;其二,被设想的那个目的似乎没有上述的某些条件也可达到,只要我们领悟所有的原子在一开始就立即存在。我的意思是说,一些原子包含着另一些原子,或者说它们存在之结果是在那么一瞬间形成,以至于它们的差异细微得难以察觉。例如,大小的差异是在一瞬间通过一粒原子到第二粒原子先于到第三粒原子的趋势而造成,原因是各自的不等距,这种不等距应该被理解为不同形状的相邻原子之量的中心之间不等距——这与原子总体上分布之均匀完全不冲突。而且类别的差异很容易被设想为不过是大小和形状差异之结果,而大小和形状的差异则由原子凝聚的或多或少所造成——事实上,既然原始微粒的统一性包含了绝对的同质性,那我们设想原子在扩散时变类就必然会同时去想象,上帝在发射每粒原子时使用了各不相同的特殊意志,以便造成它们各自本质上的变化。这是不能纵容的一种想入非非,因为我们已看出,没有这种细微的介入,既定目的也完全可以实现。所以,我们大体上领悟到,就原子的意义来看,我们只需断定它们形状不同,而这种不同形状造成了分布上的各自不等距——其他所有的差异立即由此产生,在整体结构之过程一开始就立即产生。除此断定之外,其他的断定都是多余的,因而也是非理智的——这样我们就把宇宙建筑在了一个纯几何图形的基础上。当然,我们绝没有必要去假定绝对的差异(哪怕是形状的差异)存在于所有放射出的原子之间——除了每一粒原子与另一粒原子之间的绝对不等距。我们只需要设想没有任何邻近的原子形状相同——没有任何能永远接近的原子形状相同,直到它们最后不可避免的湮灭。
尽管正如我前文所说,分离的原子在它们异常的扩散过程中,包含着一种立即产生并永不停止地向正常的独一性回归的趋势,但显而易见,在那种扩散力因停止发挥作用而使这种趋势无拘无束地达到目的之前,这种趋势会毫无结果——仅仅是一种趋势而已。然而,由于完成扩散之神的行为被认为是断然的、不连续的,所以我们立刻就能推断出一种反作用力,换言之,一种能够实现的使分离的原子回归独一的趋势。
当扩散力被收回,反作用力开始促成那个基本设计(关系尽可能复杂的设计)时,正是那种非得在总体上实现的回归趋势,使这种设计在细节上面临落空的危险。复杂性是目的,但现在已没有什么能阻止相近的原子通过那种可实现的趋势(在任何程度的复杂性形成之前)在它们自身之间立即形成绝对的统一,没有任何东西,妨碍各种不同的独一性原子团在各个不同的空间点凝聚。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东西,妨碍每团都绝对独一的各种不同的原子团的积聚。
这下我们看出,为了有效地实现那个总体设计,需要有一种有限的推斥能力——一种分离性的力,在扩散意志被收回的同时,这种力将允许原子接近,但禁止它们结合;允许它们无限地接近,但禁止它们绝对接触;总之,直到某个特定的时代,这种力将一直阻止原子结合,但它没有能力在任何方面或任何程度上妨碍它们的凝聚。必须明白,上述推斥力已被认为在其他方面的作用非常有限,让我再说一遍,它仅仅是在某个特定的时代到来之前,有能力阻止原子的绝对结合。除非我们必须设想原子向独一性的回归趋势注定永远不会有结果——除非我们必须设想真有某种有始无终的过程(一个实际上不能被接受的概念,不管我们会多么起劲地说,要接受它或渴望接受它),不然我们就只能得出下面这个结论:总有一天,为了达到神的目的,从来没有在任何程度上共同运用过的独一趋势将被自然而然地运用,在这种共同趋势的压迫下,那种设想的推斥影响终将屈服于一种力,那种力在最后到来的那个时代将是一种占优势的力,它恰好能影响到需要影响的范围,从而允许宇宙物质不可避免地回归一体,因为这是原始的,所以是正常的。现在要达到这种和谐一致的状态的确很难——我们甚至不能领悟和谐一致的可能性,不过其不可能性倒昭然若揭。
我们看出,那种分离性的力的确存在。人类既不能运用也不知道有什么力足以使两个原子接触。这不过就是那种已被确认的物质之不可测知性。所有的实验都证明了——所有的哲学都承认了这种不可测知性。我已经努力地说明了那种推斥力的目的及其存在之必要性,但所有想探究其性质的企图都被虔诚地放弃了,因为一种直觉使我确信,要探究的那种本质完全是精神性的,它潜藏在我们现在的悟性尚不能及达的幽深之处,包含在一种现在尚不属于人类的思索之中,在上帝自己的思索之中。总而言之,我感觉到这里一直有上帝介入,仅仅是在这里,因为只有这里这个结需要由上帝来解开。
事实上,扩散之原子向统一性的回归趋势,一下就可以被确认为牛顿的万有引力之原理,而我所说的那种限制该趋势(马上)实现的推斥性影响,则可被理解为实际上一直被我们忽而叫作热质、忽而称为磁性、忽而又命名为电荷的东西。我们试图用来对其进行界定的变化不定的措辞,表现了我们对其异常性质的无知。
只是到了今天,我们才称它为电荷。我们知道,所有关于电荷的实验分析,已经给出了一条作为最后结果的多相性原理。只有在物质相异之处电荷才显现,而且可以假定,至少在电荷不增加之处(如果不是在不显现之处),物质绝不相异。这个由实验得出的结果,与我以非实验方式得出的结果完全一致。我说那种推斥力的目的是要阻止扩散的原子马上恢复统一性,这说明那些原子相互有差异。差异是它们的特性——它们的本质,正如无差异是它们的本原之本质。所以,如果我们要说任何使两原子结合的企图,都会引起一种推斥性的影响力来阻止两原子接触,我们最好使用下面这个意思相同但措辞更严谨的说法:让任何两个异性物结合的企图都会导致电荷的增加。当然,现存之万物均由这些近似接触的原子构成,因此必须把万物视为仅仅是其差异有多少之别的原子组合;当让任何两个这样的组合靠拢时,那种推斥趋势产生的阻力与两组合物各自的差异之和成正比——这个说法可以归纳如下:两物体接近时增大的电荷之量,与构成两物的原子各自之和之间的差异成正比。综上所述,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推论,即任意两个物体都不会绝对相同。所以,只要有两物体接近,始终存在的电荷就会增大,但只有当两个明显不同的物体接近时,电荷才会显现。
若把电荷(暂且继续这么称呼)视为光、热、磁等多种物理现象的起因,那我们可能没有弄错,但若把生命、意识和思想这些更重要的现象归因于这种严密的精神元质,那我们就更不容易出错。不过,关于这一点,我在此只需要提示:无论是从宏观上还是从微观上看,这些现象的发生看上去至少都与异质性成比例。
现在让我们摈弃“引力”和“电荷”这两个模棱两可的术语,而采用“吸力”和“斥力”这两个意义更明确的措辞。吸力是形,斥力是灵,前者是宇宙的物质本原,后者则为宇宙的精神元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本质。所有的现象要么归因于前者,要么归因于后者,或两者兼而有之。这个事实是如此精确,如此经得起论证,以至于吸力和斥力是我们领悟宇宙唯一可凭借的两个特征。换言之,凭借这两个特征物质可以显露于精神。仅仅为了讨论的目的,我们就有充分理由假定物质只以吸力和斥力这两种形式存在——吸力和斥力均为物质。由于不可能存在我们不能把“物质”“吸力”和“斥力”作为同义词并用的情况,所以这些措辞在逻辑上可以相互转换。
我刚才说过,我所描述的那种扩散之原子向原始统一性回归的趋势,应该被理解为牛顿的“万有引力”之原理。事实上,如果我们只是从总体上来看牛顿的引力——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去理会已知的该引力的运动方式,我们就不难将其理解为一种推动物质接近物质的力。这种总体上的一致性使我们感到满意,但若仔细观察,我们就会发现许多看上去一致的细节,也会看到许多其一致性至少尚未确定的细节。例如,当我们以某些方式进行思考时,牛顿的万有引力似乎压根儿就不是一种向独一性运动的趋势,而更像一种所有物体朝所有方向运动的趋势——一种显而易见的扩散趋势。这儿还算有一种一致性。如果我们再考虑到支配这种牛顿趋势的数学法则,那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就这种趋势的运动方式而论,至少在已知存在的万有引力和我假定的那种看上去一目了然的趋势之间,没有任何一致性得到证明。
事实上,我已经到了应该回过头来巩固我看法的时候。到此为止,我一直在以一种单纯的抽象思维进行推演,而这很可能已经阐明了上帝原始行为的特征。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牛顿万有引力定律所确定的事实,是否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由果溯因的合理归纳。
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断言了什么呢?——一切物体都相互吸引,其引力之大小与物体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物体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首先说明,我一直都读到该定律的这种通俗说法,而我承认,就像在其他许多伟大真理的通俗表达中一样,我们在这条定律的通俗说法中很少发现启示性。现在让我们采用一种更富于哲理的说法——每一物体的每个原子吸引本物体和其他每一物体的其他每个原子,其吸引力与吸引和被吸引的原子间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变化。其实,这样的表达一下子就能令人深受启发、思潮如涌。
让我们来清楚地看看,根据形而上学界为证明所下的极其荒谬的定义,牛顿到底证明了什么。他不得不满足于证明一个由按照他宣布的定律相互吸引的原子所构成的想象中的宇宙之运动,与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实际存在的宇宙之运动是多么完全一致。这就是他证明的要点——也就是说,依照“哲学界”的一贯说法,这就是他证明的要点。他的后继者为此证明提供了大量证明——凡智力健全者都会承认的那种证明,形而上学家们坚持不懈的对那条定律本身的证明,一直没有在任何程度上得到加强。最后,令一些智力发达的“马屁精”称心如意的是,终于有人提供了吸力在地球上“显而易见的物理证明”,这与牛顿的理论完全吻合。(就像差不多所有重要真理的出现一样)这个证明是在一种测量地球平均密度的尝试中被间接而偶然地发现。在为此目的而进行的著名的马斯基林、卡文迪许和巴伊诸实验中,一座大山116的质量之吸力被看见、被感觉、被测定并被发现,与那位英国天文学家的理论吻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姑且不论这种大可不必的证实,姑且不论用所谓的“显而易见的物理证明”对“理论”进行的所谓确定,姑且不论这种确定的性质,我们也可以看出,甚至连真正的哲学家们也不得不接受的引力概念,尤其是一般人获得并欣然接受的引力概念,多半都来自于一个原因,这就是他们仅仅在自己生存的这颗行星上,发现的那个自我显现出来的法则。
那么,一个如此不充分的原因会引起什么结果呢——它会导致什么样的谬误呢?在地球上,我们看见并感觉到只有那种引力把一切物体都拉向地球之中心。没有人在其一生中能看见或感觉到另外一回事——没有人能觉察到在其他任何地方,还有任何一种朝除了地心之外的任何方向永恒的引力趋势。然而(除了后文将要说明的一种例外),事实是每一个地球物体(暂且不说宇宙物体)都具有一种不仅朝向地心,而且朝每一个可想象的方向的趋势。
因此,虽然不能说哲学家们在这个问题上和平民百姓一道犯了错误,但他们仍然允许自己不知不觉地受到了那种世俗看法的观点之影响。布赖恩特在其博大精深的《神话》117中说:“尽管异教徒的神话纯属子虚,但我们不断地忘乎所以,并把它们当作存在的现实从中做出推论。”我想断言的是,我们在地球上体验到的那种对引力的微妙知觉,把人类诱入了对其集中性或独特性的想象——甚至连最伟大的智者们也一直偏向于这种想象,那种微妙的知觉逐步地且不断地把他们引离那个法则的真正特性,从而使他们至今也未能瞥见那个“重要真相”,那真相恰好位于相反的方向,藏在该法则的本质特性后面——那些本质特性不是集中性或独特性,而是普遍性和扩散性。这个“重要真相”就是统一性乃上述现象之本原。
现在让我重复一遍引力的定义——每一物体的每个原子吸引本物体和其他每一物体的其他每个原子,其吸引力与吸引和被吸引的原子间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变化。
请读者与我一道在这里稍停一会儿,一起来冥想包含在每个原子吸引其他每个原子这一事实中的那种不可思议、难以言传、完全无法想象的复杂关系。这种关系只包含在吸引这个事实中,不涉及证明这种吸引的定律和方式,只包含在所有的每个原子都吸引其他每个原子这一事实中,而所有的原子是那么多,以至单就数目而言,构成一发炮弹的原子可能比构成宇宙的所有天体还多。
如果我们仅仅是发现每个原子都趋向某一个点,一个所有原子都特别喜欢趋向的点,那我们仍然不能得到一个足以压倒心智的发现。实际上,要我们去领悟的到底是什么呢?每个原子吸引其他每个原子——或者说每个原子都同时并永远依照一种甚至连其本身的复杂性也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的既定法则,随其他每一个原子最最微弱的运动而运动。如果我想弄清一束阳光中的一粒微尘对它旁边另一粒微尘的影响,那我首先必须估量计算宇宙中的所有原子,并确定它们在同一瞬间各自的精确位置。如果我冒险移动此刻正沾在我手指上的一粒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尘埃,哪怕是只移动十亿分之一英寸,那我冒险采取的这一行动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呢?我实际上是完成了一个壮举,它会震撼在其轨道运行的月球,它会使太阳不再成其为太阳,它会永远改变那些在其威严的创造者面前旋转并发光的恒星之命运。
这些念头、这些概念、这些不像思想的思想,与其说是推论或心智的思索,不如说是心灵的梦幻。我再说一遍,像这样的一些念头,就是我们试图去领悟吸力那个伟大本质时,所能希望获得的最可取的概念。
现在,让任何一位有能力思索上述问题的人怀着这样的一些念头,让他脑子里清晰地印着吸力之扑朔迷离的幻象,然后让他想象出一种所观察到的那些现象之本原——一种产生出那些现象的状态。
难道原子间如此明显的一种同胞关系不能指示出一种共同的亲缘?难道如此普遍存在、如此根深蒂固、如此无一例外的共振不能暗示出一个共同的源头?难道一个极端不能把理性推向另一个极端?难道分裂之无穷无尽不能归因于个体性之完全彻底?难道复杂之莫可名状不正意味着单纯性之完美极致?这里所说的分裂并不像我们所发现的原子分裂——而是一种不能想象的分裂;这里所说的复杂也不是我们观察到的原子关系复杂——而是一种不可言传的错综复杂。我在此暗示的是这些状态之极端,而不是这些状态本身。总而言之,难道不正是因为在某个遥远的纪元所有的原子曾比一体还一体——难道不正是因为它们曾是原始的,因而也是正常的独一,所以现在,在一切情况下、在一切空间点,朝所有的方向、以一切接近方式、在所有的关系中并凭借一切条件,它们奋力要回归那种绝对的、无关系的、没有条件的一体?
这里也许有人要问:“嗯,既然原子是朝着独一奋力回归,我们不正是发现并界定吸力仅仅是‘一种向一个中心的普遍趋势’吗?——嗯,尤其是你的原子——你描述为从一个中心发射出来的原子,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以直线运动的方式在回归它们起源的那个中心点?”
我的回答是:它们的确在回归;正如将在后文详细说明的一样,但它们回归的目标完全不是中心本身。它们都以直线运动的方式趋向于一个中心,因为当初它们被以球面波的方式发射到太空。原子构成通常同形的天体,每个天体的每个原子当然都会在朝向该天体中心的方向,发现多于其他任何方向的原子,所以它被吸向那个方向——但这并不是因为该中心是它的发源点。原子之源并非一个点。我们假定它们要回归的并不是任何位置,不论是具体的位置还是抽象的位置。不可能想象位置之类为它们的起源。它们的起源存在于那种本质,即独一性。这是它们失去的根。它们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往各个方向寻找的正是独一性——无论在何处,即便这种独一性只是被相对发现,那种根深蒂固的趋势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平息,与此同时,趋势仍朝向其绝对的最终目标。这一切得出的必然结论是:任何适用于从总体上解释吸力之法则或运动方式的原理,均可从细节上解释该法则——也就是说,任何原理只要能说明为什么原子会以与距离之平方成反比变化的吸力趋向于它们总的发射中心,那它同时就可以被承认为,也能满意地解释原子与原子之间依照同样的法则相互吸引的趋势。因为朝向中心的趋势仅仅是每一原子朝向每一原子的趋势,而不是什么朝向中心本身的趋势。因此读者还可以看到,我这些命题的确立并不意味着必须修改牛顿万有引力定义的措辞,该定义断言每个原子吸引其他每个原子等,而且仅仅断言了这点。但下面一点似乎很清楚(请始终假定我所提出的终将被承认),要是采用一种更充分的说法——比如说:“每个原子都以一种什么力趋向于其他每个原子等,总的结果是一种总体趋势以一种相似的力趋向于一个总的中心”,那么在未来的科学过程中,就可能避免某个偶然的错误。
我们的探讨过程之颠倒,就这样把我们引向了同一个结果,但在前一个过程中直觉是起点,而在后一个过程中它是终点。在前一个过程开始时我只能说,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直觉,我感觉到简单性是上帝原始行为的特性,而在后一个过程结束时我只能说,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直觉,我领悟到统一性是人类观察到的牛顿万有引力之现象的本原。所以,按照学术界的观点,结果我什么也没有证明。这样也好,因为我的意图仅仅是启发——并通过启发使人确信。我骄傲地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许多学识渊博、辨别力强的智者,他们会忍不住为我的启发而感到欣喜。对他们的智力而言(正如对我的智力而言),世间并没有丝毫确凿的证据可用来精确地证明我所指出的这个伟大真理——原始统一性就是宇宙现象之源,作为宇宙现象的原则。至于我自己,我不那么确信我在说话,我在观看——我不那么确信我的心脏跳动,我的灵魂存在,至于明天早上的日出、一种存在于未来的可能性——我不敢说自己有千分之一的确信,因为我来自那个无法改变的过去的事实:万物和万物之观念以及它们之间莫可名状的复杂关系,都是在同一时刻产生于那个原始的、单纯的一体。
在谈到万有引力定律时,《太空结构》那位雄辩的作者尼科尔博士118说:“我们实在没有理由,把现在所揭示的这条伟大法则想象成最根本的或最绝对的,因而也无所不包并无处不在的一部大法典的形式。吸引力之强度随距离增大而减弱的方式,看上去并不像一种根本原理,因为根本原理总是表现出与构成几何基础的那些公理一样的简单性和自明性。”
千真万确,一般人所理解的“根本原理”总是呈现出几何公理那样的简单性(至于“自明性”,那纯属子虚乌有)——但这些原理显然说不上“根本”。换言之,我们习惯上称为原理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原理,因为只能有一种原理,这就是上帝的意志。所以,我们没有权利把从被我们愚蠢地称为“原理”的法则中观察到的现象,假定为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原理之任何特性。尼科尔博士说的那种具有几何简单性的“根本原理”,可能具有并实际上具有这种几何特征,因为它们属于一个庞大的几何体系,从而也属于一个简单性自身的体系。正如我们所知,这个体系中真正的根本原理是复杂性之极致,也就是说,是难解性之极致——因为这不正是上帝的精神能力?
不过,我引用尼科尔博士这段话,主要不是为了对其哲理性提出怀疑,而是为了让世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虽然所有人都一直承认某个原理就藏在万有引力定律后面,可迄今为止无人试图指出这个原理到底是什么——这里我们也许得排除那些偶尔进行的稀奇古怪的尝试,诸如把万有引力归因于磁力学、梅斯墨尔磁性说、斯维登堡神学、超验主义,或归因于其他一些在不同时期由同一类人赞助的同样美妙的学说和主义。牛顿那颗伟大的心勇敢地抓住了那条定律本身,却胆怯地回避了那条定律的原理。拉普拉斯的心智如果不比牛顿的更坚忍和深远,至少也更流畅和广泛,可他也没有勇气向那个原理发起进攻。不过,这两位天文学家的踌躇并不是很难理解。他们和所有第一流的数学家一样,仅仅是数学家而已——他们的心智无论如何都具有一种断然而明确的数学物理学基调。凡物理学范畴或数学领域内不明不白的东西,在他们看来,要么是虚无,要么是幻影。然而,我们会感到奇怪的是,莱布尼茨同样也不对上述问题进行研究并加以证实,因为他毕竟是自然科学家中的一个明显例外,他的精神气质是一种数学、自然科学和形而上学的奇妙混合体。无论是牛顿还是拉普拉斯,如果他们探寻一个原理而又未能在自然科学领域内找到,他们就会心安理得地断定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个原理;可以想象,莱布尼茨在自然科学领域上穷碧落下黄泉而一无所获之后,会勇敢地并满怀希望地立即跨入他常去常往并轻车熟路的形而上学王国。实际上非常清楚,他肯定在那儿进行过一番探险寻宝,而他之所以最终未能发现那块宝藏,也许是因为作为他引路天使的想象力还不够成熟,或者是训练还不够充分,以致引他误入歧途。
刚才我说,事实上曾有过某些不明不白的尝试,要把万有引力归因于某些靠不住的学说和主义。然而,这些尝试尽管被认为非常大胆而且应该那么大胆,但其着眼点从来没超过牛顿定律的普遍性——最纯粹的普遍性。据我所知,在试图解释引力法则的过程中,还从来没有人接近过它的运动方式。所以,我真担心在我让那些真有能力判断其真伪的人看清我的命题之前,我会被人当作疯子。正是怀着这种并非多余的担心,我在此宣布引力法则之运动方式极其简单,完全可解释清楚。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按正确的步骤并沿正确的方向前进,只要我们从正确的着眼点来进行观察。
无论我们获得绝对统一性乃万物之本原这个概念,是由于我们考虑到了简单性最有可能是上帝原始行为的特性,还是由于我们观察到了存在于引力现象中的关系之普遍性,或由于我们把它作为那两个互逆的过程相互证明的一个结果,这个概念本身(如果被完全接受的话)都仍然与另一个概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个概念就是我们现在所领悟到的星系宇宙的状态——也就是一种不可估量的向太空扩散的状态。而统一性和扩散性这两个概念的联系,只能通过第三个概念——辐射概念。假设绝对的统一性为一个中心,那么现存的星系宇宙便是从这个中心辐射的结果。
现在,辐射的那些法则已为人所知。它们是天域之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属于那类具有明显几何特性的法则。我们这么说,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它们是明显的”。若要问我为什么它们是真实的,我得反问为什么那些作为证明之根据的公理是真理。严格地说,没有什么可证明,但如果有什么可证明的话,那就是这些特性——我们所说的法则已被证明。
但这些法则说明了什么呢?辐射到底是以什么方式从一个中心向外发出的呢?
光被辐射从一个光源发出。假定接收光的一个平面可移动,离光源忽远忽近,那该平面接收到的光量将随它距光源的距离之平方增大而成比例减少,并随距离之平方减小而成比例增加。
这个法则的表述可这样来概括:可移动平面所接收的光粒子之数量(如果喜欢,还可以说光感应之数量)与该平面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变化。再加概括,我们可以说扩散——散射(也就是辐射)与该距离的平方成正比变化。
例如,一定数量的光粒子从光源A被扩散到距离B,结果充满平面B。然后在远一倍的距离(也就是距离C),它们会扩散到充满四个同等平面的程度;在三倍之距离,或者说在距离D,它们会进一步扩散到充满九个同等平面的程度;而在四倍之距离,也就是距离E,它们的扩散已弥漫十六个同样大的平面——而且将一直这样扩散下去。
一般来说,当我们以那个中心为起点推论说,那种辐射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进行时,我们用辐射一词表示扩散的程度。颠倒概念,当我们从中心以外某一点向中心回溯时,我们用“集聚”这个词表示凝聚之程度,我们可以说集聚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进行。换言之,我们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假定物质最初从一个中心辐射出而现在正回归这个中心,那回归时的集聚过程恰如我们所知的引力过程。
现在,如果能允许我们假定那种集聚正好代表趋向那个中心的力——而这种力正好与另一种力相称,并且这两种力一起运动,那我们就能够说明需要说明的一切。这时剩下的唯一困难就是确定“集聚”与集聚力之间的正比关系。当然,如果我们能确定“辐射”和辐射力之间的反比关系,前一道难题也就迎刃而解。
稍稍观察一下星空,我们就会确信,以聚合性的方式并以大致上的球形位于太空的天体,在分布上有一种总体上的一致性、均等性,或者说等距性——这种非常普遍但并不绝对的等距,完全吻合于我前文推论的那种有某些限制的不等距,即吻合于从无关系中生出无限复杂关系的那个设计产生的必然结果,也就是吻合于最初被扩散的原子之间的不等距。读者应该记得,我是从原子总体分布均匀而细节上不均匀这个概念开始的,这个概念,我再说一遍,只消看一眼天上的星星便可确信。
说到那些原子,恰好正是从它们总体分布之均匀中显露出一道难题,毫无疑问,那些记住了我假定这种分布之均匀是因从一个中心辐射所致的读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难点。当第一眼看到辐射这个概念,这概念便迫使我们想到我们以中心为起点讨论时一直未与扩散分开,而且看上去不可分开的围绕一个中心凝聚的概念——总而言之,就是被辐射的物质分布不均匀的概念。
我已在别处119说过,正是凭着和眼下这道难题一样的疑难、一样的特殊、一样的矛盾、一样的超越常轨的异常,理性方能摸索出探明真理的途径,假若那条途径果真存在的话。凭着现在出现的这个难点——凭着眼下显露的这种“特殊”,我一下就跃向了那个秘密——若不是这种特殊以及它以其仅有的性质给我提供的推论,我也许永远也得不到这个秘密。
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过程可简述如下:我对自己说——“如我已阐释的一样,统一性是个真理——我感觉到它。扩散性是个真理——我看见了它。唯一把这两个真理联系起来的辐射性是个必然真理——我悟出了它。先经过由因及果的推演,再经过现象观察的证明,扩散之均匀性也是个真理——我完全承认它。到此为止我周围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再也没有任何乌云能藏住那个秘密——引力之运动方式这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疑就藏在附近。所以哪怕我只看见一片乌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对它进行怀疑”。而现在,就在我说话间,一片乌云果然飘进了我的视野。这片乌云就是我的真理辐射性和我的真理扩散之均匀性看上去似乎不可能一致。这下我说:“我想得到的东西,肯定将在这个表面上的不可能性后面被发现。”我不说“真正的不可能性”,因为对自己的真理之坚信使我肯定,这不过是一道难题而已——而我还怀着不屈不挠的信念继续说,当这道难题被解决之时,我们将发现,我们要找的那把打开秘密的钥匙就包裹在解答的过程中。而且我感觉到,我们将发现这道难题只有一种可能的解法,原因是如果有两种解法,其中一种必然会是多余——必然毫无作用——必然空空如也——必然不会包裹任何钥匙,因为揭开大自然之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需要两把钥匙。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我们对辐射的一般概念——实际上,我们对辐射的全部清晰概念,仅仅是从光的传播过程中获得。在这一过程中,有一种光流不断地从光源射出,以一种我们至少无权假定有变化的力。在任何一次这样的(连续不断且辐射力无变化的)辐射过程中,接近辐射中心的区域肯定不可避免地总是比远离中心的区域集聚着更多的被辐射物质。但我已经假定过没有这样的辐射。我假定过没有持续不断的辐射,而且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样一种假定首先就意味着必然接受一个我已经证明无人能接受的概念,即(我后文将更充分阐释的)被所有太空观测结果所驳倒的一个概念,也就是星系宇宙绝对无限这个概念;其次,这种假定意味着永远不可能弄懂一种反作用力——也就是现存的引力。因为当一个作用持续时,当然不会有反作用发生。所以我的假定——更准确地说是从正确的前提得出的必然推论,就是一次辐射过程是有限的——它最后终将停止。
现在让我来描述一种唯一可能的方式,一种只有凭它才能想象物质既能被扩散到太空,又能同时实现辐射和总体分布均匀这两种状态的方式。
为了我的说明能令人信服,首先让我们想象一个空玻璃球(或其他材料的空心球体)占据着整个空间,宇宙物质正要从位于该空间中心的绝对无关系的微粒以辐射的方式被均匀地扩散出去。
现在,一种扩散力(假定为上帝的意志),换言之,就是一种力——其量度就是物质的质量——也就是说,是原子的数量,发挥了一定量度的作用。这种力以辐射的方式射出一定量的原子,驱使它们从该中心向外朝各个方向扩散——原子相互间的接近度随着扩散而变小,直到最后,它们被松散地分布在该球体内壁表面。
当这些原子到位后,或当它们正在到位时,那种同样的力以稍弱的量度(或者说性质相同但量度稍弱的力)实施第二次发射,方式如前——也是以辐射的方式——第二层原子最后附着于第一层原子;情况与上次相同,原子的数量当然就是发射它们的力之量度,换句话说,所用的力恰到好处地能达到目的——力和被力送出的原子数量成正比。
当第二层原子到达命定的位置——或正在接近时,那种力以更弱的量度(或者说性质相同但量度更弱的力)实施第三次发射。被发射的原子数量同样相当于力的量度——这种量度的力使第三层原子附着于第二层原子。发射过程一再重复,直到这些同心层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与中心点重合,而扩散的物质和扩散力同时耗尽。
现在,我们已经通过辐射使球体内充满了均匀扩散的原子。两种必需的状态——辐射状态和均匀扩散状态都已实现,而且是通过使它们的同时实现有可能被想象的唯一方式。因此,我满怀信心地希望在布满该球体内的原子之现状中找到我们要寻找的那个秘密——万有引力之运动方式的根本原理。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原子的实际状态。
它们位于一系列的同心层中。它们均匀地扩散在整个球体空间。
由于原子是均匀分布,所以这些同心层(或者说同心球)的表面积越大,附着于上面的原子就越多。换言之,任何一个同心球表面上的原子数量均与该球体的表面积成正比。
在任何一层同心球内,表面积都与球壁离中心的距离之平方成正比。120
所以,任何一层的原子数量均与该层离中心的距离之平方成正比。
任何一层的原子数量均与发射该层原子的力之量度,即与力成正比。
所以,辐射任何一层原子的力均与该层离中心的距离之平方成正比——或概括地说,辐射力与距离之平方成正比;或具体地说,把任何一个个体的原子送达其空间位置的力,与该原子的位置离该空间中心的距离之平方成正比。
就我们现在所知,反作用力乃逆转之作用力。所以,如果先把引力的一般原理理解为一个作用之反作用——理解为扩散状态中的物质要回归被扩散前的独一性的愿望之表现;然后再呼唤心智来判断这种愿望的特征——这种愿望自然的表现方式;换言之,呼唤心智去想象一种可能的回归法则,或者说回归的运动方式;这样就免不了得出这个结论:这种回归法则应该正好是分离法则之颠倒。事实就应该如此,至少任何人在目前都有充分的理由予以承认,直到某一天有人提出为什么事实不该如此的能自圆其说的理由——直到某一天,有人想出一个人类心智觉得更可取的回归法则。
那么,我们可以由因及果地假定,以一种与距离之平方成正比的力被辐射到空间的物质,会以一种与距离之平方成反比的力回归其辐射中心。而我已经证明过,任何能解释为什么原子会依照一种法则趋向于总中心的原理,都必须被承认,也能满意地解释为什么原子会遵循同一法则相互趋向的原理。因为,朝向总中心的趋势实际上并不是朝向中心本身。不过,由于该中心是这样一个点,原子趋向于它便可非常直接地趋向于它们真正而本质的中心,统一性——趋向于绝对的、最终的万物合一。
这里所包含的思考对我的头脑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但这个事实并没有让我忽略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种思考对不太习惯抽象思维的人来说,可能会很艰难——总的来看,我们最好是换一两个角度来看看这个问题。
最初由上帝的意志创造的那种独立的、无关系的微粒,肯定是处于一种绝对正常,或绝对恰当的状态——因为不正常就意味着关系。正常是肯定,异常是否定——是对正常的全然否定,正如冷是对热的否定,黑暗是对光明的否定。要说某一现象不正常,那必然有与之处于不正常关系的另外某一现象——或者它未能满足某种条件,或者它违背了某种规律,或者它侵害了某种本质。要是没有这样的本质、规律或条件与该不正常现象相关(尤其是如果压根儿就不存在任何本质、规律或条件),那么该现象就不可能不正常,因此它肯定正常。
任何从正常的偏离都包含着一种向其回归的趋势。与正常、恰当,或者说合理的一种相异,可以被理解为仅仅是因克服一种困难所致;而如果克服困难的力未被无限延长,那种根深蒂固的回归趋势则终将被允许自己发挥作用以达目的。那种力一旦被收回,趋势便开始发挥作用。这就是作为有限作用力之必然结果的反作用力的原理。如果用一种其措辞表面上的矫揉造作可以被原谅的说法,我们可以说,反作用力是从作为目前之存在而不该存在的状态,向作为原始之存在因而应该存在的状态之回归。请允许我在此补充,绝对的反作用力无疑会被发现总是与原始创造力之本体——之真实——之绝对成正比——如果后者可以被测量的话。因此,可以想象的最大反作用力必定是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这种趋势中显现出来的力,回归绝对起源、回归最初本质的趋向力。所以,万有引力必定是最强的力——这是一个从推演中获得并由归纳证实的概念。我如何使用这概念将在下文中看到。
现在,从其正常的统一性状态被扩散出的原子正在寻求回归——归向何处?归处肯定不是任何一个特定的点,因为非常清楚,如果在扩散过程中,所有的宇宙物质全都被射离了那个辐射点,那么原子回归那个球体总中心的趋势就不会受到丝毫妨碍——原子肯定不会寻求它们当初被射出而现在为绝对空白的那个点。这些原子试图重建的仅仅是状态,而不是产生这种状态的点或位置——它们所向往的仅仅是它们那种正常状态。“可它们寻找一个中心,”有人会说,“而一个中心就是一个点”。不错,但它们寻找这个点并不是因为其点的特性(因为,如果该球体整个地从原来的位置移动,它们同样会寻求那个中心,而该中心此时已是一个新的点)。它们寻求该点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巧合,由于它们共同存在于其中的空间形状(球形),它们只有经由那个点——球体中心,才能达到它们真正的目标统一性。每个原子都发现,朝中心的方向存在比其他任何方向都多的原子。每个原子都被吸向中心,这是因为沿那条连接它和中心并穿过中心直达球壁表面的直线,存在比沿其他直线存在的更多的原子(其他直线即连接这个原子与球体内任何一点的直线)。在朝向中心的直线上,有更多的物体在寻求这个个体的原子——有更多朝向统一性的趋势,它自己朝向统一性的趋势能够得到更多的满足。一言以蔽之,是因为对个体的原子而言,朝向中心的方向存在从总体上满足它欲望的最大可能性。简而言之,统一性之状态是原子真正寻求的一切,而如果原子看上去是在寻求那个球体中心,这也只是暗暗地(通过暗示)说明了那种中心碰巧暗含着、包含着,或者说包括了那个唯一本质上的中心,统一性。由于这种暗含或包括,实际上不可能把朝抽象的统一性的趋势和朝具体的中心的趋势截然分开。所以,无论从实际上的意图还是逻辑上的目的来看,原子朝向总中心的趋势都是每个原子朝向每个原子的趋势,而每个原子朝向每个原子的趋势也就是朝向中心的趋势。一种趋势可以被假定为另一种趋势,凡适用于一种趋势的,肯定也适用于另一种趋势。总而言之,任何可满意地解释一种趋势的原理,均可毫无疑问地作为另一种趋势的解释。
我小心地四下寻找对我这番论述的合理反驳,但什么也未能发现。不过,从那类通常由为怀疑而怀疑的怀疑者提出的异议中,我倒是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三个异议,并着手把它们排列如下。
首先有人会说:“(实例中描述的)辐射力与距离之平方成正比的证明所依据的是一个没有根据的假定——每一层的原子数量均为发射该层原子的力之量度。”
我回答,不仅我有充分理由这样假定,而且我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假定。我这里所假定的不过是:一个结果是其动因的量度——上帝意志的每一次运用均与需要这次运用的结果成正比,全能全知的上帝意志的每一次运用均与需要这次全能全知的上帝所采用的手段总是丝毫无差地适用于其目的。造成任何结果的动因既不会不足也不会多余。如果辐射任何一层原子的力比达到目的所需的力多一分或少一分——也就是不与目的成正比,那么,那层原子就不可能被辐射到既定位置。如果为了总体分布均匀而把适量原子发射到每一层的力,不与每层原子的数量成正比,那么原子的数量就不会是均匀分布所需的数量。
第二个可能提出的异议多少更值得回答。
力学上有一个公认的原理,每一物体受到外力作用时,或者说倾向运动时,都朝外力给予的方向沿一条直线向前运动,直到另一个外力改变其方向或使其停止。所以有人会问,我的第一层原子,或者说最外边一层原子,在没有难以想象的第二外力出现的情况下,就在想象的玻璃球体表面停止了它们的运动,这应该如何理解?
我回答,这位持异议者实际上是凭“一个没有根据的假设”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为一个没有任何“原则”存在于任何事物的年代假设了一个力学原理。我使用“原理”一词,当然是按照持异议者对这个词的理解。
我们可以承认(实际上我们可以领悟),“起初”只有一个第一动因——那个真正的根本原理——上帝的意志。那个原始行为(从统一性向外辐射之行为)必然独立于如今世人称为的“原则”之外。因为我们命名的所有原理不过都是那个原始行为的反作用之结果。我说“原始”行为,因为那种绝对物质性的微粒之创造更应该被视为一种概念,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种“行为”。所以,我们必须把那个原始行为看作一种确立了我们现在所称为“原则”的行为。但这个原始行为本身则必须被看作延续的意志。上帝的这个意志必须被理解为开始扩散——延续扩散——规范扩散——最后扩散完成时才能收回。这时开始了反作用,通过反作用,才有了我们称为的“原则”。不过,明智的做法是限制这个词的使用,只把它用于上帝意志的中止产生的两个直接结果——也就是说,只用于吸力和斥力这两个动因。其他的自然动因都或多或少地直接依赖这两个动因,所以应该更恰当地被称为亚原理。
第三种异议也许会说,我听说提出的那种原子分布的奇特方式“不过是一种臆测而已”。
当然,我知道“臆测”这个词是一柄沉重的铁锤,所有鼠目寸光的思想家一看见具有任何“理论”特征的命题,便会立刻抓过这柄铁锤(如果不说立刻抡起的话)。但在此挥舞“臆测之锤”纯属徒劳,不管挥锤者是渺小的人还是伟大的人。
首先我坚持认为,只有按照我所描述的那种方式,才能想象物质既能被扩散到太空又能同时实现辐射和总体分布均匀这两种状态。其次我要强调,这些状态本身是作为一系列推论的必然结果而呈现在我的脑际,而这些推论在逻辑上严密得犹如欧几里得《几何原理》中任何一项论证之确立。最后我还要强调,即使“臆测”这个实际上站不住脚的指责能够成立,我这个“臆测”的结果之正确性和无可争辩性仍然不会被动摇半分。
原因如下:万有引力是一种自然规律——一种连疯子也不会对其存在本身提出质疑的规律,一种对其本身的承认使我们能够解释百分之九十的宇宙现象的规律,一种仅仅因其上述作用我们就心甘情愿、不假思索地承认并不得不承认为一条规律的规律。然而,它也是一条不论其原理还是原理的作用方式均尚未被人类的分析探究到的规律——总而言之,一条无论是就其细节还是就其总体都一直被发现完全不可解释的规律。现在,这条规律终于被发现可以从各个方面加以详尽的解释,只要我们承认一种——一种什么来着?一种臆测?啊!一种臆测、一种最纯粹的臆测——一种就像万有引力定律这个纯粹的臆测一样其假定的结果不能归之于为任何既定原因的臆测——一种正如这一切所暗示的如此彻头彻尾的臆测,要是这种臆测使我们能够领悟万有引力定律的一种原理——使我们能够像确信那样也理解那些如此不可思议的状态,理解那些包含在万有引力告诉我们的,其复杂如此莫可名状的、表面上完全不可调和的关系中的关系,那么,有理性的人,谁还会如此愚不可及地再把这种哪怕是纯粹的臆测称为臆测——除非他自己心里明白,他仅仅是嘴硬的缘故才坚持不改口?
可我们眼下的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呢?事实到底是什么呢?有人为了让那个争论中的原理得到解释,而请求我们接纳的,同时也有人要求我们尽可能对其加以否定,并尽可能摒弃的概念非但不是一种臆测,还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一个逻辑性严密得无可争辩的结论,一个逻辑性精确得毋庸置疑的结论,一个我们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任何疏虞的结论。无论我们是从所讨论的这个规律之现象出发沿归纳之路直至终点,还是从所有可想的假设中那个最简单的假设(简单性本身这个假设)开始经演绎达到目的,我们都会得出这一结论。
如果这里有人提出,虽然我的起点如我所宣称的一样是绝对简单性这个假设,可简单性本身并非一个不证自明的公理,而只有从公理出发的推论才无可争辩——对此,我的回答如下:
除逻辑学之外的任何一门科学都是研究某种具体关系的科学。譬如说算术是研究数量关系的科学,几何是研究图形关系的科学,普通数学是研究任何可增可减的普通量之关系的科学。然后,逻辑学是研究抽象关系——绝对关系——或者说关系本身的一门科学。因此,除逻辑学之外,任何一门科学中的任何一个公理都不过是宣称某种因一清二楚而无须争辩的具体关系的命题。比如我们宣称的整体大于该整体之部分——而且也是因此,逻辑学公理的实质,换言之,就是抽象公理的实质——也只是明明白白的关系。众所周知,不仅一个人明白的关系对另一个人来说也许就不明白,而且同一个人此时所明白的事,到彼时也可能变得不明白。更有甚者,即便今天对大多数人,或对大多数最优秀的智者都一目了然的事,明天对大多数人或大多数智者就可能不那么明白,甚至会完全不明不白。由此可见,公理的实质本身也可变化,那么公理当然也可同样变化。既然公理可变,那从中产生的“真理”也必然可变;或换句话说,绝不可断然地相信这样的“真理”——因为真理和万世不易同为一体。
现在应该很容易就明白,作为任何由理性竖起的建筑之基础,任何公理概念(任何在明明白白的关系这个变化的实质中找到的概念)都不可能比那种概念更稳固可靠——不管那种概念是什么,也不管我们会在何处把它找到(如果真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话),它都全然不含任何关系,它不仅让知性感到无论大小都没有明明白白的关系可考虑,而且让理智明白没有丝毫必要去考虑任何关系。如果这样一种概念不能作为一个我们过分轻率地称为的“公理”,那至少也应该作为任何已经提出的或所有可以被想象的公理之逻辑上的共同根据——而我那个业已被归纳推理所证明的演绎过程开始时,我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概念。我的微粒本身只是绝对的无关系。
综上所述,我当然认为这只是一个起点,一个“开始”,在这个“开始”之前,或者说在它的后面是一片虚无,这是一个实际上的开端——一个和“开始”没有任何差异的“开端”。一句话,这个开始就是这个开始。如果这是一个“纯粹的假设”,那么就让它是个“纯粹的假设”。
在结束本文主题的这个部分时,我有充分的理由宣布:我们称为万有引力的这个法则之存在是因为物质在其起源时,以原子的形式,从一种独特的、绝对的、无关系的微粒,通过唯一能使其同时实现辐射和分布均匀这两种状态的过程,也就是通过一种分别与每个被辐射的原子和那个独特的辐射中心之间的距离之平方成正比变化的力——被辐射进了一个有限的121空间范围。
我已经解释过,为什么要假定扩散物质的力是一种有限定的力,而不是一种持续的或无限延续的力。若假定一种无限延续的力,那我们首先就完全不可能理解反作用力,其次我们就必须接受物质无限扩散这个不可能的概念。姑且不去想这个概念的不可能性,即使这个概念并非绝对证明不能成立,至少天文望远镜对天体的观测迄今还没有为这个概念找到任何根据——这一点后文将详细解释,而这个以经验为依据得到的坚信物质本来有限的理由,可以被非经验的依据证实。例如,暂且承认无限太空被辐射出的原子充满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为了便于论证,让我们尽可能承认原子的扩散绝对无边无际。那么显而易见,即便当上帝的意志被收回,因此回归统一性的趋势被允许(抽象地)得到满足时,这种允许也会完全无效——实际上,毫无意义并不会有任何结果。反作用力不可能产生。趋向统一性的运动不可能进行。万有引力定律也不可能获得。
原因如下:承认任何一个原子趋向任何另一个原子之抽象趋势,是从正常的统一性扩散之必然结果——同样也承认任何一个假定的原子欲向任何一个假定的方向运动。那么显而易见,既然这个欲运动的原子的四面八方都有数量无限的原子,那它实际上就不可能朝假定能满足它趋势的那个方向运动,因为在恰好相反的方向也有一个完全势均力敌的趋势。换句话说,这个犹豫不决的原子前后都有同样多的朝向统一性的趋势;因为只有白痴才会认为一条无限的直线比另一条无限的直线更长或更短,或者一个无限的数目比另一个无限的数目更多或更少。因此,我们所说的那个原子就只能永远保持静止,而在这种我们仅仅是为论证而努力设想出来的不可能的状态下,永远不可能有物质的凝聚——不可能有天体——不可能有万物,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永远以原子状态存在的毫无意义的宇宙。事实上,无论我们怎样看,“物质无限”这个概念不仅站不住脚,而且荒谬绝伦。
然而,以一个有限的原子空间作为前提,我们立刻就能看出一种可以实现的独一趋势。因为每个原子趋向每个原子的总体结果就是所有原子趋向中心的趋势,所以当上帝的意志一旦收回,这种趋势马上就会以一种共同并且同时的运动,开始原子的凝聚或接近的总体过程。由于原子从微粒射出时呈现出不同形状的特征,由于这种特征造成原子与原子之间距离不等,由于形状和距离的差异产生出了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原子与原子个体的接近或凝聚的时间、程度和条件可以经历几乎无限的变化。
我想给读者留下印象的是,在上述原子状态下立刻产生的一个必然事实,这就是(当扩散力,或者说当上帝的意志刚一收回)在宇宙空间的无数个点上立刻开始了无数的凝聚,这些凝聚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种类有别、相距不等,具有无数千变万化的特征,斥力(电荷)当然也随着这些最初朝独一性的各自的努力而产生,而且必定一直与凝聚的程度成比例——也就是说,与凝聚力成比例,或者说与异质性成比例。
于是,那两个严格意义上的原理吸力和斥力——宇宙的物质本原和精神元质,从此就亲密无间,相依相随。形与灵便手拉手地走在了一起。
如果我们现在从宇宙空间选择任何一个处于最初阶段的凝聚过程来进行想象,而且假定这个最初的凝聚过程发生在我们今天的太阳位置之中心,更准确地说是它当初位置的中心,因为太阳永远在移动位置——那我们将发现自己遇上并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接受那个最宏伟的理论——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星云学说。尽管就拉普拉斯讨论的内容来看,“宇宙起源”这个词用得太大——因为他真正讨论的仅仅是我们太阳系的起源,而太阳系仅仅是构成星系宇宙的无数系统中的一个。
拉普拉斯把自己限制在一个明显有限的范围(我们的太阳系及其邻近空间),并纯粹地假设(没有任何根据地假设)出了我一直在努力将其置于一个比假设更坚实的基础上的许多情况。譬如说,他假设了物质扩散到比我们的太阳系所占据的空间稍大一点儿的范围(但没敢说明扩散的原因)。他假设了扩散在一种不均质的星云状态下进行,并服从于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法则(但没敢对其原理进行推测)。假定这一切之后(尽管从逻辑上说他没有权利假设,但他的假设相当真实),拉普拉斯从力学上和数学上做了论证,证明在那种状态下必然产生的结果,仅仅是我们今天发现显露在太阳系实际状态中的如此这般、诸如此类。
说明如下:让我们设想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个特殊的凝聚,也就是在被称为我们的太阳中心那个点上开始的凝聚——已经经历了相当过程,大量的星云物质已经呈现出了一个粗略的球形;该球形的中心当然就是我们现在的太阳中心,或更正确地说是最初的太阳中心,该球形的表面伸出了我们最远的那颗行星海王星的轨道——换言之,让我们想象这个球体雏形的直径大约有60亿英里。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个物质团一直在凝缩,直到后来缩成了我们所想象的形体。当然就是从难以觉察的原子状态,逐渐地变成了我们认为能够感觉的星云状态。
当时这个星云状态的物质团包含着一种围绕一根假想轴的旋转——这种旋转从最初的凝聚开始以来就一直在获得速度。最初相互靠拢的两个原子若不是来自两个正好相对的点,它们相遇时就会部分地冲过对方,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旋转核心。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核心是如何增加旋转速度的。另外的原子加入这两个原子,一个凝聚由此形成。原子团在凝缩的过程中继续旋转。当然,原子团表层的原子比靠近中心的原子运动得更快。但运动得更快的外层原子向中心接近,随之也带进了它的速度。这样,每个向内运动并最后到达凝缩中心的原子都为该中心原来的速度增添了一分力——也就是说,都加快了该物质团的旋转速度。
现在让我们来想象这个星云团已大大凝缩,正好占据了今天海王星的轨道所圈定的空间,而星云团表层的旋转速度也正好就是今天海王星绕太阳运行的速度。那么我们应该认识到,就在这个时候,不断增加的离心力超过了没有增加的向心力,于是从切向加速度占优势的星云团赤道处松开并分裂出表面一层或几层凝聚不紧的物质。这些分裂出的物质形成了一个围绕母体赤道旋转的独立的环——这就像飞速旋转的砂轮所抛出的外层物质也可以形成一道围绕砂轮的环一样,只不过砂轮的表面太坚实完整,如果其表面是橡胶或其他同样密度的物质,我所说的这种现象肯定就会出现。
从星云团分离出的那道环的旋转速度,当然与它还是星云团表层时的转动速度一样。与此同时,凝缩仍在继续,分裂出的环与星云主体之间的距离不断增大,直到两者相距很远。
现在,假设由于某种未必偶然的安排,这道环具有的异类物质恰好形成了一种差不多均质的结构,那么这道环本身就绝不会停止围绕母体旋转。就像早已被预见到似的,那些物质的分布似乎正好具有足够的非均质性,足以使它们朝密度大的中心集聚,这样那个环状物终于解体。122毫无疑问,那道环很快就碎裂成几段,其中质量最大的一段吸收了另外几段,整团特质凝结成为一颗行星。作为一颗行星,它继续着它作为一道环时的旋转运动,这一点足够清楚,而作为一个新的天体,它自己也具有了另一种运动,这一点不难解释。当环状物尚未破裂、整个围绕母体旋转时,我们知道其外圈的运动速度比内圈的快得多。所以当碎裂发生时,每截断环都必定有某个部分正以比其他部分更快的速度运动。这种占优势的运动必然使每截断环旋转——也就是说,使其自转,而自转的方向当然就是产生这种自转的围绕母体旋转的方向。由于所有断截都受这种自转的支配,它们凝聚成一颗行星时,必然会把这种自转赋予这颗行星。这颗行星就是海王星。它的实体继续凝缩,就像其母星的情况一样,它自转产生的离心力终于超过了向心力,一道环从这颗行星的赤道表面分离而出。这道物质结构不均的环很快就破裂成几段,其中质量最大的一段把其他几段吸收,独自凝结成了一颗卫星。随后,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次,结果产生了第二颗卫星。这样,我们就解释了海王星有两颗卫星的缘由。123
太阳从其赤道抛出一层环形物后,重新获得了曾在凝聚过程中被打破的向心力和离心力的均衡,但由于凝聚过程还在继续,这种均衡很快又随着自转速度的增加而被打破。此时物质团已缩得更小,刚好占据了今天天王星的轨道所圈定的空间,我们应该认为恰好在这个时候,离心力占据支配地位,一次新的分裂势在必行,因此第二条环形带从太阳赤道被抛出,如同形成海王星的情况一样,这条不均质的环形带碎裂,碎块凝结成为天王星。天王星围绕太阳旋转的速度,当然指示了那次分离发生时太阳赤道表面的旋转速度。如前述过程一样,天王星从其凝聚的碎块获得自转,于是接二连三地抛出几道环,每道环碎裂后便凝结为一颗卫星——以这种方式,凭着这些不同质的环都碎裂并分别凝结为球形天体,三颗卫星在不同时期相继形成。
我们应该认为,正是在太阳缩小到刚好占据今天土星轨道圈定的空间时,它的向心力和离心力之间的平衡由于凝缩造成的自转加速而再次被打破,第三次获得两种力的均衡成为必然,于是同前两次一样,一条不均质的环形带被抛出,环形带碎裂并凝结为土星。土星一开始抛出了七道不均质的环,这些环碎裂之后各自凝结成卫星,但这颗行星后来似乎又在三个不同的但相距并不很遥远的时期抛出了三道环,由于表面上的偶然,这三道环的物质结构相当均匀,从而没有引起环的碎裂,这样它们就继续作为环形体绕土星转动。我用“表面上的偶然”这种说法,因为这里当然丝毫也没有“偶然”这个词通常所包含的意义——严格地说,“偶然”一词只适用于不能查明或不可找到直接原因的规律之结果。
太阳进一步收缩,直到恰好占据由木星轨道圈定的空间,这时太阳又必须平衡由于自转继续加快而造成的两种力之间的失调。于是木星被抛出,并经历由环形体变为行星体的过程。变成行星之后,它在四个不同的时期也抛出了四道环,这些环最后凝结成四颗卫星。
太阳继续凝缩,直到它的球体正好占据由小行星轨道划定的空间,这时它分离出了一道似乎有九个高密度中心的环,这道环解体时分裂成九截,其中任何一截都不具有吸引其他各截的占优势的质量。124所以它们虽然全都较小,却都作为独立的行星沿各自的轨道运行,它们轨道之间的距离也许多少与促使它们断裂的力度有关——不过,所有这些轨道靠得实在太近,所以考虑到其他行星轨道,我们完全可把它们统称为小行星轨道。
太阳继续缩小,当小得正好充满火星轨道内的空间时,它又分离出了火星——其过程当然和上面所重复的一样。不过,既然火星没有卫星,那它就不可能抛出过环形物。事实上,太阳系中心母体的凝聚过程此刻已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它的星云体积缩小,物质密度增大,凝聚势头也随之减弱,因此到了这一时期,它肯定越来越没有必要像从前那样,用分裂来恢复两种力的均衡。这样,我们一直在谈论的那些过程会从各个方面显露出强弩之末的迹象——首先是从行星,其次是从母体。我们绝不能因为越是接近太阳,行星间的间隔距离越小,而错误地认为它们被分离出去的时间间隔就越来越短。我们应该认识到,情况正好相反。时间上最长的间隔必然会出现在分离最内圈的两颗行星之间,而最短的间隔则肯定是出现在最外圈两颗行星的分离之间。空间间隔的缩小是因为密度的增大,反过来也说明了整个凝聚过程的势头越来越弱。
太阳仍在凝缩,当缩到只充满我们的地球轨道划出的空间时,它又从自身分离出一个天体——地球。当时,这个新天体的星云状态还允许它分裂出另一个天体,这个天体就是我们的月球——但卫星的形成到此结束。
最后,当相继缩小到金星轨道和水星轨道时,太阳先后分离出了最靠近它的两颗行星,这两颗行星均未产生卫星。
这样,我们太阳系之起源和巨大的中央天体,就从它起初直径肯定大于56亿英里的庞大躯体(更准确地说,是从我们最初谈到的那种状态)一个略呈球形的星云团,因万有引力的作用而逐渐凝缩成了一个直径只有82.2万英里的天体。这绝不意味着它的凝聚已经完成,也不说明它就不再具有从自身分离出另一颗行星的能力。
到此为止,我已经照那位星云学说的提出者本人的构想,简单介绍了太阳系的起源,这番介绍当然很粗略,但仍然包括了所有必要的细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都会发现这构想真是美不胜收。事实上,它的确是太美了,以至于不能不具有作为其要素的真——我此时这么说完全是认真的。不错,在天王星卫星的运行中,的确有某种现象看上去与拉普拉斯的假说不符,但要想用一个不符来否定由数以百万计的复杂精微的相符构筑的一种学说,这只能是痴人说梦。当我大胆地预言,上述明显的异常迟早会被发现很可能就是那整个假说最强有力的确证,我并不是在自称能未卜先知。这个问题的唯一难处似乎就在于不可预见。125
我们已经知道,在上述凝聚过程中被抛出的天体,可以把它作为母体表面时的自转变成一种速度相等的环绕母体的公转,而如此形成的公转必定会发生,只要向心力,或者说被抛出的天体受母体吸引力,与把它抛出的那个力相等,也就是说与离心力相等,更准确地说是与切向加速度平衡。而从这两种力起源的一致性来看,我们可能指望发现它们正是处于这种状态——一种力和另一种力完全平衡。事实已经表明,分离天体的作用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仅仅是为了保持这种平衡。
但在把向心力归因于无处不在的引力法则之后,天文学论著就一直时兴超越纯自然的界限,去寻找切向加速度这种现象的解释——也就是说,超越第二因去寻找原因。他们把切向加速度直接归因于第一推动力——归因于上帝。他们宣称,使行星绕主星旋转的力直接产生于那根手指——这是一种幼稚的说法,意思就是靠神力。照这种看法,有人设想完全形成的行星是被上帝之手抛到一颗颗恒星附近,上帝之手发出的原动力精确地适应那些恒星的质量,或者说适应它们的吸引力。一种如此缺乏哲理的见解居然被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原因只能是除此之外,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像吸引力和切向力这种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种力会绝对精确地相互适应。但我们应该记住,(比上述情况更互不相关的)月球的自转周期和公转周期的一致性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绝对不可思议。在天文学家中也有过一种强烈的意向,要把这个奇迹归因于上帝直接而持续的作用——据说,上帝在这个特例中发现,有必要为他的普遍法则特别增加一套补充规则,以便让世人永远看不见月球另一面的灿烂光辉或可怕景象——让那个神秘的半球一直而且必将永远避开人类天文望远镜的镜头。然而,科学的发展很快就证明了(对哲学家的直觉来说是无须证明的事实),一个运动不过是另一个运动的一部分——甚至仅仅是另一运动的一个结果。
对我来说,我不能容忍这些如此胆怯、如此无聊、如此笨拙的怪念头。这种毫无根据的想入非非,属于那种最懦弱的思想。自然和自然之上帝性质截然不同,有理性的人对此不能始终怀疑。我们说,前者仅仅是意指后者的法则。一想到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上帝本身,我们同时也想到他的法则具有不谬性。在上帝眼里,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对他而言只有现在,那么,我们认为他制定的法则居然没考虑到每一个可能的偶然,这岂不是对他的亵渎?更准确地说,对于任何一个可能的偶然,我们除了将其视为上帝法则的一种结果和一种体现之外,还能把它视为什么?凡能摒弃偏见者均可有勇气绝对地独立思考,而凡独立思考者最终都不会不得出法则归于法则这一结论,不会不得出每条自然法则在各方面都依存于其他所有法则这一结论,不会不得出全部法则都不过是上帝意志的一次原始行使之结果这一结论。这才是宇宙起源的原理,这才是我怀着必然的敬意在此大胆提出并坚持的原理。
由此可见,那种认为行星的切向力是由“上帝之手”直接赋予的幻想是多么浅薄,甚至极不虔敬。我认为,切向力产生于天体的自转——这种自转是由基本原子趋向于它们各自的凝聚中心之起动冲量造成的。这种冲量是万有引力法则之结果——这种法则只是原子回归非个体性的趋势得以必然表现的模式,而回归趋势只是那个最伟大的第一行为之不可避免的反作用——一个自存独存的上帝正是凭着他的意志通过这种行为在顷刻间化为万物,因此宇宙万物生来就是上帝的一部分。
本文的一些基本假设启示我,实际上是暗示我,像拉普拉斯提出的那种星云学说需要做某些重要修正。我已经说过,斥力的作用是为了阻止原子相互接触,因此它与原子间接近的距离成比例——也就是说,与凝聚力成比例。换言之,带着热、光和磁这些复杂现象的电荷,必须被认为是随着凝聚的发生而发生,反之则随着比重的产生,或者说是随着凝聚的中止而中止。所以太阳在凝缩的过程中,必然因斥力的产生而很快发热,变得炽热,因而我们能看出它抛出环形物的运动,实际上肯定借助了其表面随之冷却结成的一层薄壳。任何普通的实验都能证明,这种薄壳是多么容易因异质性而与里面的物质分离。在每次抛掉外壳后,新的表面又会和先前一样炽热,炽热表面会再次冷却结壳一直到能分离的程度,而这一过程所需的时间,也许可以被认为与太阳再次必须恢复被凝聚打破的两种力之平衡所需的那个时间恰好一致。换言之,我们须认为,电荷作用(斥力)做好准备要抛出表层之时,正好就是吸引作用(吸力)做好准备可抛出表层之际。于是这里的情况与各处一样,形与灵手拉手地走在一起。
这些想法会被经验从各个方面加以证实。因为任何天体的凝聚都绝不能被认为已彻底终止,所以我们有理由预言,一旦能有机会考证这个问题,我们将发现所有天体——不论是恒星、行星还是卫星,都有内在的发光迹象。我们的月球自身会发光,不然当月全食发生时,它就会全然消失。而且在这颗卫星盈亏的过程中,我们常常在其黑暗部分观测到犹如地球极光一样的闪亮。显而易见,在月球居民眼里,我们地球的极光和其他各种与更稳定的发光无关的所谓的电荷现象,肯定也使地球看上去是个发光天体。事实上,我们应该把所有这些现象,都视为仅仅是地球还在继续的微弱凝聚之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表现。
假若我这些见解站得住脚,那我们就能够发现那些更年轻的(离太阳更近的)行星比那些更年迈的(离太阳更远的)行星发出更亮的光。而金星的灿烂光辉似乎并不是仅仅因为它更靠近那个中央天体(在金星的盈亏过程中,其黑暗部分也频频闪烁极光)。它无疑是一个自身会发光的天体,尽管其发光度不如水星,而海王星的发光度相对来说就微不足道。
如果承认我的这些看法,那下面的情况就非常清楚:太阳从抛出第一个环形物开始,其光和热就必须因为表面不断冷却结壳而不断减弱,这样就会出现一种时期——一次新的分离即将发生的时期。这时,一种光和热的实质性减弱必定会变得非常明显。现在我们知道,这种变化的迹象可以清楚地辨认。这里从数以百计的实例中仅举一例:我们在梅尔维尔群岛发现有超热带植物的痕迹——这种植物若没有比现在太阳给予地球表面任何部分的光和热多得多的光和热,便不能正常生长。难道这种植物与太阳刚分离出金星后的那个时期没有关系?在这个时期,太阳对地球的影响肯定最大,实际上,这种影响在当时已经达到了它的巅峰。当然,这里不考虑地球自身被分离后的那个时期——那仅仅是地球的构成时期。
另一方面——我们知道有不发光的恒星,也就是说,我们断定这些恒星的存在是根据其他天体的运动,而这些恒星自身的光并不足以被我们察觉。那么,这些恒星之所以看不见,是不是纯粹因为自它们分离出一颗行星以来所经历的时间之长短?再则,难道我们不能用这样一种假设来说明(至少在某些实例中),为什么在从来没料到会出现恒星的位置会突然出现恒星?这假设就是,按我们天文历的算法,这些恒星裹着结壳的表面旋转了数千年后,终于抛出了一颗新的行星,从而能重新焕发出其仍然炽热的内部的光辉。在此,我当然只需请读者注意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这就是朝地心的下降与温度的上升成正比——这个事实很可能就是我就此话题所说的一切之最有力的证明。
在上文谈到斥力或者说电荷的作用时,我说过,对生命、意识和思想这些重要现象,无论我们是从宏观上还是从微观上看,它们的发生看上去至少都与异质性成比例。我还暗示过要重提这个问题,而现在正好是这样做的时候。先从微观上来看这个问题,我们不仅会看出生命的显示,而且会看出其重要性和性状的升华,均与动物结构的异质性或者说复杂性成正比。然后从宏观上来看这个问题,并且参照原子趋向团块集聚的最初运动,那么我们会发现直接由凝聚引起的异质性永远与凝聚成比例。于是我们得出了这个命题:地球生命重要的进化随地球的凝缩而发生。
这个命题当然符合我们所知的地球动物的演替。随着地球一直在进行的凝缩,越来越高级的动物种类相继出现。那么,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正是已经发生的一系列地理变革最终(如果不是马上)导致了一系列生命性状的升华?难道没有这种可能,这些地球变革本身是由一系列行星从太阳分裂而出所造成,换言之,就是由太阳对地球的影响之一系列变化所造成?如果这种想法成立,我们就不无理由认为,太阳在水星轨道内再分离出一颗行星也许会引起地球表面一场新的变化——而在这场变化中,一种在实质上和精神上都比人类高级的动物也许会应运而生。这些想法在我看来都非常真实,但我放弃了它们,这当然仅仅是因为它们明显的联想特征。
拉普拉斯的星云学说,最近已从哲学家孔德那里得到绰绰有余的证实。于是,这两位法国人已共同证明——诚然,物质在任何时候实际上都并非像所描述的那样存在于一种星云扩散状态,但若承认它是以那种状态存在并远远超出现在由太阳系占据的空间,而且开始了一种朝向一个中心的运动,那么它就必然逐渐呈现出我们今天所看出并公认的太阳系的各种形态和运动。像这样的一种证明——一种力学和数学上的证明、一种无与伦比的证明、一种以经验为根据的证明、一种无可质疑且无人质疑的证明,说到无人质疑,实际上得除去那群既无利可图又声名狼藉的职业怀疑家,那群居然否定作为这些法国数学家的证明结果之根据的万有引力定律的十足的疯子。我说,像这样的一种证明对大多数健全的理智来说(我承认也包括我的理智),都充分证明了它以星云假说为根据的正当性。
根据人们对“证明”一词的共同理解,我当然也承认这个证明并没有证明那个假说。证明某些存在的结果(或者说确认的事实)可以被某个假说之假定说明原因,甚至精确地说明原因,这并不等于证明了那个假说本身。换句话说,证明某些假定的原因可能已导致了,甚至肯定导致了某种现存的结果,这并不等于证明了这种结果的确产生于那些假定的原因,除非同时也证明没有而且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可以导致同样的结果。不过,就眼下讨论的这个证明而言,虽说所有人都肯定会承认,它缺乏我们习惯上称为的那种“证据”,但还有许多高瞻远瞩的智者会承认任何证据也不能为它增添丝毫说服力。无须涉及会使我们侵入云山雾罩的形而上学领域的细枝末节,我同样可以在此说明,就我们讨论的这种实例而言,如果思路正确,说服力总是与假定和结果之间的复杂性成比例。说得具体一点,由于宇宙状态的复杂性按比例增加了解释这些状态的困难性,因此这种复杂性同时也按比例增强了那种能按同样比例言之有理地对其进行解释的假定之说服力,而由于任何复杂性都不可能比宇宙状态之复杂性更莫可言状,因此(至少对我的理智而言)任何说服力都不可能比我心目中的一种假定之说服力更强,因为这种假定不仅能把所有的状态都解释得丝丝入扣,使它们成为一个和谐一致并清晰明了的整体,而且它同时又是使人类智力能够解释所有的宇宙状态之唯一假说。
最近有一种无稽之谈在街头巷尾流行,甚至在科学界传播——说什么所谓的“宇宙起源星云学说”已经被推翻。这种说法的起因是最近公布的天文观测报告,即通过辛辛那提那架巨大的望远镜和罗斯伯爵那架举世闻名的仪器126对那些一直被称为“星云”的进行观测之结果。某些过去在最大的望远镜里也呈现出星云状或烟雾状的太空亮斑,长期以来曾一直被认为证实了拉普拉斯的星云学说。它们被看成是正在经历我试图描述的那种凝聚过程的恒星。于是世人以为我们“有了亲眼目睹的证据”,同时始终有人发现,要证明星云假说的真实性,这是一个非常靠不住的证据。尽管天文望远镜的不断改进,使我们能不时地看出某些一直被归入星云类的亮斑实际上只是一团星体,它们看上去呈星云状,仅仅是因为它们距地球太遥远——可对其他无数的星云,对那些蔑视将其分割肢解的星云堡垒,赞成星云学说的人则认为不可置疑。这些星云中最有趣的当数位于猎户星座的那团“大星云”——但经过巨大的现代天文望远镜的观测,这团“大星云”和其他无数被误称的星云全都变成了一个个星团。如今这个事实已被普遍认为是对拉普拉斯星云假说的否定。甚至当上述发现宣布之时,星云学说最热情的捍卫者和最雄辩的鼓吹者尼科尔博士竟然“承认有必要抛弃”一种猜想,而正是这种猜想构成了他那本很值得赞扬的著作之素材。127
毫无疑问,许多读者会倾向于说,新近这些观测结果至少有一种推翻假说的强大趋势,而一些更善于思考的读者则会提出,星云假说绝不会因上述“星云”的分崩离析而被驳倒,然而若是用如此先进的望远镜也不能分开星云,这也许可以被理解为是对那种学说的一种确证——这后一类读者要是听说我甚至对他们的想法也不赞同,他们肯定会感到意外。如果读者已领会了本文的那些命题,那么他们就一定会看出,依我之见,不能分开“星云”非但不是对星云假说的证实,而且势必会把这门学说驳倒。
且容我解释——我们当然可以假定牛顿的引力法则已被证明。而必须记住,我早已把这个法则归因于上帝第一行为的反作用力,即为了克服一个暂时的困难,上帝意志的一次运用之反作用力。这个困难就是迫使正常变为异常之困难——就是迫使那种原始的因而也是正常的独一性状态,自我呈现出异常的多样性状态的困难。只有设想这个困难是在短时间里被克服,我们才能领悟一种反作用。假若那个行为无限延续,就不会有任何反作用。只要那个行为延续,当然就不会有任何反作用力产生。换言之,就绝不会有引力的产生——因为我们认为后者不过是前者的表现。但引力已产生了,所以那个创造行为已经结束;而且引力早已产生,所以那个创造行为早已结束。因此我们就不能指望再看到创造之初期的过程,而据星云学说的解释,星云状态正是属于那些初期过程。
根据我们对光的传播之了解,我们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那些非常遥远的恒星,已经以我们今天所见的形状存在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那么,团块集聚过程开始的时代,无疑至少可追溯到这些天体正在凝缩的那个时期。那么,要设想这些过程有的还在某种“星云”状态下进行,而其他所有的都被我们发现已经完全终止,我们就不得不借助于某些我们实际上毫无根据的假设——我们就不得不再次把那个亵渎上帝的特殊介入概念强加给讨厌的理性,我们就不得不认为,在这些“星云”的特例中,一个从不犯错的上帝发现有必要采用某些补充规则:对总法则进行某种完善,进行某种修改和匡正,总之就是要使其允许这些个别的天体推迟完成它们的凝缩,甚至超过既定的过程成千上万个世纪,而在那些过程中,其他所有的天体不仅有时间凝缩成形,而且有时间变得说不出的老迈。
当然,有人马上会反驳说,既然我们借以看见那些星云的光肯定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从星云表面射出,那么我们现在看到,或者说以为看到的过程实际上并非今天在进行的过程,而只是早在过去就已经完成的过程之幻象——正如我坚持认为的,所有那些团块集聚过程都必定早已完成一样。
对此我的回答是:今天所观察到的已凝缩成形的天体之状态也并非今天之状态,而是一种早在过去就已经完成的状态;所以我从天体和“星云”的状态比较中引出的论据,丝毫也没被驳倒。何况那些坚持认为星云存在的人,并没有把星云状态归因于距离之遥远,他们宣称那是一种真实的而并非视觉上的星云状态。事实上,要设想星云的确能被看见,我们就必须设想,与现代望远镜所观测到的已凝缩成形的那些恒星相比,它应该距我们很近。那么,要坚持认为所说的那些现象是真正的星云现象,我们就应该认为它们距我们的视点相对而言比较近。因此,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它们的状态必定属于一个不很遥远的时期,至少不会比我们今天观测到的大多数恒星的状态所属的时期更遥远。总而言之,天文学何时能证明有一团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这种意义上的“星云”,那我就何时认定宇宙起源星云学说非但没被该证明所证明,而且被该证明无可挽回地推翻。
然而,为了把恺撒的东西不多不少地归还恺撒,请允许我在此说明,那个把拉普拉斯引向如此辉煌之结果的假说之假设,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一种错误的想法向他提供的。这就是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的那个错误想法——人们对所谓的星云之性质非常普遍的误解。他假定这些星云实际上正如它们的名称所示。事实是这个伟人极不信任他自己超凡脱俗的知觉能力,所以对星云的实际存在——一种被他那些用望远镜观测的同时代人那么自信地坚持的存在,他更多的是相信他所闻,而不是相信他所悟。
可以看出,针对他学说提出的有根据的异议都仅仅是针对其假说本身,即针对提出假说之假设,而不是针对假说提出的假设——也就是只针对其命题,而不是针对其结果。他最没有根据的假设就是,在他明明理解原子是无限扩散在宇宙空间的情况下,他却假设原子朝一个中心运动。我已经阐明,在那种情况下,不会有任何运动发生,因此拉普拉斯的这个假定毫无哲学上的根据,只是为了证明他想要证明的东西而必须提出的一个假设。
他最初的想法似乎是伊壁鸠鲁真实的原子和他同时代人假想的星之混合。这样,作为一个从古代空想和现代愚昧的混合论据中推演而出的精确结果,他的学说为我们展示了一种格外反常的绝对真实。实际上,拉普拉斯真正的力量在于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直觉。他依赖这种直觉——这种直觉也从不骗他。而就星云学说而论,正是这种直觉引导蒙着双眼的他,走过了一条谬误的迷途,进入了一座宏伟辉煌的真理之殿堂。
现在暂且让我们来想象——仅仅是想象,由太阳抛出的第一道环,也就是后来碎裂并凝结成海王星的那道环,实际上直到将形成天王星的那道环被抛出之时也没有碎裂;而这第二道环直到产生土星的那道环被抛出之时也完好无损;同样,第三道环也安然无恙地迎来了后来变为木星的那道环之分离——想象照此类推。总之,让我们想象直到将诞生水星的那道环最后被抛出,围绕太阳的所有环形物尚未解体。这样,我们的脑海里就形成了一幅一圈圈同心环共存的图画。现在看看这些同心环,再根据拉普拉斯的假说看看它们形成的过程,我们马上就会看出这与我前文所描述的原子同心层和原子被辐射的过程非常相似。若能测量一下抛出这一圈圈环形物每次所用的力,也就是说,若能测量一下导致这一次次分裂的超过引力的矢量旋度——我们难道不能发现刚才所说的相似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我们难道不能发现(正如起初辐射原子的力一样)这些力与距离之平方成比例变化?
我们的太阳系主要是由一颗恒星、十七颗已确定的环绕恒星运动的行星(也许还有一些尚未发现)和十七颗已确定的伴随行星的卫星(很有可能还有一些尚未发现)所构成——现在这个系统被视为一个范例,即在上帝意志收回的同时,开始发生在整个原子宇宙范围内的无数凝聚之范例。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太阳系应该被认为是从这些凝聚之中,准确地说是从这些凝聚最终到达的状况之中,提供了一个普通的实例。如果我们始终注意到像上帝所设计的那种尽可能复杂的关系之概念,并注意到由原始原子的形状不同、相距差异,来构成这种关系时所用的小心谨慎,那我们就会发现,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假定任何两团最初的凝聚最后会达到丝毫不差的结果。我们当然会倾向于认为宇宙中的任何两个天体(无论是恒星、行星或者卫星)都不可能特别相似,但它们都大致相似。因此我们更不可能想象,由这样的天体构成的任何两个组合或者说任何两个“系统”——会超过这种大致相似。128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天文望远镜完全证实了我们的推论。那么,就把我们的太阳系看作仅仅是所有天体系统中一个任意的或普通的标本,这样我们的议题就从太阳系延伸到了星系宇宙,一个存在着无数天体系统的球形空间,这些系统的分布只是大体上均匀,它们的形态结构只是大体上相似。
现在让我们拓展概念,把每一个这样的系统看成一个原子;其实当我们想到它不过是构成这个宇宙的无数系统中的一个,它的确也只是一个原子。那么,当我们把所有的天体系统都视为巨大的原子,并且都具有构成它们的真正原子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回归统一性之趋势——我们立即就会想到一种新的聚集顺序。靠近大系统的小系统,将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到距大系统更近之处。数以千计、数以百万计,甚至数以十亿计的天体系统将东一堆西一团地聚集到一起——结果在空间留下一片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如果这时有人问,为什么在谈天体系统这些大原子时,我只用“聚集”这个字眼,而不像谈到真正的原子时那样用多少坚固一点儿的“凝聚”一词;如果有人问,譬如,为什么我不马上说出我要说的聚集之必然结果,不马上把“系统原子”的这些聚集说成它们在空间合并——每个合并体都凝聚为一颗巨大的恒星,我对此的回答是μελλoυταταυτα——129。在未来这道令人生畏的门槛之前,我不过是稍停一会儿。现在把这些聚集称为“星系”,我们就会看出它们正处于合并的最初阶段。它们的完全合并必将来临。
我们现在已到了一个点上,从这儿我们把星系宇宙看成是一个不均匀地分布着星系的球形空间。应该注意,我在这里宁愿用副词“不均匀地”,而不用刚才那个说法“只是大体上均匀”。事实上非常清楚,分布之均匀将随着凝聚之过程逐步减少——也就是说,将随着天体数目的减少而减少。所以,不均匀性的增加应该被视为一种回归独一之趋势的明确迹象。这种增加必将延续下去,直到一个新纪元来临,那时最大的一团凝聚将吸收其他所有的凝聚。
说到这里,似乎终于应该问问,天文学上确认的事实,是否能证明我凭推理为天空做出的这番总体安排。它们当然能证明。在透视原理的指导下,天文观测使我们得知,可观测的宇宙是由无数分布不均匀的星系构成的一个略呈球状的星系。
构成这个由星系构成的“星系宇宙”的这“星系”,实际上不过就是我们一直称为的“星云”。而在这些“星云”中,有一团令人类最感兴趣。我是说那条天河,或称银河系。显而易见,这个星系令我们感兴趣首先是因为它看上去特别大,不仅比天上任何一个星系都大,而且比其他所有星系加在一起还大。与之相比,其他星系中最大者也仅仅是在空中占据了一个点,人类只有借助望远镜才能清楚地看见它。可银河系横贯天空,灿灿煌煌用肉眼也能看清。不过,它令人感兴趣的最主要的原因(尽管不是最直接的原因)还在于它是人类的家,它是人类所居住的地球的家。它是地球所环绕的太阳的家,它还是这个以太阳为中心、有十七颗行星和十七颗卫星的太阳系的家。让我再说一遍,银河系只是我正在描述的这些星系中的一个星系,只是我们所误称为的那些“星云”中的一团星云——那些“星云”只是有时用望远镜才能看到,它们看上去就像分布在天上不同位置的模模糊糊的亮斑。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银河系真比那些“星云”中哪怕最小的一团更大。它看上去硕大无朋,显然仅仅是因为我们观看它时所处的位置——也就是说,因为我们置身于其中。对那些不谙天文学的读者而言,不管这一断言初看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天文学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宣称:我们置身于构成银河系的无数恒星、星团和星系之中。此外,不仅是我们——不仅是我们的太阳有权利声称银河系是自己的家,而且可稍有保留地说,天上所有清晰可见的星星(所有用肉眼就能看到的星星)都有权利声称银河系是它的家。
关于银河系的形状历来有许多错误的概念,差不多所有的天文学论著都说它像一个大写的字母Y。实际上,这个星系大体上相似于——有三重环围绕的土星。不过,我们必须把它的中心想象为一座两面突出的星岛,或者星团岛,而不像那颗行星坚实的球体。我们的太阳就位于靠近岛岸之处——在距岛最近有北十字星座,最远有仙后星座的那一面。围绕星岛的那道环靠近我们的位置处有一条纵向裂缝,事实上,正是这条裂缝使该环靠近我们的部分看上去大致像个大写的字母Y。
相对而言,我们绝不可错误地设想这条多少有点儿模糊的环带,距离它所围绕的这个同样也有点儿模糊的呈双凸透镜状的星团非常遥远。所以,仅仅是为了解释的目的,我们就可以说,我们的太阳实际上正好位于字母Y的三条直线相交的那个点上。要是设想这个字母有一定的密度——并有与长度相比微不足道的一定的厚度,那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的位置就在这个厚度的中间。设想我们正处于这样的位置,我们就不再会感到难以解释所见之现象,它们全都是视觉上的现象。当我们朝上或朝下看时——也就是说,当我们把视线投向字母的厚度方向时,我们的视线穿过较少的星星,远不如把视线投向长度方向,或者说顺着字母的笔画方向所穿过的星星多。当然,在前一种情况下看到的星星显得稀疏——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则显得稠密。反过来解释,当一个地球居民像我们平常所说的那样抬眼看银河时,他的视线正好顺着它长度的某个方向——正好顺着字母Y某一笔画的方向,但当他环视茫茫太空时,他的视线离开了银河,转向了字母厚度的方向,这时他看到的星星就显得稀疏;尽管按平均数计算,它们和银河系的星团一样稠密。再没有其他思考方式更适合传达出这个星系之宏大的概念。
如果我们用一架空间透视力很强的望远镜仔细观测太空,我们将发现一条星系带——也就是我们一直称为的“星云带”。一条宽度有变化,从地平线到地平线,并以直角与银河带相交的星系带。这条带就是所有星系的终极星系。这条带就是星系宇宙。在所有构成这条终极宇宙带的星系中,我们的银河系也许只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星系。这个星系之星系的外观在我们眼里像一条带子,这完全是一种透视现象,正是这同一现象,使我们自己这个扁球状的银河系在我们眼里也变成了一条横过天际,并以直角与宇宙带相交的带子。终极星系的形状,当然大体上就是它所包括的每一个单独的星系的形状。正如我们从银河横着望太空时所看见的,稀疏的星星事实上只是银河系本身的一部分,而且在望远镜的任何一个观测点上,它们和星团部分的星星一样稠密。我们从宇宙带横望太空时,在任何空间点上看见的疏散“星云”也是如此,它们也应该被理解为视觉上的疏散,并被看作一个终极的宇宙空间之一部分。
天文学上最站不住脚但也最根深蒂固的谬误,就是认为星系宇宙绝对无限。正如我在前文中通过推理详尽论述的一样,认为有限的理由在我看来不可辩驳;即使不说这些推理,观测结果也使我们确信,朝我们周围的四面八方(如果不是全部方向)都无疑有一个明确的界限——或至少没有为除有限之外的其他任何想法提供依据。如果分布在空间的星体无穷无尽,那么整个天幕都应该像银河一样熠熠生辉——因为整个天幕绝对不可能有哪个点上不存在星体。所以,在星体有限的情况下,我们方可理解为什么我们的望远镜会在各个方向都发现空白,解释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设空白处的天幕太远,从那里发射出的光迄今还没有到达我们这里。也许是这么回事,谁敢贸然否定呢?我不过是坚持认为,我们没有丝毫理由不相信情况就是如此。
在上文谈到世人普遍认为地球上所有的物体都只倾向地心时,我曾说过:“除了后文将要说明的某种例外,地球上的每一物体都不仅会倾向地心,而且会倾向每一个可以想象的方向。”这种“例外”指的就是常常出现在天空的那些空白,在空白处我们最精细的观测也没能发现任何天体,甚至没发现天体存在的迹象。一个个空白张着比厄瑞玻斯130还要黑暗的黑洞洞的裂口,仿佛要让我们从裂口看穿星系宇宙的墙界,去窥视那无限的虚空宇宙。若是地球上任何物体由于自身的运动或地球的运动,碰巧沿一条平行直线进入任何一个那样的裂口,或者说宇宙深渊,那么它显然再也不会被吸引向那个空白的方向,并且一时间它必然会比进入裂口之前或之后的任何时候都“重”。不过,即使不再去想那些空白,而只看看星体总体上不均匀的分布,我们也会看出地球上的物体朝向地心的绝对趋势是处在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中。
那么,我们可以领悟我们这个宇宙的孤立。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的理性所能感觉的那种全然的孤独。我们可以知道有一个星系的星系——在这个终极星系周围的四面八方,延伸着一个超越人类领悟能力的无边无际的浩瀚太空。因为我们由于缺乏进一步的理性根据,才被迫停在星系宇宙的边界,那么断定在我们被允许到达的边界那边,实际上不存在任何质点是正确的吗?我们有没有权利类推:这个可感知的宇宙——这个星系之星系,只不过是一系列星系之星系中的一个,其余星系之星系不可见是因为太远;是因为它们的光在到达我们之前过度地扩散,以至不能在我们的视网膜上产生光感;或因为在那些说不出有多遥远的世界,压根儿就不存在光一类的物质。不然仅仅是因为相距杳渺,以至于过了无数年,它们存在于太空的电波还没能越过那道巨大的鸿沟?
我们是否有任何权利像这样推测,我们是否有任何权利像这样幻想?如果我们有任何一点儿权利像这样幻想推测,那我们就有权利认为星系之星系无限蔓延。
人类的大脑对“无限”显然有一种偏爱,它特别喜欢这个概念的幻象。它似乎是怀着一种狂热的激情渴求这个不能成立的概念,并希望设想出这个概念后,理性也能相信。对整个人类的这种共同嗜好,作为人类一员的个体当然不可能有资格将其视为反常;但说不定有那么一类天体,在他们的眼中,人类的这种癖好也许会具有偏执狂的所有特征。
可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我们是否有权利去推测,让我们更确切地说,去想象——一个个漫无止境的“星系的星系”,或无穷无尽的大同小异的“宇宙”?
我的回答是,就这样的问题而言,“权利”完全取决于敢于声称拥有权利的想象力之胆量。请允许我仅仅这样宣称,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觉得自己不得不设想——只敢说是设想,的确存在着无限延续的一个个宇宙,所有宇宙都与我们所认识的大同小异;都与我们将只能认识到的大同小异,至少在我们自己的宇宙回归统一性之前是这样。然而,如果这些星系的星系存在(如果它们存在),那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它们与我们的起源毫无关系,因而与我们的法则毫不相干。它们不吸引我们,我们也不吸引它们。它们的精神不是我们的精神——它们的物质不是我们这个宇宙中的任何物质。它们不可能给我们的知觉或灵魂留下任何印象。如果设想它们与我们暂时共处,那它们与我们之间将不会有任何相互的影响,各自会互不相关地存在于自己那个上帝的怀抱之中。
在本文的讨论中,我的目标更多的是在于哲理法则,而不是自然规律。我早已认识到,即便是阐明具体的物质现象,所依靠的也很少是纯自然的排列,而几乎全是精神上的布局。所以请允许我说明,如果我的阐述显得多少有点儿过分散漫无章,我也只是希望以此来更好地保证读者逐步形成的那串印象不至于断开,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循序渐进,人类的智力方可感觉到我所谈论的那种壮丽辉煌,方可整体上领悟其宏伟。
到此为止,我们几乎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太空天体的总体关系上。具体的关系还很少论及。量的概念——也就是说,多少、大小和远近的概念,即使被谈到也是偶尔为之,而且只是为更明确的概念先做准备。现在,就让我们试着来获得这些更明确的概念。
如前文所述,我们的太阳系主要由一颗恒星、十七颗已确定的环绕恒星运动的行星(也许还有一些尚未发现)和十七颗我们已知的伴随行星的卫星(可能还有一些尚不为我们所知)所组成。这些不同的天体并非真正的圆球体,而是扁球体——它们绕其自转的假想轴之两极稍稍扁平的球体。两极扁平是自转的结果。太阳也并非这个天体群的绝对中心,因为太阳本身连同它所有的行星也环绕着太空中一个永远在移动的点运动,那个点才是太阳系总的引力中心。我们也不可认为这些不同的扁球体运行轨道——卫星绕行星之轨道、行星绕太阳之轨道,或太阳绕共同中心的轨道,是严格意义上的圆圈。事实上,这些轨道都是椭圆——椭圆的两个焦点之一便是公转围绕之点。椭圆是一种曲线,它的轴一长一短,长轴上有两个与对称中心等距的焦点。两个焦点的位置这样决定:从两焦点各引一条直线到曲线上任何一共同点,这两条直线加在一起都等于长轴。现在让我们设想出这样一个椭圆。让我们先在这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固定一个橘子,再用一根橡皮筋把一粒豌豆与橘子连在一起,然后把这粒豌豆置于椭圆的周线上。现在让这粒豌豆不停地围绕橘子转动,始终沿着椭圆的周线。那根橡皮筋当然会随着我们移动豌豆而有长度变化,而这根有长度变化的橡皮筋就形成了几何学上称为的矢量径。现在,如果我们把固定的橘子看成是太阳,把转动的豌豆比作一颗围绕太阳运动的行星,那么行星的公转应该按这样一种比率来进行——其速度之变化应该使矢量径在轨道上所扫过的面积与时间成正比。这粒豌豆的转动速度应该是——换言之,那颗行星的运行速度当然是,离太阳越远就越慢,离太阳越近就越快。而且那些轨道距太阳更远的行星,运行得就更慢。任何两行星公转周期之平方,同它们至太阳的平均距离之立方成正比。
然而,这里所描述的复杂得惊人的公转规律,绝不可被认为只有我们太阳系遵循。凡有引力的地方都遵循这些规律,这些规律支配着星系宇宙。天上每一个光点无疑都是一轮灿烂的太阳,和我们的太阳相似,至少基本特征相同,它们都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行星伴随,那些行星自身还在发出的光,由于距离太遥远而不足以被我们看到,但它们仍然有卫星相随,仍然围绕它们的太阳旋转,仍然遵循刚才所详述的那些原理——遵循着无处不在的行星运动三大定律。也就是由富于想象力的开普勒猜出,后来由坚忍而缜密的牛顿证明并解释的那三条不朽的定律。在一群以过分注重事实为荣的哲学家中,鄙视所有的推测非常时髦,他们意味深长地把推测叫作“瞎猜”。可应该考虑的问题是由谁来猜。有时我们花时间同柏拉图一道瞎猜,也比聆听阿尔克马翁131的论证更值。
我发现,许多天文学论著都白纸黑字地宣称,说开普勒的三大定律是伟大的引力定律之根据。这种看法谅必是产生于如下事实:开普勒提出了这些定律,并通过由果溯因的归纳总结证明它们实际上存在,这诱使牛顿想用假设的引力定律去解释它们存在的原因,并且终于通过由因及果的演绎推理,证明它们是假设的引力定律之必然结果。所以,行星运动定律并非万有引力定律之根,反之,万有引力定律才是行星运动定律之本——事实上,物质宇宙中所有不归因于斥力的定律均归因于引力。
地球与月球间的平均距离,也就是说,从地球到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天体的距离——是23.7万英里。距太阳最近的水星与太阳之间的距离是3700万英里。紧挨着的金星距太阳6800万英里,接下来的地球距太阳9500万英里,随后的火星与太阳相距1.44亿英里。然后就是那九颗小行星132(谷神星、婚神星、灶神星、智神星、义神星、花神星、虹神星、春神星和……),它们距太阳的平均距离约为2.5亿英里。接着是木星,距太阳4.9亿英里;紧随其后的土星相距9亿英里;天王星相距19亿英里;最后是新近才发现的海王星,它距太阳的距离估计有28亿英里(我们迄今对海王星还知之甚少,而且它可能是一个小行星系统)。抛开海王星不算,我们可以看出,其他行星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种间隔规律。从大致上看,我们可以说,每一外圈行星离太阳的距离,是挨近它那颗内圈行星距太阳之距离的两倍左右。考虑到我上文提出的那种太阳抛出环形物与原子辐射方式间的相似之处,我们难道不能认为此处提到的规律(这种预示性的规律),与上述考虑是同出一源?133
要想理解这番距离概览中匆匆提到的数字,那只能是枉费心机,除非只把它们当作数学意义上的抽象事实。它们并非实实在在可以感知的事实。它们并不传达任何具体的概念。我刚才说,海王星这颗离太阳最远的行星与太阳相距28亿英里。一点儿不错,我宣布了一个精确的事实,而且我们在对它丝毫不理解的情况下也可以加以运用——精确地运用。即使当我提到月球与地球之间那个相对说来微不足道的23.7万英里时,我也全然不知该如何让人明白、知道或感觉这个23.7万英里到底是多远!我的读者中也许很少有人没有横渡过大西洋,但他们中究竟有多少人对那从此岸到彼岸的区区3000英里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其实我真怀疑是否有人能设法在大脑中,对公路上一块里程碑到下一块里程碑之间的距离形成一个哪怕最淡薄的概念。不过,在对距离的思考中,我们往往求助于把这种思考与同它有亲缘关系的速度结合起来。声音在空间的传播速度是每秒1100英尺。那么,如果一个地球居民有可能看见月球上一门大炮开火的闪光,他要听见那声炮响,至少得等待整整13个昼夜。
即使这样表达,读者对月球与地球之间的距离也许还是印象淡薄,但不管这种印象多么淡薄,它仍然达到了一个目的,这就是使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出,试图去领悟太阳与海王星之间那28亿英里的悬隔纯属徒劳,甚至想了解太阳与地球之间的9500万英里也是枉然。一发炮弹以我们所知的最快的初速度越过后一段距离至少得20年,而越过前一段距离则需590年。
月球的实际直径是2160英里,然而相对来说它实在太小,差不多得有50个这样的月球,才能构成一个与地球一般大的天体。
地球的直径是7912英里——但从所说的这些数字中,我们获得了什么明确的概念呢?
如果我们登上一座普通的山,从其峰顶举目四望,我们大约能看见方圆40英里内的风景,也就是看到一个周长为250英里、表面积为5000平方英里的区域。由于这个区域之各部分必然是依次呈现在我们眼前,所以整番景象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个非常淡薄的局部印象——而我们还应该认识到,这幅全景图不过是地球表面的。如果观看这样一幅全景图只用一小时,而且每天都花上12小时来观看,那我们看完地球表面至少也得花9年零48天。
如果单是地球的表面就令我们的想象力不知所措,那我们怎么来想象它的主体呢?地球包含的物质质量至少等于2×1021+200×1018吨。先让我们假设地球处于一种静止状态,再让我们努力来设想一种足以使它进入运动的力!我们所能断定的居住在我们太阳系行星世界的无数生灵之力——所有这些生灵加在一起的体力,甚至我们承认它们的力全都大于人类,也不可能把这个庞然大物从它的位置上移动哪怕一英寸。
那么在相同的情况下,我们该怎样来理解推动我们最大的那颗行星木星的力呢?木星的直径是8.6万英里,其表面积比地球大一千多倍。这个巨大的天体,实际上正以每小时2.9万英里的速度围绕着太阳飞转——也就是说,它的运动速度是炮弹初速度的40倍!说想到这种现象令理智感到吃惊还不够准确,因为它让理智感到恐惧,感到麻木。我们并非不是经常地去想象一个天使的能力。现在就让我们想象这样的一个天使位于木星数百英里之外,亲眼目睹这颗行星在其公转轨道上飞奔。现在我问,我们能否对这个天使超凡的感觉形成任何清晰的概念?我们能否这样推测,当他亲眼目睹那团不可测量的物质以不可测量的速度从他面前飞旋而过之时,他——一个天使,尽管他具有天使的能力,也会马上感到心惊胆战、茫然失措?
事实上似乎应该说明,在这一点上,我们一直在谈论的相对来说还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们的太阳、木星所归属的太阳系之中央天体,不仅比木星大,而且远远大于太阳系所有行星之总和。其实这是太阳系保持稳定的一个基本条件。我们已说过,木星的直径是8.6万英里,而太阳的直径是88.2万英里。如果一个太阳居民每天步行90英里,那他绕太阳走一圈至少得花80年。太阳占据着一片681×1015+472×1012立方英里的巨大空间。如前所述,月球离地球的平均距离是23.7万英里。因此,它环绕地球运行的轨道周长差不多有150万英里。现在,假如我们把太阳中心叠中心地置于地球的位置,那前者的实体不仅会在各个方向都延伸至月球轨道,而且超出其轨道20万英里。
这里请允许我再次说明,我们实际上仍然在谈论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已说过,海王星离太阳的距离是28亿英里,因此它轨道的周长大约有170亿英里。让我们先记住这点,再抬眼看一看某颗最亮的星星。在这颗恒星与我们的恒星(太阳)之间有一道空间鸿沟,而要说清这鸿沟有多宽,我们必须得有大天使的口才。那么,暂且不论我们假设看见的那颗恒星离我们太阳系、离我们的太阳,或者说离我们的恒星到底有多远,让我们来设想把它中心对中心地置于我们的太阳的位置,就像我们刚才想象把太阳置于地球的位置一样。现在让我们来想象,我们心目中的这颗恒星向四面八方延伸过了水星轨道——金星轨道——地球轨道,然后继续越过火星轨道——小行星轨道——木星轨道——土星轨道——天王星轨道,最后,让我们想象这颗恒星充满了那个周长为170亿英里的圆圈,占据了勒威耶那颗行星134的运行轨道划出的范围。当我们想象出这一切之后,我们不会觉得所获得的概念有什么反常。其实我们有最充分的理由相信,许多恒星甚至比我们刚才所设想的还要大得多。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有那个以经验为依据的最好理由。回顾一下最初为了多样性目的的原子分布。想想这种分布一直被假定为上帝的宇宙构筑计划之一部分,那我们就不难理解并不难相信,甚至还存在着与上述天体相比大得不成比例的天体。我们当然有希望发现,一些最大的天体运行在最寥廓浩渺的空间。
刚才我说,要想说清我们的太阳与其他恒星之间的天悬地隔,我们得具备大天使的口才。读者切莫以为我这么说是在夸大其词,因为我所谈论的这些话题根本不可能有夸张的余地。让我们设法使这个问题显得更清楚一些。
首先,我们可以把上述悬隔与太阳系内的天体间隔相比,从而获得一个相对的大致概念。譬如,要是我们设想地球与太阳之间的9500万英里只不过是1英尺,那么海王星距太阳大概就是40英尺,而天琴座之α星距太阳少说也有159。
现在我敢说,很少有读者注意到上文句末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对劲儿——有什么大错特错。我刚才说,若假定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为1英尺,那么海王星距太阳大概就是40英尺,而天琴座α星距太阳则为159。1和159之比似乎已充分传达了两个间隔之比的明确印象——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和天琴座α星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之比是1:159。实际上,我对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陈述:若假定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为1英尺,那么海王星距太阳大概是40英尺,而天琴座α星离太阳就有159英里,也就是说,我在第一种陈述中只说了这段按最低估计的距离之1/5280。
其次,太阳系内任何一颗行星不管有多远,我们从望远镜中都能看出它有一定形状,并能感觉到一定的大小。我刚才已经暗示过许多恒星可能很大,不过当我们观看它们中的任何一颗,甚至是通过最大的望远镜观看,我们也看不出任何形状,因而也感觉不出大小。我们所看见的仅仅是一个光点。
此外,让我们设想自己在夜晚沿一条大路行走。在大路一边的原野里有一列高物,譬如说是一排树,其轮廓清晰地映衬在天幕上。这排树垂直于大路向远方延伸,从路旁一直伸到天边。现在,相对于形成视野背景的天幕上某个固定的点,我们行走时会看出这排树的位置在发生变化。让我们假设这个固定点(对我们的讨论来说足够固定的点)是正在升起的月亮。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发现,尽管最靠近我们的那棵树与月亮的对照位置变化极快,甚至飞一般地移到了我们身后,远端的那棵树却一点儿没变换它与月亮相对的位置。因此我们会进一步看出,物体离我们越远,其位置看上去变化越小,反之亦然。于是,我们会不知不觉地根据每棵树位置相对变化的程度来估计它们的距离。最后我们会明白,只要把这种相对变化的结果作为解决三角学问题的一个要素,就有可能测算这排树中任意一棵的实际距离。这种相对变化就是我们所称的“视差”,而我们就利用视差来测算天体的距离。把视差原理用于上述那排树,我们当然会困惑于测不出天边那棵树的距离,因为无论我们沿着那条路走多远,它都不会显现出丝毫视差。就这种情况而论,测算当然是不可能,但这种不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地球上的任何距离都太短——与巨大的宇宙数量相比,我们可以说,地球上的距离绝对为零。
现在,让我们假设天琴座α星正好在头顶,并且让我们想象自己并非站在地球表面,而是站在一条穿越宇宙空间的大路的一端,那条笔直的大路之长度等于地球公转轨道的直径——也就是说,等于1.9亿英里。用最最精密的测量仪器测定那颗恒星的位置之后,让我们开始沿着那条不可思议的大路行进,一直走到它的另一端;现在再让我们观测那颗恒星,它丝毫不差地留在原来的位置。我们最最精密的仪器使我们确信,它的相对位置与我们出发前测定的位置绝对是同一个点。没有视差——没有任何视差被发现。
事实是,关于这些相对位置固定不移的恒星之距离——闪耀在那道可怕的鸿沟彼岸的无数恒星中任何一颗的距离,天文学界直到最近都还只能以否定之确定谈及,这里所说的鸿沟就是那条把太阳系和它同属银河系的兄弟们分开的隔离带。即便当我们假定它们中最亮者就是离我们最近者时,我们也只能说在鸿沟此岸肯定有一段不可思议的距离。至于它们在鸿沟彼岸还有多远,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确定。例如,我们意识到天琴座α星距我们的最近距离不可能少于19×1012+200×109英里,同时我们又知道(实际上我们现在知道)它离我们的距离可以是这个天文数字的二次幂、三次幂,或任何次幂。然而,凭着令人惊叹的精细和严谨,凭着最先进的测量仪器,凭着数年如一日的苦心观测,前不久刚去世的贝塞尔教授135已经成功地测定了六七颗恒星的距离,其中包括天鹅座61号星。据贝塞尔测算,这颗恒星和我们的距离是太阳与我们的距离之67万倍,而应该记住,太阳离我们有9500万英里。因此,天鹅座61号星离我们的距离差不多有64×1012英里——或者说,是我们按最小可能估计的天琴座α星距我们的距离之三倍。
要想借助对速度的了解来领悟这段距离,就像我们力图去估量月球的距离那样,那我们必须完全不考虑诸如炮弹初速和音速这类微不足道的速度。不过,根据斯特鲁维136最近的计算结果,光的传播速度是每秒16.7万英里。思想本身也不可能以更快的速度越过这段距离——假若思想真能越过去的话。然而,即便是以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光速,从天鹅座61号星发出的光也需要10年以上才能到达我们这里。因此,如果这颗恒星此刻就从宇宙湮灭,10年之内它仍然会继续闪耀,丝毫不会减弱它似非而是的光芒。
无论我们所获得的太阳与天鹅座61号星之间的间隔概念是多么模糊,在记住这个概念的同时,我们都要记住,尽管这个间隔之大无法形容,我们仍然可以认为,它只是我们的太阳和天鹅座61号星同属的这个星系或“星云”中无数恒星之间的平均间隔。其实我这么说已经非常节制——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天鹅座61号星是离我们最近的恒星之一。所以至少在目前,我们可以断定,它和我们的距离小于银河系内恒星之间的平均距离。
这里我似乎应该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明,甚至到眼下为止,我们依然是在谈论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让我们别再为银河系内或其他星系内恒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而感到惊讶,让我们把思路转向整个宇宙内星系与星系之间的间隔。
我已经说过,光的传播速度是每秒16.7万英里,也就是每分钟约1000万英里,或者说每小时约6亿英里,然而有一些“星云”距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所以即便以这种速度传播,它们从那些神秘莫测的天域发出的光也得300万年才能到达地球。这是由老赫歇尔137计算出的结果,并且只是针对他自己那架望远镜所能观察到的相对最近的星系而言。可通过罗斯伯爵那架神奇的望远镜,一些“星云”此刻正在我们耳边悄声述说着100万年以前的秘密。总而言之,我们此时此刻所看见发生在那些世界里的事情,实际上就是1万个世纪以前那些世界的居民所经历的事情。这些间隔——这些距离——与其说是在指点我们的智力,不如说是在启迪我们的灵魂,我们终于从中找到了一个恰当的顶点,从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迄今为止所谈论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量。
趁我们的想象力正在这样专注于宇宙距离,让我们抓住机会来探讨一下我们经常碰到的那个难点,也就是我们按天文学思维的老路不能解释、不能领悟、始终弄不明白的那种现象:为什么天空会有上文提及的那些无边无际的空白,即为什么恒星与恒星之间、星系与星系之间会有压根儿不存在的天体,因而显然是多余的一道道鸿沟——简而言之,仅仅就空间而论,就我们所见的星系宇宙之构筑所依存的空间而论,为什么需要如此巨大的比例?我坚持认为,天文学迄今对这种现象显然还没有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本文中引导我们循序渐进的那些考虑使我们清楚而直接地领悟到:空间和时间本为一体。要让星系宇宙持续一个与之物质构成之宏大和精神目的之崇高完全相称的时代,就必须让最初的原子扩散尽可能地蔓延到仅次于无限的不可想象的程度。总而言之,这就需要天体从不可见朦胧状态聚为可见的星云状态,从可见的星云状态凝缩为固体星球,并以固体星球的形态经历地老天荒的悠悠岁月,以便让其数不可胜计、其类不知凡几的生命孳乳繁衍,生死兴亡。这就需要天体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有足够的时间来彻底实现上帝的所有意图。在此期间,宇宙万物均在实现朝向统一性的回归,其回归速度与不可避免的终点距离之平方成正比。
这下我们再也不难理解宇宙万物之间那种上帝安排的绝对精确的适应性。天体的密度当然随它们各自的凝聚减小而增大,凝聚程度和异质性保持同步,异质性是凝聚程度的标志,我们根据异质性推测生命和精神进化。所以我们从天体的密度中看到它们的目的被实现的进度。因为密度在增大,因为上帝的意图在得以贯彻,因为未贯彻部分越来越少,所以,我们应该有望看到趋向终点的速度按同样比例加快——这样,富有哲理的心智就很容易领悟到上帝的天体构筑计划,正精确无误地朝着其最终实现在进展。它还能轻而易举地对这一进展进行准确的描述,并断定这种进展之速度与所有造物从起点到终点的距离之平方成反比。
然而,上帝构筑中的适应性不仅精确无误,而且这种适应性具有区别于人类构筑物的神性标志。我是说这种适应性之完美的交互性。譬如,在人类的构筑物中,一个特定的原因产生一个特定的结果。一个特定的意图有一个特定的对象。但仅此而已,我们看不出任何交互性。结果不会反作用于原因。意图不会变换与对象的关系。可在上帝的构筑中,对象既是意图又是对象,全凭我们选择如何去看。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把一个原因视为结果,或把一个结果视为原因,因此我们绝不能断然判定何为原因、何为结果。
举一个例子来说——在两极地区,人体要保持体温,就必须大量摄取诸如鲸油一类含氮量高的食物,以促进血液系统的氧化作用。与此同时,两极地区能供给人类的食物,几乎只有大量的海豹和鲸的油脂。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因为迫切需要油脂所以油脂伸手可及,还是因为只能得到油脂所以只需要油脂?这是一个不可能断定的问题。这里有一种绝对的适应性的交互性。
我们人类独创性之展示中获得的愉悦,与向这种交互性的接近成正比。例如在小说情节的构筑中,我们应该力求把情节安排得如此这般,以至于我们无法断定任何一个情节是其他情节之因,还是其他情节之果。在这一点上,当然不会有真正的或者说事实上的情节之完美——但这仅仅是因为情节之构筑者是一种有限的智力。上帝构筑的所有情节都是完美的。这个宇宙就是上帝的一个情节。
现在我们已到了一个关键时刻,理智在此又不得不与它对类推的嗜好和对无限的偏执进行抗争。我们一直看到卫星围着行星走,行星绕着恒星转,而人类富有诗意的直觉,人类对匀称(哪怕是表面上的匀称)的直觉,这种不仅人类的心灵而且所有造物之灵,一开始就从宇宙辐射的几何图案基础中获得的直觉——总驱使我们去想象这种天体运行的循环系统无限地扩展。闭上眼睛来一番归纳或者演绎,我们就坚持幻想银河系所有天体的运行,都围绕着某个我们认为是总中心的巨大天体。小星系围绕大星系、大星系围绕更大星系的想象,也理所当然地以此类推,如法炮制。为了让这种“类推”滴水不漏,我们又继续设想这些更大的星系,又围绕着某个更巨大的天体旋转——而这个更巨大的天体连同围绕它的星系,不过是一系列更更巨大的天体系统中的一员,它们全都围绕着一个更、更、更巨大的天体中心运动。此外还有更、更、更、更巨大的中心——让我们干脆说无限巨大、巨大无限的中心。情况就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而这就是某些人所谓的“类推”要想象力去勾勒,并要理智尽可能地去冥思苦想而不流露出不满的那种状态。这大体上就是哲学界一直教导我们去理解并尽可能地加以解释的永无止境的旋转外之旋转。不过,偶尔也出现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他的狂怒使情况发生决定性的转折,更恭敬地说,他有洗衣女工那种快人快语的特性,说啥事都一五一十地抖个清清楚楚。他使我们能恰好看见远方的那个视点,上述旋转过程正是而且应当在那个点上终结。
当今之人也许连嘲笑一下傅立叶的空想都觉得不值,但近来对梅德勒138的那个假说议论纷纷——那个假说宣称在银河系中央存在一个巨大的天体,这个星系的每一个天体群都围绕着那个中央天体旋转。我们太阳系的旋转周期已被实实在在地宣布为1.17亿年。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我们太阳除了自转之外,还有一种围绕天体群引力中心的公转运动。如果承认这种运动存在,那它迟早会在天幕上得以显示。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留在后面的那块天域上的恒星会显得密集,而与之相对的那块天域上的恒星则会显得疏散。而根据星图记载,我们不甚明确地确定这种星座移位的现象曾经发生过。以此为据,人们早已宣布我们的太阳系正在朝着与武仙座ζ星正相对的一个空间点运动——这也许就是我们在逻辑上有权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推测。然而,梅德勒居然指定了金牛座之昴宿六这颗恒星,说一个总的旋转运动就围绕这颗恒星或它旁边的一个点进行。
那么,既然我们是被起初的“类推”推进了这些梦幻,那在梦醒之前让我们继续类推就不算过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推下去不算过分。那种推出总旋转的类推,同时也推出了一颗总旋转所围绕的中央恒星——到此为止,这位天文学家还算首尾一致。然而,从天体力学上看,这颗中央恒星应该比所有环绕它的恒星加在一起还大。而银河系大约有1亿颗这样的恒星。于是,有人当然会问:“为什么我们看不见这轮巨大的中央太阳——这轮至少比我们的太阳大1亿倍的太阳,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尤其是我们就位于整个星系的中间地带,这颗无可比拟的巨星无论如何都应当位于这个地带附近?”答案是现成的:“它肯定不会发光,就像我们行星一样。”这一类推马上就变得不能自圆其说。“并非如此。”回答者也许会说:“我们知道实际上存着不发光的恒星。”不错,我们至少有理由这么假定,但我们肯定没有任何理由假定上述不发光的恒星被发光的恒星环绕,而这些发光的恒星周围又环绕着不发光的行星。而现在要请梅德勒做的,就是从天上找出任何一个与这一切完全相似的实例——因为这一切正是他所想象的银河系的情况。即使承认情况果真如此,我们也忍不住要去想,对所有那些凭先验类推的哲学家来说,要证明情况为何如此,不知该伤多少脑筋。
姑且不管什么类推不类推,即便承认那颗巨大的中央恒星自身不发光,我们仍然要问,既然这颗如此巨大的恒星四面八方围绕着一亿轮辉煌灿烂的太阳,那它为何没有凭反射这些阳光而显露真颜。这么一追问,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央恒星的概念在某种程度上看来就已经被扬弃,而进一步的推测会断言,这个星系的天体系统所围绕的,仅仅是一个非物质的共同引力中心。于是,类推在此又一次露出破绽。不错,我们太阳系的行星就围绕着一个共同引力中心运行,但它们之所以这样运行,是与一颗物质的恒星有关,是由于这颗恒星,因为这颗恒星的质量足以保持这个系统其他天体的平衡。
数学意义上的圆是一条由无数直线构成的曲线。但这个圆的概念——这个从任何几何角度考虑都截然不同于实际概念的纯数学意义上的概念,事实上可以被视为实际上的概念,这就是当我们假设太阳系围绕银河中心的某个点旋转的时候,当然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我们不得不涉及或至少是不得不想象这个巨圆的时候,我们才有权利把这个数学上的概念视为实际的概念。让人类最活跃的想象力试着再迈一步,努力去理解如此不可言喻的一条曲线!这样的理解几乎并不矛盾,即一道永远沿这个难以形容的圆之圆周飞驰的闪电,实际上将永远沿一条直线飞驰。我们的太阳就运行在这样一条轨道上,所以哪怕是认为人类的知觉会在100万年内感觉到这条轨道稍稍偏离一条直线,这也是一种不能接受的推测。但有人要我们相信一条明显的曲线已显露在我们短短的天文学历史期间,显露在一个纯粹的时间点上,显露在几乎等于零的两三千年内。
也许可以说,梅德勒真的已经沿已被确定的太阳运行方向确定了一个曲率。即便有必要承认这是一个事实,我仍然坚持认为这事实除它本身之外什么也没说明——它只说明有一个曲率这个事实。要完全测定这个曲率得花许多个世纪,而当有朝一日测定之时,人们也许会发现,它表明的是我们的太阳与某颗相邻恒星的双星关系,或与某些相邻恒星的星团关系。不过,我无须什么胆量就可在此预言,待许多个世纪过去之后,所有为测定太阳运动轨道而进行的努力都会被当作徒劳而抛弃。这一点很容易理解,只要我们考虑到太阳和其他天体群一起向银河系中心接近时必然发生的关系变化,以及不断变化的关系中所包含的大量不定因素。
但是,在对除银河之外的其他“星云”的观测中,在对布满天宇的其他星系的普遍观测中,我们有没有为梅德勒的假说找到证据呢?我们没有。乍一看,那些星系的形状千变万化,但若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测,我们就会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形状至少都近似于球形。从大体上看,它们的分布结构与围绕一个共同中心旋转的概念格格不入。
约翰·赫歇尔爵士139说:“很难形成这种系统处于动态的任何概念。一方面,若无一种旋转运动和离心力,我们几乎不可能不认为它们处于一种逐渐消亡的状态。另一方面,即便承认有这样一种运动和这样一种力,我们仍然觉得很难使它们的结构和整个系统(指星系)绕同一根轴旋转的情况一致起来,因为这样就难免会想到星系内部不可避免的碰撞。”
在尼科尔博士最近发表的与本文观点大相径庭的关于宇宙状态的看法中,有一些关于“星云”的陈述非常适合此刻正在争论的这个问题。他说:
当我们最大的那些望远镜对准它们时,我们发现那些我们原来以为不规则的星云其实并非不规则,它们都更接近于一个球形。有一个看上去呈椭圆形,但罗斯勋爵的望远镜把它看成圆形……关于那些相对来说较大的环形星云,现在出现了一种非常惊人的情况。我们发现它们并非完整的环形,而情况恰好相反;而且在它们周围的四面八方有很多恒星,恒星铺展得很开,仿佛它们正冲向一个总的物质中心,这显然是由于某种巨大力量的作用。140
如果我要用自己的话来描述每团星云必然之现状,根据我自己提出的所有物质此刻正在回归其原始统一性的假说,那我几乎会一字不漏地把尼科尔博士这段话重复一遍,尽管他说这段话时丝毫也没想到这是个伟大的真理,是解释那些星云现象的关键。
在此请让我借用一位比梅德勒更伟大的人物的话来进一步加强我的论证——这个人对梅德勒作为论据的全部事实早就深思熟虑并了如指掌。在谈到阿尔格兰德那些煞费苦心的计算结果时(这些结果正是梅德勒的根据),概括能力也许举世无双的洪堡有下述评论:
当我们注视真正的、本来的,或者说非幻觉的天体运动时,我们发现许多天体群朝相反的方向运动,而我们手边现有的数据资料至少可以使我们不必去想象这些构成银河系的天体群,或构成宇宙的全部星系,正围绕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特定中心旋转,不管那个中心发光不发光。驱使人类的理智和想象力采纳这样一种假说的,正是人类对根本的第一推动力之渴望。
此处提到的这种现象,即“许多天体群朝相反的方向运动”这一现象。按梅德勒的想法的确相当费解,但按构成本文基础的想法来解释是一种必然结果。根据我的假说,尽管每个原子——每个卫星、行星、恒星或者星系,运动的绝对总方向当然都是绝对沿着直线,尽管所有天体的总轨道都是一条通往其总中心的直线,但显而易见,这条总的直线总是以我们几乎无须夸张就可称为的无数条特殊的曲线组成。这是在每一物体趋向其终点的途中所发生的无数从直线上的局部偏离——是多样性物质间相对位置不断变化的结果。
刚才提到星系时,我引用了约翰·赫歇尔爵士的这段话:“一方面,若无一种旋转运动和离心力,我们几乎不可能不认为它们处于一种逐渐消亡的状态。”事实上,若用高倍望远镜观测“星云”,我们会发现,一旦怀有了“消亡”这个概念,就不可能不从各方面去收集这个概念的证据。在恒星看上去正匆匆趋于的那个方向,总有一个中心十分明显。千万别误以为这些中心仅仅是幻象,星云真正是中心密集、远离中心的边缘疏散。总而言之,我们会看到一切都如同我们应该看见的那样,正在逐渐消亡。但就这些星系而言,大体上也许可以这么说,当我们考虑时,只有承认在广阔的空间范围里可能存在着不为我们所知的动态规律,才能完全接受环绕一个中心运动的概念。
不过,对赫歇尔来说,他显然不愿意承认星云处于“一种逐渐消亡的状态”。有人也许会问,如果事实和现象证明它们的确处于这种状态,那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仅仅是因为一种偏见,仅仅是因为这个假定不符合他先入为主但毫无根据的观念——宇宙无限的观念,宇宙永恒的观念。
如果本文的命题都能成立,那“逐渐消亡状态”恰好就是我们唯一有理由认为的宇宙万物所处的状态。且让我以应有的谦逊在此承认,我实在无法设想关于宇宙万物之现状的其他理解怎么会钻进人的头脑。“消亡的趋势”和“引力的吸引”是两种可以互换的说法。无论用这两种说法的哪一种,我们都是在说第一行为的反作用力。下面这种必要性并非不是显而易见,这就是有必要假定物质具有构成其物质特性之一部分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质,一种与它永不分离,而且每个原子都因之而被永远驱使着去寻找其他原子的质,或者说本能。的确,接受这种缺乏哲理的想法之必要性并非不是显而易见。因为要大胆地深入了解这种普遍的想法,我们就必须形而上地设想引力法则适用于物质只是暂时性的。只是当其扩散的时候,只是当其以多样形式而不是以独一形式存在的时候,也就是说,仅仅是因为它处于辐射状态——一言以蔽之,引力法则完全适用于物质的状态,但丝毫也不适用于物质本身。由此可见,当辐射回归其本原之日——当反作用得以实现之时,引力法则也将不复存在。事实上,虽然天文学家们从来没有过这里提出的想法,但他们似乎一直在朝这种想法接近,因为他们断言“如果宇宙间只存在一个物体,那就不可能理解怎么会得到万有引力定律”。这就是说,他们根据自己发现的对物质的一种考虑,得出了我通过推绎得出的推论。不过,他们居然容忍自己这个如此有创造力的联想长期没有结果,这倒是一个我觉得很难解开的谜。
然而,也许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我们对无限的嗜好、对类推的偏爱,眼下则正是对匀称的痴迷——一直在领着我们误入歧途。事实上,匀称感是一种几乎可以盲目依赖的直觉。匀称是宇宙富有诗意的本质,宇宙匀称之极致才是最壮美的诗。而匀称与和谐可以互换——因此诗意和真理是一个意思。凡事之和谐程度均与其真实性相称——真实性与其和谐成正比。我再说一遍,完美之和谐只能是绝对的真理。那么,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人类允许自己由他富有诗意的直觉引导,即由我坚持认为的他真实的匀称感引导,他就不可能一错再错或执迷不悟。他无论如何都会多一分小心,唯恐过分轻率地去追求形式和运动表面上的和谐,却忽略了真正本质上的和谐,即决定那些形式并支配那些运动的原理之和谐。
所有天体最终都将合众为一,它们总有一天会被吸入一个已存在的巨大中央天体之本体。这种想法似乎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已隐隐约约地占据了人类的想象。事实上,这种想法属于那种非常明显的一类。它产生于我们对宇宙现象的表面观察,即我们一看到那些离我们最近、我们能直接观察到的宇宙个别部分周期性的环形旋转运动时,立刻就产生了这种想法。也许凡受过普通教育、有一般思维能力的人都在某个时期产生过上述设想,这种想法的产生似乎总是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具有一种深刻而新颖的观念之所有特征。但据我所知,这种如此普遍的观念从不曾起因于任何抽象的考虑。相反,正如我刚才所说,它的起因总是产生于那些环绕中心的旋转运动。因此,人们对所有天体终将聚入一个想象中已经存在的天体的原因,也就顺理成章地朝同一方向去寻找——在那些环绕运动本身中去寻找。
事有凑巧,当宣布观察到恩克彗星绕太阳的轨道正在缓慢但很有规律地变小时,天文学家们几乎是一致认为上述原因已经被发现,并认为发现了一条足以从物理学角度解释宇宙终将合并的原理。而对于宇宙合并,我再说一遍,人类类推的、匀称的或富有诗意的直觉从来先入为主地把它理解为不仅仅是一种假设。
这个原因——这个足以解释最终合并的原因,被宣布存在于一种弥漫在太空的极其稀薄但仍具物质性的介质之中。这种介质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那颗彗星的运行速度,从而不断地削弱它的离心力;这样,向心力逐渐占了上风,它当然会使彗星每运行一周便靠太阳更近一点儿,最后终将并入太阳。
这一切都非常符合逻辑——如果承认那种介质,或者说能媒的话;但这种能媒之假定建立在一种极不符合逻辑的基础上,即认为除此之外就不能再发现其他方式也可以解释恩克彗星的轨道看上去在缩小的原因,而不能发现其他方式之事实似乎又被认为是必然说明了压根儿就不存在能解释上述原因的其他方式。显而易见,可以有无数的原因共同起作用来缩小那个轨道,而我们甚至有可能对那些原因的任何一个都一无所知。与此同时,下面这一点也许还从来没有被完全说明:为什么该彗星通过近日点时由太阳的大气层引起的速度减缓不足以解释上述现象。恩克彗星被吸入太阳是可能的,太阳系所有彗星都将被吸入太阳也非常可能。但就这种情况而论,吸收原理只能归因于彗星轨道的偏心率,归因于彗星在其近日点与太阳之接近。这种原理对庞大的星体毫无影响,它们应该被视为宇宙真正的物质结构。一般说来,请允许我在此提议,我们不妨把运行中的彗星看成是宇宙天空的一道道闪电。
然而,能媒引起天体减速并导致宇宙万物最终合并的想法似乎一度被证实,这就是在人们注意到实实在在的月球之轨道也的确在缩小之时。查阅2500年前的月食记载,人们发现这颗卫星当时的运行速度明显比现在更慢,如果假定它沿轨道的运动完全符合开普勒定律,而且2500年前的观测准确无误,那它现在的位置就比它应该所在的位置朝地球靠近了差不多900英里。速度的加快当然证明了轨道的缩小。当天文学家们纷纷相信只有能媒可解释这种现象时,拉格朗日141终于扭转了局势。他证明,由于扁球体的形状,它们椭圆形之短轴很容易发生长度上的变化,但其长轴则永远不变,短轴的变化具有延续性和振动性——所以每个天体轨道都处于一种变化状态,或从圆形向椭圆形变化,或从椭圆形向圆形变化。就月球的情况来看,当其短轴变短时,其轨道就从圆形向椭圆形变化,因此也就逐渐缩小。但在许多个世纪之后,当偏心距达到极点之时,短轴又会开始慢慢地变长,直到轨道成为圆形,接着变短的过程又会发生——长短变化就这样永远交替。就地球而论,其轨道现正从椭圆向圆变化。拉格朗日所证明的事实当然一笔勾销了假设一种能媒的所有必要性,并消除了人们对太阳系不稳定的全部担忧——因为这种能媒。
读者应该记得,我自己就假定了一种我们可以称为能媒的东西。我说起过一种我们知道一直都伴随着物质的微妙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只能通过物质的异质性才会显现。我没敢试图去解释这种影响之令人敬畏的性质,但我已经把电、热、光、磁等物理现象归因于它,还把生命、意识和思想等精神现象归因于它。所以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我设想的这种能媒与那些天文学家的能媒截然不同——他们的能媒是物质,而我的不是。
这样,随着一种物质的能媒被否定,人类富有诗意的想象力长期以来预先抱有的那种宇宙万物将聚为一体的想法似乎也完全消失——这是健全的理性本该有理由相信的一种凝聚,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有理由,哪怕是人类富有诗意的想象力先入为主的那种理由也好。但就天文学和纯物理学历来的说法而论,宇宙之循环将永无止境——宇宙没有任何可以想象的终结。不过,如果仅凭像能媒这种纯粹附加的原因来证明一个终结,人类对上帝构筑能力之直觉也会反对这种证明。我们就会被迫怀着一种不满的心情来注视宇宙,就像我们在注视人类创作的一件画蛇添足的艺术品一样。神之创造留给我们的印象就会像一部情节不完美的浪漫作品,故事的结局笨拙地由与主题毫不相干的附加枝节造成,而不是产生于主题之中,不是产生于内在的主导思想,不是作为原始构思的一个结果,不是作为全书基本观念之密不可分且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
现在,我前面所说的表面上的和谐可以被更清楚地理解。正是由于这和谐,我们才被诱入了梅德勒的假说是其中一部分的那种普遍看法——天体旋转吸入之看法。要是除去这种看法中毫无根据的物理概念,本质上的和谐就会见于哲理上包含着一种开端的宇宙万物之终结。这种终结的原理就会见于宇宙万物之起源。这时,人们就会看出,以为这一终结不是由原始创造行为之反作用力造成,而可能是由一种欠简单、欠直接、欠明了、欠艺术的原因导致,这是一种对上帝不虔敬的假设。
那么,让我们回到前文的一个联想,让我们把每一个天体系统,把每一颗有行星伴随的恒星都仅仅视为一个存在于太空的巨大原子,都正好具有真正的原子从一开始被辐射到宇宙空间就具有的回归独一性的同样趋势。因为起初的原子都以总体上的直线运动相互接近,所以让我们设想“系统原子”朝各自的聚集中心运动之路至少大体上也是直线——天体系统沿此直线方向会聚入星系,同时星系本身同样会聚合并,这样我们终于就到达了伟大的现在,到达了令人生畏的当今,到达了宇宙的现存状态。
至于那更令人生畏的将来,一个合理的类推也许可以引导我们形成一个假设。随着各天体系统到达其归属的各星系中心附近,它们的向心力和离心力之间的平衡必然会被打破,这样肯定就会马上导致一场混乱无序,或者说表面上混乱无序的猛冲猛撞,卫星将跌落于行星,行星将坠落于恒星,而恒星则将陨落于中心。这场猛跌猛落的总体结果,必然是此刻存在于天际的无数星体合并成数目几乎无限少、体积几乎无限大的天体。随着天体数目的锐减,那时为数不多的世界将不知比我们的世界大多少倍。实际上到了那个时候,一个个无底深渊里都有想也想不到的太阳闪耀。但这一切都不过是那个伟大终结的壮丽辉煌的预示。这里所描述的终结前新的形成仅仅是一个昙花一现的时期。随着合并的进行,星系也以其积聚起来的巨大速度冲向它们自己的总中心。现在,以一种星驰电掣的速度,一种只与它们物质之宏大相称的速度,一种只与它们朝向独一之精神激情相称的速度,剩下的巨大“天体闪电”终于拥抱在一起,那个不可避免的大结局就要来临。
可这个大结局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已经看到天体聚为一体。从此以后,我们不就该认为一个物质的万球之球包容并构成宇宙吗?可这种想象与本文的每一个假定、每一种思索都完全矛盾。
我已经提到过那种体现上帝构筑行为特质的绝对的适应性之交互性。到此为止,我们还一直把电荷影响仅仅视为物质所需的一种东西,只有凭着它的斥力,物质才可能存在于它实现自身意义所需要的扩散状态之中。总而言之,我们迄今为止还一直认为这种影响注定是为了物质而存在,仅仅是为了帮助物质达到目标。根据绝对的适应性之交互性,我们现在也可以认为物质仅仅是为了这种影响而被创造——仅仅是为了帮助这种精神能媒达到目标。通过物质的帮助,利用物质做媒介,由于物质的作用,并凭借物质的异质性,这种能媒得以显示。这种精神得以具有个性。正是在这种能媒凭借其异质性发展的过程中,一些特殊的物质具有了与其异质性相称的生命和知觉——有些还达到了包含有我们称为思想的知觉程度,从而获得了明显的自觉智力。
由此可见,我们可以把物质视为一种手段,而不是一种目的。我们已看出它的意义包含在它的扩散之中,随着回归统一性的实现,这些意义也就荡然无存。绝对合并的万球之球就会没有目的,所以它片刻都不能继续存在。物质既然是为了一个目的而被创造,那目的达到之后,它无疑也就不再成其为物质。让我们尽力去领悟,物质终将消失,而上帝仍将是一切之一切。
有一点在我看来特别清楚,那就是上帝意志的每一造物必定与其特定的规划共存共灭。而且我毫不怀疑,当悟出最终的万球之球没有目的之时,大多数读者都会满意我说“所以它不能继续存在”。然而,以如此抽象的理由认为它会在瞬间突然消失,这种令人震惊的想法连智力超群的有识之士也难以接受。所以让我们换一个更平常的角度来看看这种想法——让我们来看看,借助一种我们实际上早已发现的对物质由果溯因的思考,这种想法将多么完美地得到证实。
我前文已经说过,“由于吸力与斥力是让物质显露于精神唯一可凭借的无可争辩的两个特征,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假定物质只以吸力和斥力这两种形式存在。换言之,吸力和斥力均为物质。由于不可能存在我们不能把‘物质’、‘吸力’和‘斥力’作为同义词并用的情况,所以这些措辞在逻辑上可以相互转换”。
吸力之定义正好暗示了个性——暗示了部分、粒子或原子的存在,因为我们为它下的定义是……依照某种法则,“每个原子……其他每个原子”的趋势。当然,何处没有部分,何处有绝对独一性,何处独一的趋势得以满足,那何处就不可能有吸力——这一点已被充分证明,而且所有的哲理都承认。所以,当其目标到达之后,物质将回归它原始的独一状态——一种以逐出分隔性能媒为先决条件的状态,分隔性能媒作用和能力仅局限于在那个伟大的日子到来之前保持原子分离,那个日子一到来,这种能媒就不再被需要,最后聚到一起的吸力之压倒一切的力量终将占上风142并将其逐出。正如我刚才所说,当物质最终逐出了那种能媒,它将回归到绝对的统一性,——到那个时候(暂且容我说得自相矛盾),它将成为既无吸力又无斥力的物质,换言之,没有物质的物质——再换言之,不再是物质。它一回归统一性,马上就会化为虚无,化为那种实质性的虚无。唯有如此,我们方能设想它的确是起因于上帝的意志,的确是由上帝的意志创造。
所以我再说一遍——让我们尽力去领悟,那个最后的万球之球会在瞬间消失,而上帝仍将是一切之一切。
可我们就到此为止吗?不。根据宇宙万物的凝聚和消失,我们能轻易地想象出一系列崭新而且也许完全不同的状态会出现,另一番创造、另一场辐射、另一轮回归——上帝意志的另一次作用和反作用。用无所不在的万法之法,即周而复始这个法则来引导我们的想象力,我们难道不会更加有理由怀着这样一种信念(让我们更准确地说,是怀着这样一种希望),我们勇敢地在此思索的这些过程将一而再、再而三地永远被更新,随着上帝之心的每一次悸动,一个崭新的宇宙将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那么——这颗上帝之心是什么?它就是我们自己。
别让这个表面上不虔敬的念头吓得我们的心灵不能进行冷静的思考,不能进行深刻的自省。因为只有通过冷静的思考和深刻的自省,我们才有希望到达那个最崇高的真理面前,并从容不迫地正视这个真理。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结论所必须依赖的现象仅仅是一些精神幻影,但其真实性丝毫不减。
我们漫步在现实世界的命运之中,被一些隐隐约约却一再闪现的记忆所包围,那是对一种更加恢宏的命运之记忆、一种对遥远的过去之记忆、一种令人无限敬畏的记忆。
我们在青春时代尤其被这种幻影缠绕,但从不把它们误认为是梦幻。因为我们知道它们是记忆。在我们的青春时代,这种区别是那么清楚,以至于片刻也不能欺骗我们。
只要这种青春持续,我们存在之感觉就是所有感觉中最自然的感觉。我们完全理解这种感觉。实际上,在这个青春时代,我们发现难以理解的想法就是曾有一段时间我们不存在,或者说,很有可能我们曾经压根儿就不存在。在成年以前,为什么我们竟然会不存在是所有问题中最无法回答的问题。存在——自我存在——有史以来直到永远之存在,在我们成年以前好像是一种十分正常而且毋庸置疑的状态——好像是,因为它是。
随后到了这样一个时期,一种传统而世俗的理性把我们从梦幻的真实中唤醒。怀疑、惊诧和不解同时向我们涌来。它们说:“你现在活着而你过去不曾活着。你是被创造。存在着一种比你的智力更伟大的智力,仅仅是因为这种智力你才得以生存。”我们拼命想理解这些话,却不能,不能,因为这些事并不真实,所以必然不可理解。
善思者在其一生思想的某个闪光点上,不会不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相信会有任何比他自己的心灵更伟大的存在。任何一颗心灵觉得比另一颗心灵更卑贱之绝对不可能性、心灵对这种念头强烈而不可抑制的不满和厌恶,以及心灵对完美的普遍渴望,都不过是与物质协调一致的回归原始独一性的精神奋斗——至少对我的心灵而言,这种精神奋斗是比人类所谓的证明更强有力的证明,它证明任何一颗心灵都不比另一颗心灵更卑贱;证明没有任何存在,或者不可能有任何存在会比任何一颗心灵更高贵;证明作为部分,每颗心灵都是它自己的上帝——它自己的创造者。总而言之,它证明上帝——那个物质和精神的上帝,现在只存在于扩散于宇宙之间的物质和精神中,而这些扩散的物质和精神之重聚,将不过是那个纯精神和独一的上帝之复原。
考虑到这一点,只有考虑到这一点,我们才能领悟上帝不公和命运无情之谜。只有考虑到这一点,不幸之存在才变得可以理解,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不幸变得更多,变得更可以承受。我们的心灵不再抗拒我们加于自己的不幸,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即便是徒然地为了)延续我们自己的欢乐。
我刚才说到了青春时代萦绕在我们心中的记忆。这些记忆有时也追随我们一道步入成年。这时,它们就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时在我们耳边悄声诉说:
“在非常遥远的一个时代,那时有一个仍然存在的存在存在着——他是存在于绝对无限之空间的绝对无限之范围里的绝对无限多的同类存在中的一员。这个存在和你们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能力凭着实质性的增加来延续他存在之欢乐。但正如你们有能力分散或集中你们的欢乐一样(欢乐的绝对量始终保持不变),这个神性存在在过去和现在都具有一种与你们相似的能力,他凭这种能力在自我集聚和几乎无限的自我扩散的不断变化中消磨他的永恒。你们所谓的星系宇宙不过就是他目前的扩散存在。他现在通过宇宙万物之不完美、不完整并交织着痛苦的欢乐来感觉他的生命,那些不可计数的宇宙万物被你们称为他的造物,其实不过是他自身的无限个体化。所有的这些造物——所有那些你们称为的有机体以及那些你们仅仅因为看不出其生命运动而称为的无机物,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感觉欢乐和痛苦的能力。但它们感觉的总量恰好就是那个神性存在聚为一体时属于他的欢乐之量。而且这些造物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或者说都在不同程度上显露出意识智能;首先是有一种对自我同一性的意识,其次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与我们所说的那个神性存在同一的意识——与上帝同一的意识。关于这两种意识,请想象前一种将越来越弱,后一种则会越来越强。这一过程必将经历无数个世纪,直到这些不可计数的个体智能聚为一体——直到所有闪亮的星星聚为一体。请设想,个体的同一意识将渐渐融入总体意识——比如说,人类终将不知不觉地停止感觉到自己是人类,终将到达那个令人敬畏的凯旋之日,那时他将意识到自己作为上帝存在。同时,请记住一切都是生命——生命——生命中的生命,小生命在大生命中,而一切都在神灵之中。”
完
附记
当进一步想到上述过程不多不少,正好是每一个体智能和其他所有智能(也就是整个宇宙的智能)被吸收回其自身的过程,我们因想到将失去自我本体而产生的痛苦便会马上平息。为了上帝是一切的一切,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上帝。